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H市的冬天很少下雪，街道上树光秃秃的；冷风过境，路上的行人纷纷裹紧衣服，在一片湿冷中缓慢前行。

江渺跑进沿江洲际酒店时，已经是下午快傍晚了。

酒店门口的礼仪小姐微笑着把她迎了进去，江渺看见大堂摆放着一块巨大展板，上面写着：

『金京十年，相愈一生——全国肺癌诊疗峰会』

就是这没错了。

大堂人不少，都是从会议厅里听腻了跑出来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吃茶点。江渺从包里掏出托人要到的工作证戴到脖子上，匆匆签了到进入了会议厅。

屋里空调开得很足，江渺在旁边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搓了搓路上坐两个多小时公交车而冻麻的手。

今天她穿了件奶白色针织长裙，中间系着一根深棕色的细腰带，显得腰身苗条流畅；外面套着一件卡其色厚风衣，和里面的裙子一深一浅相得益彰，整个人干练又温柔。

创业初期，手头并不宽松。

这是拿最后一笔微薄的资金买的，十分商务，也是她第一次穿成这样。

江渺在空调下缓过来了点，开始四处张望。

这个会议厅是整座酒店里最豪华的一间，天花板上缀满了昂贵的琉璃灯，将温暖柔和的灯光散播到屋里每个角落，桌椅整齐排放，铺着白色丝绒桌布。每人面前都摆着质感优良的黑色牛皮文件夹，里面夹着彩印的大会流程单。

无一不彰显这里主人的财大气粗。

来宾席第一排坐着的，是国内几位在肺癌方面有所建树的专家教授。几乎都是花白头发，脑瓢锃亮，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眼镜后面透着审视的严厉目光。

江渺是掐着时间来的，没过多久会议就在晚宴前结束了。她立刻起身，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掏出提前印好的策划案冲了上去。

她快步到一群专家面前，先双手将策划案挨个递到各位的手里，然后才开口：“各位老师好，我叫江渺，今天我是来代替我的老师王鸿主任来的。”

为首的专家短暂的愣了一下，低头瞄了一眼手里的册子，又翻开了第一页看了看。

这位教授名叫吴楼，在这卷生卷死的医学界创下不少传奇，今天江渺的主要目的也是他。

吴楼“啪”的一声合上策划案，双眼认真审视着江渺。

江渺也不惧，大大方方任他看。

片刻，他笑着说道：“小姑娘，你来恐怕不仅仅是替老王开会这么简单吧，说说吧。”

江渺看这个语气还算不错，加上老师名号响亮心里有底气，立刻凑到吴楼主任身边，热情地讲述着这整本策划案。

真要让她讲，她能说上一天一夜，毕竟策划案的整个过程她都百分百参与了。

江渺帮吴楼打开第一页：“老师，我们暂定目标是二代实体瘤ADC药物的改革创新，您知道的，一代ADC药物效果不佳，毒副反应大，而且能针对的靶点非常有限，我们针对它每个弱点都重新进行了研发……”

趁着吴楼看策划书，江渺也不闲着，给一旁的其他几位教授悉心介绍着。

“陈老师，我记得您是专攻靶点的，您看看这里……”

“徐老师，我看您研究方向在前段时间刚刚有了新变化，最新方向也是和ADC药物毒理方面相关……”

林纳言踏进会议厅的时候就看到这幅景象：屋里人都走尽了，仅剩下几位最权威的专家站成一圈，中间围着个陀螺一样的女孩，满面笑容，哄得几位专家都乐呵呵的，对着手里的小册子连连称赞。

他身后跟着好几人，见状都诧异地看着江渺和专家们，然后悄悄观察了一眼林纳言的脸色。

林纳言的特助打量了江渺一番，然后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附在林纳言耳边道：“林总，这女孩叫江渺，Z大医学院大二学生，王鸿教授的关门弟子，而且……”

“而且她和其他同学最近正在筹备创业，目标和我们一样，二代ADC药物。”

“我们好像……被撬墙角了。”

林纳言表情清冷地看着女孩的身影，闻言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

几人准备跟上，特助对他们暗自摆了摆手，然后独自跟出去了。

江渺连续讲了半个多小时，说的嘴唇都干了，吴楼他们加了她的微信，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然后就离开了。

不管结果怎样，她确实尽力了。江渺终于放松下来，去门口用工作证兑换了张餐券，往二楼自助餐厅走去。

餐厅归属于这家洲际酒店，但也对外开放，599一位，每人单间，主打日料，有专人来帮忙点餐，目标是H市中高收入人群。

江渺到了餐厅，看着不限量的龙虾，帝王蟹，刺身拼盘，每样点了几大盘，直到能摆满大半张桌子才停下。

餐很快上齐了，江渺悄悄解开一点腰带，直接上手，一把掀开了螃蟹的天灵盖。

就这时，有人站在门帘外敲了敲木质门框，发出清脆带有回响的“笃笃”声。

“你好，我能进来吗？”帘外的男人声音响起，低沉又透着一股孤清之感，搭配刚刚的敲门声，仿若是海上的两艘木舟在温柔碰撞。

江渺赶紧抓起旁边的湿巾擦了擦手，坐直，一脸正经道：“请进。”

林纳言掀开帘子，露出了头。

江渺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个男人很好看，他不是攻击型长相，也并不柔美，江渺想不出形容词，只觉得他的眼好像一潭清澈湖水，水面平和没有波澜，却深不见底，灯光投射在眼里，仿佛漫天星光坠落湖面，明亮而闪烁。

江渺抿嘴，并未再出声，她看着男人身上穿着裁剪得体没有一丝多余的西装，袖角绣着一朵赤色玫瑰，应该是高级私定大师亲手制作；手腕上戴着一块白色石英表，低调的指针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继续走动，沙沙声响穿过外面所有喧闹落在江渺耳中。

江渺站起来和他握手：“您好，请问您是……”

男人整个人走了进来，手指轻轻搭上江渺的手，然后又放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金京制药有限公司中国区总裁 林纳言』

江渺心想今天万事俱备，棋差一招没有名片低人一等，转念又觉得，自己公司还存在于策划案上，她就是一普通大学生，哪来什么名片。

她隐约觉得对面来者不善，于是端起架子来，指了指对面的空位：“林总，您请坐。”

林纳言挑眉，这是他旗下的餐厅，反倒是她像主人。

但他还是坐下来了。

江渺：“我是……”

“江总。”林纳言比她先开口，给江渺吓了一跳。

说实话，江渺还是个学生，尽管最近跑了不少商务类场所，但她都是被忽视的背景板，从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她缓缓升起一只尔康手：“您已经打听过我，就应该知道，我还不是什么江总。”

林纳言：“早晚会是的，不是吗？”

他看着江渺的反应：“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江渺看他出现在这里，每句话的背后好像都写着一篇隐身了的八百字作文等她逐字分析，心下了然。

江渺：“如果林总来是因为吴教授的事情，那很抱歉，我无话可说。”

林纳言有点惊讶她一眼看出了他的来意：“不听听吗？我能给你的，远比你自己折腾得到的多。”

江渺本来对他极高的身份有所顾忌，闻言不满，但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笑道：“这可未必，林总可不要太瞧不起我啊。”

面前的食物很快失去了热度，江渺有点惋惜地看着面前的蟹腿。

林纳言半天没有说话，坐了片刻，笑了一声。这一声很轻，待江渺再抬眼看他的时候，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坐的端正，站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褶皱。

江渺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林纳言余光正好落在她腰上，那根细长的腰带被江渺之前解开忘记拉好，和她的腰间隔了快十厘米的距离。

他抬头，对上江渺的视线。

女孩未脱稚气的眼正试探性地看着他，见他与自己对视，立刻目光坚定站得笔直，像一只机警伸出爪子的猫咪，准备随时迎战。

这个单间空间很小，不足五平米，摆放了桌子和几个座位后能供人活动的空间不大。

林纳言往前一步，微微弯腰将视线和江渺平齐，“希望下次再见时，江总还能保持这样的自信啊…”

仿佛在哄小孩。

这距离太近，林纳言身上的香味从四面八方迫不及待地涌进江渺肺里。

他没有立刻走，江渺的目光只能被迫停在他脸上。

这张脸几乎毫无瑕疵，面色白皙光滑，无一丝赘皮，保养的极好；他下颌线清晰锋利，看起来带着冰冷的气息拒人千里，嘴唇微润，不知道是不是涂过唇膏；那双眼神似乎有巨大的吸力吸引着她，无法挣脱。

她压住乱拍了的心跳，下意识后退，没想到后背一下子撞到墙上，震得她心脏一颤。

没有等她的回复，林纳言抬起小臂，手指轻巧地挑起帘子，出去了。

江渺贴在墙上，盯着一下子空了一半的屋子，发现自己还是被他最后的靠近弄乱了心神。

屋里食物的味道早已散尽，仅剩他身上混杂着低沉玫瑰味的乌木香气萦绕不绝。

江渺草草吃完了饭，从酒店里出来。天色已经全黑，她打了个车在门口等。

趁这个空隙，她打开手机翻看消息，直到看到其中一条信息后皱眉思考了很久，然后慢慢打了几个字回复。

很快，另一端打电话过来。

“渺渺！你说齐望飞是不是很过分！我们这才刚上大学多久，他居然晚上单独跟学姐出去吃饭！还没跟我说！要不是我室友看到了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是柳宿柔，江渺的十年铁闺蜜。

江渺不知道要怎么劝。

江渺，柳宿柔和齐望飞三人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是一个班，江渺眼看着这二人掐了十来年架，没想到高中一毕业居然谈起了恋爱。

他俩刚谈的时候家长觉得俩人年纪还太小不同意，闹的人尽皆知。但大家越反对，他俩感情越牢固，现在也谈了一年多了。

江渺不知道细节，只能安抚道：“你要么先问问他，把事情说清楚，要是真的再闹也不迟。”

柳宿柔在那边喊：“他今天都不接我电话！”

她骂了半天，最后嘴角一撇，带着哭腔委屈巴巴道：“我真的好想你，要是你在就好了。”

江渺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劳碌命，“今天正好周五，我去找你。”

她挂掉电话，网约车正好开到了面前。

江渺坐上车：“师傅，改去高铁站。”

柳宿柔就在临市上大学，一个小时高铁就到了。

江渺出站时，柳宿柔已经到门口接她。

打车去住宿酒店的路上，柳宿柔将齐望飞从头到脚批的狗屁不是，翻来覆去地骂：“你就说！有对象还跟异性单独出去吃饭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江渺忙了一天，困得眼皮耷拉着窝在车座里：“不是好东西……”

柳宿柔：“当然不是好东西！换做是你单独去跟别的男人吃饭，你看李昭凌生不生气！”

听到这话，江渺一下子清醒坐了起来：“你别瞎说，我跟李昭凌不是那种关系。”

刚说完，她忽然就想到了刚刚在那个小包间，离她只有几厘米的那张俊美脸庞，她甚至还记得他说话的气息落在她脸上的感觉。

江渺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一旁的柳宿柔终于平静下来，注意到江渺身上的职业套裙。

柳宿柔揪着江渺裙角，狐疑地看着她的猴屁股脸，“你穿的这是什么？脸怎么这么红？”

她拧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指着江渺恍然大悟，得出了一个把江渺吓得一激灵的结论：

“——你不会也跟哪个狗男人出去鬼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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