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赏花宴虽设在绘芳殿, 众人到时仍先要去德妃宫中问安。

昭阳宫。

许氏带着顾璎进去时，德妃娘家的姐妹和嫂子已经到了，如今正在殿中陪着说话。

待她们行礼, 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德妃先是神色亲和的让她们平身，含笑打量着顾璎, 含笑夸赞道：“有日子不见，阿璎可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顾璎身上。

上回见她还是个满身稚气,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如今她已经开始抽条，脸上的婴儿肥褪去, 精致的五官愈发出众，虽还未长成, 却足以窥见日后的美貌。

且德妃这声“阿璎”唤得亲切, 显然是有意拉拢她背后的大将军府，有眼色的人也跟着德妃夸了起来。

在众人的盛赞中, 才九岁的顾璎表现得落落大方, 既没羞怯, 又没露出半分骄傲，德妃在心中暗暗点头。

哪怕一时不能把她给小儿子定下来, 等将来长子当上储君, 指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本宫今日的赏花宴本就是让小姑娘们自在的来玩上半日, 倒不好拘着你在这儿陪着。”德妃温声道：“公主和各家的姑娘们都去斗花了, 送阿璎过去罢。”

许氏见状没有阻拦，她叮嘱了顾璎两句, 便让她随着德妃身边的宫人走了。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本宫记得夫人的大公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待顾璎离开, 德妃对许氏亲切的道：“夫人可有了中意的人选？”

德妃想通过做媒来拉拢将军府。

许氏并不惊讶，在今日来之前，他们夫妻二人琢磨过德妃的用意。阿璎到底还小些, 德妃只怕是打她们儿子的主意。

如今果然应验了他们的猜测。

许氏心中已有腹稿，笑着起身回话。

演武场。

天子亲自来看皇子们比试射箭，等看到十一皇子陆巍靶子上惨不忍睹的数量，不由皱起了眉，目光也有些发冷。

当他视线转到陆崇的方向时，方才神色稍霁，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如松柏之姿的少年，眉眼间有杀伐果决的英气，身体虽略显单薄，却很结实。

如今这些皇子里，陆崇的功夫好些，在排兵布阵方面也有些天赋——近两年他发现自己一直冷落的儿子，一直都没懈怠。

若非那个爱吃糖的小姑娘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说出心声，自己还未尝会对他有关注。

“陆巍每日再加一个时辰练基本功。”天子叫了他们上前，神色淡淡的道：“陆崇还过得去，也不得松懈。”

两人虽齐齐恭声应下，陆巍面上却有些委屈。

天子身边的内侍得过德妃的恩惠，借着奉茶的功夫，特意拿了杯温水送到他面前。

“德妃娘娘特意吩咐过，十一殿下如今正吃着调理身子的药，还不能饮茶。”

天子闻言没看陆巍，目光却落在陆崇身上。

当初他年幼时做下了错事，将他十一皇兄推到了湖水中，导致陆巍落下病根身子弱，这些年一直都没什么进益。

天子没说什么，只是众皇子都散了。

“殿下，您没瞧见皇上看十二皇子的眼神都变了。”陆巍身边的小内侍讨好的道：“皇上最是疼您，他想要翻身是不能了。”

陆巍望向陆崇快步离开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

“这算什么，还有一份厚礼等着他。”

这些年陆崇虽不结交朝中重臣，可他的精力都放在了练功和兵法上，连父皇都觉得他勤恳。听四哥说，陆崇是想以军功立身。

他们派人去扬州打探过，说是大将军寻回了外甥女，陆崇在其中也帮了忙。

若真等他成长起来，只怕会成为四哥夺取储君之位的绊脚石。

陆巍眼神越来越冷。

眼下就有个好机会，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然而陆巍不知道，陆崇早就不把这些冷遇放在心上，他是着急走是想找个机会见顾璎一面。

听说她回到了京中，他已经快一年没见过会撒娇叫自己“阿崇哥哥”的小姑娘了。

他给小姑娘准备了个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

***

顾璎被宫人送到御花园时，正在准备摘花的六公主笑盈盈的走了过来。

“阿璎妹妹，还记得我么？”她作势去牵顾璎的手，熟稔的道：“以前咱们一道玩儿过。”

当然记得。

顾璎在心中默默回她，想起上次自己险些被骗的经历，还有她说过阿崇哥哥的坏话——

“臣女见过六公主。”顾璎借着行礼的机会，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

见顾璎神色恭敬、礼数周全，六公主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只当是她那时年纪小，对进宫的事已经记不清。

今日德妃几乎便邀京中贵女，见到顾璎这张生面孔，立刻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六公主做出跟顾璎相熟的模样，向众人介绍顾璎。

虽然她只是大将军府的表姑娘，可褚邵和许氏只有两个儿子，向来将她视作女儿，故此想要跟顾璎交好的人不少。

“阿璎妹妹玉佩上的络子好别致。”身着杏黄色衣裙的少女先站了出来，准备来套近乎。“我在京中没见过这样的样式。”

见顾璎面露苦恼之色，六公主替她解围道：“这位永宁侯府的郑柔冰，在府中行四，她年长你两岁——”

郑柔冰笑眯眯的望着顾璎，本以为顾璎会趁势唤她一声“郑家姐姐”，偏生顾璎只是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四姑娘好，这络子是南边的样式。”

顾璎话音才落，周围的贵女中看向郑柔冰的目光便格外意味深长。

曾经她被养在过大将军夫人身边几日，虽然很快被送回了侯府，郑柔冰却总暗戳戳扯着将军府给自己增光添彩。

若她果真受待见，为何顾璎会不认识她？

郑柔冰听了，脸上的笑容便有几分勉强。

“阿璎跟四姑娘倒是有些渊源的。”六公主被德妃安排了任务，自然要尽力撮合。“先前郑四姑娘也常去大将军府走动——”

顾璎点点头，看向郑柔冰的目光这才添了些好奇。

一旁的贵女们见她吃瘪，心里有几分畅快。郑柔冰只是侯府庶出二房的女儿，曾有传言她情愿留在将军府也不愿回家，当真是个贪慕虚荣的人。

见郑柔冰涨红了脸，众人倒也散开了，今日是宫中德妃办得赏花宴，若嘲讽太过，反而显得她们小家子气了。

“阿璎妹妹，方才我在那边见到了白色的孔雀，煞是漂亮。”郑柔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顾璎笑道：“我陪你去瞧瞧可好？”

六公主也在一旁盛情邀请，顾璎不好推脱。好在身边还陪着德妃的宫人，这御花园中的人又多，她们总不好做手脚。

等路过假山时，只听郑柔冰说了声“不好”，连忙拉着顾璎往旁边躲了过去。

一块个头不大的碎石从假山上滚落，险些砸到顾璎。

她自己则是因为走得急，不小心被假山的凸起去勾破了衣裙。

“你们没事罢？”走在前头的六公主吓了一跳，连忙道：“阿璎、四姑娘，都还好罢？”

顾璎露出惊魂未定之色，喃喃道：“好险，多亏了郑姐姐——”

听到她改了称呼，郑柔冰心中一喜，却面色苍白的道：“妹妹受惊吓了罢？我帮妹妹是应该的——”

六公主发现郑柔冰的裙子破了，连忙道：“我带你去换件衣裳。不过只怕咱们这里的动静已经被人看到，德妃娘娘会派人来问话，阿璎帮忙解释一二罢。”

这话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顾璎在“感动”之余痛快的应下。

“殿下陪郑家姐姐去罢，我没事的。”她愧疚的道：“我就在这里乖乖等你们。”

待两人走后，独自一人的顾璎像是无聊的在四处转了转，见没人留意她这里，立刻追着一道白影闪身进了假山中。

“喵、呜喵——”有轻微的猫叫声响起，顾璎很快适应了昏暗，发现了叫声的由来。

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正藏身其中，看它脖子上系着的银铃铛，她认出了这是阿崇哥哥养的猫。

她之前虽没见过，却在信上听阿崇哥哥描述过它的样子。

顾璎发现它的状态很不对，信中说它温顺乖巧，可此时却很是烦躁不安。自己被单独留下，又出现了阿崇哥哥有异常的猫——

联想到六公主以前说过阿崇哥哥的坏话，顾璎敏锐的猜到，是有人想利用自己，算计阿崇哥哥。

她担心弄脏衣裳被人发现端倪，她拎起了裙子准备先将猫藏好时，却不妨那白猫突然跃起，在她小腿上留下一道爪痕。

顾璎吃痛，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连忙打开了身上带着的香囊，将里面的香丸捏碎。

躁动不安的猫儿嗅到熟悉的气息，很快安静下来。

安顿好了小猫，她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方才我见那边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想摘两朵把玩。”见到德妃派来的宫人，顾璎特意解释了一句，神色有点不自然，她捂着手腕，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就在六公主领着人过来时，她们已经将猫藏在了海棠树上。只得六公主带着郑家姑娘离开，就着人放了猫。

猫已经被下了药，必会伤到顾璎。

看来主子所料不错，十二皇子果然跟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关系匪浅，否则小姑娘为何要替他遮掩？

待到六公主和郑柔冰回来时，宫人暗中给她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已经成事。

“阿璎，方才我瞧见有只猫过来抓伤了你？”郑柔冰急急的道：“赶紧派人去请太医罢？”

六公主在旁边解释：“我们过来时看到有道白影，像极了小猫，从你身上跳过去——”

这些人也配合的太好了。

她们的反常举动倒解开了顾璎的疑惑，她倒是放下了手腕，还是不停的摇头。

郑柔冰急着去看顾璎的伤势，顾璎只是不肯，一时拉扯了起来。

正巧天子要去清凉苑，远远望见此处的情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她旁边俏生生的小姑娘看着很眼熟。

“是皇上圣驾——”不知谁先说了出来，郑柔冰心中一惊，不敢造次。

待到天子銮舆落下时，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儿臣见过父皇。”

“臣女见过皇上。”

三人纷纷行礼，顾璎还算镇定，郑柔冰则是又激动又害怕。

若是今日事成，将来四皇子储位稳固，她为德妃娘娘效力，将来就算不进东宫，也能当个皇子侧妃，甚至是正妃——

天子只对她微微颔首，旋即和颜悦色的望着顾璎，打趣道：“小阿璎长大了，如今还那般爱吃糖么？”

他话音未落，连六公主心里都忍不住有些羡慕。

父皇何曾这般待过自己。

郑柔冰更是心中嫉妒得厉害，阿璎先是抢了她在大将军府的位置，又得天子青眼，难道就凭她生了张好看的脸蛋，格外讨人喜欢？

“皇上，臣女有事禀告。”她定了定神，决定不能错失这次机会。

天子不喜她没规矩，故此神色冷淡的道：“何事？”

“阿璎妹妹被猫抓伤了！”郑柔冰迫不及待的道：“该赶紧看太医。”

看她这样焦急，反而令天子心中生疑。

若真的被猫抓伤了，小姑娘爱吃糖，性子娇，怎么能忍得了疼？

“阿璎，她说得可是真的？”天子蹙眉问道。

顾璎摇了摇头，道：“回皇上的话，臣女无碍，许是郑四姑娘看错了罢？”

开弓没有回头箭，郑柔冰见顾璎怎么都不承认，仍是坚称道：“阿璎妹妹就别忍了，我看清了分明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脖子上挂着银铃铛，一蓝一绿的鸳鸯瞳——”

说着她还要拉六公主帮她作证。

看着自己父皇锐利审视的目光，六公主心头微微发颤，说了句仿佛是有，没看清。

“臣女不知阿璎妹妹为何隐瞒。”郑柔冰把心一横，道：“你可敢让我们看看你的衣袖？”

见她这般执著，天子也望向了顾璎。

“皇上若不相信阿璎，阿璎给她们看就是。”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含着泪，仿佛是受尽了委屈却不得不忍住。

天子心中一软，蓦地想起小姑娘送他糖时的情景，不愿让她为难。

然而小姑娘已经弯起了衣袖，只见她白嫩嫩的手臂上并无一丝瑕疵，果真没有被抓伤的痕迹。

郑柔冰傻眼了。

她紧紧地抓住顾璎的手臂，死死盯着看，还是没有。

反而是因她用力，顾璎娇嫩的肌肤被攥出了红痕。

“阿璎不懂，为何你们非说阿璎被猫抓了。”顾璎红着眼圈道：“阿璎做错什么了吗？”

天子温声安抚了她两句，转过头时神色变得冰冷。

“郑四姑娘口中的那只猫，究竟是宫里何人所养。”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落月阁，淡淡的道：“将六公主和郑四姑娘暂且送过去，将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两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却还是被踉踉跄跄的带走。

“皇上，那只猫听起来像是十二皇子的。”天子身边的内侍低声道。

顾璎就留在跟前，自然听见了。

她泪眼朦胧的道：“阿崇哥哥怎么会害我？我并没有见到那只猫呀——”

这话脱口而出，顾璎才回过神来，止住了泪小声道：“臣女错了，一时又忘了尊卑。”

“他年长你些，你唤声哥哥也无妨。”天子面上依旧温和，吩咐道：“既是今日除了这样的事你心情不好，朕让他送你出宫如何？”

顾璎破涕为笑，毫不扭捏的点了点头。

见她并不可以避讳跟陆崇的关系，反而让天子放了心。正是阿璎的纯粹天真，才让有些人算计到了她头上。

这件事定有蹊跷。

***

陆崇回到皇子所后，听说猫不见了，不由心中一沉。

他才吩咐人暗中加紧寻找，就有天子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说是让他去清凉苑一趟。

听到这里的动静，不紧不慢进门的陆巍，眼底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母妃的安排已经事成。

陆崇看出了他的反常，心想自己丢了猫，怕是跟德妃母子脱不开关系。

他暗中捏紧了拳，不动声色的走了出去。

在来的路上，陆崇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却不期然在自己父皇跟前，站着个娇俏灵动的小姑娘。

“阿崇哥哥好——”顾璎大大方方的上前问好，又偏过头得意的道：“是皇上特许我这样叫的。”

这无伤大雅的小娇纵并没让天子生厌，反而觉得小姑娘本就该如珠如宝的宠着。

“阿璎难得进宫一次，你们又是旧时相识，陪她逛逛罢。”天子神色温和，宛若寻常人家的慈爱父亲。

陆崇心中惊讶不已，面上却镇定的道：“儿臣遵旨。”

两人并肩走出了清凉苑，眼看周围没了外人，顾璎立刻道：“阿崇哥哥，你的猫被我藏在假山里，最好能想个法子带出来。”

陆崇没有多问，他知道假山下有密道，可以悄无声息的带走。

他借口让人去给顾璎拿风筝，吩咐人去办此事。

两人没走多远，陆崇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她走路好像有点不自然。

正好她正说起今日的疑点，陆崇神色微变。“阿璎，你的腿被抓伤了？”

顾璎想要摇头，却见向来对她好脾气的阿崇哥哥眼神有点吓人，她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胡闹！”陆崇虽是心急，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责问的时候，他蹲下了身子，轻声道：“上来。”

“这条路清静鲜少有人来，这侧的宫门亦是人迹罕至，不会有人发现。”陆崇解释道：“既是父皇发话了，用我的车送你回去。”

顾璎这才放心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在小姑娘看来，却让她格外安心踏实。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声，很快到了宫门前。

陆崇将她抱上了车，自己也进去了。

他让顾璎自己将衬裤挽起来，露出伤痕来。只见三道血痕清晰可见，还隐隐冒着血丝。

“阿崇哥哥，一点儿都不疼！”顾璎从牙缝中挤出一丝笑容。

陆崇沉默的拿出马车中的药箱，替她清理过后，以防万一又敷上了解毒的膏药。

“阿璎，为何不说？”他望着顾璎，轻声问道：“这并不妨碍查出真相。”

顾璎小声道：“若是我没受伤，他们却一定要按头说我伤了，才更会引起皇上对他们的怀疑。”

毕竟能把细节都说出来，定是设局之人才知道的。

“我不想阿崇哥哥再被人冤枉——”

陆崇闻言一怔，已经冷硬的心像是被豁开了个口子，有汩汩暖流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