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莹分开后，叶棠回到剧组。正赶上放饭，演员副导张培刚见到她，跟工作人员要了一份，举到她面前，“赶紧吃，吃完去露露那儿，等你半天了。”

“抱歉，我晚上有事儿，去不了。”叶棠推开盒饭，白色泡沫盒子破了个口子，麻辣豆腐的红油滴下来，滑腻地沾了一手。

张培刚三十五六岁，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帽子下是张细长的脸，肿泡眼，他“咳”地往地上吐出一口茶叶沫子，嘲弄道：“你能有什么事儿，人露露挺看重你的，别那什么啊，吃完赶紧去的。”

叶棠早从剧组闲言碎语间得知张培刚和林露露关系暧昧，若是平时，她也不打算惹他们，可接下来的事情关系她一家生存，她没这个耐心，便道：“我真的有事儿。”

叶棠转身进了更衣室，换上自己衣服，将戏服交到一脸打探的服装师手上，拎着包走了出来。

张培刚摘下鸭舌帽，额角随着眉头抬高挤出两大团鼓肉，他手指着叶棠，操着地痞流氓的口吻骂道：“你他妈以为你谁啊？给你脸了是不？还当自己二十出头小姑娘闹脾气，三十好几老女人谁他妈吃你这套。老子告诉你，你今天走了，明天就别他妈给老子来了。”

剧组资金有限，拍摄内景用的房子兼做休息室。他们俩此时就站在休息室外，窗子一直是打开的，此时探出一排脑袋，像电线杆上站着的麻雀，一边看热闹一边用眼神交流。

叶棠也曾因频频ng被导演说，可被人指着鼻子骂得这么难听还是头一遭。但她不在乎了，她望着前方一排排仿古建筑，背后漂浮着大片的云霞，红的、紫的，热烈得要烧起来似的。

她想明天一定会是个晴天。她收回眼神，看都没看张培刚，抬脚向前走去。

张培刚见叶棠真的敢走，顿时火冒三丈，脏话一句赶一句追着她背影跑。工作人员听他骂得实在难听，纷纷把头缩回去，捧着饭盒吃饭去了。

酒店就在片场附近，走路十来分钟。叶棠回去后，打开电脑d盘的隐藏文件夹，输入密码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

那是她大一暑假和陆瑄在横店当群演时拍的，他们那时很穷，租住在半地下室隔断间，屋子不到1平米，洗手间占了3平，室内只能放下一张1米5的单人床和贴墙摆着的长桌，床尾和长桌中间空隙太窄，椅子都放不进去，可他们每天都很高兴，工作结束后，拎着剧组简单的盒饭或去街上打包小吃回来，一边吃一边探讨表演。

他们还会记录生活，这张照片，陆瑄搂着她肩膀坐在床尾，她在相机定时即将结束那瞬，将一朵栀子花别到陆瑄耳后，陆瑄讶异地挑起眉毛，柔顺发丝下黑亮的双眼里尽是笑意。

这之后再过几个月，他们就分手了，而且闹得很难看，她删除了陆瑄所有联系方式和两人过往的证据，唯独留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到竟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叶棠看着照片上方露出的天花板一角，卷曲的湿重褶皱上黏住好几只小黑虫。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心想如果她今晚挣脱不了，也会如这几只小虫子似的，成为祭奠岁月的标本。

叶棠发冷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登录公司宣传部门的微博小号，将这张照片上传，并配以“陆瑄初恋”的标签，点击发送后“啪”一声将笔记本合上，抓起手机跑出了房间。

酒店后有个不小的花园，叶棠拍戏回来常去那里散步。此时暮色四合，四周一切笼罩着深蓝色的薄纱。她站在栀子花丛间，夹杂着浓郁幽香的晚风把她黏在脖子上的发丝都吹得飘了起来。

湖边有情侣牵手在散步，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月牙在悄悄地变圆变亮，温柔的银光也渐渐充盈，一切是那么静谧。

叶棠交叉双臂抱住颤抖的肩膀，腿上的手机震了起来，电话是徐莹打来的，声音像是哄幼儿的母亲，温柔极了，“棠棠，你这孩子，能搭上陆瑄怎么不早告诉姐呢？要早说，姐绝对能发挥到最大价值。你现在在哪儿？姐找你去。”

叶棠嗤笑，手抚摸着栀子花饱满的花瓣，问道：“上热搜了吗？”

“有陆瑄能不上吗？”徐莹咯咯地笑得甜腻，“咱们公司都跟着上了。”

叶棠听到“陆瑄”两个字，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重，但很疼。他们分手时曾发誓永远不把这段恋情公布，如今她为了一己私利违背诺言，还是以这么恶劣的方式，不知陆瑄知道会作何感想。但她没资格去在意，她道：“答应我的事儿？”

徐莹道：“姐向来说到做到，合同正在做，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叶棠有些恶心，头也很疼，冷淡道：“我困了。”

“哦，那好，你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这场雨下得太久，空调设置除湿模式也没能完全清除房间的水汽。叶棠睡得很不安慰，做了很多梦，醒来后又记不起内容，脑袋昏昏沉沉的，后背痒得厉害，她撩起t恤对着镜子看，一层湿疹，密密麻麻的，一抓红一片。

此时还不到五点，窗外在室内灯光的冲击下，黑漆漆的，她关掉床头开关，室内顿时陷入黑暗，窗外反倒亮了，路灯下雾气一颗颗地悬浮着。

叶棠盯着那些颗粒，慢慢坠入梦乡。梦里她和陆瑄站在公交亭等车，车子一直不来，他们并肩站着看天色由暗至清，一轮圆而红的日头从层云后蹿出，灼热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咚、咚、咚······

叶棠猛地睁开眼，愣怔地看着窗前漂浮在温润晨光中的遮光帘，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门，随后传来徐莹亲昵的呼唤。

叶棠趿拉着鞋过去开门，徐莹炫宝似的举起手中外卖袋，“棠棠，姐给你买了好多你爱吃的。”

叶棠看她使劲往上扯僵硬的嘴角，颧骨像被线吊着，几可雀斑跳蚤似的颤动，特别滑稽。她双手环胸，咯咯笑出了声。

徐莹被她笑得发毛，得益于面瘫原因，显示不出来。

天气热叶棠没有胃口，只吃了半碗馄饨。徐莹善解人意地归因于自己买的东西油腻，叶棠实在受不了她翻天覆地的变化，赶紧转移话题，要她陪自己去剧组。

今天是个艳阳天，一大早就晒得人发烫。徐莹比叶棠矮将近十公分，手臂举得高高的给她打遮阳伞，真丝连衣裙后背湿塌塌的暗了一片。

两人刚进剧组，就见一个人旋风似的转了过来，“叶棠姐，您来啦。”

叶棠路上已告诉徐莹与张培刚的矛盾，徐莹气得不行，骂了张培刚一路。此时看到他，当即下巴一抬，也顾不上僵硬的脸，阴阳怪气笑道：“呦，张导可真是言出必行，一大早就盯着我们棠棠滚了。您别着急，我们这就走。”

张培刚没想到徐莹会来，他昨天敢那么张狂骂叶棠，就是听说徐莹要和她解约，可此时两人状态，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有些后悔，徐莹也算小有名气，不好得罪。他扬手在脸上装模作样打了两把，涎笑道：“徐姐，您可别寒碜我了。昨天我喝多了，嘴没把门，冲撞了叶棠姐，您二位别跟我一般见识。哎，这破嘴。要不您打，随便打。”

徐莹鼻腔哼一声，拿着纸巾按在唇角以防口水流出来掉了架势，“小冯，棠棠是看在林导面子上参演的，你倒好，僧面不看佛面也不看。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林大仓呢，把他叫出来，我好好问问他！”

徐莹因面瘫左半张嘴不能动，声音直接从喉咙钻出来，少了曲调音节，自带一番反讽气息。张培刚汗水顺着额头褶皱往下流，“别别别，徐姐，亲姐，您稍安勿躁，听我说。”他连鞠了几个九十度大躬，“纯粹误会，林导已经严肃批评我了，现在亲自盯着编剧给叶棠姐改戏呢，1场打底。叶棠姐，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您就是我们定组神针，上下都指望着您呢。那谁，林露露呢？跟她说，把房车给棠姐赶紧收拾出来。”

被叫住的人是婷婷，林露露助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张培刚朝她招手，才扭着衣摆，挪着脚走过去，“徐姐好，棠姐好。”

徐莹盯着婷婷，露出些疑问神色，“婷婷，你跟咱们在这儿？”

婷婷半低着头，眼角胆怯地扫向叶棠。她之前是叶棠助理，疫情后因她没工作才另谋他路。这次在剧组重逢，她借着林露露狐假虎威，可谁想到叶棠还能峰回路转？

张培刚想起婷婷与叶棠恩怨，顿时有了主意，瞪眼骂婷婷：“你还有脸叫叶棠姐，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能误会？”

“我，我······”婷婷没想到他卸磨杀驴，讷讷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化妆室的门“哐当”一声撞到灰色的墙壁上，林露露跨出门槛，抓起白色旗袍上的织锦披肩狠狠向地上一砸，喊道：“没这么欺负人的。”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林露露看到高台之下被围拢在中间的叶棠，整个人像点燃的炮竹，腾一下就蹿了出去。

张培刚见势不妙，伸臂拦她，却被林露露一脚踹在小腿骨上。

林露露脸上映着朝阳的火红，推开张培刚，手指叶棠鼻尖，“叶棠，你他妈够阴的。之前在我面前装孙子，背地里弄这么一出。老娘告诉你，跟我抢戏，你他妈做梦！”

徐莹一巴掌打开林露露的手，“你跟谁指指点点呢？早上吃屎把脑子吃坏了吧？张培刚，还想让棠棠拍下去吗？”

张培刚见徐莹真的动了怒，吓坏了，狗搂着腰挤到两人中间，“徐姐、徐姐，您别气，她还小，不懂事。”他把林露露拉开些，佯怒道，“林露露，说着话难听了，改戏是林导根据剧情调整的，关人叶棠姐什么事儿。”

林露露怒气冲脑，根本不理会张培刚暗示，推开他身子冲向前，扯着喉咙喊：“关她什么事儿？要不是她臭不要脸爆出和陆瑄的事儿，不就卷铺盖滚了吗？张培刚，老娘告诉你，必须让她滚，不然我戏被抢，你也别想好过。”

“什么她爆出，人叶棠姐也是受害者，被爆了隐私，行了行了，我还能骗你。婷婷，带她先回去歇会儿。”

婷婷衡量再三，还是更怕徐莹发飙。她脚蹭地往前挪，干燥的空气中流淌出悲鸣的颤音，“露露姐，我们、我们去休息吧。”

“滚！”林露露使了十足力向前一推，刚巧婷婷脚下有块砖突出来，她身子一晃向地上摔去。婷婷吓坏了，挥舞着手乱抓，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婷婷顺着肩上那细长的手指往上看，眼睛吃惊地抖了一下。她张开嘴，喉咙却突然被什么酸涩的东西灌满，堵得她发不出声，只能干巴巴地眨着眼。

“呵，我都快忘了，她以前是你助理。”林露露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拔高喉咙，大声道，“叶棠，她可告诉我你好多事儿呢，爬过谁的床，被谁包过。”她眼瞟过张培刚，气势更盛几分，“你今天要是不把戏给我改回来，我也去爆料!”

“姑奶奶，你快闭嘴吧。”张培刚脸上汗唰啦啦往下流，他却顾不上擦，拽着林露露往外走。

围观的众人站得铁桶似的，就是不让开路，生怕人走了看不到戏，有的还悄悄拿起手机录像。徐莹见到，厉声一喝，“给我关上！”

“徐姐，让他录，也算给我做个证明。”叶棠对着那人镜头方向一笑，随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林露露面前，“林露露，你说我爬床被包有证据吗？没有的话就是侮辱诽谤，这么多人听到了，我一告一个准，到时别说少几场，保准你一场都不会出现，还得赔剧组损失。”

林露露咬着牙，下颌骨咯吱咯吱颤抖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敢！”

叶棠白嫩的手指向前一伸，杵在林露露肩头，眼中盈盈晃动着对手下败将逞强的叫嚣的不屑，她张开红唇，刚要说话，一道声音却从她身后先一步响起。

“她有什么不敢的。”

那声音音量不大，却格外沉稳，林露露抬起头，就见一个高个子长得很白净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衬衣西裤，日光在他眼镜上镀了一层金色。林露露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时人群里不知谁低声喊道：“李翔。”

张培刚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张着将目光移到叶棠身上。她竟然把陆瑄经纪人叫来了。

李翔笑眯眯的朝望向他的目光点头，先前纹丝不动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李翔走到叶棠面前，优雅地问道：“叶小姐，有时间聊几句吗？”

叶棠想过陆瑄那边会有应对，却没想到这么快。李翔这人，表面温柔有礼，实际特别老辣，生平最厌烦的就是有谁打陆瑄的主意，这样的人遇到一个他灭一个，从不手软。叶棠唯恐他当徐莹面拆穿自己，慢慢挤出一个笑容，甜甜地叫了声：“翔哥，您来啦？陆瑄呢？”

李翔眼盯着叶棠，头向旁一指，“出去说。”

“好。”叶棠如蒙大赦，汗如开闸泄洪，哗哗地流满后背。但她背挺得很直，扭头冲林露露笑了笑，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跟上了李翔。

林露露冲叶棠背影“呸”啐了一口，“肯定是她勾引陆瑄，李翔找他算账来了，我等着看她怎么死。”

围观中有人道：“那可不一定，瞧李翔态度，八成是真的。说不定现在还好着呢。哎，叶棠还真沉得住气，陆瑄要是我前男友，我拍部戏就买次热搜。”

“去你的，人陆瑄看得上你。”众人嬉闹起来，张培刚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不想要钱了。”

身后的笑声渐渐远去，叶棠心里慌乱却没停息。她眼睛枯井似的毫无波澜地望着前方。浓重的日光经由伞面反射出片片光圈在李翔背上跳动，空气干燥得像要把人血液蒸发。

徐莹咽了口唾沫，缠满汗水的手指悄悄按了下叶棠手臂，“棠棠，你不会签李翔那边去吧？”

叶棠没听清她说什么，以为她在害怕，安慰道：“没事儿。”这话更多的像自我安慰，她已经想好了，打死不认，哪怕陆瑄来了也不认。

李翔在唐朝建筑群那边停下脚步，宽大屋檐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一辆黑色车子安静地停在那里。李翔站到副驾驶门前，刚刚还有几分柔和的脸颊此刻像被冻过似的，又青又凉，他朝叶棠向后座方向抬了抬下巴。

叶棠将伞递给徐莹，二话不说打开门，却一下愣住。

后座左侧坐着一个人，蓝白竖条纹衬衣里套着白t，蓝色牛仔裤，浓密乌黑的发丝柔顺贴服，清澈明亮的双眼和他手机画面里的男青年如出一辙。叶棠心咚咚咚跳了起来，她怎么都没想到，陆瑄会来。

哄热的气息顺着车门流淌进来，吹散笼罩在陆瑄脸上的沉寂，他微微动了下身子，对叶棠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