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手套的习惯，究竟要从何时谈起呢？

在他的印象中，那是百年前的一个冬夜。

雪是傍晚时分开始下的。

残阳落尽后，禁林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地面与枝头满是冰霜的味道。

叶影斑驳之间，隐约能看见无数白色光点倒悬于天幕之上，不知是繁星，还是犹未飘尽的雪花。

彼时的小奥雷布，不过是个拖着两桶鼻涕的魔族小孩，未曾感受过皇冠之重，头顶一双尖角也尚且完好。

与大多数孩童一样，他也无法抗拒雪的魅力，便趁着父王母后以及他的好弟弟熟睡时，偷偷溜出了魔王城。

尽管剑术和魔法都不及艾德利，但奥雷布也并非一无是处。

比如，他生来方向感就异于常人，哪怕闭上双眼，也能准确辨别出东南西北。

嘛，不过在魔族们眼中，这种天赋就和能舔到自己的胳膊肘一样，虽然罕见，但没啥卵用。

这一夜，小奥雷布凭借自己优异的方向感，独自前往他心心念念的禁林湖。

因为他想亲眼见一见，雪后的湖面是否真的如绘本中所言，洁净无垢、令人流连。

然而，等他真正到达湖畔，视线却被另一抹纯白吸引。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肩披银发的女孩，正抱腿蜷坐在禁林湖边。

若不是她袍上那两条鲜红的圣带，女孩几乎要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

女孩的头顶没有角，耳朵也比魔族短得多。很显然，这是父王母后常说的，居住在禁林之外的人类。

小奥雷布的脑海中回想起父王的话语——

“在人类记载的历史中，吾等所信仰的主神塔罗丝，是一位暴虐好战的女神。因此，长久以来，吾等都不受人类的待见。”

“人类既畏惧吾等魔族，又爱以奸谋诡计陷害吾等。奥雷布，汝若以后碰见人类，一定要与之保持距离……”

啪嗒。

怀中的绘本掉落在雪地上，但我们的小奥雷布顾不上捡拾，只想着撒腿就跑——

“喂，你去哪里？”

——却立马被那女孩叫住。

女孩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积雪，随后，从雪地里捡起那册花花绿绿的绘本，抬眸看向小奥雷布：“这是你掉的东西？”

小奥雷布怯生生地点点头。

她单手叉着腰，将眼前的魔族小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眯起眼睛，小鹿般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嘛！你看起来年纪还没有我大呢！个头也比我矮……我就知道，老爹果然是在跟我吹牛皮。”

小奥雷布后退半步，迟疑道：“汝……不害怕吾么？”

“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女孩不解，“我可是教会的圣女，怎么会怕像你这样的矮豆丁魔族？”

“汝…汝说谁是矮豆丁！”小奥雷布涨红了脸，一双金珠般的眼睛瞪得滚圆。

“哼哼～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在吗，矮豆丁？”

女孩说着伸直胳膊，将手中的绘本高举起来，挑衅似地扬扬眉毛。

“你想证明自己不矮，就试着来拿拿看呀？”

“汝……快还给吾！”

小奥雷布半恼地冲上前去，却被女孩侧身闪过。奥雷布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踩进湖中。

刺啦……

湖面的薄冰顷刻间碎裂崩塌。

可怜的小奥雷布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已同坠溺的纳西索斯一般，身陷寒凉刺骨的湖水之中。

“糟了！”

在意识被湖水吞没前的最后一秒，小奥雷布心里想着，早知道，应该老老实实听父王的话的……

*****

再度睁开双眼时，视野被摇曳的烛光覆盖。

躯体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僵冷，相反，浑身上下都流淌着一股暖意。

小奥雷布慢慢支起身子，发觉自己与刚才的那位银发女孩，此刻正对坐在一圈飘浮在半空的烛焰之间。

他之所以会感到温暖，也正是因为这圈神奇的烛光。

见奥雷布一直紧盯着烛焰不语，女孩指向其中一团，开口道：

“你很好奇，这个是什么吗？这是我独创的法术，焰暖光明。它可以凭空点起烛火，既能照明，又能取暖……”

女孩说着说着，神情渐渐失落起来。

她将绘本递到小奥雷布面前，垂眸轻声道：

“抱歉，我刚才只是看你可爱，想逗逗你。并不是有意让你掉进湖里的……我以后，肯定不会再干这种缺德事了……”

……哈？可可可可…可爱！？

这个人类，真是难以置信！

小奥雷布红着脸，气鼓鼓地接过绘本，起身就要离开。

“那，没什么事，吾就先告辞……”

“等等。”女孩又叫住她，“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禁林里吗？”

小奥雷布随口敷衍她：“汝难不成是迷路了？”

“嗯哼~正解！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女孩竖起大拇指。

汝怎么看起来还挺自豪的……小奥雷布在肚子里吐槽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向那个人类女孩伸出手：

“禁林太暗了，汝又那么白，在雪地里容易走丢。把手给吾，吾带汝出去。”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慢吞吞地牵上魔族的手。

然而，两位的指尖刚碰上，那女孩又惊叫着缩了回去。

“呀，你的手也太冷了！”

奥雷布低头看向自己的小爪子。

或许是刚才落了水的缘故，他的五根指头冻得又肿又紫，活像家仆腌在地窖里的短萝卜。

“汝以为这是因为谁啊……”小奥雷布怨念道。

女孩思考了一会儿，摘下自己的一只白棉手套，又不由分说地拽来奥雷布的手，将手套戴了上去。

“汝……”

“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满意地看着奥雷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爪子，似乎很欣赏自己的杰作。

手套虽薄，却很暖和，棉绒中还带着女孩掌心的余温。

奥雷布的双颊涌起一阵暖意，他扭过脸去，再次向女孩伸出手。

“现在可以了吧？把手给吾。”

女孩挽上他的手。

“说起来，矮豆丁，你可别想着偷偷摘掉哦！我老爹说过，男孩子和女孩子手牵手，一定要戴着手套。如果不戴手套就牵手的话，嘿嘿……”女孩坏笑起来。

“会……会怎么样啊？”小奥雷布咽了口口水。

“——两人就必须相定终生，结婚做夫妻咯！”

“结、结婚！？汝在说什么东西……还有，汝能不能别叫吾矮豆丁了！”

*****

踩雪声在一条溪流前戛然而止。

“吾就把汝送到这里。已经能看见教堂的院墙了，汝自己能回得去吧？”

小奥雷布说着摘下棉手套，将它塞回女孩手中，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哎，”背后传来女孩的轻唤，“我都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魔族犹豫了片刻，缓缓答道：“奥雷布。”

他刚踏出前脚，背后的女孩又叫住他：“你都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小奥雷布叹了口气，转头问她：“好吧，那汝叫什么名字？”

“莎菲尔！”

女孩弧起晴空般碧蓝色的双眸，笑靥灿烂，仿佛清晨的朝阳。

“老爹说，我的眼睛就像蓝宝石一样，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怎么样，很好听吧？”

*****

让我们将视角拉回意沙冰原。

圣女约娜小姐，此刻正紧握住魔王奥雷布先生的手，一人一魔，十指相扣，肌肤相贴，不留半寸间隙。

尽管那个名叫莎菲尔的姑娘，在记忆里的面容样貌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说过的话却言犹在耳——

“男孩子和女孩子如果不戴手套就牵手的话，嘿嘿……两人就必须相定终生，结婚做夫妻咯！”

百年前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他，羞耻感直接从脚尖儿冲上天灵盖。

结婚……结婚……

这怎么可能！那个叫莎菲尔的女孩，肯定是跟吾开玩笑的，对吧！对吧……？

但是，倘若她真的是在开玩笑，那吾这一百年来坚持戴手套的事，岂不就像个究极小丑！

“呃啊……！”

魔王羞愧难当，发出一声无地自容的悲鸣。

“嗯？奥雷布，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这么红？是披风太热了吗？”

*****

手也捂得差不多了，约娜终于回想起，船上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吉瑞米。

她连忙将两只手套塞进奥雷布怀里，裹紧裘皮淑巴，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其实一点也不假。

整片意沙冰原的土地终年被冰雪覆盖，无论是谁踩上一脚，都能在皑白色的画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不远处，群峰连绵。每座山巅都同教会的修女一般，披盖着圣洁的白头巾。

虽然很壮美，但，这也太难辨别方向了……

约娜从口袋中掏出临行前杰森塞给她的意沙地图，仔细琢磨起距离他们最近的村落方位。

一行人的运气不错。根据蜜思特菈学者的推测，最近几日，意沙的天气都好得出奇，不用担心暴雪或冰雹给旅途带来的困扰。

不过，天气再好，也无法弥补约娜的路痴基因。

圣女小姐没走几步，就转过头来，看向身后呆呆站在原地、仍处于红温状态下的魔王。

“奥雷布，要不，你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