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遗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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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近了,灵堂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来人身上。

那人冒着小雨从江宁祖宅风尘仆仆而来,他正是威远侯的庶长子季玉书,季四郎。

府里的人极少见过他,因为此人打小就被养在江宁,从不曾进过京,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走进灵堂,高瘦的年轻人朝威远侯行了一礼,喊了一声父亲。

威远侯略微颔首,他一袭做工考究的鸦青交领袍衫,头戴玉冠,腰系玉带,四十多的年纪,通身都是成熟稳重的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四郎去给你弟弟上柱香。”

婢女上前送香。

季玉书双手接过,行至牌位前为亡者敬香。

行完上香礼,婆子替他介绍跪坐在侧下方的明容。

季玉书以兄长的名义慰问,垂首睇蒲团上的娇弱女郎,用悲悯的语气道:“请弟妹节哀。”

他的嗓音干涩沙哑,像许久都不曾说过话一样。

明容作为遗孀,需行答谢礼。

她的视线偷偷往上瞥,却不想季玉书也在打量她。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

那人的身量瘦削且高挑,素白衣袍上沾了不少泥星,带着满身风雨回归。

他的五官远没有其他堂兄弟那般英俊,也没有威远侯器宇轩昂,甚至算得上寡淡,只是组合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韵,因为他有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狐狸眼。

苍白的面庞,艳丽得反常的唇色,带着几分腐朽沉郁的病态之气,好似从黑暗里爬出来的幽灵,第一次见到阳光,贪婪地降临人世。

此刻那双魅人的狐狸眼正用窥探的眼神打量她,冷幽幽的,极具攻击性。

明容压下心中的抵触怪异,不动声色回避他的视线,规规矩矩行礼。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总觉得这人来者不善。

周氏在隔壁屋,季玉书作为庶长子,也应去见礼。

威远侯亲自把他领了过去。

待父子二人出去后,灵堂里的气氛又回到了方才的死寂。

人们各怀心思,不知在揣摩着什么。

偏厅里的周氏红着眼眶,太阳穴阵阵胀痛,已经有好些日不曾合过眼了。

威远侯领着长子走进偏厅,周氏瞥了一眼,面色微沉。

威远侯道:“去给你阿娘见礼。”

季玉书依言走到周氏跟前,行跪拜礼唤了一声阿娘。

周氏勉为其难应了一声,说道:“四郎从江宁风尘仆仆进京,沿途奔劳,且先去歇会儿罢。”

季玉书应声是,起身由家奴引到知春园安置。

数日前府里飞鸽传书到江宁祖宅,命他进京奔丧,这些日星夜兼程,不曾停息分毫,冒着风雨进京。

随家仆行至知春园,途中有仆人见到他们,皆垂首行礼。

待他们走过后,胆子大些的家奴偷偷窥探那道高瘦背影,心情微妙。

除了府里的老人外,只怕极少有人知道威远侯还有一位庶长子,如今嫡子身故了,侯府里总需要一位继承人。

到了知春园,季玉书还未用晚膳,庖厨送来素食,跟此前明容用过的膳食是一样的四道菜肴。

他似不习惯有人在一旁伺候,温和地开口遣退旁人。

屋里的婢女退了出去。

季玉书到铜盆前净手。

那双手骨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在铜盆里洗净后,取帕子擦干水渍,而后不紧不慢地坐到桌前。

环视周边无人,他冷不防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布袋,从中抽出一支银针,在杯里洗烫后,对桌上的菜肴进行试毒测试。

确认没有问题才进行食用。

试毒的动作行云如流水,一气呵成。

他显然饿了,进食的速度却极其克制,细嚼慢咽地把桌上的所有菜肴吃了大半,只剩下少许残留。

稍后婢女进来收拾,季玉书吩咐说要沐浴梳洗。

家奴在浴房备下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下人请他过去沐浴更衣。

季玉书不习惯近身服侍,遣退仆人。

待女婢退下后,他才关门走到屏风后,先试了试水温,而后褪下衣物。

里衣下的体态骨骼匀称,双腿笔直,遗传了生母姜氏的冷白皮。

左肩上有大片烫伤疤痕,手臂上有刀割和烧灼的印记,背上有十多道鞭子留下来的浅淡红痕,右腿膝盖处略微错位,跟左腿不大一样,是小时候被折断没得到及时治疗所致。

这副年轻的躯体骨架完美,皮肉却处处都是瑕疵,因为总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提醒着他并不安稳的过往。

温热的水没过胸膛,季玉书忽地沉入水中,发丝遮盖面庞,他闭气了许久才重新冒出头来。

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苍白的脸庞上,过分艳丽的唇色在雾霭氤氲的衬托下显得幽冷,狐狸眼死气沉沉地打量周边,整个人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飘散的思绪一点点聚拢,想起在灵堂上见到的人们,季玉书的眼珠动了动。

周氏让他歇着,他怎么可能真的歇着,哪怕再疲惫,都会去灵堂守夜,以示兄长对弟弟的不舍之情。

毕竟,威远侯就只有他这么一位子嗣了。

甭管嫡庶,只有他季玉书一人。

暮鼓声响起时灵堂那边的所有灯都被点亮,形同白昼。

季玉植是威远侯唯一的嫡子,且又是上奏朝廷请封下来的继承人,在府里的身份可想而知。

现在天色还早,灵堂里聚了不少人。

季玉书也过来守夜。

婆子送上支踵供他正坐。

所谓正坐,也就是跪坐。

双膝跪于蒲团上,支踵则放置在大腿与臀下做支撑,如此跪坐时脚跟处于架空状态,无需受力。

季玉书背脊挺直,双手放置于膝上,目不斜视,一派端方雅重。

之前府里的人们对明容有窥探欲,现在纷纷转移到季玉书身上了。

一来因为他一直都在江宁老宅,跟隐形人一样不受重视;二来则是周氏只有一位嫡子,现在季玉植病故,侯府里的继承人极有可能会落到季玉书头上。

明容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其中的奥妙,只隐隐觉得府里的人们对季四郎的到来态度奇特。

青玉苑那边的周氏听到季玉书去守夜了,从鼻孔里哼出不屑,讥讽道:“这番做派,倒是有心了。”

虞婆子替她按揉太阳穴,说道:“四郎既然进京了,往后娘子可得好生应付,若是在郎君跟前落得不是,便是得不偿失。”

周氏闭目不语。

想到那双狐狸眼,心中更是恼恨,府里的一切都是七郎的,凭什么让那贱种捡了便宜?

她愈发觉得不甘。

这般为着七郎筹谋算计,结果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倘若当初再狠点心,何至于有今日的难堪?

周氏只觉得头风犯得更厉害了。

不一会儿婢女端来汤药供她服用,她心情烦躁,一手掀翻那碗汤药,不痛快道:“这破药有什么用,能把我的七郎起死回生吗?!”

婢女恐慌地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大气不敢出。

虞婆子忙宽她的心,劝慰道:“娘子可要保重身子,你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三娘和四娘她们,娘家得有人替她们撑着啊。”

听到这话,周氏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虞婆子遣退婢女,继续说道:“若是娘子垮了,这个家便散了。”

周氏默默地看着她,只觉心中抽疼得厉害。

季玉植的死终究成为了她的心病,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幽幽道:“这些日我总是做梦,梦到七郎说冷。

“虞妈妈,他还那般年轻,未到行冠礼的年纪就弃我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怎能不伤?”

说到这里,周氏又不由得泪眼婆娑。

虞婆子既心疼又无奈。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深沉厚重的舐犊之情,委实叫人扼腕。

只是遗憾,季玉植终归是去了,无论周氏怎么悲痛,也无法掩盖他亡故的事实。

灵堂里亮如白昼,一排排烛台灯火通明,照得漆黑的棺椁鬼气森森。

季玉植的遗体已经存放了好些日,棺木里放着大量香料等物掩盖尸身的腐败气息,再加之密封得好,外头闻不到异常。

守在灵堂里的弟弟妹妹们到底年轻,大家族里长幼之分严明,他们没有支踵,是真跪,多跪阵儿便失了仪态,有的甚至打起了瞌睡。

就连明容都没法再像先前那般挺直腰板,虽有支踵承受重力,还是觉得膝盖软,尽量找舒适点的姿势维持,毕竟得熬通宵。

唯独对面的季玉书纹丝不动,来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是什么模样,跟一尊石像似的,仿佛不知疲惫。

明容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两人都是头一回来守夜,她作为新寡,怎么都得把未亡人的颜面撑起来,免得让人诟病。

季玉书同样如此。

他是庶长子,好不容易才从江宁那个鬼地方进京,病故的又是亲兄弟,怎么都得把手足之情的颜面做足,免得叫周氏日后找茬儿。

两个各怀心思的男女各自撑场子。

途中见棺椁下的引魂灯快要熄灭,季玉书起身上前添桐油,并把芯子拨亮了些。

又重新回到原位跪坐,他保持先前的姿势,挺直背脊,好似青松劲竹般,通身都是不易折断的冷硬风骨。

下方打瞌睡的季八娘才仅仅只有九岁的年纪,却已经陪着自家阿兄和姐姐守了好些天。

她原本是三房的子嗣,府里没分家,全仰仗二伯威远侯生存,再加之亡故的七哥又是小侯爷,一家子都靠周氏给生计,人在屋檐下,不敢落下分毫口舌叫人诟病。

这不,三房那边的弄月院儿烛火未熄,主母王氏在寝卧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同自家丈夫季远森发牢骚,犯嘀咕道:“这些日六娘她们在灵堂日日跪守,八娘才九岁,哪吃得消,我瞧着俩孩子都瘦了一大圈儿。”

季远森不想听这些,翻身背对着她,道:“待七郎下葬之后,她们就不用跪了。”

王氏撇嘴,不满道:“都是一样的骨肉,你不心疼她们,我可心疼得紧。”又道,“这么长的时日,若是把她们熬出个好歹来,我找谁哭理去?”

季远森不耐烦道:“你莫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事,七郎病故,二房那边乱糟糟的,若是被迁怒,也是自讨苦吃。”

王氏冷哼一声,平日周氏强势,把几房人压得喘不过气,早就满腹牢骚,阴阳怪气道:“七郎病故又怨不得我们,自己不知节制,死在通房的床……”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季远森狠狠地掐了一把。

王氏吃痛,懊恼道:“你掐我作甚?”

季远森提醒道:“家丑不可外扬,切莫乱说。”

王氏闭嘴不语。

妇人到底喜欢唠家长里短,她又睡不着觉,索性同自家男人议起二房那边的作为,打抱不平道:“以我之见,二嫂着实过分了些,明家未过门的姑娘在娘家守望门寡便罢了,偏要把人讨过来,把事做得太绝。

“虽说明家不及侯府门楣,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官家娘子,若是在娘家守望门寡,日后有合适的郎君二嫁,也算是条出路。而今过府,以二嫂的性子,只怕是没什么盼头了。

“这事若落到我的头上,指不定怎么闹腾,好好的一个闺女被活生生地折了,都是做爹娘的,她的七郎是人,明家的闺女就不是人了?

“只怕外头不知怎么议论我们季家呢,仗势欺人,不给人留活路。”

听她念叨,季远森虽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还是不想惹事,“你莫要碎嘴招人厌。”

王氏冷哼一声,嫌弃道:“郎君就是太窝囊,仰人鼻息惯了。”

季远森理直气壮道:“有这么大的树遮阴,我何苦还要出去瞎折腾吃苦头?”顿了顿,“季家祖辈这般殚精竭虑,不就是为了后辈能得庇护吗?”

王氏一时被噎得无语。

季远森不想跟她唠,闭目道:“睡觉。”

王氏哪里睡得着,又道:“七郎故了,四郎进京来,只怕侯府的爵位,多半会落到他的头上。”

此话一出,季远森忽地睁开眼睛。

王氏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四郎是庶长子,从小被丢在江宁,是什么性情我们也不清楚,你不考虑自己,总得为底下的五郎和八郎他们考虑,毕竟以后季家的前程掌握在四郎手里。”

季远森沉默了许久,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怎么知道二哥会把爵位传给四郎?”

王氏愣住。

季远森:“二嫂那性子,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四房跟二房一母同胞,若二嫂从四房那里过继一个子嗣,爵位不就后继有人了吗?”

王氏:“……”

她竟忘了这茬儿。

季远森提醒她道:“莫要妄自揣测,若是得罪了人,里外都不讨好,明白吗?”

王氏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温顺道:“郎君说得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季远森:“睡觉。”

翌日晨钟声响,陆续有人过来换班。

明容守了一夜,着实吃不消。

张氏心疼地搀扶她起身,她站不稳往下坠,张氏忙扶住她的腰身,明容稳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长房那边的季二郎过来,着一袭白衣,生得文质彬彬,他同季玉书客气道:“四郎且去歇着罢,我来看着。”

季玉书应声是。

季二郎又对明容道:“弟妹也去歇着,晚些时候过来也无妨。”

明容朝他行了一礼,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灵堂。

外头仍旧黑漆漆的,沉香院的婢女提着灯笼在前面照亮。

空气冷冽清新,洗去了灵堂里的香烛气息,明容由张氏搀着回沉香院。

昨晚膳食用得少,她有些饿了,荷月提前备了早食,明容回去后先用了早食,而后才梳洗去小憩。

在灵堂里守了一整晚,身上残留着浓重的香烛味儿,她也懒得换洗,就是要被香烛腌入味儿才好,显得虔诚。

心里头惦记着事,也不敢睡得太沉。

仅仅只睡了一个时辰,明容便起了。

张氏进屋来伺候她穿衣,说道:“娘子昨晚一宿没睡,再歇会儿也无妨。”

明容下床道:“我初来乍到,不清楚府里的情形,还是周全着些好,省得落下诟病,让人嚼舌根。”

张氏知她行事谨慎,没再多说什么。

整理好仪容,天色早已大亮,一行人前往和风楼,途径穿山游廊时,碰到季玉书从知春园那边过来。

对方是兄长,明容垂首朝季玉书行福身礼,喊了一声四哥。

季玉书略微颔首,端着姿态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行。

明容由张氏扶着走到前头。

季玉书跟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目不斜视。

只是那女郎委实生得俊,气质清冷,我见犹怜。她刚来时就引得府里的郎君们偷窥,季玉书再怎么君子,始终是个男人。

当主仆走到游廊尽头时,他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到那女郎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上,仅仅只停留了片刻,便不露声色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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