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院。

顾璎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睁开眼时还有些似醒非醒的茫然。

外面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平时她都还在睡梦中。

“阿璎，咱们今日要进宫, 得早些起来收拾。”一道温柔的女声的响起缓缓响起，“舅母抱你起来。”

说话的人是大将军夫人、她的舅母许氏。

将顾璎接回将军府后, 褚邵知道她本就不适应，且顾家夫妇救了她, 对她有再生之恩，这个小名就留了下来。

顾璎揉了揉眼, 抱着被子起身，张开手臂, 又软绵绵的叫了声“舅母”。

许氏看到粉团子似的外甥女心中满是柔软, 待儿子向来严格的她，将顾璎抱在怀中, 柔声哄道：“舅母给你穿衣裳好不好？”

顾璎已经清醒了大半, 她抱着被子, 乖巧的道：“阿璎长大啦，会自己穿衣裳。”

看着那张跟嬿嬿相似的稚嫩面庞上还有几分拘谨, 许氏心里钝钝的疼了一下。

她已经不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自然还有些放不开。

这几日担心她不适应, 许氏陪着她住在琳琅院, 每晚都是给她讲完故事，看着她睡着了方才去隔壁的屋子。

好在阿璎已经跟自己越来越亲近, 她重新融入这个家只是时间的事。

许氏笑着应了声好。

很快听到动静的怀香和溪月捧着衣裳进来, 顾璎自己利落的穿好了里面的小衣，外头的还是由丫鬟来帮忙。

“舅母，今日进宫, 可以见到阿崇哥哥吗？”顾璎犹豫了片刻，小声问道。

许氏先是一愣，旋即想起来她说的是十二皇子陆崇。

听说在扬州时十二皇子曾救过阿璎，这一路上又都是他陪着，阿璎会想念他很正常。只是十二皇子在宫中处境不大好，行事向来低调谨慎，这才没来将军府看阿璎。

“当然，今日宫宴上所有皇子和公主都会到。”许氏收回心思，温声应道：“阿璎一定能见到。”

顾璎乖巧的点点头，高高翘起的唇角已然泄露她的心绪。

等到顾璎洗漱回来，许氏派了身边的大丫鬟来给她梳头。因她年幼，仍是两边扎了花苞头，上面缠上两条赤金珍珠珠链，雅致贵气又不失天真活泼。

许氏仔细端详了片刻，又让人拿来一个精巧的璎珞项圈。

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可偏生家里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阿璎被寻回来，她拿出了积攒许久的衣裳首饰恨不得日日变着花样给阿璎打扮。

“夫人瞧，咱们大姑娘比画上的娃娃还好看些！”许氏身边的嬷嬷进来回话，看到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大姑娘继承了姑奶奶的美貌，瞧着还更胜些。

一旁服侍的丫鬟们也纷纷凑趣，夸的顾璎红了小脸儿，有点难为情的看向自己舅母。

“阿璎饿了罢？”许氏见顾璎收拾妥当，准备带着她去正院一起用早饭。

顾璎点点头，主动牵起许氏的手。

这还是她回到将军府后，头一回有这样的动作。

许氏目露欣慰之色，将她的小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

***

为表对功臣遗孤的重视，天子先在福宁殿召见他们。

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后，顾璎被舅舅抱着走在宫道上。

看着长长的一眼望不到的朱色宫墙，她心里莫名添了几分不踏实，下意识往舅舅怀中又靠近了些。

褚邵感受到了外甥女的不安，眼看快到福宁殿时，他温声安抚道：“阿璎别紧张，舅舅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璎轻轻点了点头。

福宁殿。

皇子和亲王们都陪着天子在这里叙话，陆崇坐在偏僻的位置，虽是面上一如既往的淡然镇静，实则已经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到内侍们的通传声响起，众人随天子的一道往向门口看去。

只见大将军褚邵牵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她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似的，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眼下她正随着自己舅舅一起行礼，稚嫩的童音里还透着江南水乡的柔软。

见她身上明蓝色的衣裙，天子知道她如今还未出孝期，想起郁郁而终的褚嬿，天子望向顾璎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惜。

天子让两人平身，和颜悦色的道：“阿璎是罢？近前让朕瞧瞧。”

顾璎抬起头，望见端坐在书案前的威仪英俊中年男子，起初还有些紧张，旋即想到他是阿崇哥哥的爹爹，顿时踏实了许多。

同在殿中的豫亲王也露出鼓励的笑容，示意她别紧张。

顾璎心中安定下来，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站到了天子身边。

听说她阴差阳错被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顾家收养，看她娇嫩肌肤便知她被养得精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灵动，忽闪忽闪的仿佛会说话。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天子温和的问起她读过什么书，平时爱吃什么、喜欢玩什么，顾璎愈发把他当做同豫亲王一样和蔼的长辈，如实都回答了。

殿中响起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听了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褚邵见外甥女应对得当，这才松了口气，在角落里的陆崇也悄悄弯起了唇角。

正巧宫人们来奉茶，送到天子面前的是一碗药茶。

看到天子面前褐色并且泛着苦涩味道的茶碗，顾璎想到自己被娘亲按头喝苦涩汤药的经历，小声问道：“皇上，您是哪里不舒服么？”

褚邵心中一紧，他怕阿璎年纪还小，一时口无遮拦惹出祸事来，准备带她离开。

只见天子仍是温和的道：“一点旧疾，无妨。”

顾璎听了，只当做他要时时喝药，对他充满了同情。

小姑娘还藏不住心思，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哪怕旁人真的以为他病了，多是恭声宽慰，说些皇上洪福齐天虚头巴脑的话，关心他龙体安康。

可他仅从身边年幼的小姑娘眼中，看出了同情？

他已贵为天子，何须人同情？不过这同情，并不令人生厌就是了。

“这药看着就苦。”顾璎顿时感觉跟天子多了同病相怜之处，话也多了起来，她解下身上带着的荷包，把小手塞进抓了一把。

等她递到天子面前时，众人才发现她摊开的掌心中放着几颗用纸精心包裹的糖果。

“您吃糖就不苦啦。”

天子如何能吃宫外来路不明的食物？正当褚邵焦急时，豫亲王笑着解围道：“小阿璎还是这般大方，臣弟记得才见褚大将军时，她也送了大将军一包糖。”

见天子起了兴趣，豫亲王趁机说了那日的事，解释了顾璎的行为。

众人都捧场的笑了起来，正当众人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时，天子竟真的取走了顾璎手中的糖，甚至还道了谢。

“前些日子南边贡上的那颗夜明珠，穿好给阿璎拿来。”天子微笑道：“就当朕的还礼罢。”

顾璎不知这赏赐的分量，想起舅母教过的礼仪，就要跪下谢恩。

天子慈爱的扶起了她。

有宫人极有眼色的送来了打好络子的夜明珠，替顾璎带在了身上，以示天子恩宠。

眼看要到了宫宴的时辰，天子要起驾去听云殿。

“阿璎年纪小，随朕坐銮舆罢。”天子看着比自己最小的公主还要小两岁的顾璎，神色温和的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

在旁的皇子们见了，看向顾璎的目光愈发不同。

这个小姑娘竟是入了父皇的眼么？

褚邵则是有些诚惶诚恐。

若皇上要给众人看他的仁慈，方才对阿璎的恩典已经够多了。如此一来，只怕阿璎会成为皇子们争夺储君之位的筹码。

上了銮舆后，规规矩矩坐在天子身边的顾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蓦地一亮。

她终于找到了阿崇哥哥。

他走在皇子们的末尾，看起来沉默寡言，跟身边的人极少交谈。

天子看出了顾璎的反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她正望着自己的第十二子陆崇。

当初陆崇随豫亲王去扬州，又同褚邵一起回来，自是见过小姑娘的的。

莫非他想拉拢将军府，故意接近她？

“小阿璎在看什么？”天子明知顾问道。

顾璎没有隐瞒，直言道：“臣女在看阿崇哥哥——”

话音未落，她想起这样不妥，又纠正道：“臣女在看十二殿下。”

见她神色坦荡，天子心中的警惕淡了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阿璎跟陆崇很熟么？”

顾璎挠了挠脸，道：“阿崇哥哥救过我，在船上时还教我写字，帮着我写家书。”

听她并不避讳之前的养父母，天子知她心性纯良，对她又添了些好感。

“皇上，以后臣女还能跟十二殿下一起玩么？”顾璎小声问道。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所思所虑皆是单纯。

“朕的皇子和公主们不少，若阿璎怕寂寞，可常进宫来玩。”天子没有正面回答，四两拨千斤的带过。

顾璎虽然年幼，对人情绪的变化却也敏感。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乖巧的谢恩。

***

宫宴开始前，已经候在听云殿的宫妃和外命妇们便得知了消息，天子亲自带褚大将军的外甥女一同乘銮舆过来。

果然伴随着“皇上驾到”的通传声响起，只见天子手中牵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皇上，这就是阿璎罢，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六宫位份最尊贵的德妃笑盈盈的上前，怜爱的看着顾璎道：“妾身是真喜欢。”

天子微微颔首，对她道：“让公主们也带着阿璎一道玩罢，她头一次进宫，别拘着她。”

还极少有人能得到天子的关照，德妃心中微讶，面上却笑靥如花的道：“那是自然。您知道妾身向来喜欢女孩儿，以后让阿璎常来宫中走动。”

今上膝下皇子多公主少，如今未出嫁的公主有三人，都比顾璎年长些。

德妃发了话，叫了她们带顾璎出去玩。

这里离御花园很近，顾璎被六公主牵着一同走路过去。

她们先是带顾璎去了千鲤池喂鱼，旋即四公主提议道：“离宴席还有些时候，咱们玩捉迷藏如何？”

四公主跟顾瑜年纪相仿，人温温柔柔的说话也客气，顾璎对她很有好感，痛快的点头应下。

她们划定了范围，先有四公主蒙眼读数，三公主、六公主、顾璎来躲藏。

“阿璎妹妹，那边有假山，更隐蔽些。”六公主好心提醒她道：“只要一炷香的功夫，只要过了时间，咱们赢了就会有宫人来接。”

顾璎才轻声应了，三公主和六公主各自走开，宫人们也远远散开。

“三姐，让她自己去真的妥当么？”六公主看着顾璎离开的小小背影，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三公主闻言，神色冷淡的道：“难道你想得罪德妃娘娘？”

话音才落，六公主眼底闪过一抹畏惧。

“放心罢，不会有事的。”三公主放缓了语气，“德妃娘娘是想施恩于她，又不是要害她。”

六公主不再多言，沉默的离开了。

***

当顾璎顺着六公主给她指的方向走去，却越走越觉得荒凉。

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心里不由有些发慌，正要慌不择路的躲进一旁的寿山石后头，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阿璎，是我。”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顾璎心头一松。

牵住她的人正是陆崇。

“阿崇哥哥！”顾璎又惊又喜，一时忘了叫殿下，仍唤了先前的称呼。

陆崇冷清的眸子里浮起一丝笑意，他没多停留，牵着顾璎七拐八拐进了到了一间院子的后门。

“阿崇哥哥，我在和四公主她们玩捉迷藏。”顾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忙道：“若她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呀。”

陆崇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虽聪慧伶俐，可她尚且年幼，内心纯善，哪里想得到已经被人算计——

“阿璎，三公主给你指的那条路极不好走，有许多石子容易绊倒。”陆崇轻描淡写道：“且假山里幽闭黑暗，只怕你又要哭鼻子了。”

顾璎有点后怕，却又小声辩解道：“我才没那么爱哭呢！”

“等会儿你从前门出去，会有人送你到御花园，别对人说见过我。”陆崇叮嘱道：“若别人问起，你就迷了路，遇到了宫人才将你带回去。”

顾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阿崇哥哥，舅舅夸我的字很有进步了，什么时候能写给你看呀。”

“阿崇哥哥，你还说要教我钓鱼的。”

“阿崇哥哥——”

小姑娘叽叽喳喳在自己身边说话，陆崇耐心的听着，唇角噙着笑意，神色间没有一丝不耐。

这十来年在宫中低调蛰伏，他并非一丝人脉也无。只是以前从未轻易动过，能跟她相处片刻，倒也值了。

他留意到四皇子有意指使十一皇子跟阿璎接近，先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阿璎，施恩于大将军府，等顾璎大些，再顺理成章的定下亲事——

陆崇虽知道若让他们兄弟和德妃成功，能更早的让父皇对他们起疑心，进而产生不满，可决不能害了阿璎。

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该被扯到那些阴暗的事情里头。

“下次若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陆崇不忍小姑娘失望，还是答应下来。

顾璎高兴的点点头。

眼看时候不早，若自己迟迟不露面，只怕父皇那里会起疑。

陆崇送顾璎到门口，看着已有人接到了她，自己才从后面离开。

***

宫宴开始后，陆崇发现自己身边的十一皇子，是换了一身衣裳回来的。

想来在假山里的滋味不好受。

他端起茶杯，掩去唇边的一抹讥诮。

“阿璎妹妹，身着玉色皇子服的是我十一哥，方才他帮着一起找你来着，为人很是友善。”六公主跟同席，特意给刚才的失败找补。“他人很好，我们平日里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顾璎好声好气的道：“劳烦殿下代臣女道谢。”

六公主见自己所说奏效，又趁热打铁道：“我们的皇兄都很友善，只除了十二皇兄。”

“当初他推了十一皇兄到水里，险些害得十一皇兄丧命——”六公主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到她们这里，方才放心的道：“我们都对他敬而远之。”

“阿璎你也要小心些！”

顾璎已经隐约觉出了阿崇哥哥的家人待他不友善，却没见到竟那样过分。

她虽看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却本能的知道不能随心所欲的说自己的感受，只茫然的眨了眨眼。

六公主知道再多说反而会让顾璎疑心，暂且作罢，等找到机会再说也不迟。

等从宫中出来时，顾璎被褚邵抱上了马车，在舅母许氏怀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日过得好累呀，好在见到了阿崇哥哥，也算是实现了她的心愿。

“咱们阿璎只怕已经被人盯上了。”褚邵没有骑马，跟妻子同乘。“那些皇子们看阿璎的眼神都透着贪婪，都在算计着能得到好处——”

“德妃娘娘透出些想结亲的意思。”许氏也有些无奈。“好在阿璎还小，咱们还能留她个十年八年的。”

虽不立刻成婚，还有定亲这一节。

褚邵想到了这点，却没立刻说出来。

在今上的皇子里头，他冷眼瞧着，竟是十二皇子各方面能力都不俗。

不过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大将军府以顾璎尚且未出孝期为由，不再让她出门参加宴席，暂时避开了风头。

一晃两年过去，顾璎已经除服后，许氏又以回老家修缮祖宅为由，带着顾璎离开了京中。

待她们回到京城的第二日就收到了德妃下的帖子，说是宫中举办赏花宴，邀请了命妇和贵女们前往。

明眼人都知道，十七岁的十一皇子至今还未娶妻，德妃这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挑个皇子妃。

随着褚邵在军中威望一日比一日高，他的外甥女也成了德妃最想要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