庄颜的一句话，把林昊一颗心又从复仇后的舒畅拉回了现实的泥沼。

未来的道路，也注定会与今日一样，由许多同胞的牺牲所铺就。

这里毕竟是《三体》，尽管因为迷之异能的搅和，多少有点答辩化的趋势，但这个世界的基调始终是苦难和挣扎，是简略成一串串数字的死亡和冰冷的宇宙规律。

不仅如此。

书中成大事者，上至罗辑、章北海、维德等主要角色，下至萨伊、三位面壁者、褚岩等着墨较少者，无不或多或少地要站到整个人类的对立面上。

无他，因为人性和“天理”是背道而驰的。

人性是襁褓中孕育的柔弱，是独属于银河系猎户座第二悬臂太阳系第三环、这宇宙荒凉一隅的馈赠。

而三体世界的“天理”，则忠实地服务于“生存”这一唯一理念，它甚至没法和“残忍”“冷酷”这种形容词沾边，因为它本身是随着主体的不同而随意变化的，诡谲而难以捉摸，也因为哪怕是最顶尖的文明，也依然要遵循着各自的“天理”，依然要在维度跌落的深渊中苦苦挣扎，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人类既然选择走出襁褓，就必然要接受冷峻的真实。

然而，原著中，做出这一转变的，永远只有极小的一部分先锋。而这部分先锋，也无不受到了全人类的诘难、斥骂乃至处决。

其实吧，有一说一，《三体》中人类的表现已经称得上是楷模了。

林昊如此想道。

换作他穿越之前的那个世界，别说启动面壁计划、努力攀科技树对抗三体人了，恐怕刚一得知三体即将入侵，整个世界便已彻底陷入动乱。

最后的发展无非分化为两种：

一是社会规则再也无法约束失去希望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战争和暴动，将人类文明还原为混沌的蛮荒时代；

二是谎言最终战胜了真相，所有人都选择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催眠之中，将三体危机当作一个一晃而过的谣言、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比起面壁计划，“快乐四百年”计划怕是会更受欢迎，并在多方势力的推动下，成为历史的必然选择。

这么一想，林昊忽地觉得《三体》里的人类也没那么可怜可恨了。

至少他们能做到团结。立场对错姑且不论，能团结起来正视现实，已经是难能可贵。

问题就在于，这个宇宙对文明的要求实在太高，人类整体的思想觉悟，远没有达到能够在这片黑暗森林里生存的境界。

可想而知，未来他也一定会被迫站到人类的对立面上。这可是《三体》里每一个正面角色的必修课程，不得不品鉴。

诚如魏蓉所言，他固然没有章北海那样超人的道德观和行动力，但也从来不是随波逐流的庸碌之人。

“嘶……”

额头的剧痛将林昊从沉思中抽离。

胡思乱想的怪病越来越严重了啊……这是精神问题加剧的征兆？

我不要变成罗辑那样的蛇精病啊！

内心土拨鼠般哀嚎着，林昊表面不愠不火，像是要努力表现自己是个正常人一般，跟周围人搭起话来。

他首选的对象自然是已经结束了“阴间派餐”、正坐在前面一排心不在焉看着机载电影的庄颜。

“庄……同志，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林昊在“先生”和“女士”之间艰难犹豫半天，终于还是选了个折衷的称呼。

“您指的是……？”庄颜惑然回道。

林昊克制着眼皮的跳动说：

“咳咳，就是那发火箭炮，没有它，目标可能已经逃走了。”

短暂尴尬的沉默后，庄颜话音低迷地说：

“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

“为什么要抱歉？”林昊不解，“你做得很好。”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举起武器，怀着杀意朝别人开火。”

“别把他们当人就是了。”林昊叉起双臂枕在脑后，在座上舒服地仰躺下来，“那些就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可我那时没想这么多，我，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念，才主动扣下了扳机。”

“私念？”

庄颜挣扎了一下，还是坦白道：

“编制。史叔叔说过，只要我能立下大功，他就能帮我转正，获得SSFA的正式编制。”

“……”

林昊一时竟不知以何种言语应对。

感觉……一切突然合理了起来。

按原著描述，庄颜的家庭就是平凡的小康之家。除了能把罗辑迷得七荤八素的绝美容颜和感伤气质之外，她本人也并没有出类拔萃之处。

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时代的浪涛一拍，就会粉身碎骨的那种。

对普通人而言，在这个当口，没有什么，能比一个编制更值得为之奋斗了。

三体危机爆发后，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对未来极度缺乏安全感，导致无数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脱离原本的轨迹，殚精竭虑地降低今后可能面临的各种风险，而考编，就是门槛最低，也最为可靠的一个途径。

万般皆下品，唯有编制高。

这万般之中，文化产业更是重灾区中的重灾区。

试想一下，若连生存都变得困难，甚至成为奢望，还能有多少土壤，用于栽种本就矜贵而脆弱的人文艺术呢？

林昊此前已经听说，这两年来，世界各地的艺术学院已经大量缩招，由此诞生出成批成批的落榜美术生，考不上总不能全都去二（和谐）战，于是就都跑去卷编制去了。

说实话，哪怕真考上了美院的研，大多也不过是为了给几年后的考编增加一点筹码。

灭世的危机如阴云笼罩，所有的色彩，在铅色的现实面前都是那样的黯淡无光。

林昊无言回应，只好转向隔着一条过道的大史：

“史叔叔，您是认真的？”

印象中，这个警官兼贴身保镖可没这么大的实权啊？

大史本已靠着椅背睡意朦胧，这时便撑起满是血丝的惺忪睡眼，摆摆手随口敷衍道：

“小庄啊，这事我是肯定会向上级请示的，你别着急，耐心等待一下哈。听我老前辈一句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不要只看结果，更要注重过……呼……”

话音渐低，最后只剩下粗重的打鼾声。

林昊嘴角不禁抽动。

这手太极打的，张三丰都接不住。

你天天跟常伟思混，都学了些什么啊大史？

“嗯，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努力的。”

庄颜的嗓音一下变得干涩喑哑，像有鱼骨哽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