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凌在整个修真界恶名昭著, 他这样回蜀山当然不可能。

要做人，那就彻底做个人。

师父同样想看到他成为堂堂正正的人，萧寒凌开始厌恶自己身体里那一半狼皇之血。

为了做人, 他依靠麒麟骨保住魂魄，经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换血重生。

他仿佛彻底换了一具身体，连容貌都有些改变, 也许是自己心里一直芥蒂师父心中的叶慎，反而变得更像那个叶慎了。

可那个人替代不了自己，他是萧寒凌, 他想留在师父心中的名字, 也只有萧寒凌！

这个过程耗费了很久，等萧寒凌恢复好再次出现的时候，世上很多事都已经变了，蜀山掌门青阳仙逝，清虚年老云游, 柳成栾登上了掌门之位。

蜀山重开山门招收弟子。

萧寒凌化名为羽随风，拜入蜀山, 成为了新一任的大弟子。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焕然一新。

以前的小师弟，现在要开口叫掌门真人了。

曾经的师兄尹合，林逸轩都继任长老，剩下几个老一辈很少露面。

踏上正途，好好修行，学自己该学的东西，师父让他做的只有这些，如果做得够好，师父会回来看他的, 一定会。

师父这个时候带着赤链应该在某个地方游玩，也可能是在逐渐，或者做回散修继续斩妖除魔。

还是说，继续尝试升仙？

麒麟骨不知道有没有用。

谢棠轻轻打了个喷嚏，感觉有人在想自己，吃面的筷子停下来，看面前胖了一圈的人形赤链：“我们离开蜀山，过去多少年了？”

“已经三百二十多年了，我的谢真人，麒麟骨都被您炼成渣了吧，我看也没想飞升的迹象啊。”

“飞个屁……”谢棠给阳春面里加一勺盐，用筷子搅了搅，“我本来就不信，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离开此间世界的迹象，说明我的事还没有做完。”

“就看萧寒凌学得怎么样了。”

“放心，我让小的们帮您看着呢。”赤链每几个月都会接到小蛇妖们的传信，汇报萧寒凌的近况，“昨个来信，他脱胎换骨做了人，去蜀山了。”

“嗯，甚好。”谢棠欣然点头，“妖无法进入蜀山，让你的小蛇妖在人间多打探，回报他在人间做的事就好。”

“这个简单，就是他出门忘带钥匙，也不会给您漏掉的。”

谢棠把这些信全都留着。

拜入蜀山第一年，作为大师兄，萧寒凌兢兢业业，辅助师弟师妹们修行，他天赋出众，是最出色的一个，短短几月下来，在弟子中威望无两。

第五年，他已经有了能斩妖除魔的能力，换血成为人之后，他彻底活成了人该有的样子，凡是妖魔，从不手软。

等到第十三年，整个修真界都知道蜀山有了个天纵奇才，众门派弟子都将他当做修真界年轻一辈的榜样。

下山除妖，百姓们也有听说过，或者认识他的，蜀山弟子处处受人尊敬。

听说他拜在藏锋一脉门下，藏锋长老云游不回，蜀山一直没有任命新长老，没有人教导，他也愿意拜入，立志要成为新的藏锋长老。

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过往的事都已经是三百多年前了。

物是人非。

谢棠站在湖边，满湖的荷花正在盛开的时候，清风送来阵阵香气，吹动他几乎全部灰白的头发。

看到这些斑驳发丝，赤链微微叹气，过去太久了，仙人也会老啊。

妩媚的红衣女子在水边蹲下来，对着水面照影自怜，她还是那么美，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也没有白，还好还好，比以前更成熟了，身材也减了回来。

谢真人倒是看起来老了一些。

只见谢棠展开新来的信，眉头忽然紧蹙，露出了一种看不懂的表情，然后眉梢微挑，兴味盎然。

赤链讶然的目光中，那张信纸被抛出去，随风落入了湖水。

「师父，原来你一直在关注我，别来无恙，我很快来见你，不知道你有没我想我，现在我是人了，我真是太想太想师父了，不见不散！」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格好像变了点，比以前开朗了一些。”

“真的？”赤链探头过来，“想象不来啊，他从小沉闷，你要不要见他？”

“看他本事了。”

赤链以为他这五百多岁的老人家要搞什么你找我帮的游戏，结果并没有，谢棠就是找了个高等的饭馆……吃饭。

然后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

他在一个地方停留得久一点，多少会显露法术，就会成为当地比较有名气的人。

现在这个镇子都待了六年了，萧寒凌打听一下就知道他在哪。

吃完一席好饭后，谢棠和赤链回到了镇子上自己住的地方，还没有到家门口，萧寒凌已经等在了那里。

其他蜀山弟子应该被支开了，萧寒凌是一个人来的，穿着蜀山的衣服，在这里很扎眼，和一个年轻姑娘发生了口角，似乎在吵什么。

羽随风，谁才是风，当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如风的谢棠了。

“这里是谢前辈的家，你是哪里来的外乡人，在这里翻墙撬锁的，你想干什么？”小姑娘指着萧寒凌质问。

她是附近刘大娘家的小孙女，才十四岁而已，至今没出过镇子，论吵架，怎么可能吵得过萧寒凌。

“这是我师父家，我今天来是请他老人家回门派的，你别多管闲事。”

“什么师父？你胡说。”小刘姑娘气呼呼地指着对方，“谢前辈昨天刚答应了我，要收我做徒弟，教我法术，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再说一遍！”这么多年来，萧寒凌的眼睛里又一次浮现出戾气，一股烦躁冲击着他的胸膛。

“他怎么会收别的徒弟？你少骗我，山野丫头能和他学什么？”

这小子如今在蜀山，在百姓之间，都是一个稳重有担当的大师兄，原来人前一套，背后还有一套，装得真彻底。

也不太对，可能只有关于自己的事，他才会变成这样。

“有什么不能学的？”谢棠缓步走出来，径自过去用钥匙开门，“一个师父当然能收很多徒弟，都是教，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分别？”

三百年了，萧寒凌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他。

日思夜想了三百年，对方这么平凡普通，又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萧寒凌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吐不出半个字。

“你……你不能收她。”萧寒凌没有底气，看了嘛姑娘一眼，过去跟在谢棠身后，“我以为，你我之间发生这么多，不适合再有第三个卷进来。”

“这也会让她很危险，师父也不像她变得和我一样吧。”

谢棠终于回头了，萧寒凌站直身体，尽力让自己显得不局促，把这些年学到的，想在这一刻都表现出来。

“你说得对。”谢棠微微一笑，“小刘姑娘，你的确不太适合修行我这一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很随心所欲，放浪形骸之外的。”

小姑娘哪听得懂这些，听说谢棠不收她，抹着眼泪就跑了。

赤链给他们泡好茶，退出门外，把门轻轻掩上，门内，谢棠和萧寒凌相对而坐，从饭馆带回来的菜还温热着。

“你这些年做得不错，有点样子了。”谢棠为他碗里夹了一块莲藕，“而我就不行了，本想去天界看看，结果无疾而终。”

“到现在你还抱着当初的想法，要和我在一起吗？你已经有朋友，也有一群尊敬你，爱戴你的人，还有师长爱护你，还缺什么？”

“缺，你。”

萧寒凌双手按住桌子，撑起身，慢慢地靠近谢棠，和他四目相对，看进对方眼底。

“你一个人分明能感到孤独，为什么不留我在身边，我不求你承认需要我，因为我更加需要你，让你答应有这么难吗？究竟怎么样你才愿意！”

“嗯……”谢棠沉吟，他之前认为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自己会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几百年几百年的过去，他也觉得腻烦了，还不知道要再留几个百年，萧寒凌的提议未尝不可。

和他一起应该会更有趣一些……

“好，我答应你。”

“什么？”萧寒凌不敢置信。

谢棠没有理会他的激动，竖起一根手指：“接下来你有三件事要做，第一，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供我们住，不能离城镇太远，也不能太嘈杂。”

“第二，以合理的缘由从蜀山离开，不要被什么人盯上，否则你也不用来了，最后一件就是……”

“挑一个合适的地点，时机，氛围，你自己……献身给我。”

萧寒凌心头一条，脸上瞬间通红，低下头哼哧了半晌，也不敢抬起眼睛，才小声地开口：“是，师父。”

“很好，去做吧，我在这里等你。”

谢棠端起茶杯，悠闲饮上一口。

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赤链等萧寒凌进来才走进来：“以后他就跟着我们了？这下好，更热闹了点儿。”

“好吗？我看你会不好太过啊。”萧寒凌会不针对她才怪。

赤链不明所以：“我过得很好啊，跟着你我吃的好睡得好，也没人欺负我，哪里不好了。”

“就是因为，你跟着我。”

两个月后蜀山的天才大弟子去除妖，突然的天妒英才，命丧黄泉了。

谢棠收到一封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那里是个不偏僻也不嘈杂，风雅宽敞的大宅子，听说之前附近还有个教坊，每天有琴乐声传出，但突然关门了。

在新家没住上三天，赤链失踪了，谢棠知道她不会有事，没有去找。

“绑了我的朋友，这算什么好时机？”谢棠拿起烛台走向床榻，“你这种品味，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太俗了。”

面前的床帐被换成了红色，有酒香传过来，谢棠撩起纱帐，看到萧寒凌喝得脸颊殷红，盘坐在里面。

“这才是好时机，不然一定会被那条蛇打扰。”萧寒凌绽开一个笑容，拍了拍身侧床榻，“来，虚席以待。”

“唉……”

谢棠真想说，我已经五百多岁了啊。

萧寒凌相对自己来说也算年轻人，如果从他换血新生算起来，他还很小。

谢棠吹灭烛火，上前坐在床榻上，黑暗中忽然愁容满面，他要在这个世界一直待下去吗？

这一世太漫长了……

自从和萧寒凌住在这里，时间过得尤其缓慢，谢棠每天无事可做，以前还会去教别人法术，斩妖除魔，治病救人之类，如今，他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谢棠最近总是瞧着那颗往生石，它可以令人记起最初的心念，时间过去太久，他要来干什么，已经忘了。

情人也好，师徒也罢。

他和萧寒凌在这里的生活，应该不是自己最初的目的，自己不是这种人。

“师父，你都不和我说话了，总看这石头干什么？”萧寒凌贴心地拿来一壶热茶，给他添上一杯，如今谢棠已经不喝酒，嫌弃太辛辣。

仙人也会有老去的感觉吗？

谢棠琢磨不出所以然，叹气道：“我年纪已经很大了，想知道有身到底要告诉我什么，我实在有太多事想不起来，活太久也不尽都是好处。”

“师父是仙人，还能活很久，不能算老。”

“……你先出去。”谢棠似乎对看看他已经毫无兴趣，觉得他还没有一块石头好看。

萧寒凌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深夜，谢棠在荷花池边入睡，萧寒凌知道他喜欢清净，很少去打扰他。

萧寒凌等到晌午，他还是迟迟不醒，无论怎么都叫不醒他，气息依然平稳，看着是睡着了，可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那颗往生石还在他手里隐隐发烫。

猛地睁开眼睛，谢棠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忍不住喘着气，风一吹，身上莫名发冷。

像突然变回了凡人，耐不住冷热。

简陋的屋子，一盏油灯，桌上摆着刚放下的书卷。

他回到了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