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坐上副驾驶，听陆瑄这么客气，不悦地扭过头瞪了叶棠两眼。

陆瑄见叶棠愣着，往车门处又挪了几分，友好地点头示意她坐进来。叶棠恍然惊醒，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要去接受李翔的严刑拷打，她必须得抗住。

叶棠撩着裙摆坐进车里，余光在陆瑄牛仔裤裤脚晃动，心中顿生一计，挪到中间位子，扭头对徐莹道：“徐姐，进来吧。”徐莹本就担心叶棠会被李翔签走，听叶棠叫她，立刻就坡下驴，闭上伞一屁股挤进车厢，快速拉上车门，“小伙子走吧。”

陆瑄他们出来匆忙，没带司机，助理小宋开车，他是个2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没什么心眼，很听李翔的话，凌晨看到新闻后就和李翔站在一处，认为叶棠是始作俑者，此时听徐莹发号施令，也就带出几分不耐烦，干巴巴问她：“哪儿？”

徐莹报上她酒店，叶棠心想五星级酒店人来人往，几人难免会被认出来。那样一来，李翔恐怕会亲自上手掐死她。她上身前倾，道：“去花怡宾馆。”那是剧组包的小宾馆，前台常摸鱼玩手机，监控也不全，更适合谈判。

小宋得到李翔示意，在导航输入地址。路上几人视线不断在内后视镜交汇，很快又纷纷闪开。李翔自然将这当成叶棠做了亏心事的表现，故而当她到了宾馆刷卡打开房门那瞬，他压抑的怒火如腾空的蘑菇云，“哄”地充斥整个房间。

李翔扯了扯衬衣领子，目光刀片似的往叶棠身上刮。

徐莹拢拢头发，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想了想又觉不妥，左手摸上僵硬的左脸，微笑着冲李翔点头哈腰，“翔哥，好久不见啊，我徐莹，咱们19年在三亚见过。您请进、坐这边。”

“我坐个屁！”随着奋力的吼声，李翔脖颈弹簧似的向叶棠那边弹了一下，眼镜在急剧的冲击下滑落到鼻头下方，他一把攥下眼镜，狠狠拍在桌上，脆弱的金属框架随着“咔嚓”一声断裂成两半。

陆瑄瞧叶棠贴在门口墙边站着，心有不忍，拦住李翔道：“翔哥，不是说好了，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还有必要了解吗？你看她这表情，摆明就是她。”李翔见陆瑄抿住嘴角，认命似的点点头，瞪向叶棠，“行，你自己说，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徐莹看着头发丝都立起来的李翔，话在嘴里晃悠几圈，没敢跑出来。

叶棠经过一路的准备，心态十分平稳，她慢悠悠走到床尾坐下。桌子上带污点的梳妆镜中，立即浮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好似镶嵌的假画。过了几秒，画中的脸动了起来，叶棠眼尾上扬，声音波澜不惊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有照片的不是我一个人。”

陆瑄进门后就立在卫生间东侧墙边，听了叶棠这话，像被人当胸砸了一计重拳，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痛楚笼罩住了，苍白的脸上双眼凝滞，脑中不断回响着自己的疑惑：原来真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她为什么要做呢？他的目光在轰隆隆各种疑问中暗淡下去。

也许一开始就笃定目标是谁，李翔丝毫不见惊讶，单纯只是气愤。他像是扑食前舒缓筋骨的猛兽，解开领口、袖扣，健步冲到叶棠前，“你意思是陆瑄做的？你他妈要不要脸？要是没这出，陆瑄都他妈的想不起来你！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利用陆瑄，我告诉你，你就是块臭狗屎。”

李翔气急攻心，伸手一扫，桌上还没有收拾的化妆用品唰啦啦掉到地上，有些质地薄脆的炸裂开来，细小的玻璃渣溅到和各种液体溅开一大片。

徐莹“啊”地惊叫出声，嘴角颤动着往下流口水。她顾不上擦，胆颤着上前劝慰，“翔哥，有话好说，这都是误会，我们棠棠绝不会做这种事儿。”

“什么他妈的不会，那照片只有他俩人有。电脑呢？”李翔目光四处打量，一直在门边站着防备叶棠逃跑的小宋看到床头的包，紧跑过去把包拿起来递给李翔。

李翔拉开拉链，抓着帆布包底倒扣向下，纸巾、润唇膏、湿疹膏还有一朵蔫掉的带着叶子的栀子花唰啦啦掉到地上。他将包摔在地上，眼睛瞪向叶棠，“叶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原片呢？”

叶棠心突突跳起来，左手用力抓着床单，潮乎乎的，也不知是床单本身没干，还是手心的汗。她稳住心神，视线转向陆瑄，用一种可怜又无辜的神情静静注视着他。男人对前女友都心软，有权有势有名的男人尤甚。她看着望着，又问道：“陆瑄，你也这么认为吗？”

陆瑄脑中某个神经忽然一跳，那些鲜活的、欢快的，带着阳光气味的记忆，不断在两双眼睛间穿梭，照片上的纯净，眼前的虚假。陆瑄心不住往下沉，他紧紧盯着叶棠想从她眼中寻找到一答案，却再一次被那虚构出来用于获得他原谅的绵绵情意刺伤。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他上前拉住暴跳如雷的李翔，“翔哥，算了。”

徐莹提心吊胆的，风干的口水在嘴角起了光亮的干膜。她见陆瑄开口，便知事情有了转机，先将叶棠拽起来推到窗边，又把将空调调低好几度，半边脸扬着笑容，“翔哥，事情既然发生，再去争论谁对谁错没有意义。”

李翔已打算认栽，听徐莹这话，眼睛又瞪了起来。徐莹尴尬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没有意义，这个应该查。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在网上吵翻了，他们俩也真的是彼此的初恋，咱们要集中全力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说法，承认还是怎么的，陆瑄这些年感情问题一直是大家关注焦点，说不定能成为优质男友代言人，刚好市场上缺这一款。”

李翔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眼前金线直飞，他目光飞镖似的，嗖嗖地往叶棠背上扎，“承认，想得挺周全。承认之后，就可以顶着陆瑄前女朋友名号招摇撞骗，赚你那仨瓜俩枣对吧？”

李翔越说越气，头探探着往窗边冲，被徐莹伸开双臂挡住，“翔哥，别气别气。”

李翔冲叶棠啐了一口，“别气？换你你得宰她！你知道因为这事儿，陆瑄要赔多少违约金吗？把她切成片当金子卖都赔不过来！”

叶棠心里一惊，她当时只求自救，完全忘了陆瑄有许多大牌代言，很多代言为了防止意外，都会和代言人在合同中约定极其苛刻的条件。她有些歉意，侧脸看向陆瑄，日光从窗帘缝隙间挤进来，在她脸落下一道清晰的阴阳分割线。

徐莹作为经纪人也想到这点，她唯恐李翔索要赔偿，或是在背后给公司使绊子，吓得右脸也和左脸一般僵，嘴角边颤边流口水，“翔哥，您别急，是不是影响陆瑄代言什么产品？这样，我们马上声明，就说他们俩是同学，在做课下练习，行吗？”

“他深更半夜穿着背心大裤衩子和同学搂搂抱抱笑开了花在床上做课下练习，你信吗？谁他妈信！”

徐莹手背抹着口水，小声道：“所以我说承认他们俩在一起过啊。”

“在个屁！陆瑄代言的是单身贵族系列产品，本来人家现在是怀疑，结果你跳出来，啊，我们有女朋友，还是他妈这么一个玩意儿，不被品牌封杀也得被粉丝封杀。”

小宋恨道，“就是！后援会都闹翻天了，粉丝都说要宰了你呢，你出门小心些，别被撞死。”两道警告的视线扫过去，小宋讷讷打住，不服气地继续瞪叶棠。

叶棠略带愧疚看向陆瑄，不巧与他目光相撞，脸颊烫得厉害，匆匆逃跑望向窗外。陆瑄原本像浮了层灰水的眼眸亮了几分，他想叶棠或许是迫不得已，两人终究好过一场，没必要闹得那么难堪，便对李翔道：“翔哥，算了，违约金多少我一力承担。”

李翔气坏了，唾沫随着吼声飞了出来，“小瑄，这是钱的事儿吗？你的妥协退让是给自己埋雷，不彻底解决了，她明天、后天、随时都可以再放出其他的，到时你丧失了信誉，用多少钱能解决。好了，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小宋，带他出去等我。”

叶棠这才明白李翔担忧所在，心里顿时有了计较。她双臂环胸，在李翔面前站定，抬起下巴毫不畏惧与他对视，“既然知道我手里有其他照片，你就该清楚，现在是你们在求我，拜托拿出求人的姿态。”

徐莹听叶棠这么说，吓坏了，一个劲拉她却被她推开。李翔气得像也得了面瘫似的，左侧眼睛、颧骨连带嘴角簌簌地颤动，手指叶棠说不出话来。

叶棠见他这个样子，心里那口闷气一下疏散开来，畅快道：“态度好，我可以配合你们公关；要是还趾高气扬的，威慑我，吓坏我经纪人，哦对了，她面瘫，受不了这么凉。”叶棠拿起遥控器，把温度调到26度，随后扔到床上，耸耸肩，笑道，“我也可以作为当事人，图文并茂、详详细细、实事求是地说清楚我和他的过往。”

陆瑄犹如被人当头打下一计闷棍，晃晃悠悠的，头晕目眩，胃里还翻腾着恶心。他反手按在墙面，撑住身子。小宋见了，赶紧过来，担忧地叫了声“瑄哥”，却被他摆摆手挥开。

李翔嘴角还在抖，他在这里圈里待了小2年，还没见过叶棠这样不要脸的，他手指着叶棠鼻尖，不可置信地问道：“叶棠，陆瑄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恨成这样？”

叶棠道：“我不恨他，我只是需要他帮忙而已。”

李翔看了眼陆瑄，忽然无奈地叹起气来，“叶棠，不要作死。”

“别诅咒我，我要是死了，他也好不着。”

“好，你行。”李翔给小宋使了个眼神，小宋不情愿地从背包里掏出合同，扔到叶棠怀里。

叶棠看都没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名字，“谢谢翔哥，以后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联系我经纪人。”

李翔眼神都没甩她一下，走到陆瑄面前，轻声道：“陆瑄，这下你还坚持吗？”

陆瑄没有说话，无声地望了眼叶棠，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小宋扔下一份合同，狠狠瞪叶棠两眼，追着陆瑄和李翔离开。

徐莹拿起合同，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确认对公司没什么害处，长出一口气，拍拍僵硬的左脸，“吓死我了，棠棠，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妥协？每年还给你安排两部戏，你那里是不是还有陆瑄什么把柄？”

“不劳您操心，有我也会牢牢藏好。”叶棠笑道，突然胃里翻江倒海地滚动，她推开徐莹跑进洗手间，早上吃的东西哗啦啦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嘴里都是苦的。她软瘫在地，像一条正午时分被扔到河滩上的鱼，张着嘴孱弱地呼吸着。

徐莹听到动静，蹑手蹑脚地到洗手间门口，把耳朵贴在薄薄的木板门上，却只剩哗哗的冲水声，她眨嘛着眼，好奇心更重，刚想问一问，门却一把被拉开。

叶棠斜眼看向徐莹，徐莹见她脸色白如新雪，眼角红晕像被风吹散的寒梅，周身散发着不言而喻的烦躁。徐莹不敢惹未来摇钱树，乖顺地贴在墙边，等她收拾好后，跟她一起出门去医院看湿疹。

徐莹护着叶棠进了旋转门，从包里拿出遮阳伞，还没出门就打开遮在叶棠那边。

徐莹这次来横店主要是送谢臻进组，她没开车，又想网约车不安全，临时借用谢臻剧组的车子，跟司机约好到前面拐角处拿车。

徐莹把伞递给叶棠，让她在阴凉处等自己，随后小跑走了。

叶棠人瘦耐热，刚才在十几度房间里待得透心凉，倒是想晒晒太阳。她收了伞，摘下帽子放在包里，从正门往东边停车场边的小花园走，她昨晚心事重重，没顾得上看栀子花。

正往那边走着，她母亲打来电话，问她和陆瑄的事情，“棠棠，你怎么记吃不记打，又和他扯上关系了？不行，他不行。”

叶棠对母亲从不隐瞒，直接说了照片是她发的，“我发纯粹是工作需要，没有任何感情因素，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

“妈是怕你死心眼吃亏。你等等，你爸爸跟你说。”

叶棠父亲和她母亲态度一样，坚定反对她和陆瑄来往，又说更细致了解过广州那位中医，医术不行，就不去了，把钱给她退回去。

叶棠知道她父母心疼钱，赶忙说：“行不行的，见到人试一试才知道，别光听别人说。我这边还有五六天就拍完，到时我去广州找你们，咱们去喝早茶，顺便去深圳、珠海转一转，现在那边也不热。”

和父母通完话，叶棠心情振作几分，继续往停车场走，快到小花园时，看到了李翔的车停在尽头一株繁叶茂的桂花树下。

他们怎么还没走？叶棠有几分烦躁，撑伞挡住脸，转身往外走。迎面开过来一辆白色丰田，她往边上让了让，那辆车却猛然加速，车轱辘划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轰鸣。

叶棠看过去，驾驶席上坐着个女人，她嘴角上咧，两只眼珠铜铃似的瞪着几乎滚出眼眶，瞳仁只有小小一粒，四周全是泛灰的眼白。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叶棠觉得那女人是冲她来的，她咽了口唾沫，转身就向停车场里跑。

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沉重地敲击着叶棠耳膜，她手攥成拳，全力向前狂奔，但身后的马达声就像条毒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叶棠一慌，细细的鞋跟踩进路面的坑洼，身子摇晃着栽倒下去。

叶棠惊慌地看向身后，车子距离她已不足一米，那个女人的脸也越加清晰，竟然是——

“叶棠！”

叶棠僵硬地转动脖子，就见陆瑄朝她奔了过来，她伸出手，用力向陆瑄抓去，就在她抓到陆瑄手那一瞬，叶棠听到了“咚咚”的巨响，随后她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原来触不可及的太阳近了很多。

风吹了起来，叶棠突然觉得很冷，她伸出手想要从太阳那里汲取一些温热，身子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抓住，猛地向下坠去。

太阳的金光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陆瑄呢？他在哪儿？叶棠眼皮越来越沉重，太阳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瞟向虚无的混沌中。

“叶棠，醒来吧。”

叶棠耳中里轰隆隆、轰隆隆重复响着这句话，也不知多少声之后，她睁开了眼，面前赫然站着陆瑄，她揉揉眼睛，“陆瑄？我，在做梦？”

陆瑄头发乌黑浓密，鼻梁高挺，瞳仁灼亮像卧了两窝黑水银，他抿着嘴角，目光越过叶棠肩膀望向她身后。

一股熏香涌入鼻端，叶棠扭过头，就见灰色的虚空里降下一盏盏莲花灯，随着灯油芯子燃起幽蓝的火焰，一个身披红色袈裟，头戴头戴毗卢冠，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端坐于千叶青莲花上的男人出现在叶棠面前。

“拍戏？”叶棠嗫喏道。

男人从莲花上飘下来落到叶棠面前，朝她微微一笑：“两位施主心神脱离肉体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允许贫僧先做自我介绍，贫僧乃‘安乐一切有情，令诸有情，所愿满足，如如意宝，亦如伏藏，佛门中示现大孝第一，誓愿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的大愿地藏王菩萨，小地是也。欢迎二位加入度化众生、拯救万灵的‘春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