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毓卿又惊又喜，这一刻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所谓身份。一切都恍如年幼时那般，她进书房晚，时常因功课问题被太傅留堂到日暮，而她的穆哥哥每次听说她被留堂，就站在书房外，借等母亲一起回府的理由静静地等她出来。

知子莫若母，一来二去，穆太傅便看出了端倪。太傅和穆秋梧一样，并未因她出身冷宫就制止什么。有时留得晚了或是下雨，太傅还会吩咐穆秋梧把她往里面送送。

直到穆秋梧十四岁，不得不开始避讳男女有别时，他才被彻底禁止进出后宫。

那时只是七八岁的年纪，师毓卿还不懂什么男女情爱，但穆秋梧和太傅于她而言，就和冷宫里的钟姑姑一样，都是冬日暖阳，即便不能驱寒，也给人以生活的希望。

今时今日，师毓卿再不用像以前那样，而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挽住穆秋梧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不是说好了去雍梧宫的么，你怎么过来了？”

穆秋梧道:“多亏钟姑姑差人来报，说闻大人进宫与你商谈，估摸着要误了时辰，于是我就把你爱吃的带来了。”说着，他不免夸赞道，“姑姑果真如她们所言，伺候陛下周到细致。”

师毓卿得意道:“姑姑的好可不止如此呢！要是姑姑抱负在前朝，今日怕是官拜二品也不为过呢！”

正巧钟如栩过来引她们去安排好的偏殿用膳，听到师毓卿如此评价，连忙摆手:“奴婢只知打理后宫琐事，哪有陛下说的那么神！”

师毓卿瞄了眼穆秋梧，又对钟如栩说道:“姑姑，这话就不对了！穆哥哥和太傅以前都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后宫之事虽是琐事，可其重要程度绝不逊于前朝。依我看，前朝后宫，只要有能力者，都是我南逦的人才。”

今日氛围好，几人有说有笑地进殿后，一桌子的菜也陆陆续续地上了桌，热气腾腾的一片看得人心里也暖暖的。

穆秋梧带来的鸡蕈羹鲜香入味，牡丹饼也是酥脆可口，他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全程只顾着给师毓卿不停地添菜。

“你别光给我添菜，自己也吃呀。”师毓卿止住他的动作，反过来给他碗里添了不少菜。

穆秋梧看她吃得香，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其实钟姑姑差人来说的话被他隐去几句，也算是钟姑姑的一个请求。

这几年师毓卿进食一直都是个问题，每顿都是草草对付了作罢，谁劝都没用。如今帝后合心，钟如栩只好寄希望于穆秋梧，毕竟能好好吃饭，身子骨也能好些。

穆秋梧一口答应下来，早在中秋那夜两人坦诚相对时他就注意到了，师毓卿要比三年前清减许多。一开始他没多想，可昨夜他又发现，卸去妆粉的师毓卿脸色也差了很多。

他知道钟姑姑不会告诉他原因，所以盘算着哪日私下去问问宋决明，究竟是什么样程度的身子弱竟能让人在短短三年间清减至此？

上次生辰，师毓卿送来的那把绿绮穆秋梧也带来了，

这回甚至不用师毓卿提出，饭后消食后穆秋梧便直接开口问道:“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师毓卿看着他眨眨眼:“朕想听什么曲子皇后会不知道吗？”

穆秋梧心领神会，抬手抚平琴弦后，悦耳的琴声便从指尖肆意而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桌案上的熏炉升起袅袅白烟，琴声中蕴含的情意浓烈炽热，听得人心驰神往。

这琴曲中虽句句无她，但又好像句句都是她。

琴声即心声，今日师毓卿算是彻底信服了。

寝殿内一片岁月静好，她枕在穆秋梧腿上闭目凝听，慢慢地放松下来。自从坐上高位，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如此安逸过了。

穆秋梧琴技绝伦，不论什么曲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哪怕盲奏都能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今日，师毓卿枕在他腿上，他总想着低头瞧她，手上罕见地弹错了琴弦。

师毓卿没有反应，依旧合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想着她现在每日如此劳心劳神，穆秋梧干脆停下奏曲，好让她安静地休息片刻。

整个寝殿都渐渐归于寂静，偶尔能听见宫灯中蜡烛爆花的声响。穆秋梧就这么静静地凝望师毓卿的睡颜，不知不觉中笑意爬上了眼梢。

眉眼如画，肤若凝脂，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如烟往事也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十二岁时他第一次见师毓卿，一张小脸上攒着一股子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劲儿。

还记得那日替母亲取书前母亲便嘱咐过他，取完书必须回府，切莫在宫中逗留太久引瓜李之嫌。

所以一开始进书房时，他并未打算去看那角落里脸生的小丫头在做些什么。

可他余光瞥到女孩拿笔的动作生硬得很，不由得脚步一滞，皱着眉头多看了几眼。

他想，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上去也有七八岁的模样，再不济怎么连笔都不会抓？

他边想边走近，欲探究竟，却意外地捕捉到了小女孩身上的倔强和较真。

就是那股子的劲儿，让他忆起母亲与父亲从小对他严格要求，诗书礼乐易，琴棋书画，文韬武略，不仅要会，而且必须比同龄人精通。

而他，在那些强压面前，似乎也是如此……

倔强又不服输。

后来，他留下来教她写了她的名字，又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

正因如此，他因耽搁了回府的时间讨了顿父亲的板子……

好在母亲的态度不算决绝，所以后来他才有机会护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好好长大。

穆秋梧不止一次地想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保护的冲动彻底开始变了味？

也许是先皇赐婚那日吧……

那日他被许给师毓秀，定为未来皇后，而卿儿，在一个女子为尊的国度，竟可笑地要被送去西疆和亲。

在心被挖掉一大块的滋味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一种朦胧的情意逐渐显现——

原来每次见到卿儿时，那种克制不住嘴角上扬，心被填满的感觉，是因为他早在积年累月的相处中，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

奈何年少轻狂，心思浅薄，他当时竟傻乎乎地，仅凭着满腔的爱意去求先皇收回成命，成全他与卿儿。

可先皇又怎么可能改变心意？他这一求反而让先皇担心起来，她担心两人的感情会影响南逦与西疆未来的联合，一道密旨就令他天亮时离开邛都，向东游学，直至师毓卿去往西疆和亲后方能回来。

于是临行前，他冒险溜进了后宫，直奔冷宫方向。他想跟她道别，推开门却看见师毓卿不省人事地昏睡在床上。

钟姑姑告诉他，傍晚不知是何原因，皇太女殿下疯了般地来冷宫把人带了出去。

再等钟姑姑追出去时，人已经被师毓秀推下了宫苑的荷花池，要是再晚一步，只怕是要一命呜呼。

钟姑姑不知师毓秀发疯的缘由，穆秋梧却知道，他抿着唇一言不发，愧疚和自责瞬间将他淹没其中。

师毓秀向他示好过，想必是得了他去求皇上的消息，才会如此愤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保护师毓卿的力量。

何止是没能保护她，甚至还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差点送了她的性命。

最后，他决定遵旨，离开邛都。

但也不仅仅是遵旨……

他将腰间的家传玉佩交给钟如栩，交代她去太医署找宋决明来诊脉。想了想，他又嘱咐钟如栩，万万不可泄露他今夜来过之事，即便是对师毓卿。

安排好一切后，他恋恋不舍地抚过那张柔弱发白的脸庞，随即在师毓卿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一切恍若隔世，又像昨日重现，谁知造化弄人，那么努力去争取的人却怎么也抵不过命运的轻轻改变。

好在，他的人生还算没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如今眼前人即心上人，这便足够了。

这般想着，穆秋梧的眼神越发柔情，他情不自禁，缓缓地低下头来，趁师毓卿睡着，悄悄地，又一次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今时不同往日，师毓卿并没有因落水受惊而昏睡，相反的，琴声停止时她就没了睡意，只不过想看看穆秋梧的反应没有睁眼罢了。

感受到额前异样的柔软触感，她羽睫惊颤，骤然睁开眼来。

穆秋梧还未来得及抬起的脸近在咫尺，眼中的无所适从完全一目了然。

她眉梢轻挑，嗓音低哑魅惑:“穆哥哥，都偷亲了为何只敢碰下额头？”

说着，她悠悠地抬手，用纤长的手指在唇周勾勒:“不妨，再大胆些，试试这里？”

话音刚落，穆秋梧二话不说地将她抱起，如她所愿，吻上她的唇，继而深入……

他一改往日的矜持，没多久就将师毓卿吻得浑身发软，最后不得不伏在他肩头哼哼唧唧。

不等师毓卿缓过劲，穆秋梧的手臂绕过她的腰肢猛地收紧，低沉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挠着师毓卿的耳廓:“卿儿，其实，我可以更大胆些……”

铺天盖地的情意席卷而来之际，师毓卿暗道自己灭火的本领远不及她放火的本领强，最终还是穆秋梧念着她身子吃不消，才勉强地放过了她。

从琴案到屏风前，最后又被抱上床，事后的寝殿一片狼藉。除了绿绮还安然躺在琴案上外，紫金兽首小香炉翻倒在地，百鸟朝凤的屏风也明显歪斜，衣物散落在床榻四周，那片金线绣制的凤尾梧桐红色肚兜赫然挂在镂空的木雕床架上，无一不引人遐思。

师毓卿任由穆秋梧给她喂水，擦身，更衣，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还跟着穆秋梧动了动以外，没有一处是愿意动弹的。

穆秋梧收拾完一切，吹灭宫灯后躺在师毓卿身旁，黑暗中明显感觉到一只手隔着衣料，在他腹部的伤疤上游走，描摹。

“穆哥哥，身上这几处疤，是以前就有的吗？”

“游学时身边只有穆升，难免遇到危险……”

“当时一定很疼吧？”

穆秋梧制住她的手:“无碍，现在已经不疼了。”

良久，穆秋梧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卿儿，你在碧泉宫时那般善待红绡，是不是，也想……有个孩子？”

暗夜笼罩中，只听得师毓卿轻笑出声:“穆哥哥，你怎么支支吾吾的？”

“想问又怕你想到上次雍梧宫的事，会不高兴。”穆秋梧满腹心事，答得半真半假。

“唔，那次看到落花散确实难过，巴不得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才好。”

闻得此言，穆秋梧的手臂不安地环上她肩，力道加重收紧了不少。

师毓卿偏头蹭去以示宽慰，回答道:“若是没坐上这位子，倒不必强求，可现在，朝中上下都巴巴地望着，都祈祷着有个能继承大统的皇长女呢。”

“嗯……”

师毓卿想起穆秋梧端来的落花散，敏感的心思催生着挫败与疑心，眸光逐渐暗下:“我属意的从来都只有穆哥哥一人，但是，如果穆哥哥不乐意，那我也只能多纳些新人进来……”

“不行！”

不等师毓卿说完，穆秋梧一个翻身压在师毓卿身上，难得强势起来:“只要陛下还认我这个皇后，这皇宫以后只会是这般冷清。”

他嘴上说得像是在醋着，但私心还是担心自己的父亲会借着她有孕生产铸下大错，他至今都不知，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应该如何方能两全其美。

很快，穆秋梧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平复后干脆坐起身来:“我是说，你现在的身子，怎么能过得了生孩子的鬼门关？”

师毓卿十分乐得见穆秋梧吃飞醋的样子，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又或许是在穆秋梧面前没有太多的戒心，因此并未多想。

女子生产是最虚弱的时候，先祖们大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提防不轨之徒，她又怎会不知现在时机未到？

何况她体内余毒未清，除非离儿真能带回那味药来，否则只怕母皇当时殚精竭虑保下的皇位，最终还是会落到旁支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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