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一片寂静, 针落可闻。

事实上，大部分人还没有从刚刚结束的这场战役造成的冲击之中回过神来。

包括坐在上位的赵元睿。

红巾军不好打，这是开战之前所有人心里就都已经有了准备的。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 会是这种不好打，会不好打成这个样子。

用“毫无招架之力”来形容，都可以算得上保守了。

这个结果没有人能接受。

如果他们是像江州那样消极抵抗，本来也不怎么想打仗，没有为此做过太多的准备也就罢了，偏偏凉州不是！他们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自以为多少能给红巾军造成一点麻烦。

甚至直到开战之前, 都还有人坚信, 凉州跟红巾军是势均力敌的。

结果呢？

所以此刻，众人虽是因为这一战而聚到这里, 要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却迟迟没有人开口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巾军在战场上的表现，不仅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那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他们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那样的武器,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境, 下一刻就可能会醒来。

但他们没有醒来，反而是大殿内的气氛, 随着沉默的持续, 渐渐变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凉州……真的还要跟红巾军打下去吗？

但这个念头一出现，更强烈的不甘又从心底涌了上来。现在的地盘也是大家辛苦打下来的，用心经营多年, 才有如今的模样，难道当真要将之拱手送给红巾军吗？

于是，大将石芝第一个站了出来，粗声粗气道，“红巾军把那玩意藏了那么久，只怕就是为了留着对付咱。瞧瞧，果然有不少人吓破了胆子，已经开始琢磨要怎么投降了吧？”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不少人被戳中心思，面色不由得涨红了。

但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不能承认。毕竟坐在上面的赵元睿还没有表态呢，纵然真有什么想法，那也不能越过他去实施。

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坦荡，这些人反而纷纷出声反驳。

“石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种武器十分棘手，我们连那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想不到破解之法，只好苦苦思索。倒不知，石将军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正是，这等诛心之论，我等可承受不起。”

“如今正该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石将军此举，岂不令人寒心？”

“想来石将军是个沙场宿将，与我等不同，战阵经验丰富、十八般武艺全通，在此事上也必定另有见地了？”

几句话间，不仅给石芝扣了个“挑拨离间”的罪名，还反过来倒逼住他：若是说不出有见地的想法，那之前质疑其他人，就当真成了别有用心了。

赵元睿本来还在失神，也被众人的争吵拉回了思绪，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

正要开口说话，就听石芝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我虽然也不知道那玩意究竟是什么，可我知道一个道理，越是威力强大的武器，制造就越是困难，成本也会越高——我敢说，那种东西，红巾军也不会太多！”

“不错！”李长思闻言，不由眼睛一亮，道，“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把这东西藏得这么紧了。只需人手一件，咱们还打什么？”

赵元睿也想到了这里，精神随之一振，笑道，“不止。依我看，那武器用起来只怕也不容易。诸位想想守城用的床弩就知道了，那东西不仅要好几个人一起动手，还需要花很长时间上弩、瞄准，发了一支，另外一支就要等上许久。”

虽然说不出红巾军的新武器到底是个什么，但是原理大家是明白的，无非还是弓箭一类，用那个黑洞洞的铁管发射里面装着的东西，只是速度更快，杀伤力更强。

所以赵元睿用床弩来对比，大伙儿立刻就听懂了。

床弩因为太过巨大，只能固定在城头上使用，是无可争议的守城利器——发射一支，便可以击杀数十人，彻底打乱敌方阵型。但这样的好东西，依旧有许多的缺点，不能移动，发射太慢等等。

以此类推，红巾军的新武器虽然虽然吓人，但也必然有它的缺陷。

造价成本之类，暂且不提。毕竟红巾军的富庶，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她们在民生、经济方面确实很有一套，凉州现在很多的政策都是仿了红巾军，甚至还设法从她们那边买了不少高产种子。

但别的缺陷，说不定就能想办法针对。

这一战中负责指挥骑兵方阵的将领被叫了过来。

因为他不仅打输了，而且还损失惨重，所以之前已经被褫夺了职位，正在待罪之中——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换做是任何人上去，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打了败仗，就必须要有个人为此负责，谁叫他倒霉，就轮上了呢？

此人自己也清楚，因此以被带上来，就垂头丧气地跪下，看起来已经没有了任何求生的意志。

赵元睿打仗的时候，一向是身先士卒，他手下培养出来的将领们，自然也都是这样的武疯子。但这一次，这位将领却是被红巾军的新武器吓到了。

不亲临前线，不处在武器的攻击范围内，很难感受到他那种战栗与畏惧。

士兵们说那是天罚，这位将领私心里也是认可的。当然，他不认为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们，而是觉得，红巾军中有人掌握了这种超出常人的力量——不是都传说红巾军的首领明月霜是神仙下凡吗？

这其实也不是红巾军第一次展示“神迹”，只不过以前都是小打小闹，什么红巾军境内风调雨顺不受灾害，什么红巾军有人可以瞬间打破城墙，什么红巾军的高产种子是天神所授……这些传言看似有迹可循，却都没有确切的证据。

可是这一次不同！

那绝不是人类能制造出来的武器，一定是她们掌握了某种神秘的威能。

人和人，即使有再大的差距也都还能打，可是人要怎么去跟天打？

所以，这位将领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斗志。就算知道自己需要为这一战的失利负责，可能会被处死，也丝毫提不起反抗之心。

被赵元睿要求复述战场上的情形，他也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恐，不断地用一些夸张的词汇去形容当时的场面以及自己的感受，听得大殿内的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要不是赵元睿摆出了认真聆听的姿态，他们估计早就忍不住，要跳出来斥责此人妖言惑众了。

什么天罚，什么明月霜是神仙下凡，什么红巾军掌握了神秘的自然威能……统统都是一派胡言！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要是相信了这种说法，这一战还怎么打？

与心思浮动的众人比起来，赵元睿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安静地听对方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复述出来，点了点头，还道了一句“辛苦”，而后才转过头来，对众人道，“石将军说的是对的，这武器虽然十分恐怖，弱点却也很明显。”

第一点，就是她们只进行了三轮齐射，就结束了。

说明她们手里掌握的武器估计只有几百之数，不会太多。

甚至赵元睿猜测，可能只有这一路直攻吕城的大军手中有这种新武器，其他地方都没有。

因为这样才能先声夺人，吓住他们，让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心生忐忑。等消息传开，不管进攻的是哪一路大军，大凉方面都会因为有顾虑而在战场上畏首畏尾。

第二点，除了一开始，之后她们就没有再使用过新武器了。

乍一看，这似乎是因为战事很快结束，而大凉这边也撤退得很及时，没有给她们再使用的机会。但赵元睿觉得，这也是红巾军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么想。

那种新武器，似乎只能用一次！

或者说是像床弩一样，短时间内只能用一次。

虽然不知原因，但对凉州军来说，这是好事。只要扛过了第一波，他们就有了进攻的机会。

还有第三点，那种武器的射程非常短，也就比弓箭略远一点点。

而且同样需要瞄准。

这一次之所以损失惨重，是因为他们的骑兵毫无防备，并且处在高速冲锋之中，避无可避，红巾军就算不瞄准，随便射也能射中。等他们有了准备，就算新武器的杀伤力依旧强悍，也不会是这样一边倒的战局。

毕竟骑兵没有应对这种武器的经验，但应对弓箭手的经验却是非常丰富的。

听完赵元睿这一番分析，众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一战确实很不好打，但是也没有到打不了的程度。

红巾军不好打，这不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吗？

……

“对面的骑兵，今天好像带上了盾牌。”明月霜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身边的秦良玉。

秦良玉看了一眼，点头道，“不错。”

看来几天前的那一战的结果太过惨烈，他们回去之后也认真复盘了整个过程。

明月霜笑道，“果然如秦将军所料，他们虽然没见过我们手里的火-枪，但是交战一次之后，也多少能猜到它的原理，并且找到针对性的解决方案。”

尽管有褒姒、鲍潜光、莫邪、孟姜女和王贞仪这些开了挂的卡牌人物，成功地按照明月霜的计划，研发出了火-枪，但是现阶段的技术其实还是不够成熟和稳定。

所以最终验收合格的成品并不多，而且发射一次就要等待冷却之后重新填装，效率十分低下。

开战之前，秦良玉就说过，这种从未有过的武器，登场的时候必然会有十分亮眼的表现。但是只要凉州军没有被吓破胆子，二话不说举旗投降，那么他们很快就能分析出它的弱点，并且找到针对新的解决方案。

果然，凉州军今天就有了新的变化。

可见明月霜将赵元睿视作最难缠的对手，确实并没有高估他。

如果没有自己带着游戏金手指来到这个世界的话，明月霜想，或许最后夺取天下的那个人，就会是赵元睿。

不过很遗憾，不管是游戏还是现实，最终的赢家都只能有一个。

所以，只能对赵元睿说一声对不起了。

明月霜从未轻视过这个对手，从红历二年五月，赵元睿趁着红巾军和云州军作战时，闪电突袭凤华二州，逼得明月霜不得不亲自赶过去跟他谈判结盟，明月霜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恐怕就是赵元睿本人，知道明月霜竟然对他这样重视，都会忍不住受宠若惊、毛骨悚然的。

所以此刻，秦良玉也是真心实意地道，“可惜他们不知道，我们所做的准备可不只是这么一点。”

“那是自然。”明月霜望着远处的凉州大军，微微一笑。

这一战，她能接受的结果只有一个，为此所做的准备，即使算不上是万全之策，但也必定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啊……

毕竟热武器虽然能统治战场，但是在火-枪刚刚出现的早期，重甲骑兵曾经靠着疯狂叠甲来抵挡子弹，一度把胸甲卷到8mm的厚度。直到火器技术不断提升，重甲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才转而向防弹衣发展。

对此，明月霜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呢？

她看向秦良玉，“接下来就交给秦将军了。”

“主公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秦良玉朝她一抱拳，转身离开，前去指挥战斗了。

一切好像是上次的复刻，好像又有所不同。

依旧是挥舞着长刀的凉州铁骑，只不过骑士们的另一只手里，举着一块厚厚的盾牌——在骑兵与步兵的对战之中，通常都是步兵使用盾牌，抵挡骑兵的重逢，骑兵这样做，似乎还是第一次。

多亏了凉州的骑兵们几乎都是从小在马上长大的，即使双手都离开了缰绳，也能牢牢控住身下的战马。

随着骑兵的冲锋，两军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这一次，红巾军也没有再让长矛兵出战，而是全都换成了盾兵。双方还没有拉近到到上一次射击的距离，前面举盾的士兵就让开了。

对面的骑兵迅速做出反应，举起盾牌，抵挡子弹。

然而这一次，女兵们手里拿着的却也不再是火-枪，而是一个个做成椭圆形的炸-弹。她们按照口令，拉开引线，将手中的东西抛掷到骑兵的方阵之中。

“轰隆——”

无数声巨响之中，骑兵方阵彻底乱了套，人仰马翻，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凄惨。

上次至少还有一部分位于后方的骑兵，在将领的指挥下成功撤退，但今天，除了零星的幸运儿，剩下的人几乎都陷了进去。

红巾军不费一兵一卒，再次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而且这一次，秦良玉也没有再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凉州军收拢阵型，顺利撤兵。

凉州军好不容易才在将领们的反复演说之下，从之前那一战的打击之中振作起来，想要一雪前耻，结果面对的，却是比上次更加惨烈的结果。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趁着他们被前面的乱象所震慑，难以做出反应，李雍容的骑兵从侧翼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凉州军的阵型。

后面的队伍随之跟进，拆分战场，收割战果。

依旧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而且这一次，凉州军只逃走了极少数的溃兵，剩下的都被红巾军包了饺子，彻底留下了。

携着大胜之威，红巾军将战线向前推进了几十里，已经到了吕城之外。但是城中的凉州军，却始终没有做出反应，派出新的大军来阻拦她们。

——在找到克制红巾军新武器的方法之前，派出多少人，都只是给对方送战功。

之前的火-枪就已经足够可怕了，但论起杀伤力还是比不上用于投掷的炸-弹。

虽然按照赵元睿的猜测，这种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每一颗都必定是在烧钱，但是这一次，就连赵元睿也无法安慰自己，红巾军的新武器数量少、成本高、使用难度大了。

这些或许都是真的，但谁知道红巾军手里到底还有几种这样的武器？

尤其是，赵元睿已经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些武器，红巾军并不是今天才有——

红巾军竟然将水泥路修到险峻的群山之中，红巾军解决掉了大江中心那块毁掉了无数船只行人的巨石……诸如此类的消息，赵元睿之前都是听过的，只是当时没有深想。

但如今想来，恐怕这些事，都是是对这种新武器的预演。

只是红巾军没有用它来对付人，甚至在之后的楚州之战、江州之战中都忍住了没有使用，所以他们才想不到它还能这么勇。

赵元睿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红巾军这般藏着掖着，本来就是为了留下这张底牌，专门用来对付他的凉州军！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也实在输得不冤。

……

赵元睿没有隐瞒自己的猜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处在优势还是劣势，都能表现得十分坦荡。这也是他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簇拥，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根本原因——他总是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劣势，并且想办法克服它。

时至今日，虽然赵元睿觉得要克制红巾军手中的新武器很难，但他也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而是将之和盘托出，让众人一同商议对策。

也许是连番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凉州的大臣们反而不像上次那样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被赵元睿的态度感染，他们也觉得眼下的局势虽然对己方十分不利，但似乎也没有到直接投降的程度，还是可以再打一打。

红巾军把他们当成一个十分棘手的敌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他们若是被轻易解决，岂不是太丢人了？

至少也要看看红巾军还能拿出多少新东西。

不过，商量来商量去，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一直以来，骑兵都是凉州军最大的杀手锏，即使在草原上跟异族对冲都丝毫无惧，但现在，红巾军的新武器完全克制骑兵，他们似乎也只能暂时放弃，退守到城池之中了。

守城方终归是比攻城方占优势的。

哪怕红巾军手里有能炸掉城墙的东西，也总要先把人送到城墙下面，才能动手吧？

如此一想，大臣们的心态也稍微安稳了一些。

“只怕下面的将士们士气低落，无心战斗。”李长思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这些人当然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天罚，顶多是红巾军不知怎么弄出了一种杀伤力非常强大的武器，可是下面的士兵就未必了。

本来打仗就是要命的事，凉州军之所以战力超群，是因为他们从前是守边的将士，上下都抱持着不能后退的理念——退一步，后面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妻子儿女，为了保护着一切，所有人才愿意豁出去自己的性命。

悍不畏死，反而不容易死。

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打不赢，只是在枉送性命，那还拼什么？

赵元睿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就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是最艰难的，只有我们抗住了，才能与其他几路大军互相呼应，阻住红巾军的攻势。否则，灭国之祸，就在旦夕之间！”

李长思闻言微微一怔，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赵元睿这一套，明显也是从红巾军那边学过来的。

红巾军就是这样，什么都会让下面的士兵们知道，也许一开始大家无法理解那些大而虚的概念，但时间久了，她们却会被这些理念所影响，更加主动地去承担责任。

在红巾军的步步紧逼之下，大凉其实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现在，连她们的理念都要开始学了。

照这样下去，就算这一战打赢了，留下来的大凉，恐怕也带上了红巾军的影子。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无法胜出的战争。

或者说，红巾军早就已经赢了——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战场之外。

但即便将这些都想明白了，李长思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大势所趋，这四个字李长思其实经常会说、会想，但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终于清晰地领会了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那是汹涌浩荡、无可抵挡的滚滚洪流，任何想要违逆它的存在，都会被无情冲刷。

如今的红巾军，却是站在那巨大的浪头上周旋嬉戏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