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宫乃宫中最是金碧辉煌的存在，先皇师筠颂在位时赐给了当时最受宠的龚瑜生龚贵人，也就是师毓灵的生父。

宫殿内坐落着一座假山园林，后院一隅有一汪澄澈的温泉，整个宫殿似有青山绿水，怡然雅致。

东南处的阁楼瞧着其貌不扬，实则是师筠颂搜罗了大量的暖玉修筑而成，冬暖夏凉，任谁住在此处都不免感慨一句“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早膳后，师毓卿本欲只身前往碧泉宫赴昨日未尽之约。穆秋梧执意同往，即便被撇下，还是先人一步等在碧泉宫前转弯处的街门前，决心已定。

师毓卿无奈：“大白天的，皇后也不放心？”

穆秋梧介怀季思邈中秋下药之事，绷着脸答道：“确实不放心。”

“若真的有什么事，皇后跟着便能解决么？”师毓卿脚下顿住，“这次是想挡什么？酒还是暗箭？”

“于你无益的任何。”

师毓卿默许他跟着，但又问了句：“穆哥哥，伤害我的事转嫁到你身上，我就会快活了吗？”

这一问直击穆秋梧内心深处，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四肢，怔得他立于原地，凝视师毓卿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都没想到答案。

碧泉宫宫门大敞，四名宫女侍从早已位列左右，只等师毓卿大驾光临。

碧泉宫华贵，就连下人穿着都比其他宫里的要华丽些。不仅如此，宫中下人做事也比外面的沉稳些，陛下皇后难得同时驾临，一众人等依旧礼数齐全，而后井井有条地进去向季思邈通传。

季思邈快步出来相迎，将帝后二人迎进正殿，并亲自呈上了两盏上好的茶汤。

中秋之夜季思邈虽是装得胆小，但是对穆秋梧的敬畏却未作假。

他是师毓秀的表弟，而穆秋梧与师毓秀则是同窗好友，两人因师毓秀的缘故自小相识。表姐敬重穆秋梧，而他又摄于表姐的威压，久而久之，他对这位年长五岁的穆家公子便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穆秋梧还浸于刚才的问题，脸色不大好看，随手端起茶盏嗅了嗅，掀开茶盖品了口，意有所指地说道:“这茶香清新，沁人心脾，倒是让人不禁想起中秋那晚季公子呈给圣上的竹叶青了。”

若在从前，季思邈定会装傻充愣，只笑着告诉穆秋梧这茶也叫竹叶青，但昨日，他已然与师毓卿坦白。

听出穆秋梧话里的追究责备，他拱手作揖：“此事臣也是无奈之举，昨日已向陛下请罪，今日还请皇后殿下恕罪。”

穆秋梧将茶盏重新放下，动作不轻不重，堪堪能听见个响来:“那这回邀陛下来碧泉宫，季大将军没让公子在这茶水里放什么不该放的吧？”

闻言，季思邈只是转向师毓卿，问道：“敢问陛下今日来碧泉宫，是赴的母亲之约，还是臣的邀约？”

师毓卿笑言：“赴将军之约须得夜里，但思邈的邀约，应该不只限于昨夜吧？”

“陛下圣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哑谜，听得穆秋梧云里雾里，但他也敏锐地发现，今日的季思邈确实不同往日……

他本以为是季贲慧利用前朝之事威逼师毓卿来碧泉宫的，可依现下所见，只怕是另有原因。

昨夜他把师毓卿拦下去了云凰宫，便是决定了要替师毓卿解决来自季家的压力。

然而当下氛围却莫名的融洽，一时间他竟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这时，只听师毓卿开口问道：“不知思邈要如何替朕解决沧江四郡之事？”

季思邈不答，而是望向侧方的一处屏风，唤道：“红绡，出来见过陛下皇后。”

师毓卿与穆秋梧对视一眼，同时选择了静观其变。

今日早晨，师毓卿在穆秋梧手上所写的名字，正是“红绡”。

只见一温婉气质的女子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宽大的衣服堪堪遮住了她的腹部，凭着她小心翼翼又略带蹒跚的步伐方才勉强看出她的孕态。

季思邈望着红绡的眼神里尽是疼惜，随后郑重其事地跪地，道：“恳请陛下护得红绡与腹中孩儿的安全！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师毓卿正欲开口，却听红绡抢先一步道：“不不不，陛下！奴婢不要季公子死，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在宫中寂寞，才会把季公子拉下水的。陛下若要追究，就追究红绡一人吧。”

此刻殿中只有帝后、季思邈红绡、钟如栩与暗中的巽儿，二人互相顶罪的模样乱作一团。

钟如栩不知缘何，神情复杂地上前扶起已哭成泪人的红绡，安抚她坐下后，又不放心地站在她身旁。

师毓卿这才得空张嘴，望向季思邈问道：“你身在后宫，与宫女有染已是重罪，朕为何要帮你护得她与腹中孩儿的安全？”

“臣可助陛下解决院中那几位母亲的线人，就是陛下进殿前见着的四位。”

“既然朕已知晓是哪几人，自行解决即可，季公子可是有何独到之处？”

季思邈道：“陛下拔除了这四个，还会有另外的人补进来。但这四人来自将军府，臣了解他们的脾性底细，可对症下药将其稳在宫里，再适时传些对陛下有益的消息回将军府，对陛下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师毓卿摩挲着手上的玉戒，不动声色地思索许久，将信将疑地询问：“朕记得，季公子自小并未被将军亏待，怎会狠下心倒戈对付自己的母亲？”

“臣斗胆，敢问陛下是愿锦衣玉食还是源自母亲的在意？”

师毓卿自小既无锦衣玉食也无来自师筠颂的爱，听得此问，穆秋梧皱着眉正要发作，但听一旁的师毓卿笑言：“若是有锦衣玉食，那便会进而奢求母亲的爱，但众所周知，朕自幼连温饱都成问题，因此，只求锦衣玉食。”

季思邈苦笑道：“那臣宁可没有那自幼的锦衣玉食，如此便不会贪心母亲的关注了……身在南逦，即便我为男儿身，但母亲在吃穿用度上从不苛待我，一贯是与几位姐姐一视同仁的，就是平常更愿意与几位姐姐说笑。”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直到进了宫，我才幡然醒悟，母亲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与陛下合房生下带有季家骨血的长女。而我在宫中过得如何，是否平安顺遂，她从不挂心。偶尔信中提及，她也只会认为，住进碧泉宫，只会比在将军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还说我这是好日子过惯了在此强说愁罢了。”

宽敞的大殿之上忽地安静许多，穆秋梧听着季思邈的话，脑中也不免想起有同等心思的李维南来……

不过令他庆幸的是，上次回府，母亲只是希望他与卿儿能够和睦，如此而已。

他摒除杂念，继续听着季思邈的肺腑之言：“是红绡，给了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宫中人情凉薄，见陛下不来碧泉宫，旁人便也开始敷衍起我来，我若不拿宫中宝贝换钱，即便是将军之子这日子也不好过。到头来只有红绡是真心待我的，她愿意听我说任何事，好几次病了也只有她不在意规矩，愿意随侍左右。”

说着，季思邈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陛下，男女情爱，实在自抑，臣愧对陛下，但愿尽绵薄之力，替陛下解当下之急！倘若陛下不愿，思邈也绝无怨言，只求死后能将我们一家三口葬于一处，如此，即便身赴黄泉也不再孤独了……”

季思邈所言，不免令在场所有人动容，师毓卿声音低了几分，问道：“季公子先说说打算如何替朕解忧？”

“臣可收买那几个线人回府禀告，就说陛下已在碧泉宫留宿。”季思邈又望向穆秋梧，“也烦请皇后差人在起居注上添上几笔，母亲得知后，定会与蔡大人示意，沧江四郡的拨款，定无阻碍。”

“虽然粗糙，也可解燃眉之急。”师毓卿没有反对，同意了与季思邈的这笔交易。

手上的玉戒扳指拨弄了两下，她又取下在掌中揉捻：“不过日后若是将军府有何异动，季公子需得明白，你可能会是朕发难的源头……”

“若能护她们平安，臣悉听尊便！”

红绡还想替季思邈争取什么，却被钟如栩暗中止住。

只听师毓卿对她说道:“与心爱之人共育生命，既是男子得来不易的福分，也是女子最真诚最勇敢的付出，红绡姑娘只管养胎，这日常安胎滋补的药物，去太医署找首席支取便是。”

从始至终，红绡都未被任何一人迁怒，南逦对怀有身孕之人是与生俱来的偏袒。

可穆秋梧却瞧出了几分师毓卿对红绡的向往与艳羡。

他愧疚地垂下眼去，藏起了满目的矛盾，有人爱怜孕育新生命的母亲，可也有人寻着这女子最脆弱之时暗藏祸心……

他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风险……

离开碧泉宫时，师毓卿仔细审视着出来相送的季思邈，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想绯玉公子之名，竟名副其实。”

季思邈回想方才殿中种种，见到红绡时，帝后二人都未曾惊讶。想必他将红绡养在深宫之事，这二人早有所闻。

于是，他作揖后同样意味深长:“陛下与传闻中所言，却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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