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

37.子夜·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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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天明住在隔壁。

两家父亲都是文化人, 在他出生那年就决定了两个人叫天明和子夜,虽然隔壁太太新婚,未来孩子性别未明。无论男女, 那个人还没出生,就被决定叫做陈子夜。

陈金生先生因为著作广为流传,有许多个人业务料理,早几年就从报社退了出来。谭老先生只手操办,年头至年尾异常忙碌,起先让陈沪君帮忙教育儿子, 后头因谭天明将她彻底惹恼,谭老先生只得过早地送他去英国上寄宿学校,因此因为命运的疏漏, 他与自己出生前就注定了的异姓兄弟只有数面之缘。

他本该了解他更多,可因为他自幼对隔壁那间屋子巨大的恐惧,而过早的逃脱了这一切。后头又因他坚定的选择了另一行业,无论父亲姑姑还是叔叔在这一领域都不够有话语权, 终于完成一部分自救。可是“家”这个命题恐怖在于,爱与压迫无法分割。只要你还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上天的遗孤, 只要你还渴望爱, 恐怕就必须接受自己流着痛苦的血。

逢年过节,谭天明仍得回家感受“团圆”, 好使自己并非孑然于世。即便沉浸在节日虚幻的美好里, 呆在那个家中, 依旧会让他感觉到全身心的不舒服。即使他足够皮实, 即使他足够圆滑,幼时的阴影也依旧是伴随他毕生的恒久创伤,让他在处理自我情绪与外部矛盾时, 很难自我和解。疮口日益增大,某天也患上双相情感障碍。谁使他患病?他甚至找寻不到一个可以追责的个人。

因为谭天明住在隔壁,所以他成功规避了最深重的创痛。这一点,他也在听说隔壁子夜的故事时,意识到自己究竟逃脱的是什么。

陈沪君是那一代标榜自由的摩登港女典范。她有一个娶了六房太太的封建官僚的爹,一个一辈子依附丈夫的小老婆的母亲。封建与摩登构成了她内核的割裂,被压迫着长大,一辈子渴望美国电影里无条件暴烈的爱,却这辈子为爱情二字吃尽苦头。到头来,却长成为一个真正的施害者。

看着温温柔柔的淑女,教书育人伴随着无时无刻的价值贬低,直至支票印章丢失那一夜,一切矛盾积压至顶点。谭天明被藤条抽了整夜整夜,至十七八岁才懂得:惹恼陈沪君的究竟不是自己,而是她自己的不如意。与陈沪君那点事情,早已见诸报纸,谭天明不愿再赘述。在那场骂战中他想要发泄的也并非他自己的怒火,今日他想讲述的也并非关于自己的事,而是关于隔壁子夜。

谭天明很早就听说陈家姐弟性情相仿,一样的风风火火,一样的“暴躁”。但由于“不打不成器”,“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暴力也在这种文化理念下变得正义且合法,有时甚至受害者也觉得自己“应得”。事事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有时未免恐怖。有时类似于女孩子被强|奸后,想着 “假如我爱他” ,这不可挽回的伤害就合理了;有时类似于 “假如我该死” ,受到不可挽回的创痛时努力寻找 “我本就活该” 的证据,那么伤害也变得理所当然,变得不那么痛。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远在英国时,听到姐姐打电话,说起一位圈中很有名望,在外风评极佳,为人和蔼可亲的导演,他的儿子和子夜上一间小学。某天子夜回家,同母亲小声讲了一件极隐秘的猥|亵之事,问母亲,“这是不是不妥?”被陈金生听见,觉得似乎是一件极丢脸的事。当即讲了类似,“你想做什么,报警抓他?”之语。子夜答不是。陈某接着说,“够丢丑了,还有脸讲。想博取关注?”子夜没有再提,哪怕之后数年万分抗拒去学校,也都没有再提。直到十年前,该名男子因为猥|亵幼童上了新闻,因为背景强大也就不了了之。而这桩子夜蒙受不白冤屈的陈年旧案,也因为“丢人”,而在陈家不了了之,往后也没有人再提起过。

第二次,是关于子夜写作。写作经验,最初往往是经由模仿得来的,世间名家都不例外。陈家有几位很好的榜样,所以子夜起初模仿对象是姑姑。那时他约莫八九岁,尝试模仿她一片女性的口吻,来写一位女子的黄粱一梦与生老病死。欢欢喜喜捧去让陈沪君点评,却换来一通不留情面的羞辱。“你这坏种,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学起偷东西,”经由谭大姐转述,陈沪君是这么讲的,“三岁看到老,从小偷鸡摸狗,大只能去馆子里卖肉。” 书里也写不出这样对幼童令人发指的羞辱。这样惊悚的话,宛如心理变态,简直不忍卒听……应当还有相对应的肢体暴力,但谭大姐没有转述,也许也觉得难以启齿。

再后来,他听说过许许多多他们关于子夜的议论。评价变成了,他“撒谎成性”,因为“会突然说自己身上生蛆。”时常不听人讲话,不与人打招呼,一点礼貌也没有,和他母亲一个德行。

但他又常常藉由对子夜的诸多污蔑,从只言片语窥得他内在极为聪明的真相。谭大姐对陈沪君心生怨怼时,偶尔也会对子夜中肯点评:“他看三流,也能有一流感悟,常常无意间使兄妹两的观点颜面尽失……小孩子要引导,不可打压。兄妹两却坏得很,常批驳他,说他讲错了。两个业界名流,在饭桌上就一个观点,对一个小孩子齐齐开炮,非得逼他承认自己讲错了才肯罢休。你说好笑不好笑?”

子夜高于他们,却忤逆了他们,违拗了他们。

那时候,谭天明才知道,有些最深重的暴力,远远不是经由肢体。而是一句句诅咒,写进你倒背如流的典籍,融进你必将要使用的文字,由此融进你一寸寸骨血,从审美上对你进行毕生的霸凌。

他们逼得一个天才于文字的人,必得要与文字来割席,才能完成自救。

他虽与子夜不熟,却一直关注着子夜。《毗舍阇鬼》在内地出版,他第一时间去买来看,被惊艳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年代,青年男作家都在叫嚣自己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略成名的男作家往往通过表达对女性的不屑,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肤浅的不屑。子夜却过早地阉割了自己真诚地书写。因为工作原因,他见识过太多男性,从干净少年到油腻中年,中间的过渡是声色犬马与手握权柄。谭天明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藉由精神弑父,想表达的某一思想,也许是,“权力之巅的雄性往往使人作呕,只有去势一切雄性激素,才能勉强为人。”

子夜与权力的抗争终于以失败告终。

二十一岁的子夜回到家中,也是因为他的一败涂地,于是被迫低下头,由衷地道歉,是我错了。由此完全放弃抵抗,顺从地接受来自文字世界里上位者的一切凌迟。

子夜进中文系之前,谭天明曾到陈家参加过一次聚会。席间,他曾听见陈金生极为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指望你混成黄霑,将来混个二流就成。”

哪有父亲这样讲话?谭天明听得胆寒。而更让他觉得恐惧的是,屋中每个人面色如常,该打牌打牌,该讲笑话照旧。这话无关紧要,每天都在发生。很痛吗?做人不要这么敏感啦。

杀死天才,原本用不着刀子。

半年之后,二十二岁的子夜从山顶一跃而下。

既然对文字的诅咒融入骨血,与他生命早已不可分割。那他也只好将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归还于父母天地。

这躯体,有何要紧?拿去便是。

隔壁的子夜,仿佛在代替他死去。

隔壁的天明,作为幸存者永无宁日。

将子夜送往医院抢救,谭天明一直不敢去看他。怕他会死,又怕他没有死成,醒过来又再度承受一遍凌迟。数月之后,他带着碳水补剂去医院,远远在阳光下见到他。他很难描述那双暗淡的眼睛,那拆了纱布后骨瘦如柴的枯朽的形容。但他知道,子夜活了下来,以最悲壮的一种方式,成为一颗特质被修剪了的工工整整的园艺花卉,成为桌案上一株株造型奇特的盆栽。

如今世面上一本本子夜的书流传于世,记录着曾经天才的子夜一笔笔控诉。最为滑稽的是,最沉痛的抗争,书脊上却贴了一句来自施暴者的售书宣传语。仿佛一则大|字报,和最终痛彻心扉的灭顶镇压。

如今的子夜也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镇压,每天温和地过,麻木地活着和愤怒地死去他都尝试过,也不知哪一种更好,谭天明没有问过。每个礼拜他都会去各种教会协会冥想,以此收集写作素材,或者自我治愈。谭天明往往会和他同去,每每问他冥想时间都在做什么,子夜会说,“趁机睡觉。”他也是常常可爱的。

也因此,这几年他实在没写出什么东西来。

他如今积极地接受治疗,定时与精神科医生随访,这么多年孤孤单单一个人过。谭天明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养个宠物陪伴,后来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他勉强能对自己的生存负责,不假外物,时常一本《如何与精神病人相处》的书,好使自己能与自己孤单地相处,也久病成医,时常被冥想会的病人缠着聊天,哪怕他们每一个人的症状都比子夜要轻。因为抑郁,子夜时常重度失眠,导致肠胃功能出现差错,烧坏了嗓子,有时讲话费点力气,但也不妨碍他去大学里讲课一战成名,因为一则学生视频爆火而成为网络红人。由此可见,他的一切创痛都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后遗症。

你看,这个世界并不适合直抒胸臆,适合顺应人心。

在这一点上,谭天明也是践行者。反抗无效,于是他领着子夜与他一并龟缩着当孙子。

而他为什么特别偏爱陈纵,是因为谭天明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见惯人心险恶的天真,一种倾盆大雨里的勃勃生气。像诗歌或者画作作为修辞的人物,有时候甚至算得可歌可泣。

也因为看到这女孩子种种美好,谭天明意识到,第一次子夜在电视上收看到她的小动作时,为什么会笑。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子夜不总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再借助一下修辞手法,谭天明不难想象——她也许是他的诗,他的画,他终于可以得以避世的,不老不死的绿洲。

也许子夜还能活。

……

谭天明坐在车中,借了顶光,端详着照片上少年子夜的笑。

该怎么形容呢?

说是震撼也不为过。他这自诩子夜身边最亲近的人,第一次意识到,被大浪拍打在岸边,有游客坐在上头拍照的一截早已掏空了的枯树躯干,原本曾会开出满树鲜花,结着金灿灿果实的。

谭天明给子夜发了条:我走了明天中午接你去参加节目。

便将手机收了起来,独自驾车离开。没有理会别的一切信息,也没有理会这一晚可能到来的热搜,或者陈家二老的讥讽或者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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