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霖行宫回来，师毓卿不哭也不闹，到时辰了就躺上床就寝，可躺下后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着顶上罗帷的纹路。

在钟如栩给她掖好被角，准备退下时，她的嘴动了下，“姑姑，最近怎么总是这么累呢……”

“大病初愈，身子总要乏些时候，睡一觉就不累了。陛下抓紧合眼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师毓卿叹了口气，顾自说道:“恨师毓秀也累，爱穆秋梧也累……离儿说得不错，要是有忘情水就好了……”

“离儿年纪小不懂事，陛下怎么也跟着糊涂了？人活一世，哪能没有感情呢？”钟如栩伏在床前，轻声细语，“陛下已经被大殿下伤了身体，余生就连情绪也要时时被她左右吗？”

“姑姑是为了这个，才将皇后放进来的吧？”

巽儿的武功在整个南逦都是数一数二的，若非主动收手，穆秋梧绝不可能进来。

师毓卿见到穆秋梧时就想过，离儿对穆秋梧已经到了嗤之以鼻的程度，巽儿得了命令亦不会轻易收手，那便只剩下姑姑，会因过往的情谊对穆秋梧心软。

钟如栩也不隐瞒，承认了此事:“奴婢只是觉得，皇后素有风光霁月之美名，绝不会是吃锅望盆之人，若是有误会，见了面说上话，总是能解开

心结的。”

“但姑姑看到了，即便见了面，也还是会问题，他甚至……”师毓卿长叹一声，克制了好久才继续说道，“甚至用师毓秀回邛都来激我。”

“姑姑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师毓秀，会不会是因为经常往来书信，早就知道了师毓秀受伤之事，所以才来与我修好，为的就是时机合适的时候求我放他心上人回来？”

宫乱过后，师毓卿虽得上位，但也深受其害，时日一长，她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她稍察不对，立即就会耗神多想，而且越劝越较真。

钟如栩深知她的心病，即便心中从未怀疑过穆秋梧的真心，但还是不敢多劝。更何况，她已经给过皇后好几次机会了，既然局面还是这样，那便顺其自然吧……

宫中任何风吹草动，倘若不刻意隐瞒，不多时便会吹遍邛都的大街小巷。

穆府很快得知了帝后在楚霖行宫中争吵一事，李维南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一个劲儿地念着“完了完了”。

“你安分些成吗？找个椅子坐下来先。”穆隐华端起茶盏，细嗅茶香，优哉游哉地品了一口。

“我哪还有心思坐下来啊？秋梧他失了宠，今后这个计划该如何是好？”李维南手心碰手背这么一拍，但身体还是听话地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这都没幽闭冷宫呢，谈不得失宠，小两口吵架罢了，过两日便和好了。”

“真的？”李维南两眼放光，总算是安分了些。

“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梧儿我还是知道的，他看似温润，但执着得很，认准的人绝不会轻易放手。即便被幽禁冷宫，他也不会听之任之，定会拼尽全力挣出去挽回的。”

李维南品着这话，蹙眉后勉强一笑：“也不知家主究竟是在说秋梧少爷还是在说自己……”

“好了，你也不必多想，即便出了什么变故，天意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穆隐华茶盏落定，诡异莫测地弯唇，“如今可是有一个天大的惊喜，正在马不停蹄地赶回邛都的路上呢……”

十月中旬。天将明未明之时。

碧泉宫暖阁一声嘹亮的啼哭，驱散了连绵多日的阴雨天。

红绡生了个男娃娃，母子平安。

碧泉宫里的眼线早已被季思邈摸透打通，除了帮忙接生的钟如栩，再无旁人知晓暖阁内发生的一切。

钟如栩洗去手上的血污，慈爱地望着锦被内那粉嫩的一团，想起了离儿刚出生时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下那几乎吹弹可破的脸蛋儿。

“这小家伙果真是令人怜爱呢！”

此刻天已大亮，钟如栩看过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确定妥当后将锦被重新替孩子盖好，“时候也不早了，红绡姑娘这一夜也辛苦了，孩子便劳烦公子照顾，奴婢这就回云凰宫复命去了。”

“姑姑且慢！”

季思邈叫住钟如栩，又将孩子放回红绡身边，说道:“姑姑，我与你同去。”

“为何？”

“红绡母子平安，其间少不了陛下的荫蔽，思邈有一事欲告知陛下，算是报答陛下数月来的恩情！”季思邈拱手，“还请姑姑引路。”

季思邈的到访出乎师毓卿的意料，而他带来的消息却也如一缕光亮，穿破了一直萦绕师毓卿心头的疑云——

“你确定，蔡语的官人是北祯奸细？”

季思邈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除了蔡大人，还有兵部和几位将军家的男眷，名单都在这里。母亲能够在朝堂上一呼百应，除了季家的兵权外，也是靠着这份名单拿捏那些大人。”

师毓卿接过名单，却不展开：“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为何现在才交出来？”

“身份变了，肩上的责任也重了，思邈自知无能，只能用这份名单来陛下这再求一个庇佑。”

“是了，朕差点忘了，今日是红绡的大日子，”师毓卿垂下眼眸，掩去了什么，复又抬眼问道，“生的是女孩还是男孩？”

提到孩子，季思邈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是个男孩，现在还是小小的一团，倒看不出是像红绡还是像我……”

师毓卿从他的眼神里，似乎能读懂他的憧憬。

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但绝不是在宫中。

于是，她开口打碎了他的美梦，冷淡的声音乍然响起：“所以，季公子是想用这个名单换什么？孩子的前程？还是安稳的一生？”

“人皆养子望前程，我被前程误一生。思邈惟愿孩儿一生顺遂，如此仅可。”

“朕明白了。”师毓卿缓缓地展开名单，直至此刻，方才接受了季思邈的条件。

“姐姐怎么站在这风口？如今的风都是刺骨的冷，您若是再倒下了，势必是要引起怀疑了。”

离儿见季思邈离去，紧跟着就进了书房伺候。

见人站在门口看着张纸出神，她嘴上担心着，手上也不闲着，立即替师毓卿披上了件孔雀氅披风。

师毓卿盯着名单上一个个的名字，眉头皱得都能夹住张纸，“离儿，南逦的蛀虫，你们查得如何了？”

“她们一直在查，底下郡县地方官、边关戍边将领的家眷，凡是证实身份的男眷都伪作意外了结了。邛都内的官员最近刚动作，才有些眉目……”

师毓卿把名单递给离儿，“顺着这个查，但邛都内的官员牵一发动全身，所以这次不能打草惊蛇。”

离儿接过名单，匆匆扫了眼，并未看到穆家的人员，心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神情复杂地收起了名单。

师毓卿正专注地琢磨着北祯奸细的名单，未曾留意离儿的异样。

当年宫乱平定，母皇临终前曾嘱咐过，南逦若要长久，绝非是铲除季家就能办到的。

既然能有进宫的贵人龚瑜生，就会有其他的“龚瑜生”们。

如果说南逦是一座高楼，那皇帝及肱骨之臣便是其中的横梁直柱，外在的损坏可以及时修补替换，可若是内部长满了蛀虫，待到大厦将倾时，则一切已晚。

师毓卿思虑再三，又补充道：“朕能给你们部署，那这些奸细背后定然也有一个隐蔽的中心人物，你们这次既在暗处，却也在明处，所以务必处处小心，三思而行。”

“是！”

殚精竭虑之后，师毓卿突感不适，头疼欲裂。离儿扶着她坐下后，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扎了几个穴位才堪堪好转。

“卿姐姐，你总是这么思虑过度，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这不是有离儿嘛，我们小神医的名号我还是相信的。”师毓卿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很快又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默了半晌，她望着自己的下腹，冷不丁地问了句：“离儿，你回宫前托巽儿带回的药，明明换了药方，为何……”

“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离儿的手已经搭上了师毓卿的脉搏，并无异常之处。

“没有，就是今日听闻红绡生产，有些感触……”

离儿听明白了，几番欲言又止后叹了口气，“我的傻姐姐，女人生孩子即便是我拿出十成医术也不敢保证不出任何意外，你又为何非要冒这个险呢？”

“可是世间哪件事又是不冒任何风险就能达成的呢？”师毓卿恹恹地倚在椅背上，道明了自己的打算，“私心上，我心属穆哥哥，想与他共享天伦也是情之所至。而放眼朝堂，内忧外患，朕的身体不比常人，万一遭遇不测，又未留下个一女半儿，岂不是给了那些豺狼虎豹可乘之机？”

离儿又想起了那天在楚霖行宫见到的药瓶，没沉住气小声嘟囔道：“可现在不是姐姐的问题，是皇后自己不要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师毓卿听清了，但实在是难以置信，汹涌的寒意似乎已在脚底蓄势待发，只待一个答案便要向着全身冲锋。

“我……”离儿将师毓卿的反应尽收眼底，这一瞬间忽然就后悔了。

她应该听娘的话的，真相原来是分善恶的，稍不留神就会变作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插人的心窝。

“说啊！”师毓卿好似疯了一般，抓住离儿的胳膊猛地一掷，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姐姐，我说我说，你先冷静点好吗？”离儿几乎都要被吓哭了，混乱中她已经分不清是师毓卿的手在抖还是她自己在发抖。

师毓卿还残存着几分理智，闻言松开了离儿，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那天在楚霖行宫，皇后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瓷瓶，我见上面有宋决明的记号，就打开来闻了闻。”

寒意此时早已遍布全身，师毓卿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好不容易吐出一句：“是什么药？”

“是，是宫中男侍从进宫必须服下的芜庚散。”

“……”

师毓卿没再说话了，本就惨白的脸此刻望去就像没了生气一样，看得离儿心里发毛。

后者连忙补充道：“卿姐姐，姐姐，皇后那药是被宋决明改过方子的，每次服用只能作用三日，不会像那些侍从一样，得在放出宫后用药才能恢复。”

宫中需要男子做苦力，也需要男子伺候皇上的后宫众人。可南逦开朝至今，男丁数目远不如女子，为着后世人丁兴旺考虑，断不能效法北祯阉割男子。

于是先祖便令太医署研制了这个芜庚散，谐音无根。

此药药性猛烈，入宫的男子一旦服用便不能人道，但放出宫时又会交予这些宫人恢复的解药，为的就是阻绝男子在宫中生出些无端是非。

上次从楚霖行宫中捡到药瓶后，离儿就怀疑事有蹊跷，把这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原来宋决明这小子调整了药方里蚯蚓、棉花籽和雨水的用量，才能既让皇后正常侍寝，又不会让姐姐怀有身孕。

离儿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清楚后，见师毓卿的脸色还是很差，难得地替穆秋梧说了句好话：“姐姐，皇后他这么做，可能有他的苦衷，离儿去把他带来，我们问清楚可好？”

“不必了！”师毓卿终于再次开口。

她这次真的跟穆秋梧周旋不动了。

他能有什么苦衷？天伦之乐人之常情，若是在她这里没有，那便是放在旁人那了。

如今看来，他替师毓秀求情可能不是因为吃亓逸的醋而气她，说不定就是记挂着那远在西境受苦的心上人……

终于，师毓卿梗在胸口的一口气顺了过来，但接踵而至的便是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她榨干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借着椅子的扶手拼命支撑，总算是逼着自己狠下心来：

“皇后穆氏，用心不专，幽禁雍梧宫，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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