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之树仿佛是静止了。

根据佟大伟的观察，它即便是站了起来，也仍旧没有移动一步，仅仅只是站了起来。

尤尔根也沉默了。

“你越是做的越多，越是在掩饰自己，因为你不是镜子，而这里受到镜子的绝对掌握。”

他看着攀爬之树，这看上去可怕、骇然的庞大事物，也不过是镜子的赋予。

“你想说什么？”尤尔根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不如之前那样沉稳。

佟大伟思索片刻后道：“只要镜子愿意回应我，愿意给予我力量，那么我就拥有力量，因为这里是镜世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镜子所给予的。”

一切的一切，判断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身份’。

“直到刚刚我才察觉到这件事。”佟大伟淡淡道：“进入镜世界的任何人，其想法会变成‘愿望’，向镜子许愿他想要的东西，只要通过镜子的评估，许愿者就可以得到这个东西。

最初我想要一个薪水足够高的工作，然后我得到了这个工作。

然后我想要成为人偶师，然后我就成为了人偶师，只是过程有点奇怪。

接着我想变得更加强大，我就在一周内超越了资历数十年的老牌觉醒者。

镜子回应了我，实现了我的所有愿望，当然，这个过程是不可控的。”

他说完之后，闭上眼睛，沉静持续。

攀爬之树上的每一个攀爬者都保持了沉默，并持续了下去。

沉默持续了数分钟。

沉默的尤尔根开口道：“源初之镜会按照他的方法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足够特殊，因为它本质上是在映射，映射需要来源。

只要你是唯一的，那么他要映射这个东西，就必须找你。

订正一点，这不是给予，而是等价交换。

所以在源初之镜看来，越珍惜的身份越值得投入，越多的身份，越是低贱，你……”

佟大伟睁开眼睛，笑了起来：“很疑惑？我刚刚想知道这些东西，然后镜子回应了我，让你把这些信息告诉了我。”

“原来你刚刚……”尤尔根回想起之前佟大伟的提问。

他在尝试！

尝试试探出向镜子的‘许愿’方法，然后他成功了！

刚才对方向源初之镜许愿，然后源初之镜实现了他的愿望！

接着自己就开口了，明明自己根本不打算说这些东西。

难以言喻的空虚布满了尤尔根的内心，在攀爬之树的树冠之上，攀爬者们簇拥着一位中年神父站立了起来。

那赫然就是尤尔根，他站在攀爬之树顶端，无奈地看着地上那个小的如同蚂蚁一样的人。

蓝色的短碎发，浅紫色的眼睛。

“你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我，这是镜子的偏心！”

备受煎熬的尤尔根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断地许愿，不断的尝试，想为眼前的‘蚂蚁’降下灭顶之灾，但镜子没有丝毫的回应。

换做以前，对方早就该死了。

“规则我弄懂了。”佟大伟舒展了一下腰肢：“我们可以继续了。”

尤尔根怒火攻心，愤懑的双眼注视着他。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佟大伟问完之后闭上了眼睛。

他不断尝试回想一个感觉，就是获得歌者能力时的‘折射’感觉，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这种感觉越发清晰。

当‘折射’的感觉清晰到了一个程度之后。

尤尔根不情愿的开口道：“看见你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切都是空无的，我的所有力量，祂毫不在乎。

因为祂选择了你，原因只是一个可笑的身份，祂认为你的身份比我更加出类拔萃。

你在这个地方一定会心想事成，然后你的力量会越来越庞大，直到你能够看见我，杀死我，取代我，成为我。

而我，只能站在这里，呆在约克村之中，哪里也去不了，看着自己走向灭亡，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够了！”

尤尔根突然咆哮起来，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把真实想法说完了。

佟大伟对此毫不在乎，他只是按照顺序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能办到这些事情，是依靠什么？”

问完之后他闭上眼睛。

看见佟大伟闭上眼睛，尤尔根的神色从愤懑变成了怨仇。

他神色怨仇的开口道：“镜子干涉物质界需要一个基点，任何灵的显现都需要基点，我就是那个基点，因为我的身份足够特殊。

成为基点之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操纵镜世界，只要不与祂的目的相抵触，一切都会很顺利。

依靠控制真实镜世界的能力，我要做的也很简单，就是试探出真正关键的东西——你那神秘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佟大伟莫名的问：“代行天道的感觉很爽吗？”

尤尔根恼怒道：“愉悦的不行了！”

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但镜子实现了佟大伟的愿望，所以他必须说，与他本人的意志无关。

佟大伟想了想：“你的身份是什么？你凭什么如此特殊？”

他闭上眼睛。

尤尔根浑身颤抖，他身下的攀爬之树也抖动起来，无数个攀爬者纷纷也开始颤抖。

颤抖之中，尤尔根答道：“外人将我们称之为堕落者，但实际上这是镜子给出的事物，通过燃火法。”

又是燃火法……佟大伟仔细听着。

尤尔根继续道：“每一个觉醒者对于灵都是渴望的，同时也是畏惧的，只要觉醒者习得燃火法，并且真正燃火之后，就会被盲目愚钝的自信占据意志，他们会向禁忌伸手，堕落者就是这么诞生的。”

佟大伟试探着问：“比如说，成为人偶师之后，再去成为魔女？身份叠起来了？这在源初之镜看来很有价值？

然后，只要镜子认为价值越高，就可以等价交换到更多东西？”

尤尔根点了点头：“最初我只是习得燃火法的审判者，是一个尝试，因此堕落者出现，学派便不约而同的禁止成员学习燃火法。

已经‘堕落’的觉醒者客观存在，他们为了争夺镜子，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结果就是这个，以及加尔帝国的灭亡。”

他看着攀爬之树。

或攀或爬的攀爬者们依附在一起，他们都是失败者，最初的失败者构成了攀爬之树的核心，后来的失败者成为了它的羽翼，再后来的失败者成为了它的树皮。

加尔帝国之后就是罗因斯王国，两者在上千年之间不断向攀爬之树提供着养料。

佟大伟恍然大悟：“难怪你可以与燃火派合作，原来如此……难怪你的身份如此特殊，魔女，人偶师，审判者，燃火者，诸多身份叠在一起，使你成为了真实镜世界里身份最特殊的人。”

但这些身份加在一起，似乎也没有‘穿越者’更加特殊。

他猜测源初之镜是因此选择了自己。

而正因如此，他才遭遇了尤尔根的算计。

成也特殊，输也特殊。

尤尔根突然笑了起来，他笑着说：“时间会解决一切，在这之前你拿我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最后一个问题。”佟大伟换了个方式问：“你现在肯定还有所隐瞒，你隐瞒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尤尔根脸上的笑容凝固，他皱起眉，眯着眼睛。

“隐瞒是没有用的，虽然你肯定隐瞒了很多东西，但我可以不断许愿。”佟大伟淡淡道：“你可能认为，许愿也需要消耗，而镜子评估的价值是有限的。

所以，你在等我对于镜子而言的价值耗尽，这样就无法许愿了。

你在诱导我提出更多问题，更多向镜子许愿，却不抵达真相，但我一定会提问到底。”

尤尔根冷笑起来，“那我也明着说吧，无论是什么身份，价值始终是有限的，能交换到的东西也是有限的，趁我不打算真的杀死你之前，你最好理智一点。”

佟大伟没有多说，闭上眼睛。

他的许愿成功了，源初之镜使尤尔根回答了问题。

尤尔根咬牙切齿道：“我打算引诱你对叹息之壁下手，因为那是迄今为止所有失败者的身份总和，即便是你也无法在天平上与他们对比，那时你就会失败，这也是我的打算。

另外，我还打算向约克市动手，用你所有认识的人来威胁你，这也是打算之一。

还有，我还认为可以诱导你许愿，引诱你直接用愿望把我杀死，这样你即便赢了，所剩的价值也没有多少了。

我唯一漏算的……就是你实在是过于无情了，原本的你不是这样的，你会顾及所有人，你也不会拒绝，更不愿意伤害别人，你在短时间内变成这样，想必也是镜子的给予吧！”

对着一堆假的东西有情，那不就是单纯的自作多情吗？佟大伟毫不在乎的冷笑道：“这就是叹息之壁？”

他想到了刚进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八条黑线，无时无刻吞吐着奇怪的光雾，这被尤尔根看作是叹息。

尤尔根摊开双手：“加尔帝国至今，千年时光的所有人，他们无时无刻都在叹息，死后仍旧在源初之镜的操纵下承载着灵性，他们是镜之国度真正的居民，他们生活在艾萨克这个庞大的领地之中，他们是艾萨克的公民，而我，就是艾萨克真正的领主。”

“你是说……”佟大伟头皮发麻地看着尤尔根身下的攀爬之树。

尤尔根大笑道：“迄今为止，你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整个镜之国度，只有两个人真正具有明确的意识，他们是真正通过祂评估的人，但镜子的使徒只能有一个，不是你，就是我，镜子的一切都是映射的，它即为空无本身，我们终将只有一人能够成为空无的使徒。”

佟大伟顿时明白了过来。

尤尔根费心尽力的，构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运用他的身份，把他包裹在一个‘折射’的世界里。

尤尔根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使徒，或者说曾经是。

有了更合适的目标之后，源初之镜打算换人了。

原本作为使徒的尤尔根，自然不会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不可能等死。

佟大伟嗤笑道：“这就是你的挣扎，你的反抗？”

尤尔根握紧双手，坚定的声音中藏有滔天的怒火：“一切都是祂的旨意，祂的指引，胜者将得到一切，成为君临于镜子之下的真王！”

佟大伟再度确认道：“约克市的所有人，包括整个艾萨克，他们的本体都在这里？”

尤尔根毫不在乎，嗓音沙哑道：“除了候选者被另外保存起来之外，他们都在这里。

而祂，是不会抛弃我的！”

佟大伟怔了怔：“候选者……？”

“使徒如果意外死亡，自然需要一位临时的使徒，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尤尔根冷笑：“但你不配，你只是一个下贱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真正的小鬼，你凭什么？

凭什么拿走属于我的一切！？”

佟大伟看着略显癫狂的尤尔根，沉默了片刻。

他清楚这是源初之镜评估的一环，他明白了这一点：一切都是等价交换，镜子以力量换取身份，得到使徒的力量，就必须得付出代价。

一切都是等价交换的。

所以他必须许愿，必须许愿干掉尤尔根。

数分钟之后，他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因为此时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思考，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交接仪式，一个单纯的‘契约’。

都如同尤尔根被迫说的‘实话’一样，他是使徒，而使徒必须把一切都献给镜子，镜子会赋予使徒以使徒的力量。

尤尔根冷冷的看着他，“不自量力。”

随着许愿的进行，佟大伟身后那条黢黑、粗壮的‘灵性之线’疯狂抖动起来。

天空之中，灵性光雾氤氲翻滚，不断变化、汇聚，八条雾龙于天穹之上聚出实体，一头向下扎了过来。

‘龙’扎入黢黑的灵性之线内，就好像进入了异空间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黢黑的灵性之线疯狂生长，无数条肉芽延展变长，在空中狂舞不断。

然后，狭长的肉芽无限伸长，抓住了一个攀爬者拖了过来。

不计其数的肉芽向攀爬之树抽去，抓住了一个又一个攀爬者，纷纷都拖了过来。

一个攀爬者叠着一个攀爬者，一叠又一叠攀爬者被拉了过来，摞在地上，他们兀自攀爬、簇拥。

攀爬者在佟大伟身旁、脚下聚拢，将他簇拥着抬起、升高。

身前的攀爬之树不断变小，佟大伟脚下在不断升高，像是另一株攀爬之树在诞生。

直至佟大伟感受到了一个明显的意志——它就像空气本身，无处不在，又存在感极其剧烈，又根本无法辨认。

尤尔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切发生，他不断下降，双脚不知何时踩到了地上的泥巴，一尘不染的鞋子被污泥所弄脏。

他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脸，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嗬嗬’地奇怪声音。

此时此刻，他身后只剩下了一个东西——那是个奇怪的石笼。

石头构成的笼子有八个面，从中央被分成了四个区域，每一面都有许多其他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躺着一个人，这些人纷纷是头朝外，一截露在外面，仿佛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密密麻麻的格子数量上百，整体的布局就像黑塔七层的镜世界。

尤尔根转过身，看着笼子，他清楚这是存放‘候选者’的笼子。

然后他瞪大眼睛，他看见其中一个格子里探出的脑袋，赫然是个中年男人，那就是他自己。

“呃……”尤尔根张大嘴巴，然后撕心裂肺地吼叫了起来。

佟大伟也看着那个奇怪的笼子，他看见了苏珊，看见了肯尼斯，看见了薇拉，但唯独没有看见自己，这里面没有格雷斯·大卫，也没有佟大伟。

“哈哈！”疯疯癫癫的尤尔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嚎啕大哭起来：“我也是……我也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就没有……赋予的，哈哈……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