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人头放在冰箱速冻层里,皮肤覆盖洁白的冰霜，他的眼睛微微张开，视线凝视着虚空。大概是人体黏膜含水量高所以容易结冰,人头的嘴巴里，眼睛上，都蒙着一层白雾。

弥什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罗凡德伸手，用指腹擦掉男人眼睛上的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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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擦去后,露出一双和罗凡德近乎相同的眼睛。

——鹰眸，大双眼皮,眼瞳深绿色。

“这是…”

弥什看到这双眼睛后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哥。”

罗凡德用毛巾将这颗人头好好打理了一遍，就像孩子之间展示心爱玩具前,先好好擦拭一遍。

他一边埋头于如此诡异的清洁工作,一边语气波澜不惊地说：“三个月前，我哥死在我面前。”

这事，弥什已经听夭捺说过了。

但夭捺说得不够详细，身为受害者家属的罗凡德,对那天的感受更深,记忆也更深。

罗凡德和申克尔出生于联邦双督查家庭,父母都是联邦高层。他们两本应该拥有顺遂人生，可惜，在他们出生的那几年,军团联邦战况胶着，死伤无数，政界高层的父母常年不在家，于是年纪大十岁的申克尔自发照顾罗凡德。

对于罗凡德来说,申克尔既是哥哥，也是父亲。

后来，申克尔十八岁，罗凡德八岁的时候，父母将唯一的成长选项放在了他们面前。

——原本梦想当木工的申克尔当了警察，罗凡德因为0灵感的体制，被送进军团当卧底。

因为军团卧底的身份，罗凡德八岁后见过亲生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父子母子的感情稀薄，按理说他们这对兄弟分离多年，应该也关系陌生才对，可申克尔还是一如既往联系罗凡德，私下关心他的心灵健康。

军团总部在太阳系矮行星，那是一个无限接近太阳，血红色的星球。

星球表面覆盖易燃易爆的甲烷，氢气，普通生物难以在那儿生存。那儿的植物扎根在星球上，从北半球穿透南半球，两端都长着满是眼球和嘴巴的植被。

如果人类想要繁衍，会把胚胎放进动物的腹部，让低一等的动物替代繁衍。

在妇产科，新婚夫妇会抚摸着一头近似于猪的獠牙生物腹部，说着“宝贝乖乖”的可怕喃语。

生活在军团，就意味着：你正活在无处不在的污染物之间。

即使是0灵感值的罗凡德，从八岁开始接触污染物，也会被这些光怪陆离的非人现实吓到。

每当这时，申克尔的关心就显得尤为珍贵。

全靠哥哥的关切问候，罗凡德顺利撑过十多年，成为联邦唯一安插在军团的卧底。

就在罗凡德即将当上总督，成为军团二把手的前一个晚上，他忽然感受到一股没由来的焦虑。他在这颗星球待久了，虽然依旧是灵感值为0的体质，但介于身边都是高精神力的军团人，不免染上第六感灵光乍现的症状。

于是罗凡德打听到哥哥的定位，偷偷回来了。

紧接着?_[(，他亲眼看到哥哥的皮肤开始融化，好像盛夏的冰淇淋。那些在军团见惯的污染物，全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目睹的画面，剧烈的恐慌席卷而来。

“哥哥！”

罗凡德冲过去，想要护住哥哥。

可他的体温太高了，怀抱加快哥哥融化的速度，滚烫的泪水如水滴石穿，穿透了哥哥的脖颈，哥哥的头从脖子上掉下来。

人头摔在地上，发出的不是“咚咚”闷响声，而是“啪嗒啪嗒”粘稠的声音。

快点，再快点。

再不冷静过来，哥哥就快融化了。

意识到这点的罗凡德，竟然违背命令，从联邦政府手里夺走哥哥的尸体，将哥哥放进冰箱里。好在他的方法有效，哥哥不断融化的身体被速冻重新定型，勉强保留下申克尔的人形。

也因为他违抗命令，偷走尸体，又放弃军团二把手的位置返回联邦，联邦内部才会开始流传：“罗凡德精神崩溃了”的传言。

在此之前，罗凡德不屑于辩解，但现在，他因为弥什的信任，主动将这事告诉了弥什。

他转头看向冰箱内部，语气低落：“我闭着眼睛给三岛拍照，是因为，三岛的死状太像我哥了，我实在没办法，直视他们的眼睛给他们拍照，我没办法…”

罗凡德话还没说完，因为靠近冰箱而冰冷的躯干，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温暖——弥什抱住了他。

“没关系。”

弥什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我一定会找到你哥哥，还有三岛遇害的原因。”

这是罗凡德第一次向外人示弱，哪怕在哥哥葬礼的时候，遇到了忙于召开记者会卖惨的父母，他都没有将内心的悲痛展示给他们看。

很幸运，他选对了倾述对象。

本应该在三个月后、在无限空间副本里认识的弥什，明显是最好的求助者。

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弥什嘱咐道：“所以说，你不需要寻求无限空间的帮助，我会帮你的。”

“谢谢。”罗凡德不懂这跟无限空间有什么关系，却还是主动加深了怀抱：“谢谢你相信我。”

自从罗凡德主动坦诚相见后，两人的同伴关系变得更紧密了，罗凡德也更信任弥什的推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当初，两人并肩通关副本的日子。

弥什将目前信息写在纸上，又圈出了三个从未注意到的人名。

婴儿的父亲死在爱丽莎手里；少年的父亲在监控系统莉莉留有案底；三岛差点死在法医手里。

弥什问：“如果我们没有发现三岛还活着，三岛会去哪里？”

“他会在取证部同事完成取证后，送到法医系统亚瑟的检查室里，直到完整的尸检报告出来。”

系统亚瑟…法医也是人工智能。

弥什划掉了法医，将它改成了亚瑟。

爱丽莎，莉莉，亚瑟…

都是人工智能啊。

她又问：“之前的案件都是这样吗？尸体最后都会送到亚瑟面前？”

“是的。”罗凡德思索了一会儿，毕竟他对联邦的了解来自于军团：“亚瑟是最出色的验尸机，只需要将尸体放进它的检验仓里，不出五分钟，就能得出伤口的检验信息，分析出污染物，生出受害者遇害时的模拟影像。”

也就是说，亚瑟是集采集师，法医，检验实验人员和模拟动画师于一体的人工智能。

弥什不得不承认，亚瑟在验尸方面有着卓越超前的表现，可她还是有一点儿疑惑。弥什反问：“一定要尸体吗？活人不行吗？”

感觉亚瑟很适合用在医疗结构里，只需要将人放进去，就能得到病况检验报告。

“不行。”

罗凡德斩钉截铁：“为了验尸的准确性，亚瑟会把尸体切得稀巴烂，检验后再无痕缝合起来。”所以活人压根接触不到亚瑟系统，进去的第一秒就会被粉碎。

…从没见过如此残暴的人工智能。

但这也是为了杜绝污染物借用人类尸体存活。

弥什托住下巴，脱口而出了一个尤其可怕的可能：“也就是说，如果二十三起受害人还活着，他们也会被亚瑟粉碎…”

“这不可能，我们只有在收到死者身份牌的死亡通知后，才会开始现场取证，安排亚瑟就位…”

像三岛那样，长刀正好切断身份牌回流，又因为尸体伤势过重，暴露低温环境的时间太长，导致警察们在没收到死亡通知就开始取证，是少之又少的低概率事件。

罗凡德替联邦警察们辩解，却让弥什灵光一闪，在纸上加上身份牌的名字。

现在纸上足足四个人工智能，他们藏匿在案件的每个环节，却被人类统一无视了。

虽然说，人工智能造反是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但弥什还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起它们来了。尤其是监控系统莉莉的那句：“请问你要找什么人？”，尤其让弥什在意。

在那么多起案件中，人工智能究竟担当什么角色，还是说她怀疑错了对象？

“对了。”罗凡德轻拍墙面，将大屏幕召唤出来。

转瞬间，四面空墙重组，播放起会动的画面——主角竟然是第二十二起兄弟坠楼案的父子。罗凡德从莉莉手里拿到了监控。

商店里，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拉住父亲的衣袖，说：“爸爸，我想要脑髓发生器！”

“最近学校朋友人手一个，我没有发生器，都没人愿意跟我玩了！”

跟在后面年纪比较大的孩子没说话，但能看得出来，他也很想要，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那位被唤作爸爸的大人停下来，看向脑髓发生器的价格牌，一百五十联币。

说实话在这个冰淇淋都要三十联币的联邦时代里，一百五十联币的价格不贵，爸爸打开钱包，监控和两位孩子都正好看到他钱包里厚厚的一叠联币，乍一眼望过去至少能买十个发生器。

爸看着钱包里的钱，又看向两个眼神迫切的孩子，露出恶作剧一样的笑容。

他抽出150联币，对两个孩子说：“我只买一个。谁是我最乖的儿子，我就给谁买。”

…

什么鬼？

莉莉给出的监控视频质量很高，男人的声音清晰传出来，仿佛是他本人在弥什耳边讲话。

他身上衣服光鲜亮丽，围巾上面还有巨大的奢侈品lg，并不是只能买一个玩具的消费水平。可这样的人却对自己的孩子说：谁是他最乖的儿子，他就买给谁。

什么叫最乖的儿子，怎么定义最乖？

下一秒，小儿子就有动作了。

他迅速抓起一旁的酒瓶子，砸在另一个孩子的头上，淡黄色的酒液与鲜血几乎同时迸射出来，两个颜色交融在一起，滴滴答答流在地上。

再低度数的酒精也自带消毒作用，接触到伤口的时候，比死还难受。

孩子哭得稀里哗啦，鲜血顺着他五官流下来，染红身上绵白短袖。

周遭路人都被吸引过来，那个父亲立刻从看戏者的身份转换，变成演戏的其中一员，责怪道：都说了不要乱跑，你看，碰倒货柜上的酒瓶了吧！?[(”

明明是小儿子使坏，父亲却责怪大儿子乱跑，碰倒货柜上的酒瓶。

他让商店的医护机器人帮儿子包扎伤口，又举着价格牌，不知道给谁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一个身穿黑色商务套裙，表情严肃的女人匆匆赶来，二话不说给了大儿子一个耳光。

“都让你别那么调皮，别那么调皮，你是听不懂吗？”

“一撞就撞碎了五千联币的酒，你可真行啊！”

妈妈对可怜的大儿子怒声责备，大儿子却只是低着头，抹着眼泪，唇角微翘的疤痕好像在笑。

没过多久，这家人就离开了。

临走前，父亲还没忘记给小儿子买脑髓发生器，他装模作样地问大儿子：“你想要这个吗？”

还没等大儿子回答，一旁的妈妈立刻打断：“不给买！做错事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玩玩具？”她拉着大儿子的手腕，将他从流连忘返的玩具区拉出来，几人扬长而去…

监控结束了。

弥什瞧着花白的结束画面，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这父亲有病吧？”明明是他教唆孩子，为什么对可怜的大儿子又打又骂？

罗凡德调出二十二起事件的详细报告，交予弥什手里。

“这四人是重组家庭。里面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母亲带来的小孩，小儿子是父亲的小孩。”

从罗凡德口中，弥什得知了：自从联邦、军团战役结束后，重组家庭的数量飙升。

平均每十个领取结婚证的新婚夫妻，就有七对是重组家庭，这是因为连续多年的焦灼战况，还有军团朝城市投放污染物，导致不少家庭的丈夫、妻子死亡。

未来世界超量的生活负担，使得不少单亲爸爸，单亲妈妈选择重组家庭。

虽然结婚率提升，但弊端也尤其明显——光速的相识，领证，结合成家，导致夫妻感情淡薄，大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更敏感脆弱的小孩了。

就像监控里的四人那样，一家人各演各的。

“说回第二十二起案件吧。”

罗凡德将资料翻到照片，没有画面，只有一个“重演现场”的按钮。

点击后，弥什眼前立刻出现当时的案发现场。

…稀巴烂。

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比“稀巴烂”更适合形容案发现场了。

两个小孩以胶着的状态跌下马路，他们的双手缠绕在对方的脖子上，腹腔上，手掌塞进嘴巴，双腿也相似地交缠在一起。

他们以这样的状态跌下几百层的马路，剧烈的撞击力将他们的身体摔成一坨。

弟弟的手陷进哥哥的腹部，哥哥的膝盖从弟弟胸口捅出来，就像是长着两颗头颅的巨大肉饼。光是看着浅色无味的虚拟影像，弥什都想吐了。

一旁的罗凡德悠悠补充道：“你要看看亚瑟模拟的影像吗？”

“他们在摔下去的过程中，抱在一起的身体不断旋转。”

“你能想象到吗，就好像他们两人，谁都不想后死一样，争先恐后想要第一个接触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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