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倒台后，方无涤的英雄冢才得以傲立在京城外，在方将军庇佑下安居的百姓纷纷带着祭品赶赴。可惜斯人垂于冤案，再多的忏悔与悼念都换不回那位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

沈筠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故事，手中的半截碳笔写的飞快。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身姿佝偻毫无半点形象可言，一双美目熬得通红。直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随手将余下的细碳一丢，左手飞快地将桌上的稿纸一一收拢，摞成一叠在案几上敲了敲。

她起身的瞬间一阵眩晕从后脑勺直冲天灵盖，晃了一下身子用手肘撑住了桌子才没让自己摔倒在地。沈筠知晃了晃脑袋，拿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口，里头盛着的茶水早已凉透，但正好用来保持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向内拉开。

今日天光大好，多日的幽居让她骤然对上灿烂的光线时忍不住眯起了眼。

“昭昭！” “小姐！”“筠知！”

虽目不能视，但几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顷刻将她拉入了人间。

沈筠知缓了缓，等到终于适应了这份光明时才看清在门外等候的人——姐姐、乌梅荔枝蜜桔、小可小乐、候在天仙楼的皓善公子，还有站在几人身后的郑誓英。

不同于其他几人的担忧关切，郑誓英的脸上多了几分无措。

沈筠知径直朝她走去，郑誓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未言半字。沈筠知停在了她面前，因为夜以继日地关在房内撰写，她的小脸苍白到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却荡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誓英可用过早膳？”

郑誓英没想过两人隔了数月再见，她开口第一句竟然会问这个，那少许微不可见的无措被沈筠知嘶哑的嗓音打散了去，她怔愣了一瞬用力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

“饿不饿？”

她看着好友只有关切和思念的眸光，又轻轻点了点头。

“那誓英先到屋里坐会儿，等我吩咐完一些事情再和你一起，我们坐下好好吃顿早饭。”沈筠知见她的小腹已经显了怀，双手总是小心护着，连忙先让乌梅将人扶进了屋里。

“筠知……我那日的话……”她的神色犹豫不安，想来这件事始终记挂在心。

沈筠知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浅浅摇了摇头。

知己直接不需要说这些。

等到郑誓英终于释了怀安稳坐下，沈筠知才转身扬起手中的稿纸：“带着我的手稿去告诉梦园的班主，这是‘天外仙人’的新戏《残红录》，五日之内我要它在南都里唱起来。”

一旁的小可早有准备，接过纸稿立刻朝春风堂掠去。

“皓善公子，等春风堂那边将备份誊抄出来，也一并劳烦您辛苦几日，快些把节目排出来。”

“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能再演绎‘天外仙人’的佳作，是我牛大三的荣幸。”皓善公子在人后时并不会特意遮去他的凶恶面貌，只是相处久了，大家也不会再因为他的样貌生出怯意。

沈筠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三小姐这招故技重施，从前算计我也就罢了，你想把天下人和那位都拉入局中，也不怕闹过了头。”站在最边缘处的沈筠珏终于出了声，不赞同的语气中满是担忧。

“姐姐，我有分寸的。”沈筠知拽住了她的袖口轻轻摇了摇。

这一回沈筠珏没有被她糊弄过去，直接指出了此间疏漏：“先不论能不能成，你这出戏矛头所指之处太过针对，上头一定会来查‘天外仙人’的身份，到时候你当如何？”

“查到我头上又如何，我只是个写戏的……”

“沈小姐，县主。”还没离开的皓善公子上前一步打断了沈筠知的话，“外人只知皓善公子口技了得，却不知他也能编的一手好故事。若是查下来，写出《命女记》和《残红录》的，就是我牛大三。”

他这是要替她顶罪。

沈筠知纤眉微蹙，开口反驳：“我有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先生，这本就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不能把您牵扯进来。”

“若非沈小姐，牛大三只会是牛大三。”皓善公子眼中透露着坚定，“想必让《残红录》传遍南都只是开始，后面的事还要您亲自主持大局。况且您想救之人于大庆于百姓皆是英雄，我牛大三，于情于理都想出这份力。”

沈筠珏也点了点头：“昭昭，这是最好的解法。”

沈筠知视线在两人身上一一划过，皓善公子所言不虚。她做过最坏的打算，若是泰安帝真的要治她扰乱民心的罪将她关入天牢，她也能提前将后面的事布置无虞——虽然也会怕临时生变，她若行动自由能随时应对自然是最好不过，

思量片刻，她再次看向皓善公子：“沈昭昭深谢先生大恩。您放心，哪怕真要降罪于你，我也定当竭力护你周全。”

“小姐尽管去做您该做的事，我先行一步，包管把这《残红录》排得精彩绝伦。”

牛大三再次重重一拜，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予他一份圣光。

梦园作为头一家唱起《命女记》的戏园子，去年此时可谓一鸣惊人，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故而梦园班主收到“天外仙人”的手稿时，当即叫停了别家戏稿的排演，让整个班子加班加点地把《残红录》赶了出来。

此刻二楼的雅间内正坐着两位少女，扮相普通却各有闭月羞花之貌。与旧时模样不同，圆桌上不再堆满了各类果脯零嘴，只是放着两顶用于遮挡容貌的帷帽。

“这么一出大戏，你是怎么让班主在五日之内排出来的？”眉眼更为雍容的那位开口问道。

“我让小可对他说，三日后，其他戏院的班主们就会收到《残红录》的稿子。若是梦园想在像去岁那样鹤立鸡群一家独大，便要竭尽所能地把戏排出来。”

“这出《残红录》倒不似《命女记》那般出奇，你怎么保证它能引得万人空巷？”

“其一，美人香消玉殒、英雄虎落平阳，美好的事物被按上一个悲惨的结局，往往最是催动人心。其二，物以稀为贵，‘天外仙人’一年才书一戏，有《命女记》珠玉在前，大家哪怕只是出于好奇心，都会想来瞧上一瞧。”

恰巧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小姐，出告示了。”

沈筠知连忙起身将门拉开，来的是小乐，她轻声对主子说了几句话又退了出去。

沈筠珏见妹妹的脸色稍差了些，当即明白过来：“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早就已经知道的事，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泰安帝将纪献川谋逆叛国的罪名昭告天下的时候，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把，“这出戏就快演完了，走，我们下去听听。”

梦园今日开演《残红录》的消息才过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都上下，其中少不了沈筠知在背后推波助澜。她们方才来的时候一楼的普通座位早就人满为患，楼梯上、外窗边到处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宾客，甚至连戏院外都蹲了不少想要蹭个耳朵的人。

戏中所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国度里，一位名叫方无涤的少年将军为了抵御外族侵犯，向皇上请旨领兵出征退敌。这少年英勇无双屡战屡胜，不仅打得外族不敢来犯，还从他们手中救出了多年前送往外族的质子。本该是盛名远扬的时刻，不曾想等他们班师回朝，这位做俘多年的质子心生怨恨，恨这位将军看尽了他最为狼狈的时刻，随以一“莫须有”的罪名状告皇帝，下令赐死这位将军。

故事的最后，这位少年英雄举刀自刎于皇城正门外，死不瞑目。

好戏落幕，不同于《命女记》时的满堂喝彩，楼里数百乌压压的看客竟无一人出声。直到台上的角儿们谢了幕散了场，才从四面八方传出几声呜咽，也有几位性情中人破口大骂起了那位质子。

沈家两姐妹带着帷帽站在墙根，竖耳听着旁人的议论。

“方无涤啊方无敌，如此英烈，上马提刀便是无敌，怎么……怎么就能……”一个武夫打扮的人痛惜地说着。

站在他身侧的书生接话：“诶诶，你不觉得这出戏里的少年将军，很像前段时间那个传闻中救了四皇子的云麾将军吗？”

“你是说咱们当朝长公主的儿子，纪家那位将军？”

“是啊是啊。”

方才还相隔两步的第三个人突然凑了上去：“这两位兄台，你们也这样觉得？我刚刚在外头听说，这位纪将军竟然通敌叛国，此次北征时险些害了四皇子！”

“什么？不是说是他把四皇子救出来的吗，这可不兴你瞎胡诹！”

“外头告示都写着呢，不信你们自己去瞧！就是因为他和辽人勾结，这才害了咱们的四皇子落难，皇上已经下令，把他秋后问斩呢。”

第一个说话的武夫突然反应过来：“嘶——你们说，这方无涤是被人陷害冤枉的，那这纪将军……”

“娘咧，这话你也敢说！”

沈筠知扯了扯姐姐的手，示意她离开此处。

那三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周围的人听见动静也凑上前去说了起来。那位突然插足说起告示的第三个人本就是沈筠知安排的，而这些爱听戏看戏的宾客倒也没让她失望，只是提点了几句便将《残红录》和告示上的内容联系了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皓善公子也在天仙楼说起了《残红录》，再加上大小戏院争相排演，不出三日，这场好戏便和纪将军的传闻一起，跑遍了南都上下。更有甚者直接将那质子的形象安在了四皇子身上，就连街头卖泥人的老头儿，乘着东风卖卖戏中的角儿，那泥人脸都是按照那两位捏的。

又过了两日，拥护四皇子一派的文官便为此事联名写了一道折子，送到了泰安帝的龙案上。几位大臣奏请圣上下旨禁演《残红录》，并抓捕幕后编戏的“天外仙人”以及最开始散播谣言的看客，称其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一夜之间，所有事关四皇子的传闻仿佛被扼断了喉舌，再无一人敢提起。

沈筠知苦心多日编排的大戏，似乎便这样落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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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功败垂成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