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觉得自己呼吸要彻底停滞了。

直到传来书册间呲呲的摩擦声，声音细微，恰落在不远不近处，六娘的眼睛张开一条细密的缝。

却见那绣着金丝的皂靴停在六娘两个书隔前，与她不过五六尺远，所幸，她藏的矮整个人被层层叠叠的书册淹没，六娘这才斗胆将视线轻轻上移，那人取了本书册，在手里随意翻着，原来是背对着她。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寂后，那人突然开了口“起来吧，前日，有人快马加鞭来报，吏部的敕牒已发，估计不足月余，你兄长就能领了敕牒到汝宁了。”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山长如蒙大恩，感激涕零，口中连连道谢。

那人却轻笑了两声，继而声音儒雅如初“文朔楼不愧是胶州蔚为壮观的藏书之地，这孤本如汗牛充栋，有些竟连我也难得一见。”

“贵人若是喜欢，尽管点名，鄙人命人送去贵人府中。”

“怎敢侵占山长爱物。”那人将书册撂回原处，终于抬步走远，他拉开文朔楼的门，六娘看到他的直裰被风吹得向后微摆。

“还请山长不要忘了你今日所言。”他丢下一句话走出去，山长滞了片刻，方疾步跟上。

六娘终于长出一口气，身后已津了凉凉一层薄汗。

外面忽然荡来钟声连连，竟已是会食之时。

顾翁戎抬头看到堂外，不知何时凌空撒雪，纷扬漫卷，不多时已银霜遍地。

他正欲收起手中的长卷，却见六娘从堂外走来，小女娘穿着自己做的猩红色狐皮小氅，埋头自顾自走着，与孟简之擦肩而过，此时却未停驻片刻。

她的小姑娘长大了不少，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她自书堂走过，多少学子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身上，六娘不察，顾翁戎自然辨得这些目光里有多少惊艳和念想。

顾翁戎犹记得初次在安济坊看到她，她瘦骨嶙峋，只拿一双乌黑圆滚的眼睛，好奇却充满戒备地看望向他，他将手中的炊饼递给她，明明自己饿得不行，却骗七郎说她不饿，直到顾翁戎说不缺，她才狼吞虎咽下肚。

顾翁戎为这一颗乱世的赤忱之心所动，既然有缘得遇，便不忍她再受饥寒之苦。

六娘天性太过纯善，顾翁戎想，她需要一个有能力为她挡一生风雨，孟简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以他的心性才学，定有扶摇直上之日。

只他性子太过执拗，不甚圆融变通，在官场必然多受磋磨，加之性子冷清，竟颇像顾翁戎年轻之时，恐怕难免让枕侧人受伤。

可顾翁戎也知道六娘的心系在孟简之身上，因此顾翁戎且一切由她，并未反对，只是，顾翁戎始终不知，他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六娘抖了抖氅上的落雪，“阿爹！”小女娘笑唤着他。

顾翁戎示意她过来，抚了抚她头上的落雪，六娘蹲身歪过头去，任由顾翁戎给她打理。

阿爹待她素来宠溺和蔼，六娘笑意盈盈地谢过顾翁戎。

“阿爹今日还讲学吗？”

“今日需留在这里把这本院史修完，明日便是旬休了，阿爹陪你做混沌祭祖。”

“太好了，六娘最喜欢吃阿爹做的笋蕨馄饨了。”

顾翁戎不食荤腥，六娘便时常给顾翁戎送午食，今天带的是她昨日熬的豆粥和梅花汤饼。

顾翁戎吃饭时必食不言，六娘一人无趣，则整个身子歪在一旁的软枕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从文朔楼借出来的书，可她知道，此时她眼睛落在，脑袋里的思绪却比外面的雪还纷乱。

顾翁戎放下箸，将食碗放回食盒，不经意似的道“六娘有心事？且让我猜猜？不会，又是为了我那位得意门生吧。”

六娘霍然抬眸，不可思议地望住顾翁戎“这么容易就被阿爹看出来了，我……”她本以为她掩饰地挺好。

旋即又低头将话咽了回去“没有~”她虽有心事，但这回，还真不是为了孟简之。

顾翁戎被六娘欲言又止的小表情逗笑，嘴边花白的两缕胡子一扬一扬地抖动着，手中却拿起戒尺敲了敲六娘眼前的书。

六娘顺着戒尺所指方向看过去，嘴唇一抿，耷拉下眼睫，原来她将书都放反了。

六娘凑到顾翁戎身边撒娇道“我只是想起阿爹说过，阿爹的父亲是个大夫，阿爹的医术是从您父亲那里学来的，前朝败落后阿爹还带着大娘做过走方郎中呢？”

顾翁戎觑她一眼“为谋生计之举，六娘怎么问起这事？”

“六娘自有记忆起，便在汝宁生活，六娘想着，若是能去汝宁县外看看也不错，大周辽阔，地大物博，六娘也想让阿爹带我游走江湖，悬壶济世呢。”

顾翁戎诧异地看了眼六娘，继而笑道“你大娘过多了浮萍般的日子，好容易在汝宁县安居，怎舍得如今的安稳。”

六娘垂下头，“……也是”

小娘子远还不是存得住心事的心性，忧愁早就爬上眉头，她一向知道山长与顾翁戎虽同在汝阳书院，却素不相善，前阵子，二人还当着诸位学子大相争执，阿爹如今能在汝阳书院做先生，其实是郭县令的意愿，她虽懂得不深，但她知道，若是汝宁县令换成山长的堂兄，必与阿爹无益，若是阿爹做不了这汝阳书院的先生，大不了，她随阿爹做那走方郎中去，可她忘了大娘零落半生，怎会愿意放下如今的安稳日子。

“六娘，过来。”顾翁戎柔和招手唤她，六娘凑到顾翁戎身边。“六娘，若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告诉阿爹，阿爹可以帮你解决，你还没到该往心里藏事的年纪。”

六娘听顾翁戎如此说，心底阻塞的石头倏然疏通，便忍不住将她今日所见所闻，毫发无遗地与顾翁戎说了一遍。

见顾翁戎默了一会儿，低头冥思，六娘又道“阿爹，不离开汝宁也无事，若你不能在汝阳书院教书，六娘便每日多做些酥酪，也一样可以养活您和大娘的，六娘有好些个大客人，董员外家，彭员外家，都愿意出一两银子一斤的价格，让我特意给他们做酥酪呢，哦，对了，还有隔壁陈平大街的荷殿楼，说我若愿意，可以专给他家供酥酪，价格又高出一倍。”

顾翁戎懂了，小娘子原来是在担心他受排挤，丢了这书院先生的营生，顾翁戎忍不住爱抚六娘的头“我不该让你独自去那里，倒叫你撞见这种事。你撞破的事，虽不是什么密要，但恐怕牵扯出不相干的人，同谁都不要再提起。”六娘捣蒜似的点头。

顾翁戎一笑，“至于六娘担心的事情，不过是你的揣测，即便真的如你忧虑的一般糟糕，阿爹亦有破解之法，六娘，凡事尽你所能，但不要为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愁苦。”人力总有限，但他希望她的小姑娘明媚如春，永远不要活在阴霾之下。

六娘歪头看着顾翁戎，半晌后道“阿爹，六娘明白了。”六娘一向将顾翁戎的话奉为圭臬，她信任顾翁戎，比信任她自己还多几分，阿爹说有办法便一定有办法，她不需要做无谓的担忧。

顾翁戎点点头“做你的事情吧。”

六娘明媚一笑，原将掷在一旁的书册抱在身前，她眼眸一转竟看见外面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已是一片素白，而身前，火点哔啵哔啵在红色陶土制成的炭火炉里飞舞跳跃，

六娘往顾翁戎身边凑了凑，靠在顾翁戎肩头，眼神不经意落在手中的书册上，就那一瞬，小女娘又突然来了精神，眼里熠熠生辉，猛得坐直“阿爹，我想到了。”

顾翁戎被六娘吓得手中一抖，险些将手中茶壶的水撒到自己衣裤上，顾翁戎看着煮得滚滚的茶水，尚冒着蒸腾热气沿着几往下滴，暗道一声幸好。

六娘手指轻轻滑过书页，将书页上的字指给顾翁戎看“阿爹觉得行舟二字如何？孟哥哥秉性坚韧，无论顺流或逆水，愿他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

顾翁戎点了点头，“很好，只要简之随势而行，终有一日长风破浪，得渡沧海。”

六娘握拳满目崇慕地看着顾翁戎“阿爹说的也太好了！”

六娘一颗心雀跃起来，兴奋得了不得，暗暗筹谋着后面要送给孟简之的冠礼，她还想要亲手给他做个印纽，与所有制式都不相同，是独一无二的，专属于他的，专属于她送给他的。

六娘跑去抱着文朔楼的《印石简略图》一页一页翻着，直到日斜西山，学堂散学，之后便是诸位学子会食晚课，孟简之此类住在汝宁的学子，则特得了批能每日归家，旬日劳作。

六娘一双眼睛望了出去，来来往往的人众多，可她未见到她的小郎君的身影。

顾翁戎看出六娘心有挂碍，便道“六娘，你先回去看看你大娘吧，我今日把这本史修完再回。”

六娘应着跑了出去，顾翁戎便又收心在手中的长卷，若是他只能离开汝阳书院，也索性曾给汝阳书院留下些什么，至于朝政中蝇营狗苟地事情，他不想再上心，他早已是个局外人，亦乐意做这个局外人。

今日雪大如席，人间已是碧玉琼瑶，六娘去到堂上，哪里还见孟简之的身影，只有孟瑶琴带着几个学子不忘奚落调侃于她“怕你追上，一散堂便如惊弓之鸟，步履匆匆走了”。

六娘并不想搭理他们，转身奔入大雪中。

小娘子的心情一时有些落寞，她只要来书院便会等他散堂同回，而他明明知道她今日亦在书院，但她只是晚了这一回，他亦不愿意等她。

六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低头自顾自走着，“六娘，今日怎么没和孟家小子同回。”陈平大街的王掌柜奇道，见小娘子容色委屈，便知道是又被孟家小子欺负了，忙道“快进来尝尝我新酿的果酒。”

六娘看着掌柜怜爱的目光，闹得她更落寞，连自己都开始可怜自己了“今日雪大要提早回家呢，改日再来掌柜这里讨酒吃。”

六娘拐过陈平大街，走入永宁巷，突然见巷子尽头一个青色长衫的少年，背着书箧，踏雪而行，每一步都坚毅踏实，不是她的小郎君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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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