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又漱了口，平阳公主一边擦嘴一边打量我：“怎么？心里有事？”

我吃着诸邑奉上来的藕饼，摇了摇头：“没事，方才去看了阿青和去病，有些想他们罢了。”

平阳公主喝了两口茶水，默了许久，说道：“李广利的事我也听说了，自从阿青走了以后，朝中便没有可靠的将领了，他启用李广利也是无奈之举，你别多心。”

我轻笑道：“他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高兴就好，我无权干涉，我呢，就好好帮他管好这个后宫，别再折腾出什么乱子就成。”

“之前向陛下举荐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简单的姑娘，眼下瞧着倒不像是个省油的灯，我都有些后悔把她送进宫了。”

“阿青不在了，那个位置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没什么好后悔的，只要是能为大汉，为百姓做点事的，我都支持！”

她轻轻叹息：“怕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吹凉了漆卮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采桑悄悄进屋，到我耳边小声道：“皇后，宫里传来消息，小李姬早产，请皇后尽快回宫。”

“怎么回事？”我诧异道。

采桑摇头，表示不知。

“怎么了？”平阳公主一边漱口一边问。

我笑了笑，说道：“没事儿，兵来将挡罢了，你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我先回去了。”

平阳公主点头行礼，诸邑送我上车道：“阿母，没事吧？”

“没事，你好好照顾姑母，一定得让她喝药！”我嘱咐了她一句，立刻上车。

黄门边走边跟我解释，说道：“今天晌午，李姬去漪澜殿探望李美人，在漪澜殿与李美人发生争执，李姬一怒之下将李美人推倒在地，致其早产，陛下大怒，以谋害皇子之名，将李姬下了狱赐了死罪。”

我心头一紧，问道：“小李姬如何了？”

“李美人产下了一名皇子，母子平安！”黄门说道。

幸好孩子没事！我有些庆幸，又催促侍从快马加鞭，赶紧回宫。

我不确定李姬是不是真的有去谋害皇子了，毕竟这事她以前干过，可我又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干，因为她答应过我的，而且，她应该不会这么蠢。

我没有立刻去看小李姬，而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永巷诏狱，这里是关押犯罪官吏家眷的牢狱，宫中女眷犯罪，也会关押在此处。

李姬蜷缩在墙角，褪去了锦衣华服和簪珥步摇，岁月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她神情呆滞，眼睛紧紧地注视前方，一动不动。

“李姬，皇后来见你了！”狱吏提醒道。

李姬一惊，转过头看见我，忙起身过来顿首参拜。

“我才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发生这种事？”我问道。

李姬抬头，眼睛里带着泪花，说道：“中宫，田姬是她害死的。”

我微微震惊，说道：“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她跟我说的！”李姬擦了泪，继续道：“晌午太医给她请完脉，跟我说她忧思过甚，胎像不是很稳，我便去看她，正好碰见她在哭，我问她为何哭，她也不肯明说，想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便将旁人都支开了，殿中只剩我们两个后，她突然转了性，说她之所以哭，是因为对不起田姬，是她告诉陛下，那些背后咒骂她的人都是田姬致使的，所以陛下才不顾田姬生病去斥责田姬，导致田姬病情加重，不治身亡。”

“所以你就和她争执，去推她泄愤？”我继续问道。

李姬冷笑，看着我的目光忽然变得狠厉起来，说道：“我若要推她，就不会让她还有命把孩子生下来。”

我心头一震，李姬平时虽然低调沉闷，不争不抢，可心思很深，我与她相处这二十余年，并不敢说我看透了她，但她今日能说出这话，想来真的是恨透了小李姬，她不是善妒之人，准确来说，她根本就不在意刘彻的恩宠，她真正在意的，除了她的两个儿子，就只有曾经那些的老友了。

“我一时气愤，骂了她几句，她趁我不注意，自己往地上撞，硬说是我推的她”，李姬继续道。

想了一会儿，我又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没推她？”

“她既然敢拿自己的孩子冒险，费尽心机地谋划这么一出，肯定就会把戏做足，怎么可能会让我留下证据！”李姬狠狠地道：“都怪我自己，被她单纯无辜的外表给骗了，才会一时大意中了她的计。”

“我知道了”，我上前扶起她道：“你在这先委屈两日，我会尽快救你出来的。”

“皇后”，李姬抓住我的手：“她的最终目的肯定不是我，我死了不要紧，但皇后不可为了我，再与陛下生了嫌隙，让她有机可乘。”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必须先把你救出来”，我握着她的手，继续道：“你记住，为了燕王和广陵王，也为了你自己，你不只要活着，还要坦坦荡荡地活着。”

李姬闻言，再度捻衽行了大礼。

先是田姬，再是李姬，即便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小李姬绝对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命人好生照料李姬，我便离了永巷诏狱，回到椒房殿更衣洗漱一番后，又去漪澜殿探望小李姬，恰逢刘彻此时也在漪澜殿陪着她们母子，我与他撞个正着。

“妾拜见陛下！”我行礼道。

“平身吧”，刘彻看着我，笑道：“皇后好雅兴，宫里头都乱成一团了，皇后还有闲情雅致出宫去潇洒。”

我面无表情地道：“距离李姬生产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妾并不知道她会在今日早产，所以出宫去探望平阳公主了，公主在病中得知陛下老来得子，还让妾代为恭喜陛下。”

“皇姐有心了！”刘彻淡淡地道。小李姬见状要起身行礼，又被刘彻拦住：“你刚生完孩子，身子不方便不必行礼了，心意到了就行。”

小李姬笑着点头，又对我道：“妾身子不便，今日不能给皇后行礼了，请皇后见谅。”

看着小李姬脸上的笑容，如春花一样灿烂，我心中不免感慨，若非李姬说的那番话，谁能想到笑容这么甜美的一个女子，内心居然是那般的诡计多端呢！

“无妨！”我微微一笑，上前看了看她怀里的婴孩儿，笑道：“小皇子生得白白胖胖，当真可爱，长大了肯定和陛下一模一样，恭喜你了。”

小李姬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道：“谢皇后赞誉，这孩子体弱，妾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如果能像陛下一样英明神武，威武不凡，那就更好了。”

我宽慰道：“你放心，会的，回头再让太常那边给他拟个好名字，保佑孩子健健康康的。”

“名字的事就不劳皇后费心了，朕已经取好了，就叫刘髆”，刘彻看着我，似有不悦，又接着道：“李美人娩身辛苦，即日起晋为夫人。”

小李姬喜不自胜，忙说道：“妾谢陛下！”

“恭喜你了”，我再度向她道喜，又说道：“孩子的乳母，保傅和一应的衣食用品都已经配置妥当，你不必担心，好生休息，争取早日把身子养好了，来日再为陛下多添几个皇子。”

“多谢皇后”，小李姬面色红润，又暗自瞟了刘彻一眼。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不便多留，便请辞出了漪澜殿，也没有乘肩舆，扶着采桑，慢悠悠往回走。

不多时，刘彻也出来了，乘着肩舆，很快就追上我了，停下来道：“皇后这是特意在等朕么？”

我行了礼道：“妾有几句话想和陛下说。”

“若是想为李姬求情，那就不必说了，朕不允许一个恶毒的女人留在朕的后宫！”刘彻说着，示意侍者继续走。

“陛下～”我急着追他，一脚踩在裙摆上，幸而采桑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才不至于绊倒，我顾不得自己，忙说道：“陛下，李姬是否恶毒，不能单听李夫人的一面之词啊。”

“朕倒是想多听几个人的，可当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刘彻道。

我看着他，略带恳求：“妾有几句话，还想请陛下赏脸听一听。”

刘彻犹豫了稍许，手指在扶手上敲了几下，肩舆便停下了，他没有看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上来吧！”

我没有动，因为这不合规矩，只颔首道：“妾不敢僭越。”

刘彻看我不动，面露愠色，说道：“怎么？皇后是打算让朕在这儿陪着你慢慢走回去吗？”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敢再惹他生气，老老实实地上了他的肩舆，与他并肩而坐。他的御座自然是宽敞无比的，两个人坐绰绰有余，只不过这样坐在一起，彼此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半天了都没有人开口讲话。

半晌之后，刘彻率先打破了这份尴尬：“皇后想和朕说什么？”

我微微低头，说道：“陛下，李姬服侍陛下二十余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应该清楚，妾以为她不会做谋害皇子的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很清楚吗？”刘彻看着我，又道：“当时殿内并无其他人，如果不是她，佳人又怎么会摔倒？”

“陛下难道就没想过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反问道：“李姬是诞育过两个皇子的人，她没道理做这种蠢事，把自己和孩子推入绝境。”

刘彻笑了笑：“拿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性命，去栽赃陷害别人，如果是皇后的话，皇后会这么干吗？”

“我当然不会”，我迎上他的眸子，又道：“可她不是我。”

刘彻的笑容慢慢凝滞，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避开他的目光，继续道：“妾知道这件事的矛头都指向李姬，妾的揣测着实荒谬。这一次李夫人受了委屈，陛下心疼她们母子，所以不得不处置李姬以正宫规，妾不敢阻拦，可妾请陛下念在李姬也曾为陛下诞育过两个皇子的份上，看在燕王和广陵王的份上，从轻发落。”

刘彻是个偏心眼的人，只要是他喜欢的人，什么样都是好的，就算这事真的是小李姬的苦肉计，可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信的，再多的指控都是徒劳！。

“燕王和广陵王有她这样的母亲那是耻辱！”刘彻冷语道：“朕一向法不容情，她既然敢做，就应该承担后果。”

“陛下”，我又抬头看向他：“如果李姬真的要谋害皇子的话，李夫人又岂会母子平安呢？这件事的整体经过并不明晰，陛下如果就这样定罪的话，那才是往燕王和广陵王身上泼脏水，且李姬一旦因此而死，那他们身上的脏水永远都洗刷不掉了。”

“你真觉得李姬是无辜的？”刘彻问道。

我顿了顿，见刘彻已经开始犹豫了，又点点头道：“李姬帮我处理过那么多的宫务，我了解李姬，她性情聪慧，果敢冷静，不会明目张胆的干这种蠢事，此事李姬或许有言行失当之责，但并未酿成大错，妾恳请陛下酌情处置，这样既惩治了李姬，也给燕王和广陵王留了体面，还能保住皇室声誉，请陛下三思。”

刘彻沉默了片刻，见肩舆已经到了宣室殿前，起身从肩舆上跳下来，说道：“行，此事朕会重新考虑的”，又对侍者道：“你们送皇后回椒房殿。”

“谢过陛下！”我颔首道，低头间刘彻已经转身回了宣室殿，留了我一个挺拔的背影，干脆利落地消失在眼前。

次日，刘彻下诏，晋小李姬为夫人，同时又赦免了李姬的死罪，降李姬为美人，令其在凤凰殿禁足百日思过。如此一来，小李姬就成后宫里唯一的夫人，加之刘彻对老来子的宠爱有加，让小李姬一时间成了永巷里最为风光的人物。

李姬降位禁足和田姬的死，让大家愈发的痛恨李夫人，眼见着李夫人成了永巷里的一枝独秀，又无计可施，只得到椒房殿来求助。

“咱们这几个人，这些年一路相依相伴相互扶持地走到现在，没少受过田姬和李姬的恩惠，如今田姬含冤而死，李姬又遭人陷害，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啊，皇后！”吴姬说道。

“是啊，说李姬要害她的孩子，我是绝对不信的，一定是那个妖女的苦肉计，她先害了田姬，现在又要来害李姬，下一个还不知道是谁呢，皇后，不能再放任下去了，迟早有一天，她会把咱们都祸害了！”林姬说道。

坐在最末尾的盖姬偷偷打量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