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做梦都没想到。

自己堂堂国企厂长，会有被堵在办公室门口的一天，面对潮水般涌入，各个脸上写着“要么发工钱，要么死给你看”表情的职工，也是脸色铁青、煞白。

验布工老技术员孔志国，算是留在棉织厂年纪最大，也是威望最高。

此刻跟田云贵，站在最前列。

“老孔，老田！”

马主任看向孔志国、田云贵，挂着讨好的表情：“你们这是干嘛，赶紧让职工们都散了，不就是发工资嘛！现在厂里财务紧张，等有了钱，肯定一分不少的发！”

“发，拿什么发？”

人群开始冒出来几声质问。

“马主任，不是我不劝大家，这都半年了，工资一分不发，机器停工，哪里来的钱发工资？但是总得想个办法，这一直拖下去，家家都是拖家带口，你让职工们怎么活？”

老孔还算客气，说得有理有据。

“就是！”

“姓马的，前几天听说有了些钱，但为何我们都不知道？偷偷摸摸就给领导亲戚、家属发了工资，这事怎么解释！”

马主任有些尴尬，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会儿也就万把块，只能先发极少部分工资，自己也就想当然给了那些有关系的，不过发的时候，财务上都是偷偷发的，没想到还是被传开。

“大家稍安勿躁！”

“听我说几句！”

刘宏平复下情绪，换上一副随和的态度，扒拉开挡在前面的马宏伟，亲切温和的扫了一圈楼下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的职工。

“厂里这几年效益低，确实亏待了大家，这不，厂里都在尽力想办法嘛！等咱们把一批陈旧的设备转卖，凑集到钱，肯定第一时间就是解决大家的实际困难！”

“刘厂，厂里的设备，那都是咱们的命根子，是饭碗！你都把设备卖完了，那咱们以后怎么办？”

“是啊，难不成卖完就散伙，咱们都得下岗？”

台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反而更加担忧，上千员工集体下岗！？

这是什么概念！

那得多少家庭从此没了工作，没了饭碗？

“不行，设备绝对不能卖！”

“厂里解决不了，咱们就去找县里！”

看着情绪越加激动，已经在计划跑县里讨说法的职工，刘宏顿时冷汗直冒。

这事一旦闹大，县里出面是可以解决一些矛盾，但他怎么办？总要找人出来顶雷，背锅，这些年虽说棉织厂效益不咋滴，但自己可没少捞油水！

“滴滴滴！”

厂区外，一辆挂着县委牌子的桑塔纳轿车，急急忙忙停在门口。

上午刚开完会，分管财政税务的常务徐副县，得到消息，立马带着工商副局刘正川，财务龚副局赶到瑞丰棉织厂。

前几年，友邻县水泥厂爆雷，酿成大祸，这还只是员工才三百人的厂子，这棉织厂可是近千人！

若是处理不当出了大事儿，自己这常务副县，也甭干了！

一边朝着厂区赶，徐副县一边阴沉着脸听刘正川汇报。

“徐县，这瑞丰棉织厂，拖欠工资半年，要摆平这事，恐怕得二十来万。。。”

“多少？二十多万！”

财务龚副局倒吸口气，这么多！要知道在九十年代，一个普通县财政收入才千百万，像咸城县这种贫困县就更少。

也就四百万出头。

缺乏支柱产业和特色产业，光靠那点税收能有多少？

二十万，放在利恩市这种市级城市，自然不算多少。但对于咸城财政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先别管那么多！”

“不得已时，财政上挤出五万块，先解燃眉之急，将员工稳住，不能再闹大！”

徐副县也清楚，瑞丰棉织厂这几年的状况，虽说跟前几任不作为、谋私利有关系，但最大的祸首还得是刘宏，但这刘宏可是书记的关系，出了问题，自己不得帮忙兜着？

龚铭很郁闷。

当这财务副局当得憋屈，本来就没多少钱，还今天这里需要补窟窿，那里需要搞建设，好在只是需要挤出来五万，还不算太恼火。

“徐县，我倒是认识一个老板，挺有钱，也不在乎十几万二十来万的，这瑞丰棉织与其破产停工，倒不如直接卖出去省事儿。”

“如今瑞丰棉织厂，现在这状况，谁愿意接手？”

徐副县倒是有些意外。

去年也会上研究过，但这烂摊子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矛盾多着呢！

“姓陈的，利恩陈家人。”

“嗯？利恩陈家？这倒是稀奇，那么大的陈氏集团，会看上瑞丰这破厂？”

“本来我也不抱希望，但最近陈家公子就在咱们县，前几天刚把陈氏服饰专卖店重新开起来，还是我批的手续，这陈公子就是想找个地儿花点钱装装样子，若是他能出面解决这职工工资问题，那咱县可不就省下一大笔开支？”

刘正川斟酌一番，继续说道：“一旦等他接手，摊子接管，利恩陈家为了自己脸面，总不至于不管！到时候，这棉织厂不管是死是活，不都有人买单了吗？”

徐副县想了想，微微点头：“若是能促成这事，倒也不错。”

利恩陈家啊！

当初可是看不上咸城县这块地的，如果这次能让这种大公司在县里开花结果，哪怕不结果，都是政绩。

“这事交给你去办，不管成不成，能跟陈家搞好关系，都是好事。”

徐副县看着满厂区的职工，也是头皮发麻。

二楼厂长办公室，刘宏额头渗血，不知道被那个混蛋趁乱砸过来的线梭子砸伤。

局面有些失控。

“大家静一静！”

龚铭赶紧“噔噔噔”走上二楼，挥手制止混杂着唾骂、喧闹不堪的职工。

“大家停会，徐副县过来了，这事就有解决的办法！”

田云贵穿着灰色棉布工装，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制止职工继续嚷嚷。

徐副县亲切的走上前，面对楼下期待的百千眼神，也是一阵心痛，当了几年常务副县，哪能不知道这些职工的难处？

都是跟着厂子十几年、七年的老员工，又不是刁民，能忍大半年不发工资，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有些职工表面看似光鲜，端着铁饭碗，但私下里摆摊儿、去店里打零工，其中的辛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徐县，咱们知道你是个好领导，大家伙都是棉织厂的，都不想看着厂子倒闭，拜托徐县想想办法啊!”

“徐县，咱们也不想闹事啊！实在没办法，家中孩子还小，老人身体也不好，经常生病，厂里困难大家都知道，咱们要求不高，哪怕先发一个月，那也好啊。。。”

一女工看上去三十不到，穿着补丁工装，脸色发黄，眼巴巴的看着楼上的徐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