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季贲慧不知为何告了假，整个凤仪宫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直教人神清气爽。

只是近来边境骚动难免让人忧心，西疆新单于即位，最近频来我西境试探，大有蚕食西边疆土的野心。

上报的官员心知当今圣上的逆鳞，只报骚乱暂时平定，对于师毓秀受重伤一事故意隐去不提。

师毓卿私下早已收到消息，不过上报的大臣不提，那她也权当不知。

师毓秀此人，如果能死在西境，是最好不过的。

季贲慧的告假在这时显得尤为重要，否则以她的脾性，定会替自己这个好侄女筹谋一番，让师毓秀回邛都养伤一事实乃引狼入室，师毓卿说什么都不会点头的。

除非，这位长姐回了邛都也是死路一条，那师毓卿是乐于亲眼看着的。

今日早朝结束得早，师毓卿下朝后留在凤仪宫的后殿没回云凰宫。

她用镇纸铺开纸张，撩起衣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师毓卿端详着桌上的白纸黑字，恍惚觉得越看越模糊，久远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翻起，在眼前越发清晰起来。

与在冷宫野蛮生长的师毓卿不同，师毓秀从出生起就带着嫡长女的光环，父亲是中宫皇后，姑姑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将军，去哪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人，就越是容不得师毓卿这样低贱的存在。

师毓卿进书房读书的机会是她故意去讨好母皇宠爱的师毓灵换来的，那时她还没意识到，拥有与身份不匹配的东西会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祸端。

那几个世家女子就是受了师毓秀的指使，在书房有灵儿护着、太傅看着确实掀不起风浪。可到了外边，即便有姨母出过头，可终究治标不治本，她三天两头就会被找麻烦。

不过在师毓卿记忆里，这样的罪并未受太久。

她刚来书房不久，太傅知她根底，让她先学写姓名，她名字笔画繁琐，一开始怎么也写不明白。

那日黄昏，霞光自小窗斜射书房，空荡荡的书房中，

只有师毓卿一人坐在角落一隅写字。

金灿灿的光芒洒在雪白宣纸上，一只沾满墨汁的小手倔强地捏着毛笔，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宣纸上满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字迹，笔画分布也是一言难尽。

“抓笔就不对，你难道是今日才学习字吗？”

身旁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师毓卿一跳，手里蘸着墨汁的笔一下没抓住，脱手后墨汁飞溅，在纸上留下了点点浓黑。

她偏头望去，不知何时桌旁竟站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小公子。

小公子生得好看极了，师毓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小公子的眉眼似乎有几分熟悉。

这时她忽然想起，这些时日在书房从未遇上哪个是好相与的，于是她赶忙低下头，瑟缩着朝角落挪了挪，生怕又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招来一顿打骂。

“我又不是母亲，字写不好也不会打你手板，你多练便是，这么怕我做什么？”小公子见她如此，着实不解。

母亲？

师毓卿想起来了，这眉眼和穆太傅极为相似。平日里她插不进师毓秀她们的谈话，但偶尔也会有一两句话刮到她耳边。

都说穆太傅的儿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此得了母皇的特许，也在这书房中念书。只是前段时日骑马跌伤了腿，这才许久不来书房的。

这段时间他不在书房，师毓秀总是会念着他，师毓卿猜想师毓秀与他交情定是好的，又不免想起那些与师毓秀私交好的世家女来。

她只当这人与师毓秀一伙，是来找自己晦气的，心有余悸地又往墙边贴了贴，恨不得钻进墙里才好。

穆秋梧一直在府中养伤，好不容易腿脚好利索了便自告奋勇地来替母亲取书。

几个月没来书房，新进一两个世家女也是常有的事。他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字没写好白天领了罚，心道母亲对待学问果然严厉，撩开衣摆就在师毓卿空出来的地方坐了下来。

“母亲只是对待学问要求严格了些，其它时候还是挺好的。”说着，他新取了张宣纸，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镇纸，又去第一排的桌上取来自己的镇纸铺平纸张。

他拿起师毓卿丢下的毛笔，撩起袖子蘸墨，正要写字又看了看师毓卿写的那张，辨认好半天都没认出她写的是什么。

他偏头对上女孩的眼睛，有些尴尬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师毓卿细长的柳叶眼眨了眨，其中的好奇恐惧少了很多，又生出几分期待:“你……是要教我写字吗？”

闻言，穆秋梧愣了一下，他本应该拿了书就离开的，可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就坐下提笔了。

望着女孩眼中闪动的光亮，他不想让她失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师、毓、卿。”师毓卿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身子也稍稍离开了墙面。

可穆秋梧听了这三个字，却倏地将笔放下站了起来。

他向后退了两步，只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是师毓卿？”

师毓卿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又一次如临大敌地贴上了墙，她就不该说自己的名字的，这下穆家公子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教她写字也就算了，只怕又要被羞辱打骂一番了。

然而预想的讥讽打骂并未落下，她只看到穆秋梧向她行礼，并听见他说:“秋梧不知二殿下进了书房，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七岁的师毓卿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恭敬地待她，一瞬间两只小手也不知朝哪放，慌忙中摆了摆手，只一个劲地重复着“没有没有”。

穆秋梧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二殿下的传闻，一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一见，见二殿下衣着朴素甚至还有两处补丁，其在冷宫的日子由此可见一斑。

出身皇家却连邛都的平民也不如，方才的恐惧想必也不是怕领板子地原因，他不由地心生怜悯，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这回他坐在了桌案的侧边，又拍了拍师毓卿的位置示意她坐回原处。

师毓卿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小声地问道:“你还愿意教我写字？”

穆秋梧点点头，拿起笔在刚才铺好的纸上慢慢地写了个“师”字:“殿下得按正确的顺序写，字才能写得好看……”

她看得格外专注，照着穆秋梧的方法一遍遍地练着。终于，她在纸上写出了还算工整的名字，第一时间送到穆秋梧眼前给他看。

得到肯定后，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眉眼弯弯地望着穆秋梧，说道:“谢谢穆哥哥！”

听见这个亲昵的称呼，穆秋梧脸上渐渐浮现两坨红晕，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都是二殿下聪明，不用谢的。”

眼见日薄西山，天色已晚，穆秋梧再不回府宫门就要落钥了。

临走前，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贴身的帕子，手伸到师毓卿脸边又停住了。

他指了指师毓卿右边脸颊的位置，把那块绣着两片梧桐叶的丝帕放在师毓卿手里:“这里有墨点，二殿下擦一下吧。”

师毓卿看着帕子的材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裳，双手在两侧大腿上煞有介事地擦了会儿，这才接过帕子擦脸。

擦完脸，她依旧将墨绿的帕子攥在手里:“穆哥哥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帕子本作清洁之用，穆秋梧这块帕子颜色深根本就看不出来什么，但既然师毓卿提了，他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应了声“好”。

“穆哥哥！”

“二殿下还有何事？”

“你以后还可以继续教我吗？”师毓卿迷恋着这份难得的温柔，也贪心地想着以后。

“二殿下才入书房，有不懂的尽管问我便是。”

“还有……”

“殿下请讲。”

“穆哥哥可不可以不叫我殿下啊？卿儿，叫我卿儿就行。”

师毓卿不喜欢这么生分的称呼，有的人嘴上叫着二殿下，但那满脸的鄙夷怎么也藏不住。她相信穆秋梧即便不叫这个称谓，对她的态度也不会有多少变化。

穆秋梧想了想，作揖答道:“殿下，宫中等级森严，礼法齐全，恕秋梧不能从命。”

“好吧……”

听她话里难掩失望，穆秋梧的心不知怎的又软了下来:“不过若是殿下不嫌弃，只有你我二人时，倒是不无不可。”

“好！”

……

“原来陛下不回云凰宫躲在这，竟是在此发奋练字啊！”穆秋梧一如从前，挑着师毓卿专注之时不声不响地走至身旁。

听到是穆秋梧，师毓卿也不搭话，而是故意朝穆秋梧的反方向侧过身去，很明显是在生气。

“难怪这纸上的‘穆秋梧’三字笔锋锐利，隐有杀意，”穆秋梧说着弯下腰，搂过她的肩柔声细语，“早晨的事能不能容我分辨几句？”

“好啊，让朕听听，皇后要怎么狡辩？”师毓卿一边说着，一边默默地撇开穆秋梧搭在她肩上的手，还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名字一笔一笔地划去。

昨晚她明明和他说好了，睁眼就要看到他的，结果今早一起来，旁边又是空无一人。

“若臣说自己认床陛下信吗？”

“信。”她嘴上不假思索，却还是板着脸。

从前师毓卿几乎不敢耍性子，现在这样穆秋梧喜闻乐见，他笑着解释:“我原以为你会多睡会儿，就想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再做一次以前给你做过的什锦面，谁知我刚折返，就听宫女跟我说，有的人带着气上朝去了。”

“那面呢？”

穆秋梧无奈:“你下了朝躲在这不回去，面早就烂了。”

“哦。”

“明日，明日等你上朝了我再去厨房，可好？”

师毓卿“哼”了声，幽幽开口:“今晚侍不侍寝，皇后还是在宫里等通传吧。”

穆秋梧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可态度却不像从前那般淡定大度了:“陛下今晚去哪个宫都行，臣定会如昨晚般准时出现拦驾，到时候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得见穆秋梧酸意大发，师毓卿的心情有如雨后初霁，她起身牵起穆秋梧的手，边往外走边调侃:“皇后的度量越发小了，以后担上妒夫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为了臣的名声，也请陛下今夜驾临雍梧宫才是。”

师毓卿粲然一笑:“行啊，不过在这之前，皇后还是把昨晚承诺的事情先解决了吧。不去碧泉宫，只怕季将军又不给朕安生日子过了。”

“卿儿……”穆秋梧想起昨夜师毓卿睡梦中浑身发颤，额头汗珠密布，嘴里还不断叫着师毓灵的名字。他想了一早上，还是想问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他试探着问道:“你执意要我陪着，是不是因为晚上做了什么噩梦害怕？”

师毓卿身形一僵，立即脱口而出:“没有！”

她脸色不大好看，甩开穆秋梧的手：“你要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

看她如此反应，穆秋梧心知确有其事，但诚如钟姑姑所言，现在卿儿还没到愿意告诉他的时候。

他忙追上去，重新牵起师毓卿的手:“妒夫祸水的名声我都担下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

“走吧，回云凰宫用早膳，用完早膳跟我一块去碧泉宫可好？”

师毓卿抬起眼皮，看向穆秋梧:“我也去？”

“季思邈这回犯的事可不算小，陛下不得不去。”

师毓卿站定，拿起穆秋梧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个名字:“可是与她有关？”

穆秋梧微微眯眼，像是第一次认识师毓卿似的，眼中既有惊异又有欣赏。他反抓住师毓卿的手，弯了弯唇:“上次陛下在雍梧宫说的不错，两个人待久了，果真会心有灵犀……”

师毓卿暧昧挑眉:“我那次说的，好像不是‘待久了’吧？”

穆秋梧脸皮还是薄了些，耳尖登时泛红起来：“咳，先回宫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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