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第十章 说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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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大秦,还远远没有被赵高弄成一盘散沙,指鹿为马是李斯死后的事情,也就是二世二年之后。而现在是二世元年,赵高尚不曾大规模的清理旧臣,所以忠臣依旧在朝,皇权依旧强大。赵高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必须依仗皇权,所以才只能采取用傀儡调包皇帝之法。

因此胡亥从甘泉宫杀回咸阳并不觉得有很大风险,掌握了那个傀儡当证据,掌握了郎中军和部分卫尉,他的胜利基本上就锁定了。

他原本也可以不必如此玩命狂奔,只不过这位后世灵魂信奉“诸葛一生唯谨慎”。变身胡亥这个倒霉蛋,就更让他把酒后的那句大话当作了不谨慎的典范,信口开河的后果就是成为了活不了三年就可能死翘翘的皇帝,这教训太也惨痛。

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势在必行。杀回来的越快,就越不会给赵高留出反应的时间。

不过……“这兵车乘坐起来,简直就是受罪嘛”,他想,“以后得空要把这玩意儿适当改造一下”。

听到殿外的唱报李斯候驾,他才恋恋不舍的坐直起来,顺便捏了一下菡萏的小手,菡萏略有些脸红的走回皇帝身后侧面的位置。

“这个小姑娘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那种水灵灵又带点憨态的小圆脸,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他心想,“待我小弟能展雄风的时候,先把她吃掉!”

要说起来菡萏和胡亥同岁,芙蕖比胡亥还大两岁,但在从即将三十岁而活回十几岁的他来说,两个小宫女都是小萝莉。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朝韩谈点点头:“召李斯入殿。”

在被兵车颠得七荤八素的路上,如何处置赵高他仔细考虑了很久。想了又想,觉得如果把李斯和赵高一同处置掉,才显得不是单对赵高下手那么显眼。两名重要辅臣一同拿下,是皇帝想亲掌权柄的举动,更易于被其他朝臣理解和接受。

赵高相对好处置,既然不便于直接杀了他,那就把他贬到山东去做郡守。你不是想当丞相吗?那好,你给小爷我证明一下你处理政务的能力,别就懂得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如果再找一个后来闹反秦最厉害的郡……

“那就不用本昏君动手了。”他阴险的笑了,为自己的想法悄悄臭得意了一下。

李斯比较难办一点。这个老头从开始就跟随秦始皇,一直到一统天下又拿出了很多治国方略,功劳很大,贬官不适合对待这样的老臣。

这年代的人还有个超级好名声的特点,为了名声动不动就伏剑自杀。

“呃,这可是非常需要注意的问题”,他在被兵车颠得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的时候想,“尤其是对武将们,别弄得那帮糙老爷们要么自杀,要么干脆回头再把我杀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史书和后世人的分析,李斯似乎是一个官迷,一切都是从永远当官角度去出发的。

“要让他下来,还要让他有盼头,对这么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还挺难办”,他在心里念叨着,“要不,从子孙后代的角度去着手吧”。

“臣李斯,拜见大秦二世皇帝陛下。”

他直直的坐在御座上看着李斯走进殿中行拜礼,有些惊讶于这老儿居然这么大岁数了,但在跪拜之际居然很是干净利落。

老家伙身材不高,头发近乎全白但梳理的一丝不苟汇集到高冠内,白须也是整整齐齐的修剪过,身着绿袍大袖,手持笏板,面色红润,两眼有神而不浑浊,但怎么看似乎都透有一丝狡狯。

“卿起吧。”

“老臣谢陛下。”

“李斯,你年岁大了还在兢兢业业于国事,我心甚为不忍。先皇帝曾赐你宫中乘车,今日起,朕赐你见君以揖代拜。”

“老臣…”李斯激动地想五体投地,一想这似乎违反君命,深深地一揖到地。

“好啦,卿且坐”,他随意指了一下下方丞相惯常用的席案,看着李斯在案后跪坐好。

咸阳宫处理政务的宫殿与甘泉宫不同,由于殿堂巨大,也如甘泉宫一般为环廊天井的结构,上升一层殿顶开侧窗采光。但与甘泉宫不同的是,天井大而环廊窄,大长方形采光区铺有厚毡,排布几案。

靠近丹陛部分,两侧双排各三个几案,为三公九卿之位。之后则每侧三排、四排几案,为客卿、各衙属官、博士、武职之位。殿堂巨大,真正可容“百官”入席而坐。

只是这样一来,从丹陛到最远的席位足有7米以上(约合五十步。幸好秦法森严,殿内通常无人喧哗,否则皇帝说话都不见得听得见了。

据说当年始皇帝经荆轲一事之后,外臣觐见需距百步,可见秦宫之巨大。不过有一种传言说,秦皇的近臣向皇帝奏报事项也要隔百步甚至二百步,这就有点扯了。

古人说“步”,是指左脚迈一步加上右脚迈一步的距离,有11到14米左右,秦一步为六尺,秦一尺大约23厘米,就是138米,百步就是138米外。要是每天在这个距离和皇帝商量政事,无论皇帝还是大臣,都只能选大嗓门喊堂的。

胡亥在丹陛上估摸了一下咸阳宫主殿的内部尺寸,东西约一百步(138米,南北约六十步(8余米。如果始皇帝见外臣,外臣基本上就是只能站在殿门处参拜。而三公的座席,距离丹陛也就十步。丹陛本身高五尺(12米,有五级台阶,背西朝东,正好面向自己的广阔河山。

“老丞相,我从甘泉宫回来没有乘舆,尝试了一下轻车驰骋的感觉”,他咧了咧嘴,“太过颠簸了,我现在浑身酸痛,所以我要歪一会儿,就不要责怪我没有君主之仪了。”

“陛下万乘之身,怎么可如甲士一般乘轻车?老臣劝陛下爱惜龙体,以后万勿再如此行事。”李斯向胡亥施礼,“陛下幸甘泉宫两月,臣等甚为惶恐,有诸多朝政还需陛下亲裁。”

“老丞相关爱之情,我知道了。”他舒舒服服的歪靠在厚垫上,“至于治政之事,韩谈,传三公九卿于未时(现今13点咸阳宫议政。嗯,把顿弱也召来。”

他又转向李斯:“李斯,你有几个儿子啊,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老臣三子。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仲子李厉,字仲车,好武事,现为中尉军军侯。叔子李季,字叔贾,其母为臣侧夫人,家中有人行商贾事,带累此子不求进取,亦对商贾之事偏好,因此未为朝堂效力。”

“嗯,先皇帝与卿所定国策,为重农抑商。农者,国之根本。商者……”他瞥了一眼似乎在跟殿门外说话的韩谈:“什么事?”

“禀陛下,郎中令赵高携符玺殿外候驾,卫尉董翳殿外候驾。”

“把符玺拿进来,让赵高侧殿候召。董翳先回,未时议政。”

“臣遵诏。”

他转头又面向李斯:“卿与郎中令,皆是我顺利登基的功臣。不过,丞相对郎中令的看法如何呢?”

李斯被小皇帝的搞得有点晕,把自己招来,又不谈什么事,好像就是让自己来陪着闲聊的。不过对二世的这个问话,作为多年政坛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政客,他还是有了一丝警惕。

“陛下,郎中令在先皇帝时即为近臣。现为陛下郎中,所负责的均为陛下的身边之事,老臣不便置喙。”

“呵呵,卿真是人老成精啊”,胡亥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斯。

“老臣不敢。”

“好吧,我换个说法。我以为赵高似乎很想取代卿为丞相,卿以为,赵高是否有这个才干和能力呢?”

“陛下,赵高的书法老臣很钦佩。另外,赵高曾为陛下讲习秦律,甚通律法。至于国政之事,老臣不敢妄言。”李斯含蓄的带出了一丝鄙夷。

“李斯,你与赵高,都在我登极大位上起了重要的稳定作用。”胡亥慢慢坐起身来,两手据案盯着李斯,“先皇帝崩逝突然,因此也未及替我指定辅臣。朕年少,与先皇帝登基王位的年岁相近。先皇帝其时,内有太后听政,外有文信侯(即吕不韦辅政。我呢?只有你们两位辅臣。现在看来,你们两位朕之重臣,似乎并不融洽啊。”

李斯沉默不语。

韩谈这时走过来,把盛放着符玺的小箱子举过头顶:“陛下,郎中令缴来符玺在此”。

“韩谈,从今日起,你代行符玺事,好好保管。”胡亥说,“以后,符玺必须随朕,无论我在做什么,你都要带着符玺跟随。”

“臣遵诏。”韩谈把符玺放于丹陛后侧小案,示意两个内侍看守,自己站回殿门一侧。

李斯心里一动,这是夺了赵高的行符玺事?

“李斯,你看不上赵高。赵高呢,也看不上你。”胡亥懒洋洋的又侧歪过去,“也不能说赵高看不上你,应该说,赵高很眼热你的丞相之位,曾跟我言,丞相年七十有余仍恋栈不去,政事操于已近耄耋(八十岁之手,一旦丞相故去,政令将如何延续?丞相以为如何呢?”

“这,这是郎中令的谗言诋毁,陛下万勿听信!”李斯略显激动地说,只是话语中却缺乏了一点底气。

“赵高曾向我言,要做个明君,就要远隔大臣,居内朝理政,由他这样的人一旁辅佐。这样,人人都会称颂我的圣明。”赵高当然没和他说过这话,但历史上赵高确实跟二世皇帝说过。

“卿以为他说得对吗?”

“万万不可!这是把陛下隔离于朝堂之外,此乃误国之言。”李斯又激动起来。

“陛下幸甘泉宫两月未曾朝堂理政,需陛下亲裁的政事均经郎中令之手,臣等已不知返回来的制诏真是陛下之意,还是赵高乱命。长此以往,郎中令必把持朝政,而陛下如何可被称颂?”

“呵呵,你的意思就是我从此就为昏君了。”

“老臣不敢,郎中令误导陛下。”

“你可知道,我在甘泉宫这些天,是真快活啊,”胡亥想象着那个傀儡的无忧无虑生活,做出一副满脸意犹未尽的表情,“我是真愿意做这么个昏君啊。”

“陛下,这……不可啊。”李斯急了,匍匐在地连连叩首。

“停停停,我刚说过你以后不可行拜礼,你违诏蔑视君制,当夷三族。”看着李斯听到这话后趴也不是立也不是的样子,胡亥哈哈大笑起来。

“你起来吧,听我继续说”,他面容一变,满脸萧索,“我知道,我真做了这样的昏君,史上留骂名自不必说,先皇帝与你等诸臣、百万将士的努力和鲜血,也都会付之东流。”

李斯抬头略显惊讶的望了小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胡亥话锋一转,“我才说过,你与赵高可算我的两大股肱,但同时……”

“我年少,你们二人就不会用各种方法挟制于朕吗?”他话中带出了阴恻恻的味道。

“老臣万万不敢。”

“不敢?”胡亥侧着头看着李斯,“依卿之意,赵高惑我居于内朝深宫,用我对之信任与依赖恃宠而私进谗言,手段可称阴谋。但卿呢?卿乃先皇帝重臣,国事政事深具资历。李斯老丞相,你就不会鼓动群臣欺朕政事不明,以让多位大臣从多方面反复进言的这类阳谋,堂堂正正的挟制于朕吗?”

“臣等所论,皆为大秦天下,并不敢向陛下用谋。”李斯脖子梗了起来。

“我也相信你们主心是为大秦”,胡亥眯着眼睛斜了李斯一下,“但卿等可保证毫无私念吗?韩非死于卿、淳于越死于卿,他们的政见或与先皇帝和卿有所相异,但就该死吗?”

听到这诛心之语,李斯不说话了。

“李斯,我知你喜欢做官。一方面可以舒展心中抱负,另一方面也可荣宗耀祖。”他转过头来直面李斯带着揶揄的口气说:“我曾听闻,卿有一个仓鼠的感言?”

李斯一惊,把头低了下来。

李斯少时,观察到了一个现象:同为老鼠,所处环境不同,待遇大大不同。厕中老鼠脏臭,遇到人或狗过来还受惊吓。而粮仓老鼠,吃囤粮居高屋,无风无雨,绝大多数时候也也无人畜惊扰。李斯由老鼠及人,慨叹道:“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意思是说,一个人有出息没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所以李斯一生都在奋力向上爬,有正途,也有变通,还有冷血清障,反正能向上爬就行。胡亥提仓鼠,就是在暗讽他不择手段。

胡亥叹了口气,“我近日睡梦间似有仙人在耳边说,如居深宫享乐,两载死李斯,三载死胡亥,秦因赵高而乱亡。”

李斯倏的抬起头,嘴不自觉地张大了。

“醒后我思之两日,”胡亥两眼望着殿顶,“想仙人的大概意思就是,如我听从赵高之言继续居于内朝,赵高必将不断培植力量,然后或许用什么方法陷害老丞相你,这大约就是两载死李斯吧。卿死,朝政尽落赵高手。你刚才既然对赵高的理政能力不屑一评,那么如果朝政全入他手中,一载必乱,这大约就是朕!”他特地加强了朕这个字的语气,“该死之时了。”

胡亥的话中带出了冰冷之意:“不过,朕死,赵高还能独活吗?”

李斯瞠目结舌的望着半躺半坐歪在御案后的小皇帝,脑海中居然浮现出当年初见青年始皇帝的冷峻刚硬身影。

虽然当初和赵高一起扶立胡亥,但李斯内心其实一直对这个小皇帝不是很在意。一个十二岁的公子哥儿,只知道玩乐,从没有接触过国事政事。虽然跟赵高学了多年的律法,但又从没有真正实际应用过,不过是遵照始皇帝之命学习。

迫于皇家的威势和礼法,李斯对小皇帝必须尊重和顺从,内心里却觉得胡亥没有始皇帝的聪慧、精明和政治手腕。甚至李斯还觉得,过去始皇帝把政事大权独揽,自己只是一个谋臣的角色,而既然二世小皇帝不通政事,自己是不是可以真正作为丞相管控大秦了呢?

当然赵高的存在是个麻烦,让李斯很头疼。而且东巡之前,皇帝也已经显露了一些赢姓皇族的治政传承,让李斯的妄想颇有些偃旗息鼓。可东巡中到东巡后,皇帝一下显出耽于玩乐的样子,完全被赵高这个佞臣蛊惑了。

可现在李斯却在想,御座上那个依旧是登基前和东巡后那一副惫懒模样、毫无君王威仪的小皇帝,真的没头脑吗?

李斯突然感到了惶恐。而接下来小皇帝后面所说的一段话,就让李斯不只是惶恐,还有些颤抖了。

“卿与赵高,都是我登基的功臣。不管是卿因为眷恋权位,还是赵高为了获取权位,若我那个大兄公子扶苏登基,卿等二人恐怕都要失势吧。我是个念旧的人,我不论你们是因为什么扶助于我,只要你们做了,即是我的功臣。所以,我实不愿看到老丞相你,为大秦耗费心血一生,还不得善终。赵高虽然权欲过盛,但他是我的讲席,我也不愿他被权欲弄昏了头,最后走到弑君灭族的地步。”

他看着李斯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从御座上起身,下了丹陛走到李斯面前:“老丞相,退了吧,退出朝堂权位之争,得一个善始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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