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着数日后,鄄城的战局有了全新突破。

吕昭设计生擒了夏侯惇，以他的性命为要挟，连着拔掉三座拱卫鄄城的营垒,直到来到第四座营垒面前,才遇到了强烈的抵抗。

负责第四座营垒的将军名韩浩,正是被夏侯惇委以伏兵重任的那位。他本来在旧河道里埋伏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吕昭带着人幽灵似的降临了，把他一顿暴捶,他费了好大劲儿才逃脱追杀，带着剩余的士兵们狼狈不堪地回到营垒中。

能从吕昭手下逃脱的人并不多见,由此可见韩浩不仅运气好,确实也有实力。途中他还派了三拨人去给夏侯惇送信，告知他计划有变，赶紧撤退。

可惜这三拨人的运气实在难以言喻,说他们运气不好吧,他们连吕昭部队的影子都没撞见，最终平平安安绕回营垒；说他们运气好吧，他们没完成任务,根本没找见夏侯惇。

可能是夏侯惇运气不太好。

回到营寨的韩浩知道局势开始朝着很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如果夏侯惇能顺利摆脱并州军还好，如果他陷入苦战,被擒甚至被杀死……还有谁能守住鄄城？

怀抱着对未来的忧虑，韩浩一面给毛玠送信说明情况，一面排兵布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列好了防御线。

毛玠收到信，庆幸房中除他和亲信之外再无旁人的同时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双手撑着桌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夏侯惇诱敌深入的计策是他们两人共同制定的，他们都非常清楚此去究竟有多凶险——局面得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主帅亲自作诱饵以身犯险啊——因此当情况真的变得更坏了，毛玠也没有束手无策，而是根据之前的准备，依次做出安排。

得先确认夏侯将军的安危，毛玠冷静地想，能顺利逃脱最好，逃不掉……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如果夏侯惇死在了并州军的乱刀之下，对守卫鄄城的士兵来说，既是沉重的打击，也是强有力的刺激。夏侯惇在军中有着深厚的名望，为了给他报仇，士兵们将会不顾一切，尤其是隶属于夏侯氏的部曲。

但这种刺激顶多只能使用一次，一次不成，再而衰，三而竭。

如果夏侯惇没有死，被并州军生擒了，这将会是最坏的情况。

吕昭肯定会拿夏侯惇的性命做要挟，夏侯惇的名望此时反而成了劣势，士兵们投鼠忌器，一旦放弃抵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线就崩盘了。

毛玠当即给韩浩回信，表示在夏侯惇平安归来前，城外一切军队调动皆听从他的命令，请他务必以大局为重，不惜一切代价，死守鄄城。

事实证明夏侯惇和毛玠果然没有看错人。

得知夏侯惇被擒，全军上下一片哗然，失去头领的士兵们就像羊群一般，闹哄哄乱作一团，有的惊慌失措，直呼完蛋了，有的义愤填膺，大喊着要为将军报仇，

眼看这种混乱的事态即将蔓延到不可控制的地步，韩浩深吸一口气，“唰”地拔｜出腰间佩剑，登上高台，厉声喝道：“凡有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韩浩是个大嗓门，他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吵吵嚷嚷的争论，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空气中短暂地静了一瞬，紧接着如凉水入油锅，爆发出前所有未的剧烈声响。

“……你算个什么东西！”

“将军待你恩重如山……”

“……谁能抵抗得了并州铁骑……”

“……快跑吧，要完了……”

韩浩冷眼看着台下的纷扰，向副将伸出手。

副将深吸一口气，摘下背着的弓箭，恭敬递出去。

生着厚茧的粗粝手指缓缓抚过弓面，韩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弓搭箭，对准人群，嗖嗖嗖连射三下，箭箭正中目标，一击毙命。

尸体像石头似的直挺挺倒下，狠狠砸进人群里。

这三个“靶子”在咽气之前，无一例外都发表过长并州军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消极言论。

士兵们又安静了，这次安静的时间格外漫长。

大声辱骂过韩浩的人惊慌失措地垂下头，想着逃跑的人被吓得缩起肩膀，瑟瑟发抖。

吕昭的威胁虽不远，但仍在营垒之外。倘若他们继续作乱，在吕昭到来前，恐怕会先死在六亲不认的韩浩手里。

小命实打实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变得老老实实。

达成目的的韩浩收了弓箭，冷静地对毛玠派来的人道：“劳烦先生回禀别驾，在下定不负所托。”

满宠微微一笑，眉宇间充满了佩服的神色，“将军辛苦了。”

韩浩拒绝投降，那就只能打了。

并州军在曹军的营垒之外堆起了一座座高耸的小土坡，数不清的弓箭手在土坡上排列成整齐的军阵，占据地理优势，朝着下方的营地不要钱似的嗖嗖射箭。

漫天箭雨落入曹军营寨，把敌人逼得正常行走都得举起盾牌防御。

除了普通弓箭，并州军还推出了数十辆经由诸葛亮改造后批量生产的弩车，几乎有小孩手臂那么粗的木箭杀伤力极大，即便没有瞄准，随便砸进人群里，也能靠着重量和动能瞬间摧毁普通盾牌，击倒一大片人。

几次校准后，弩车开始纷纷对准曹军营寨的箭楼、鹿角、木栅栏、土堤，依次毁坏这些建筑，以达到破坏营垒的目标。

韩浩当然不能放任并州军如此行动，他一边派出士兵们举着盾牌顶着箭雨，冒着生命危险紧急抢修坏掉的防御工事，一边推出了早就造好的投石车，对着土坡上的并州军扔石头。

并州军有序撤退，之后也摆出了投石车，双方互相对着砸了好半天，暂时消停。

扔石头不成，并州军又开始掘地道。

铲土的动静挺大的，韩浩很快反应过来，挖壕沟作为应对。

吕昭在土坡上搭了个帅台，每日登台远眺，遥观战局。

这日她照例早起去跟曹军打招呼，待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到手下来报，说陈宫从濮阳赶来助阵。

“五个月了，陈公台的兵马总算集结完了。”吕昭懒洋洋地笑道。

“真是赶了个好时机，”荀采毫不客气地吐槽，“眼看着冬麦都熟了，怕不是来抢粮食的。”

“有道理。”吕昭点点头，想起自己之前答应了兖州士族，绝不染指曹老板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的承诺，稍感遗憾。

遗憾归遗憾，吕昭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不抢粮食，就绝对不会让手下碰一根麦穗。而且不仅不动曹操种的粮，还从来没有骚扰过兖州百姓，突出一个纪律严明，到最后哪怕是最看不惯她的李进，也不得不称赞湖阳侯治军严格，当为天下表率。

陈宫穿了一身半新的直裾，外罩薄甲，虽作将领打扮，仍然文质彬彬。他向吕昭拱手行礼，笑容真挚而和善，先自我贬损一番，诉说数次进攻东阿失利的悲苦与烦闷，然后话锋一转，夸她急公好义，夸并州军军容整肃，反正变着法儿地夸，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在下虽不善兵事，但愿助君侯一臂之力。”

“府君客气，”吕昭虚扶了一把陈宫，“我对兖州之事不甚了解，一切还得仰仗府君。”

陈宫会意，满意地笑了，“君侯言重了，这是自然。”

陈宫建议吕昭抓紧时间拿下鄄城，据可靠情报称，曹操已经获得了袁绍的鼎力协助，重整旗鼓的他正向着鄄城日夜兼程而来。

“曹孟德不足为惧，”陈宫道，“然袁本初势大，君侯千万小心防范。”

荀采推出一面悬挂着地图的屏风。吕昭看向地图，缓缓道：“曹孟德自河南尹撤退，若想回兖州，会先进入陈留郡。”

“陈留……”陈宫咀嚼着这两字，神情颇为复杂。

吕昭主动询问：“我听闻孟卓公与曹孟德交情匪浅。”

“确实如此。”陈宫没有生气，而是长叹一声，“孟卓公素有仁义之名，且与曹孟德年少相识，但曹孟德竟连他也不放过，数次逼迫于他……”

接下来吕昭从陈宫那儿听到了一些未知真假的八卦，总结一下就是，曹操任兖州刺史期间穷兵黩武，一直肆意剥削各郡太守，要人要钱要粮食，几乎掏空了他们的全部家底，这才激起民愤，导致众叛亲离。

吕昭很给面子地捧哏，该感叹的地方感叹，该痛骂的地方痛骂，就差在手里抓把瓜子边嗑边听了。

郭嘉和荀采对此适应良好，但刚跟随吕昭没多久的李典段位不够，差点儿被看出端倪，荀采赶紧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到帐外去了。

没过一会儿李典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张邈的弟弟张超率领一万人马，携带大批粮草辎重，前来为吕昭助阵。不过人还没到，还在努力赶路。

不来的时候谁都不来，一来都来了，扎堆凑热闹。

陈宫：“……”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给你写了信，拜托你千万守好陈留吗？！

陈宫在识人方面还是颇有见地的，至少在不涉及自身评价时是这样。他很清楚张邈一直对背叛曹操表现得非常犹豫，是他和张超极力游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摆出了边让等血淋淋的例子，才最终促使他做出决定。

但张邈的态度并没有很坚决，或许是性格使然，也或许是始终放不下年少相识的情谊，即使局面发展到现在，他仍然抱着事情可以善了的幻想。

张邈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力，而不想夺了曹操的性命。

他至今仍然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讲得非常有道理。

可曹操显然不会这样觉得。

陈宫太了解曹操了，曹操当上兖州牧，他功勋卓著，是他主动前去游说各郡太守，联合大家听从曹操的指挥，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

别看曹操平时表现得胸襟宽广气度非凡，但那是在不踩到他底线的前提下，只要跨过了不该触碰的坎，曹操比谁都疯。

曹操的选择没什么可指摘的，是张邈过于天真。

在驱赶曹操的问题上，陈宫与张邈利益一致，他不好当着吕昭的面说张邈的不是，但又急又气，一张脸憋得通红。

相比陈宫的大惊失色，吕昭就显得淡定了许多。

吕昭并不觉得这是好消息，只是她早有心里准备，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指望过兖州士族能在阻拦曹操这件事上帮上忙，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猪队友真的应该被划分到敌人的阵营中去，反正他们起到的作用是一致的，而且严格来说，陈宫、张邈、张超和吴资根本不算队友，他们是短期利益相和的敌人。

从陈宫的讲述中，吕昭能判断出张邈是个念旧情的人。

曹操驰援鄄城，最快最方便的路线就是穿过陈留。鄄城军情十万火急，路上最好不要再节外生枝，能不跟张邈打起来最好，曹老板智计卓绝，肯定会利用张邈的性格作文章。

如果吕昭处于曹操的位置，她会咬牙忍下张邈的背叛，给他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里先回忆往昔的情分，再诉说自己的不易，将双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都归结于自身的错误，最后把态度放得极低，诚恳地请求张邈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家人，允许一无所有的自己带着妻儿老小投奔袁绍，了此残生。

张邈本来就对背叛曹操之事心怀愧疚，只要曹操离开兖州，令他达成了最初陈宫和张超劝他起兵的目的，他是不会赶尽杀绝的。

张超在张邈身边时还能劝着点，张超离开后，万一张邈接到曹操的信，看完于心不忍，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曹操放入兖州……那可就是纵虎归山了。

“孟高怎会来此？”陈宫抽了口了冷气，“恐陈留危矣！”

陈宫是真的很着急，他的完美计划执行得好好的，眼看就要达成了，临门一脚出纰漏，他怎么能不急？

最好的情况是曹□□在河南尹，永远也别回来。

次一级的情况是曹操在吕昭打下鄄城后再回来，那时曹操的仇恨会稳稳地锁定在吕昭身上，陈宫、张氏兄弟和吴资等兖州士族就能留出充分的休养生息的时间，坐看二虎斗争，两败俱伤，最后他们再出面，收取渔翁之利。

此时鄄城尚未沦陷，曹操却回来了，这无疑是给鄄城、范县和东阿的人们注入了一支强心剂，一旦得知这个消息，为了活命，他们会拼死抵抗，吕昭再攻城，难度会陡然增加。

“孟高公还在路上，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吕昭冷静道。

“我这就修书一封送予他。”陈宫道，“还请借纸笔一用。”

吕昭比了个“请”的手势，荀采端出砚台，又铺好了宣纸。

陈宫写字的速度非常快，手都晃出了残影，但就在他写完这封警告信前，李典带来了第二个消息。

吕昭幽幽地望向李典：这回最好是真的好消息，你瞅瞅陈公台那难看的脸色。

年轻郎君的表情尴尬又为难：啊，这个，哈哈……

吕昭：“……”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李典你小子，真是个煞星。

陈宫预感到了什么，接过信，指尖微微颤抖。一目十行地看完全部内容，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差点儿面朝下扑在案上。

李典和陈宫带来的仆从赶忙凑过去扶起陈宫，端茶倒水拍打后背，防止他受不了刺激直接撅过去。

吕昭则拿起信，快速扫了一眼。

信是张超送来的，说他前脚离开陈留没多久，他哥后脚就把曹操的先锋李乾放进来了。李乾倒是没有攻击张邈，但他在济阳追上了毫无防备的张超，与其交战，大获全胜，收缴了张超本来给吕昭准备的劳军物资。张超在部曲的护送下努力逃脱了，他开始想回陈留救援，奈何人手、粮草都不足，在部曲的苦心劝说下，不得不强忍悲痛，暂且放弃哥哥，来鄄城求助。

张超不清楚此时陈留的消息，可既然他受到了攻击，想必张邈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最坏的结果是死，但张超逃走了，为了钓他和陈宫、吴资上钩，曹操很可能会暂且留张邈一条性命。

已知——

张邈在陈留郡素有声望，曹操经营兖州许多年，都没能往陈留安插绝对忠诚于他的人手；

张邈以侠义为名，乐于助人；

张邈跟曹操的感情彻底破裂了。

那么吕昭该怎么做呢？

“刚到手的夏侯惇，还没捂热乎呢……”吕昭叹了口气，心想这世间真是无巧不成书。

曹操思索再三，最终决定主动向袁绍交出刚到手的河内郡的控制权。

即便握着不撒手，等回到兖州后，这块地他也是鞭长莫及了，不如干脆一点直接给了袁绍，还能在对方身上加些好感度。

但把势力完全撤出河内郡前，本着不能白来一趟的想法，曹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纵容了手下在河内郡四处劫掠，抢走大批物资。

而这些被抢来的物资，一部分补充了曹军的军需，一部分被曹操送给了前来“接替”他镇守河南尹以及河内郡的淳于琼。

淳于琼跟曹操是老相识了，两人曾经都担任过西园八校尉的职务，自有一份情谊在。他并没有推辞曹操送来的礼物，而是乐呵呵地接过，与曹操闲话几句加长，最后祝福他一路顺风，顺利夺回兖州。

送走曹操后，淳于琼把所有物资打包，悉数送回冀州交给袁绍，自己一样未留。

袁绍对此非常满意，大力褒奖了淳于琼。

当然这是后话了。

淳于琼来到河南尹，安顿好的第一天，受到了孙坚的热烈欢迎。

孙坚早就发现了敌军隐秘的换防行为，但他一直假装没看到，直至此时，方做出一副上当受骗、如梦初醒后气急败坏的模样，一面指挥军队冲击淳于琼镇守的营地，一面派出精锐骑兵去追曹操。

淳于琼当然不能让孙坚干扰曹操收复兖州，他也派出了骑兵抵挡，这些骑兵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一个是袁绍专门培养的用来对付白马义从的精锐骑兵，一个是乌桓人。淳于琼带冀州精锐铁骑来河南尹，除了袁绍想表现自己对曹操的重视和信任，也有拉出去跟不同的军队对战积累经验，顺便摸一摸并州军实力的意思。

双方在平原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孙坚又一次身先士卒，手持长刀冲进敌阵奋勇杀敌，随行的护卫们拼了老命才跟上他的步伐。

相比之下淳于琼显得稳多了，只派出部下迎敌，自己老老实实坐在指挥台上，兴致来了，也不过抄起锤子咚咚敲鼓，鼓舞士气。

淳于琼站得高看得远，全程围观了孙坚那股可以称得上是以命相搏的疯劲儿后，再没怀疑过孙坚是故意陪着他们做戏，而是真的认为孙坚失误放跑曹操，迫切地想要弥补错误。

如此打了几次后，双方不再常常发生冲突，又回归了之前曹操在时的对峙状态。

袁绍只吩咐淳于琼守河南尹，没让他一口气儿打过界杀进颍川，淳于琼谨遵命令，绝对不做多余的事。至于回过劲儿来的孙坚会不会直接进入陈留堵曹操……那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了。

至少暂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