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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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愧疚

◎像是愧疚,又像什么别的东西◎

与其他摆放奇珍异宝的地方不同, 那个角落里整齐摆放着的并不是宝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或是说,与羽族一般已经绝迹的族类, 她仔细数了数, 约莫十来种。

但那些人只是呆楞地站在那里, 双目涣散,甚至没有一丝动作,仿若傀儡一般。

桃夭不禁皱了皱眉,经过先前对于羽族的调查,她对这些“死而复生”的族类的来源已经再清楚不过, 她此刻只觉得无比的愤懑,但更多的是怜悯。

想必此处便是师姐提到的古怪之处, 她即刻反应过来,登时准备上前。

约莫是因为血藤都在向受镇压处汇聚而去的缘故, 此处只留下了寥寥几根藤蔓, 但它们只是缓慢地在地板上移动着,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向,桃夭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们, 最终停在了角落前。

摆在最前面的是羽族, 她仔细地观察了这些羽族身上的所有特征,除却神情较为呆滞以外,眼前的这些羽族与拍卖台上的羽族几乎是分毫不差。

她又接着向后查看了其他的族类, 同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唯一奇怪的地方便是他们神态都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

但这并不是桃夭想看到的, 她很清楚这里的古怪绝对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她立刻念出法诀, 扬手一挥,用法术再仔细探查着这里的一切。

白光再度覆盖了这个角落,不消片刻,白光暗淡下去,只在夜色中留下隐隐的光亮,但不久连那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桃夭迅速皱了皱眉。这意味着,眼前的羽族以及其他“复生”的族类,身上的魂魄是残缺不全的,且仅仅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魄灵在维持着他们的生机,故而,他们才只能如雕塑般,毫无声息地站在此处。

可这也不是她要找的线索。她早已明白了血藤会吸食魄灵,眼下要紧的是寻找血藤输送魄灵的源头才是。

桃夭仍是有些不甘心,她以极快的速度探查了整间内室,但仍是没有找到除此之外的任何线索。

好像一切的线索就这样断在了眼前,让她再无从下手。

她死死盯着地面上不住蠕动着的血藤,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她亦是知晓这些血藤具有群体意识,一旦某处收到攻击,其他地方的血藤便会拼命向攻击处汇聚,此时连如此重要的取货点都只剩下了寥寥几根来驻守,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藤蔓若是都汇聚而去,数量该有多么多。

即便师兄师姐的修为的确在自己之上,可她又怎能保证在无穷无尽的血藤的攻击之下,师兄师姐是否能撑住,或是说,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她必须赶紧找到源头然后解决这一切,否则师兄师姐说不定会有危险。桃夭攥紧了裙裾,指骨都开始微微泛白。

一路匆忙赶路之下,少女腕间的伤口早已崩裂开来,伤口内细嫩的皮肉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然后缓缓淌下一行血迹。但她似乎并未发觉,只是定定地盯着藤蔓,紧紧皱着眉,看着有些沮丧与焦急。

勾黎望向她的手腕,鲜血顺着她的腕间向下,最终汇聚与指尖,凝成一颗血珠,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桃夭。”

他本想唤阿姐,如同从前无数次刻意伪装的那般,可这一次,他的话音快得连自己都没发觉他唤出的竟是她的姓字。

少女很快回过了神,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他在提醒她的伤口,直到他指了指,她才快速用术法抹去了血迹,并将伤口疗愈了一下。

“勾黎,刚才的事谢谢你。”直到伤口基本闭合后,桃夭才有些心有余悸地开口道。方才是她太过分神了,若非勾黎及时出声提醒,等到她的鲜血坠地之时,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少年并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他只是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幽深的眸中有种她读不懂的情感。

像是愧疚,又像什么别的东西。

他愧疚吗?他为什么会愧疚?桃夭突然有些不解,但很快她便止住了自己的念头,她并不是勾黎,她又怎会解读出他眼神中传递的到底是什么情绪,那说不定只是她的错觉。

想了想,她只能把少年此刻的情感归结于害怕,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位手无寸铁的人族少年,虽然毫无怨言地陪她在这般危险的地方探察,但心中总归是会害怕的。

她莫名就有些心软,纵使心中再焦躁,她还是尽量换上来一副较为轻松的表情对少年说道:“不要怕,有我和师兄师姐在,一定能平安出去的。”

先前分明的焦急被少女很好的压下,眼下她的眸中唯有刻意的轻松,但勾黎一眼便能感知出她此刻的焦躁,那种裹挟着伪装的忧虑,如同荆棘丛中不扎眼的尖刺般,即便再微小,也能让他很好的注意到。

他无端一怔,却立刻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可不到片刻,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又一次回到了她的伤口上。

那道伤口此刻已然闭合,可那条狭长的伤疤却还未抹去,和干涸的血痂混合在一起,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脑海中少女狠绝地用短刃划开手腕的模样仍是无比清晰,那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像是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彻底笼罩起来,让他几乎心跳一滞。

他抿紧了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情。

说来奇怪,他从没有任何愧疚感或是负罪感,纵使在屠戮万千神族之时,他的心中亦是毫无波澜,仿若只是在碾碎一些无用的蝼蚁。

他从不需要这种所谓的愧疚,愧疚是情感的软肋,而他从没有软肋。

可现在,看着她陷入由他一手造成的困境中,他蓦然觉得,他是不该那样对她的。

勾黎垂下眼帘,阴郁的瞳底晦涩不明,片刻,他掩于袖中的指尖终是动了动,凝出一诀,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色光芒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自地面漫起,顷刻间便附到了角落里后方的一位羽族身上,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尾迹。

既然她在寻找源头,那么他就用这些羽族的魄灵,让她发现源头。

而后的片刻,一缕湛蓝光晕从那位羽族身上强行剥离,在空中悬停了一刹,旋即飞向一旁的血藤之中,瞬息间便没入了藤蔓间。

只见原本沉寂的血藤的速度开始骤然加快,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桃夭陡然回了神,她看着那些血藤开始急速抽动着,似是要向某处汇聚而去。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尚处于险境中的师兄师姐,不禁愈加焦急起来,但不过片刻,在观察血藤的踪迹时,她却骤然发觉,眼前的血藤汇聚的方向,竟然并非是师兄师姐所在的方向。

它们要去哪?

内室中的血藤开始越来越少,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连忙带着勾黎跟上了血藤的方向。

不知又过了多久,所有在内室中汇聚而来的血藤才齐齐向着一面墙壁窜动而去,竟是直接便穿过了那面墙壁。

想来此处便是这些血藤的目的地了。桃夭明白眼前的墙壁只是障眼法,便拉着勾黎趁着血藤仍在通过墙壁之时迅速向内走去。

墙壁之内并未掌灯,周遭暗得令人心慌,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得用术法变出些萤火虫,在微弱的荧绿色光芒照耀下,她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路。

脚下是一片冗长的石梯,石梯的尽头仍是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一切的光亮都被那暗夜吞噬了,让人莫名的心慌。

她毫无犹豫地下了石阶,快步向前。师姐师兄还处在危险中,她应尽快找到源头破解这里的一切才是。

她很快便抵达了石梯的尽头。

借着薄弱的光线,桃夭抬眸望向眼前的一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里的地面。此处的地面上交织着无数的血藤,看着比先前任何一处都要致密,那些藤蔓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一丝缝隙,却仍是极其干瘪的,像是焦枯而干燥的树皮。

依着这般庞大的血藤数目来判断,此处很可能就是血藤输送的源头了。桃夭皱了皱眉,心下不由得越发警惕起来,而后的一刹,她像骤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反手向身后的少年挥出一诀,浅蓝色的屏障顷刻间便将她和少年隔开来。

倘若此地真的是源头,让勾黎跟着她只会更危险,她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在此等我。”她只匆忙撂下一句,便急匆匆地转过身向前方快步走去。

桃夭没能看到的是,少年眸色幽深,脚步恰好顿在结界之前,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怔。

越是向内,空气便愈发阴冷,那种潮湿而黏腻的感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桃夭整个人都包裹住,让她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但乍然间,就在她准备继续往前走的那一刻,她猝然在空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极其薄弱,几乎是稍纵即逝。

可桃夭仍是精确地捕获到了这一缕异常,她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不待犹豫,她即刻转了向,循着那一缕腥气传来的方向行去。

32? 异兆

◎并非巧合。◎

血腥味随着桃夭的不断向前而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半晌后,她的脚步骤然停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荧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宛若一片寒霜。

她凝神一看, 心下瞬间一骇。

那是一个极其硕大的牢笼, 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线, 牢笼之间,涌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但那些人看着却是麻木而呆滞的,仿若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感知。

桃夭眼尖地发觉,在牢笼的底端, 那些人群的脚下,似乎有着一道铁锁, 那条锁链将牢笼中的每一个人都环绕起来,不住蠕动着的血藤亦是在铁锁前停下, 如宝石般湛蓝色的光晕源源不断地向铁锁汇聚。

随即, 那道光晕顺着各人的脚踝攀附向上,最终汇入他们背后的凝翅点处,那些人的身体在瞬间开始扭曲起来, 她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纵然他们的神情仍是麻木的,但身体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们抑制不住地发出嘶哑的悲鸣。

而后,原本光洁的后背, 有什么东西开始缓缓顶起那片脆弱的肌肤,似是镰刀一般锋利的骨刺在顷刻间将凝翅点的皮肤刺穿,它们以一种诡异的速度不断生长着, 不断吸收着伤口处渗出的鲜血。

不消片刻, 骨刺便有了翼骨的模样, 如羽翼般舒展开来,开始生长出血肉,然后是羽毛。

那样残忍而痛苦的改造过程就这样在桃夭面前毫无预兆地展开,那一刻,仿若有冰块顺着喉管划入胃中一般,那股逼人的寒气几乎要将她彻底缠绕起来,让她不禁感到由内而外的瘆人。

她没想到,用于改造人族的禁术引子,竟然就是人族自身的魄灵。这样惨无人道的禁术,她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莫名的,她却猝然感到有一丝古怪,鬼市中有那么多的人族被血藤所掳掠,并被吸食魄灵,此般收集来数量巨大的魄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用于改造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可她内心总觉得并没那么简单。

她不由得想到了取货点处那些外形已是无比完美,却仍是被吸食了魄灵的“羽族”。

倘若只是为了将人族改造成羽族,为何又要将改造好的羽族的魄灵也一并吸食掉?这般多此一举的行为究竟意欲何为……

桃夭沉思着,眸光骤然一深。

她想起先前在幻境之中,顾斐亦是收集了大批的魄灵,那时她也怀疑过他的企图,却是没有别的证据,眼下到了鬼市之中,二者虽动机不同,却是做出了近乎相同的事。

假若二者真的有关联,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他们的背后,有着更大的主谋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

且,那个所谓的主谋需要魄灵,并且急切地需要大量的魄灵。

蓦然得出这样的推论,她不禁怔了怔,一股森然之感不由得爬上了心间,仿若一双硕大的双手正缓缓从地底探上来,彻底遮挡了她眼前的一切,而在寂静暗夜中,她只能堪堪看到从祂的指缝间漏出的几许极度薄弱的光亮。

而她所看到的所有,都不过只是那可怜光亮中祂所认为的一些不足为惧的真相。

这个猜想让桃夭感到浑身不适,她理了理烦念,迫使自己停下这个念头。眼下更重要的是要救出这些牢笼中被关押着的人族。

但就在她执起缚妖索,准备靠近牢笼的那一瞬,耳畔骤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银铃中的圆珠一下一下击打着铃腔,声音开始愈加急骤起来,像是密集的雨点,片刻,那道声音开始变得刺耳而尖锐,桃夭几乎有一瞬的眩晕,但她仍是强行遏制住自己此刻的晕眩感,维持着紧绷的神经。

果然,不过一霎,她的后方传来一道强劲的气流,席卷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她登时向旁侧一闪,及时避开了那道气流,一道暗黑的身影随着气流的冲撞在瞬间现于她眼前,凌人的威压感顿时袭来。

女子长发垂髻,着一身幽紫色的绣裙,脚腕上银铃声轻响,她紧紧是勾着唇角,便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妖艳,但她冰蓝色的双眸却是失神的,纵然她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桃夭的方向,可那瞳孔中甚至没有一丝焦距。

仿佛站在桃夭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具傀儡。

想起鬼市中这一幕幕的惨状,一股无名的怒火瞬时在胸腔点燃,桃夭攥着缚妖索的手紧了紧,脚尖一点,身影在霎那间便移至女子身侧,速度快得惊人。

桃夭随即扬起手,又重重落下,霎时间,手中的缚妖索近乎击向女子的后背。

不管她是不是这一切的主谋,但这里的一切,也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只有解决了她,才有机会救出这里被困的那些人族。

意料之外的,在缚妖索落下的前一刻,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女子却是极其灵敏地避开了桃夭的袭击,她的身影骤然闪避自一丈外,仍是失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桃夭,那一刻,她的眸中却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

末了,女子嘶哑一笑,语气极尽讽刺:“是宣离让你来的吧。”

话音极轻,却带着笃定。

而后的一刹,那最后一丝清醒亦是在她眸中退去,她冰蓝色的双眸开始浑浊起来,杀意在眼底翻腾着,她一寸一寸僵硬地扭过头,分不清眼球和眼白的眸中猝然掉出几滴眼泪。

她看着桃夭,感受少女身上修习的气息,有什么在记忆中重合着,竭力扯出缠绕了她许久的心魔。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女子厉声喝道,一双眸子忽然就怨毒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宣离?桃夭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却发觉她并不认识女子口中的那个人,她不由得有些狐疑。

但还不等她细想下去,只见女子扬了扬手,牢笼中的铁锁霎时顺着铁笼的缝隙窜出,最终在女子手中化作一柄长剑。

女子身形骤然向前一闪,长剑割裂着空中的气流,竟是在剑身周围形成了一道逸散的黑气,那道黑气包裹着剑锋,宛若浮沫般不住扭动着,随着女子出剑的瞬间顷刻向桃夭袭来。

冰冷的利剑与盘绕的黑气交织着,恍若地狱深处涌动的血水。

同一时刻,桃夭清楚地感知到黑气中竭力掩藏的气息,她霎时一怔,甚至几乎忘记了避躲。

那道似曾相识的气息就这样尖锐地刺进她的脑海,与这些日子的记忆交叠着,急骤地搅动着,呼唤起她一直以来怀疑的那个谜团。

不会错。

先前因得距离过远,她才无法彻底确定,可这般近距离的接触,她几乎是在瞬间便识别出了黑气的来源。

这道气息,与她先前在幻境中感知到的顾斐身上的气息,竟是分毫不差!

她并没有猜错,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

她很快反应出这个事实,旋即向后急速一退,避开黑气的袭击。

见黑气扑了空,女子的面目开始变得愈加狰狞,她的脚步停在原地,猝然仰起头,癫狂地笑着,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死都得死!报应报应啊!”

黑暗中桃夭依稀看见女子的唇形翕动了几下,念出几句冗长的咒语,一瞬间,自女子身侧,一圈暗紫火焰开始急速向前蔓延着,空中亦是霎时现出漫天冰刃。

下一刻,悬停于空中的无数冰刃开始并列齐发,与幽冷而没有温度的火焰交织着,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桃夭迅速逼近着。

不好!桃夭失声惊呼,眼看着这些东西就要触碰到自己,她只能再度向后一闪,拉开距离,但她的后背很快便碰到了崎岖的石壁。

她皱了皱眉,心下陡然一沉,若是再任凭这些东西不断向前,她将失去所有退路。

她能感知到自己体内的法力由于先前封印血藤而有了巨大的亏空,甚至有什么莫名的力量在不断冲撞着丹田,隐隐有着突破之势。

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再犹豫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眸光深了深,朱唇轻启,快速吟诵着繁复的祝颂。

灿金色的光芒不断从她的指尖涌出,在空中不断汇聚着,闪动着烈日般刺目而耀眼的光,随即,那道光芒开始愈发加大,高速旋转着,不住向前逼近。

胸腔内的异样开始愈加明显,似乎有什么弥合好的裂痕在一瞬再度开裂,那股力量从裂缝中争先恐后地窜出,向桃夭的周身血脉席卷着,她竭力维持着施法的姿势,却渐渐地有些站不住了。

眼前光团的温度逐渐炙沸,边缘甚至都有些扭曲起来,几乎要将一切灼烧。

悬浮的冰刃与地下的幽火在接触到光团的瞬间骤然消解,转瞬升腾成飘渺的雾气。

同一时刻,桃夭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33? 玉蝉歌尽(上)

◎指尖拨弄间,便可定人生死◎

勾黎敏锐地感知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正从某处源源不断的逸散, 与少女熟悉的法力缠绕着,甚至在呼唤着他残缺的神魂,而现下, 那股力量却被浓重的怨气彻底环绕了起来。

全知的感官分明地勾勒着周遭的每一处细节, 最后清楚地落在正在坠向地面少女的身体。

他眸光顷刻一冷, 已然明晓现在的局面。

她输了。

那股深重的怨气开始逐渐收缩,向她一步步逼近着,似是要将其吞噬。

勾黎垂下眼帘,宛若深潭的瞳仁中,闪过一瞬的杀气, 但那股翻涌着的杀意又在倏然间恢复如常,仿佛短暂沉寂下去的死海, 令人极度胆寒。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动了动手指, 少女先前布下的结界如同瓷器般猝然破裂, 只留下还未来得及散去如同丝状的光束。

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径自穿过重重虚空,在瞬间移至了少女身前。

少女的周身被浓重的黑气紧紧缠绕着, 就那样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几条血藤蠢蠢欲动地在她身畔徘徊着,似乎在等待着黑气散去地那一刻,它们便可以肆意享用鲜血的盛宴。

但它们都等不到了。

他的眸中映着漆黑的暗夜, 却是死寂的,没有一丝波澜。随后,他抬起手, 指尖向下轻轻一点。

那一刻, 原本如茧一般死死缠绕在少女身上的黑气瞬时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开来般, 避之不及地从她身上迅速地剥离着,周遭任何有过动静的血藤亦是在顷刻间被拦腰斩断,粘液四溅。

从始至终,他的面上都没有任何神情。仿若这一切他早已习以为常。

指尖拨弄间,便可定人生死。

勾黎的目光从空芒的虚空中收回来,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不安地蹙着眉,面色极度苍白,气息却平稳了许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但他却没有感到轻松,反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开始在心间翻涌着,让他有一瞬的怔然,又很快被他平复下去。

眼角余光很轻易便能看到不远处的牢笼,以及牢笼中失去半数魂魄,如同傀儡一般麻木的人群。

是为了救他们么?

他的瞳仁中仍旧是平静的,恍若幽深的湖水,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似是可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有些时候,无谓的怜悯只会将人拉向深渊。

黑气从少女身上全然剥离的那一瞬,它们痛苦地在耳畔嘶吼悲鸣着,最终在地面化为一具已无生气的女子的尸体,尸体脚踝上,那永不停振的银铃亦是在霎那间化为了乌有。

“勾黎……你……”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勾黎的思绪,他偏过头,正好与刚赶到的白缪目光相对,她的脚步就那样顿在那里,眸光惊诧,像是看到了什么陌生的景象。

眼前少年身上凌厉的肃杀之气几乎让白缪心下一骇,可那种杀气间却又莫名夹杂着某些柔软的东西,让她只觉得无比矛盾。

白缪不禁顿住了脚步,却是在霎时间瞥见了倒在少年身后的桃夭,瞬息间,她的心下骤然窜起一股不详,目光也从先前的惊异渐渐转为了防备,她虽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和这个少年有关。

看着昏迷不醒的桃夭,白缪的心还是忍不住揪了揪,她和林青州好不容易把所有汇集而来的血藤暂时镇压住,便一刻不停地来到了此地想要帮衬自己的小师妹,却未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林青州几乎是在下一刻便赶到了她身侧,可还不等她出声与林青州商议,她只依稀看到那个少年轻声念了句什么,他们二人便都无可抑制地失了意识。

听见躯体沉沉倒下的声音,勾黎只是漠然回过了头,不再瞥向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方向。

却见下一刻,在他视线中的某一角,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昏黑的暗夜中骤然亮了起来,正在缓缓上浮。

勾黎的目光旋即追寻着那光亮而去,最终停在了那具女子的尸体上,那个散发着莹莹光芒的物什就悬停在她躯体的上方,缓缓浮动着。

是神器碎片。

他又一次下意识看向了桃夭,莫名的,在某一霎,他蓦然想起那一日,她拿到第一片神器碎片时的唇角清浅的笑意。

那样欣然的笑意,她平时展露的并不多,多数时候,她都处于思索与猜疑之中,纵然偶尔有过几次,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安所做出的伪装。

鬼使神差般,他俯下身来,用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术法扶起她的身体,而后,幽蓝色的光芒自他指尖涌出,如丝线般缠绕上少女的身体,与她胸口处护魂珠的浅蓝光芒交相辉映。

而后,他引导着她抬起手,他的法力在她的体内游走着,最终牵引着她自身的力量涌向掌心,无数个灿金色的梵文自她掌中浮现出来,只是一刹,便附着在了神器碎片上。

神器碎片随之如同被拖拽下来一般,稳稳落在了少女的手心。

幽蓝色的光芒自少女身上如潮水般退去,再度回到了勾黎的指尖,亦是在同一时刻,随着光芒与他指尖相碰的那一刹,一段尘封的记忆在顷刻间涌入了他的脑海。

林间鸟鸣悦耳,春日的暖阳穿过密林倾泻在地上,透着温暖的气息。

少女一袭戎装,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她紧闭着双眸,片刻后,念出几句咒语,掌心瞬间窜起一簇幽紫火焰,火焰以极快的速度幻化成光索,可不过一刻,光索又变回了火焰的样子。

“又失败了……”少女懊恼地喃喃,冷哼一声,施法敛去火焰。她怔怔地盯着前方的树木,有什么飞快地闪过,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难道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般,扶桑族无法修成幻族的法术吗?她的眸子冷了下去,带着几许烦躁。

不。她不信。

残枝断臂,血流成河,仿佛她一闭上眼,便能看到她的族人在炼狱中受尽酷刑。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幻族摄政王卡索干政。

许久之前,萨雅帕郡的中心仍是镜月国,与其他国度不同的是,镜月国涉政的并非仅有一族,而是分为两族,扶桑族执政,幻族佐政,千百年来,未曾有变。

但扶桑一族因其法力低微,修为先天受制,始终无法与幻族相斗,便也不住有幻族者动了谋逆的心思,但无论他们如何发动政变,却无一不是失败,无人明晓缘由,仿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扶桑族注定要登上王位。

直到她的父王开始偏宠幻族王妃,甚至立了幻族所出的卡索为摄政王,他所给予卡索的权力,甚至大过了她这个储君,卡索一上位,便彻底清洗了朝野,将朝中扶桑族众人都关入了水牢。

扶桑族的根基几尽被动摇,若非母妃以死对父王下咒,逼迫他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储君之位,她怕是亦会随着自己的族人一同入了水牢。

但母妃的诅咒只能维持到父王离世,父王的身体已然日渐衰落,若是她还学不会幻术来与卡索抗衡,待到父王一死,母妃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只会是徒劳。

母妃生前曾说,她必须当上萨雅帕郡的女君,她记得母妃眸中的执着,却不明白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不可说的秘密,她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着那个答案,直至死亡来临的前一刻。

这日是春猎,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就是在这一日,她的仆从伊莱抱给了她一只在春猎中受伤的雪兔,或许是看她近来太过忧虑,想要哄她开心。

伊莱与她一同长大,最是与她亲近。

她本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那时她只想赶紧学会幻术,这样就能在父王故去前早日扳倒卡索,从而坐上王位,救出被困的族人。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精力和耐心去照管一只雪兔,可在看见雪兔腿上的那抹触目惊心的血红后,她的心还是软了软。

她命令伊莱留下了那只雪兔,并放在她的宫殿中好好养着。

雪兔的右腿有伤,是极为严重的法术所害,甚至弥漫着浓重的魔气,但那只雪兔却是安然无恙,那般令人怀疑的景象,她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猜疑,或许是不想伤了伊莱的心,又或是别的什么。

但一切都错了。

34? 玉蝉歌尽(下)

◎不,把她留下。◎

那日后, 原本顺从忠心的伊莱却毫无征兆地开始暗中投靠幻族,此后赤娅的修行开始处处受挫,甚至连她的每一个计划都事无巨细地被卡索所知, 她明白是伊莱有了异心, 她有过怀疑, 甚至不解,但她始终不愿揭开那个真相。

母妃死后,她的背后,除了关押在水牢中的族人,便只剩下滔天的仇恨, 她不敢再失去任何人了,哪怕是伪装, 她还是想留下这个与自己从小一同长大,她视之为兄长的人, 算是某种可怜的慰藉, 至少在看见伊莱时,被王权争斗充斥着的心间还能想起从前柔软的过去。

那时还没有幻族王妃,也没有卡索, 只有她与母妃还有伊莱彼此相互扶持, 扶桑一族在镜月国中亦是安康喜乐。

那像是一个美好的幻梦,但自从幻族王妃入宫后,那样的梦便破碎了。父王为了幻族王妃所出的血脉, 甘愿让卡索为祸朝堂,甚至残害母妃一族,包括她, 都被弃之如敝履。

现在她只剩下伊莱了。她以为日子在谎言和假象中也能度过, 她以为只要自己再小心一些, 不让伊莱觉察自己的每一步棋,这样哪怕他背叛了自己,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阻碍。她至少还有借口可以将他留下来。

直至某一日,她在伊莱给她端来的安神汤中,发觉了鸩毒。

赤娅记不清自己那时的神情,可这般赤裸裸的背叛,让她不得不撕开自欺欺人的假象。

母妃故去后,伊莱成了她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把所有信任都交给了伊莱,即便在她知晓他背叛之后,她仍是没有狠下心杀他。

可现在,这个她视为兄长的人,想要她死。

她没有想到同为扶桑一族,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他竟然可以这般狠心。

但纵然再痛心,她也再容不得对她起了杀意的伊莱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她用扶桑族最为平和的术法杀了他,他死得没有痛苦。

赤娅听见伊莱的身躯倒下发出沉闷的响,看见他痛苦的喘息着,可他就那样哀怜地凝望着她,冰蓝色的眸中却没有恨意,也没有惊慌,唯有莫大的解脱,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的控制,他的唇形竭力地翕动着,像是想要在临死前说些什么,却猝然断了声息。

她感到一瞬的疑惑,可她再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伊莱死了。

她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假象。

她将伊莱葬在了离自己宫殿不远处,她倚靠在他的墓碑前,数不清自己究竟饮了多少酒,直到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朦胧起来。

伊莱故去后,在这权力争斗中,她就只剩下孤身一人了,不知是悲叹,还是无助,她的眼眶开始酸涩起来。

她很少喝醉,但那一日,却醉得厉害。

恍惚之间,赤娅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她眼前飞快地窜过,而后那道影子幻化成了一名男子。

男子就站在她的眼前,着一身素白长袍,银丝肆意流泻在肩头,他盯向她,眸中尽是担忧。

赤娅本以为这不过是幻觉,直到男子俯下身来,想要将她扶起,她感受到真实的触碰才骤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错觉。

纵然醉意再深,但天生的警惕还是让她下意识便伸手扼住了男子的咽喉。她的霄云殿外设有重重结界,除却伊莱以外,无人能够进出,他究竟是如何混了进来?

“你是何人?为何潜入孤的寝宫!”赤娅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手上的力道很重,带着杀机。

男子艰难地呼吸着,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哀伤地盯着她,那道目光让她想起临死前的伊莱,她蓦然一怔,力度不禁一松。

男子终于得以片刻的喘息,而后,她听见他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殿下,留下我吧,我会永远追随您,帮您夺得王位。”

她本该感到愈发警惕的,可浓重的醉意与失去伊莱的哀伤彻底笼罩了她,她脆弱的情绪在他面前暴露无疑。

男子的声音分明带着可怜的乞求,却让赤娅无端觉得像是某种妖异的蛊惑,一点一点动摇起她的心智。

“你是谁?”她下意识发问。

“宣离。”男子幽幽地说,靠得离她越发近了些,然后反手握住她扼住他的咽喉的手,缓缓下移,接着轻声补了一句:“殿下……救过我一命呢……”

似乎是捕捉到她眸中一瞬的怔然与动摇,男子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他扬了扬手,那日她救他的影像便缓缓显示在她眼前。

“那只雪兔……”赤娅苦笑着喃喃,“原来竟是你。”

那般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令人怜惜的伪装,分明漏洞百出,可那一日,她竟然没有怀疑,失去母妃后,伊莱是她唯一的情感依靠,但那天,她只剩下孤身一人。

是他太会挑选时机,他明白她在失去所信赖的一切后会盲目抓住任何向她伸出的援手,哪怕那只援手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清醒时赤娅有时会后悔,那个她留下来的男子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他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他的野心,他教她如何笼络人心,在朝野中步步为营,就算满朝中仅剩幻族族人,他亦是能将他们笼络过来,让他们效忠于她。

在她面前,他时刻透露着危险,像是将猎物绕紧的蛇,而她是一步一步陷落的猎物,她并不信任他,但他所展露出的强大力量与绝佳的筹谋让无法修炼幻术的她无疑渴慕他的助力。但那时她没有料到,仅仅是一念之差,日后却几乎让她万劫不复。

宣离的确做到了他承诺她的一切。

她的拥趸者变得越来越多,她从处处受制的处境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甚至连卡索都开始惧她几分。

赤娅开始感到快意,她感到自己离达成母妃的夙愿越来越近,很快她便能救出受困的族人,但同时她也觉得不安,仿若那个令她期盼已久的尽头并非光亮,而是深渊。

而她正被恶鬼牵引着迈入深渊。

为何扶桑族一定要成为镜月国的君主?分明幻族的法力胜过扶桑族太多,在与卡索的争斗中,她有时候会感到狐疑,甚至翻阅了众多古籍,却寻不到任何答案,就连母妃生前的手书,都未对其提及半分。

她只知道,百年来,皆是如此。

但那不是答案。

她却莫名有种直觉,她所追寻的那个答案,会彻底将她吞噬。

纵然她得到了朝野中多数臣子的支持,但卡索仍是保有自己的力量,幻族强盛的法力仍是不足小觑,她必须突破扶桑族先天的法术制衡,学会幻族的幻术,才能与卡索抗衡,只有那样,她才能真正地坐上王位。

赤娅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却是根本没有任何效用,她甚至无法动用幻族丝毫的法术,极度的不甘与困惑将她笼罩起来,如同母妃死去的那日一般,她感到无助。

父王的身体已然将油尽灯枯,她没有时间了,只要父王一死,卡索不会放过扶桑族族人,若是那时她还无法登上王位,她便绝无可能有机会保护自己的族人,母妃先前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会是白费。

她必须要登上王位,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她一遍遍翻阅着古籍,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每一种秘法,换来的却仍是一次次的失败。

她几乎要放弃了,也许在那时放弃仍是有余地可转圜,便也不会造成日后永久将她缠绕的梦魇,但就在她觉得山穷水尽之时,先前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无数次失败的宣离再度对她施以了援手。

而对于王位的执着,以及对族人的关切让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稻草。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机,在她经历重重失败,极度脆弱时,他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身边,为她带来一丝光亮,让她感到放松,从而让她无法抑制地采纳他所提出的一切。

他教了她一种在古籍上从未见过的禁术,他在她的脚踝上系了一个摄魂铃,摄魂铃会锁住她的魂魄,她便可在不伤害自己魂魄的同时,用他所传授的禁术强行突破体内的桎梏。

但每每施行禁术之时,赤娅总会觉得痛苦万分,仿若有什么正在与自己的心脏缓缓交融着,她甚至能看到,有一缕若隐若现的黑气从宣离的指尖溢出,环绕在她的身侧,而后,黑气开始愈发变大,近乎侵入了她的周身血脉,这让她感到无比不安。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觊觎着,并伺机夺去。

宣离似乎也能觉察出发生在她身体内的变化,他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担忧,眸中却是带着微不可查的快意,像是隐隐的期待,又像是别的什么。

漫天黑气遮盖住视野的那一刻,赤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立于万丈深渊之前,可是已经晚了,先前那股黑气已然侵入了她的血脉,凭借她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拔除。

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彻底被那黑气系住了,而线的另一端,掌握在宣离手中,这是危险的,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既然选择了与虎谋皮,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久以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学会了幻族的幻术,甚至,比原本的幻术要更强大,带着诡谲的气息,她亦是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摄政王卡索,并将扶桑一族族人尽数放出。

她终于完成了母妃生前的夙愿,但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尽可能地在登上王位前秘密地将镜月国的子民送走,她无法预料宣离将要向她索取的代价,她只想试着保护自己的族人。

但宣离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时间,直到她将要登上王位的那一日,仍是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子民仍旧留在国度中。

而就在赤娅登上王位的那刻,似乎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在她的体内闪了闪,却随着自她血脉间涌起的漫天黑气的席卷,她感到有什么在她的体内熄灭了,永久地熄灭了。

她由储君变为了镜月国真正的王,一段封存在体内的记忆随着某物的死去涌上了心间,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何百年来的王位斗争中,幻族始终无法胜过扶桑族。

扶桑族有一族中至宝,唤做寒烟渡霞,此秘宝能够稳固帝国王脉,护佑帝国子民,却是仅有王国掌权者以及王后才明晓,且每到王位将要交接之时,寒烟渡霞便会悄然附着到下一任储君的心脉中,对整个王朝的子民进行护佑,保其不受任何侵害。

但有关寒烟渡霞的秘密,为了安全,唯有每一任储君上位之时,才有权知晓,储君会由扶桑族的前王后引领着,学会如何运用寒烟渡霞的力量。

可寒烟渡霞是为保护,却更像是桎梏。

强大的保护秘术保护着王国每一个子民的性命,使其免受任何外敌的各种侵害,亦维持着王国繁荣昌盛,却独独让扶桑族族人的修为天生便受到制衡,他们无法修习强大幻术,却又不得不因其秘宝被推上权力的顶峰,承受本不该有的痛苦。

但扶桑族必须登上王位,是为了护佑镜月国的子民,亦是为了国运昌盛,只有寒烟渡霞的持有者居于王位时,王国的兴盛才能继续,反之,王国便会陷入动荡。

镜月国每一位王国的掌权者都会竭力阻止幻族的谋逆,可她父王却因其对幻族宠妃的偏爱,甚至想将她的储君之位废除。

本该由母妃引导她如何运用体内的寒烟渡霞,可母妃却为了保住她的储君之位而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此刻,寒烟渡霞已然在她体内破碎,她苦苦追寻的秘密果真成了吞噬她鬼魅。

其实有那么多的疑点,一个化作兔子的精怪,在中了那般危险的术法后却仍安然无恙,就那样装作无害地接近了她,教给她一切,让她一步一步靠近心中所求,她早该料到他所图定然不轨,只可惜为了救出族人,她太过急切地想登上王位,让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疑虑。

宣离是她在绝望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她要为自己盲目的相信付出代价。

宣离就那样嘲讽地站在赤娅的眼前,他感知到保护着整片国度的寒烟渡霞已然破碎,他的眸中尽是贪婪与快意,亦是嘲笑她的不甘。

几乎是同一时刻,赤娅眼睁睁地看着自她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气如同恶鬼般向她的族人扑去,生生撕扯出他们的魄灵,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尽数吞噬,在她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族人倒地而死。

然后,似乎是觉得赤娅的痛苦还不够,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宣离扬起手,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落在了赤娅的眼前。

那是一张几乎烧毁的傀儡符,除却上方深重的怨气,仍是残存着些许符上原本的气息。

那上方附着的气息,是伊莱。

那一日杀死伊莱的记忆无法抑制地翻涌起来,最终落在了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她猝然明白了为何那时他那样哀怜地看着她,可眸中却唯有解脱。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噬骨的恨意从她的心间急剧蔓延起来,让她目眦欲裂。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适得其反,曾以为脱离的假象并非假象,所认为的现实却是真正的假象。

真是可笑至极。

记忆到此便凭空而散,但不必再知晓更多,根据方才与扶桑族赤娅的交手,已经足够勾黎推断出后来发生的一切。

在赤娅的记忆之中,那个唤做“宣离”的人似乎与某种诡异的黑气纠缠在一起,那团黑气以大量魄灵为食,但与普通以物食的精怪不同,它似是具有极强的法力与掠夺能力,那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让它近乎轻易间便能毁灭一整个国度。

且,他能敏锐地觉察出,他们二者身上有着莫名的联系,那团黑气的力量有着相当一部分让渡给了宣离。

所以先前在遇到赤娅前身受重伤时的宣离,仍能安然无恙。

勾黎皱了皱眉,在他脑海中,他似乎从未看见过,亦或是听说过那样的东西。

它很陌生。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眸,眼中闪过一瞬的猜疑,但他

依譁

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那个念头,仍是继续思索着方才记忆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萨雅帕郡地处凡妖二界的交界,纵然镜月国的魄灵已然被尽数侵吞,但平日往来二界之间的无数过客亦是能够让宣离及那黑气肆意掠夺。

但,此般行事有一个坏处,若是毫无边际地对经过者的魄灵进行掠夺,不过多久,萨雅帕郡便会彻底成为荒无人烟之所,纵然有人想要往来凡妖二界,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绕开萨雅帕郡,那便意味着,他们将再无魄灵可夺。

因而他们建造了鬼市,以用魄灵改造后的血藤盘踞在镜月国的地底,在诡谲的拍卖中,不知不觉地地夺去一批买客的魄灵,用以滋养自身所需。

在售物奇诡且危险重重的鬼市中,纵使丢了几条人命,本就无比常见。

偌大六界间,仍是会有着无数听闻鬼市之名,却仍旧存着侥幸心理的买客源源不断地前往鬼市寻宝,人心的贪念本就是无可遏制的,即便明晓前方是深渊,亦是会有人为了欲念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至于赤娅,她的魂魄早已被摄魂铃困住,只能如傀儡般永远地困在鬼市之中,被宣离操控着,掌管鬼市的一切,再也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一切都已无比明晰,勾黎皱紧了眉,却并非是冷嘲,他反复思索着在赤娅记忆中看到的一切,最终停留在雪兔右腿上泛着魔气的伤口上。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人,在被他屠戮时,有着同样的伤口……神族长老——符白。

他不能确定宣离身侧的黑气究竟是何物,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屠戮神族的那一日,符白领着些许神族侥幸逃脱时,右腿亦是中了一击,而他所中之术,同样是废除修为之术。

符白与宣离之间,除却容貌,遭遇近乎相同,纵使他无法全然确定,但也已有八成。

莫名的,勾黎微微侧目,望向仍是昏迷不醒的少女,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色亦是苍白如纸,仿若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她体内快速流失着。

若宣离真是符白所化,那么所谓的收集神器碎片,重振神族光耀,也不过是他们利用她的借口。

他们让她好好修道,仁爱天下,甚至让她在找寻神器的途中背负了那般多的危险,而自身却与未知的奇诡之物相勾连,用禁术肆意汲取着力量,所作所为,无一不与教导她的一切相悖。

勾黎不由冷哼一声,寒夜般的眼瞳中平白染上一层薄怒。只怕重塑神器的那一日,不是为了安定天下,而是为了他们自身的私欲罢了。

他无端想起了她腕间深可见骨的伤口,想起她几度为了救人而让自身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忽的就感到有几许讽刺,原本平静的心间亦是骤然开始变得烦闷。

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即便她日后能够看到赤娅的记忆,她也不会知晓符白与宣离之间的呼应,更不会知道,此处让她几乎丢了性命的地方,极有可能便是她平日里最为敬爱的神族长老所造。

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再度醒来后,她仍是会像先前一样,乖顺地寻找下一片神器碎片。

这让他感到无比烦闷。

只是不过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别扭地迫使自己移开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但心下的烦闷感却是丝毫不减。

纵然她是被神族所利用又如何?那本就与他毫无关系,他本不该对此事有任何的波动。他如是想,刻意让自己忽略自身对神族的嫌恶。

但沉寂良久,他还是做出了相反的行为。

勾黎轻声念出法诀,指尖凝出一诀,赤娅身上尚未消散的一缕黑气便径自被他的力量攥取,而后,他依照着记忆,仿制出与伊莱所受的相同的傀儡符,轻轻放在了少女的掌心。

他现下的身份不便直接告知于她,待她醒后,她自会开始着手调查有关傀儡符上附着的黑气来源。

就当是她“救”过他的报答。

旋即,勾黎扬了扬手,幽蓝光晕从指尖迅速漫出,在顷刻间附着在桃夭以及白缪和林青州三人的额间,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刻,他轻声开口道:“云沐。”

方才的法诀过后,他们三人再度醒来时,只会记得是他们一起联合打败了扶桑族,夺得了神器碎片,不会记得任何有关今日的一切。

“属下在。”

缠绕在他腕间的小蛇蓦然间于他旁侧现形,小童恭敬行礼,垂头等候着命令。

“将他们带出鬼市。”

“是。”云沐即刻应道,但正在他打算将面前的三具神族子弟的身体扛走时,他却陡然听见魔尊大人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幽幽补了一句:“不,把她留下。”

云沐一怔,抬起眸顺着勾黎的目光望去,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她瑟缩着身子,看着无比虚弱。

云沐接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勾黎,又看了看少女,却在勾黎觉察到他目光的前一秒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只不过一刹,他的身体便与白缪和林青州的身形一道消失在了巢穴中。

漫天的黑气终于在赤娅的躯体上散尽,她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即刻腐败下去,最终化作了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却是在同一时刻,不知是否是因为扶桑族身灭,无法继续操控巢穴中的傀儡,又或是因为桃夭身上某种柔和气息在不住流失着,竟是在霎那间,牢笼处原本呆滞而麻木的人族在一瞬涌动起来,如同失了控一般,以诡异的速度腾身而起,开始不断撞击着牢笼的玄铁。

他们的双眸赤红,布满血丝,却是带着无尽的贪念与求生的渴望,竟是在顷刻间便冲破了牢笼的玄铁。

纵然他们已然失了心智,但他们仍本能地渴望着,能够得到少女身上那股温暖力量的照拂,这样他们缺失的魄灵便能被疗愈,他们仍有机会变回常人。

于是那些密集的人潮从牢笼中一瞬间鱼贯而出,不断蠕动着,拼命地拥挤着向前,想要向昏倒在地的桃夭靠近。

勾黎微微侧目,将旁侧的一切动向都收入眼底,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如虫子一般蠕动的东西,只是俯身下去,轻轻把少女打横抱起,而后,如同蔑视般的,轻轻动了动左手的指尖。

瞬息之间,炽沸的厉火旋即在周遭熊熊燃烧起来,妖异的蓝紫色火舌无声地舔舐着巢穴内的一切,将整片巢穴映得通明。

傀儡一般的人族在火光缭绕中声嘶力竭地悲鸣着,身影于焰火中一点点扭曲起来,最终化为骨血交融的一摊焦黑。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斑驳的石壁,身后是鬼火肆虐,而他的眸中却恰似寒潭。

这些缺失魄灵的卑贱之物,似乎并不明白就在几刻前,这位天真的神女甚至还在想着怎样拯救他们,让他们脱离这片苦海。可他们却只想杀了她,夺取她身上的力量。他的唇角忽的勾起一抹讥讽,甚至连自己都未发觉。

不住有人扑倒在他的袍角,本能地祈求着勾黎会对他们施以援手,但他没有低眸,只是不耐地念了句法诀,那些下意识的呼救便在顷刻间化作飞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鲜血。

他的眼瞳中倒映着蓝紫色的火光,鲜血从他的脸颊滴淌而下,但他的面上却是没有任何的神情,只是无比漠然地,从一具具尸体上跨了过去。

终于,勾黎的脚步在石壁之外顿住,耳畔的一切喧嚣都在那一刻归于了寂静,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仿若石壁内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起来。

那个炼狱般的景象与他无关。

在某一瞬,怀中的少女似乎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她无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袂,勾黎垂下目光,少女紧紧蹙着眉,触目惊心的血迹自额角在她脸上蜿蜒着,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怖。

她像是自血泊中生长出来的荆棘,无论周遭有多肮脏,都无法掩盖她自身的坚韧。

鬼使神差地,勾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摩挲过她脸上每一处被血沾染过的地方,直到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来到她的唇畔,他却突然怔了一下,仿若触电般地迅速收回了手。

勾黎有些别扭地别过目光,只在指尖捏出一诀,用术法消除了她脸上的血迹。

但她本不该被迫沾染上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他想。

35? 假象

◎真相是假,假象是真◎

月色惨淡, 星辰寥落,视野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一切的光亮仿若在此都寂灭了, 唯有在她眼前不住狂舞的黑气, 带着刺骨的冷意, 让人犹坠冰窟。

意识是模糊的,桃夭只知道自己似是悬浮在空中,她无可抑制地蜷缩成一团,双手环住自己,却始终抵抗不了那难耐的寒意。

接着, 她的身躯在空中顿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下坠。

桃夭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出声, 可咽喉处却像是被人用力扼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呼喊。

恍然间, 她的视野前猝然多出了一抹白光, 与无尽的血色交织着,却是破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的裂痕。

无数影像自裂痕中的那抹白光中闪过, 蓦然一刹, 桃夭看见了血色长空,然后是撕扯着她血肉的蛇潮,但那都如剪影般在她眼前飞速掠过, 她竭力想抓住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

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挣扎着, 却越陷越深, 她的手手直直地伸着, 然后,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带着不属于此地的实感,将她一瞬从虚幻的梦境中拉出。

身躯亦是在同一刻传来一阵温暖,无止尽的下坠骤停。

眼皮分明沉重地睁不开,但视野朦胧间,她仍是依稀看到一道身影,那人的身影隐匿于黑暗中,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却莫名带着一缕熟悉。

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清幽的香气,她不知道是谁,但意外的觉得安全,她于是无意识地往那人的怀中缩了缩,意识在顷刻间涣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中仍是带着一圈圈的昏黑,甚至连意识都仍是迷离的,她用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强聚起一抹心神,视野亦是开始一点一点聚焦起来。

杏色的帐幔,简朴的陈设。她认得这里,这里就是她在向萨雅帕郡出发前和师兄师姐一起居住过的客栈。

向她席卷而来的冰刃与幽火鲜明地在脑海中扭动着,仍是历历在目,让桃夭骤然有些狐疑起来。

她分明记得,自己当时仍是与那女子缠斗着,如何又回到了这里?

似乎是有什么回应了她的疑虑,一段记忆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记忆中的她在施法不久后便等到了赶来援助她的师兄师姐,他们三人一同布阵将此处的血藤与女子彻底降服,她也由此得到了第二片神器碎片。

那明明是自她脑海深处涌出的记忆,却奇怪地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恍若是海面上瑰丽而脆弱的浮沫。

在某一瞬,她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曾看清过的身影,与蓝紫色的火光交缠着,一瞬间在她心间变得分外清晰。

他是谁?

桃夭晃了晃有些隐隐作痛的头,艰难地撑起身子,而后,她的视线却是在接触到床畔的那一瞬怔了怔,让她几乎忘却了猜疑。

少年就那样趴在床位一角,衣衫却是破碎的,带着血迹,但他的呼吸平稳,看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一定在这里守了许久吧。桃夭的心不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禁软了软,准备下床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却是在下一刻,仿若有什么骤然开始撕扯着疼痛的神经,她扶了扶额,踉跄了一下,记忆似乎缺失了一块,方才那道与火光交织的身影原本还历历在目,现下却忽的模糊了。

什么是真相,什么是假象?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去怀疑。

而后的一刹,胸腔之间极端的痛楚彻底占据了她的意识,让她几度昏迷,在她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衣衫中,似乎有什么异常的气息,与她在顾斐以及那女子身上觉察出的一般无二,但她没能赶得上触碰那物,便又一次无法抑制地昏睡了过去。

白缪刚从厢房内走出的那一刻,便碰到了同样刚出来的师兄林青州。

他们二人的眸中无一例外都带着狐疑,记忆中的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得甚至像是一个幻梦,可他们竟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些记忆不过是编造。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桃夭仍是没有出来,心下平白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准备去她的房内好好看看。

但正当白缪与林青州抬脚的那一刹,却是骤然间有什么在他们的四周嗡嗡震鸣着,而后,那股力量在猝然间化作了淡青光芒的光球。

光球在显形的那一瞬间飞速展开,化作一幅近乎透明的影像,影像之上,公治明景的神色有几分焦急,在看到影像另一端的白缪与林青州后,他一刻也没有等待地开口道。

“二师兄三师妹,师父不知为何突然出关了,正在四处找你们呢,我只能替你们遮掩一时,但瞒不了太久,你们还是赶紧回来吧。”

旋即,似是忧心影像联通太久会被他人觉察,公治明景扬了扬手,影像就此消散。

怎么会这样……白缪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和二师兄明明算准了师父会在至少一月后才能出关,他们便也能够在凡间多帮扶些小师妹,可现下,大师兄却告诉他们,师父提前出关了。

师父为何会提前出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股不详的预感顷刻间在白缪心间翻涌起来,但她却顾不了太多,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桃夭的房间,然后叹了口气。

师父的出关,意味着他们必须立刻离开凡间,否则若是被师父觉察,少不了要关几个月的紧闭,假若再被长老们知晓,便是连大师兄也要一起罚,他们不能就这样把大师兄也连累了。

鬼市这一遭,让白缪彻底意识到了凡间的危险,亦是让她开始不解,既然凡间形势已然此般险峻,为何长老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和师兄陪着桃夭一起找寻神器碎片?

但时间紧迫,纵然心下仍有些猜疑,但也容不得白缪再继续想下去,她和林青州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共同念出法诀,向桃夭所在的厢房扬手一挥。

一层厚重的浅蓝色结界在顷刻间凝聚成型。

虽然不能继续陪伴小师妹找寻神器,但至少在小师妹醒来前,他们需要保证她的安全。

结界成型的那一瞬,他们二人的身影亦是消失在原地。

几乎是在白缪与林青州离开的下一秒,一道素白的身影径自穿过结界,在顷刻间于桃夭的厢房前落定。

男子墨发束冠,衣袂如月,疏朗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却将他寂寂的眉眼衬得越发疏离,他的面色有几许苍白,抿紧了唇,曜黑色的眸中有着担忧。

不待犹豫,容忱顷刻间便推开了房门。

但随着帐幔被掀起的那一瞬,映入眼帘的却不止是桃夭的面容,还有床尾处一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六许,破碎的衣衫上布满了血迹,看着亦是受了不少的伤,但他的面上却瞧不出一丝一毫痛楚,仿若他身上这一切的血迹与伤痕,都与他毫无干系。

见容忱撩起帐幔后,少年旋即幽幽抬眸,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瞳中分明没有什么情感,却莫名让他感到不善。

仿若那年幼的皮囊下,暗藏着的,是不可名状的危险。

容忱的眸光一顿,纵然他并不知晓少年的来历,但对于这个少年,他平白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亦或是说,他们二者对彼此都暗含不善。

但他很快压下心间的念头,只淡淡开口道:“你是桃夭救下的吧?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我要替她治疗,你需要暂且回避一下。”话音是淡漠的,无端没有他往常对于孩童的和善。

闻言。少年却并没有应答,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兀自起了身,错开他的身子向门外走去,然后“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36? 裂痕

◎毫无征兆的不安◎

容忱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但没有计较太多,眼下重要的是桃夭的伤势。

他垂下眸,看向床榻之上的少女, 只有他能看见, 少女的胸腔之间, 那颗淡蓝色的珠子微微浮动着,上方却布满了细小的裂痕。

据他上一回替她疗愈护魂珠上的裂痕不过才一月许,但眼下,那裂痕竟是又加深了不少。

容忱的眸中沉寂了半晌,错综复杂。

她在凡间受了很多苦。

他轻声叹了口气, 俯身将她扶起坐好,然后背对着自己, 旋即,他低声念出繁复的法诀, 指尖结印, 向她背后扬手一挥,一缕银白色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涌出,缓缓注入她的体内。

那缕银白色的真气顷刻间便探入了桃夭的丹田之处, 登时化作明澈的流水, 轻柔地将丹田处的护魂珠包裹住,片刻之间,那些遍布于护魂珠上的裂痕终是开始缓缓消弭。

少女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心亦是随着那缕真气的疗愈而渐渐舒展开来, 但她似乎还是很不安,手无意识地攥着裙裾,唇形翕动着, 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容忱不由得向她靠近了些, 他的衣袖却骤然被她扯住, 少顷,他听见她说。

“阿娘……别走……”

“不要把我留在……巫冢……”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紧皱的眉心一点一点舒缓,拽着他衣角的手猝然垂下,一时间再没有其他声响,唯有她平缓的呼吸声还浅浅的在耳畔起伏着。

容忱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当年的一切在脑海中缱绻纠缠着,似是藤蔓般缠绕上来,铺开那个冰冷的冬日,如豆的灯火……

薄雾弥漫,笼罩在苍梧山皑皑的白雪上,分明是冬日的景象,这里却是万物复苏,远处的柳树绿意盎然,嫩嫩的新芽傲然挺立着,神宫便半掩于那片绿意之后。蒙着薄雾的纱,肃穆而神圣。

苍梧山上从没有季节之分,唯有无尽的冬日,在他强大的隐匿术法之下,本从未有过任何的打搅,但却在某一日,他的神宫前却骤然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彼时他尚不是司命神官,只是在魔族发起动乱后,收容了三名无处可去的神界幼童,或是因为同族之间脉息的呼应,那些神族的长老们便循着他们的脉息,找到了此处。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来得却并非只有神族的长老。为首的大长老符白的手中,还牵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童,他们焦急地将目光投向他,急切地恳求他救她。

那女童并不归属神族,初见的那一刻,容忱便能够感应出。可她身上的气息,却意外地让他感到不自觉地亲近与熟悉,像是他们之间天然有着一种无形的羁绊。

女童不过只到他腰际,面色异常苍白,她紧紧抿着唇,衣衫上带着斑斑血迹,只抬头望了他一眼,眸中却是失神的,带着难以名状的哀伤。

容忱凝神一看,这才发觉,位于女童胸腔左侧的地方,竟是有一颗浮动着的光团,或是说,那个光团的模样,更接近于一颗圆润的珠子,泛着淡淡的浅蓝色光芒。

而那原本该是完整的珠子竟是碎裂的,甚至布满了无数裂痕。

他猜测这便是神族长老来寻他的原因,但他仍是感到奇怪。

“我该如何救?”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亦是不知晓该如何弥合那些裂痕,那些长老却为何如此断定他能救她?

长老们并未解答他的疑虑,他们只告诉他,那是护魂珠,六界之中,唯有他能够弥合护魂珠的裂痕。

答非所问。

容忱的眸中有一瞬的怀疑,他虽对护魂珠的了解并不多,却也知晓那护魂珠是九黎族的族中至宝,那便意味着,眼前的女童……是九黎族的帝姬。

九黎族素来避世离群,世世代代都生活于巫冢,眼下帝姬带着护魂珠出现在此处,多半是巫冢已然陨落。

容忱不禁有些怔然,他垂下眼帘,静静地看向面前年幼的孩童,曜黑的瞳中一瞬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怜悯。

他将她留了下来。

即便他并不知晓该如何弥合护魂珠上的裂痕,他仍是一遍遍尝试着,甚至尝试过用术法探查着那些裂痕的由来,他以为只要自己能够找到裂痕产生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够试着弥合它。

可无论他如何用法术探查,却始终无法在护魂珠上寻到任何被攻击的迹象。

仿若它从来都是这副碎裂的模样,但容忱明晓这绝无可能。

女童的身体开始变得愈加虚弱,甚至几近濒死,那些自裂痕处源源不断涌出的灵力肆意流窜于她的心脉之间,几乎要将她吞噬。

多数时间里,她都处于昏睡之中,只有偶尔的瞬间,才会有片刻的清醒,但纵然在清醒之时,她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眸中黯淡无光。

她的眼中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

而那种哀然之感,却莫名将他的心攥紧了,让他几乎呼吸一滞。

她是破碎的,如同她身上的裂痕一般。

日复一日,纵使他翻阅了无数古籍,作出各种尝试,她的身体都并未有过任何的好转,那种难以名状的怜惜再度如蛛丝一般缓缓爬上来,将他一点一点缠紧。

他并不想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幼的生命死去,可他却束手无策。

他以为自己已然走到山穷水尽,但命运却毫无征兆地对这位小帝姬施舍了一分可怜的眷顾。

女童再一次陷入濒死之时,她胸腔之中的护魂珠在那一瞬焕发出强光,那些裂痕越发扩大着,却开始本能地吸取着什么,奇怪的是,那种感觉,竟让他觉得莫名地亲近。

那种亲近是天然的,像是某种轻柔的呼唤,并不让他感到抗拒,而那道呼唤,似是在隐隐唤起流转于他体内的真气。

仿若提示。

他在那一瞬骤然反应过来什么,试探性地向她体内输送了些许真气,意外地,护魂珠上的裂痕开始缓缓弥合起来,原本流窜着的灵力开始不断回退,她的体内终是恢复了平静。

他的法力与护魂珠交织着,弥合着裂痕,亦是让他们有了一种天然的呼应,自那之后,无论她在何处,他都能够精确地在同一时刻感应出她心脉间的灵力暴动。甚至他的法力,天然能够疗愈她护魂珠上的裂痕。

这一切,都像是某种命定的羁绊。至少他这么认为。

“别走……不……”塌上的桃夭仍是在无意识地呢喃着,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像是竭力想抓住什么。

那道声音将容忱陡然扯回到现实中,他轻轻叹了口气,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眼前那缕银白色的真气仍是包裹着护魂珠,并逐渐被裂痕所吸收。

但亦是在他回神的那一瞬,他猝然在少女身上感知到了一缕诡异的气息。

那道气息极其微弱,故而先前在桃夭灵力暴动之时,他并未发觉,而现下,桃夭身上的灵力已然开始不断回退,于是那气息开始变得愈加明显。

似是某种极强的怨气,却无端带着一种熟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容忱下意识低声念出法诀,灿金色光芒自他掌心涌出,顷刻间便覆盖了桃夭的身体,而后,一张几近毁损的傀儡符自她的衣衫中缓缓上浮,萦绕着隐隐的黑气。

他的目光一深,不安的情绪在顷刻间不断上涌。

他第一次有那样不好的直觉,从看见那张傀儡符的第一眼起。

毫无征兆的不安。

尤其是其间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仿若隐匿在那张傀儡符背后的,是藏于密林深处的无尽黑暗,而那种黑暗,会彻底摧毁她。

容忱再度想起了那些裂痕。

她是破碎的。

纵然她已然在神宫中修习了百年,但他却仍是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成长,至少她还无法承担他所认为的风险。

亦或是说,是他不愿她承担任何可能有的风险。

容忱不动声色地的将傀儡符收了起来,用术法封存了其间的气息,并敛去了她脑海中有关的记忆。

他会替她调查这一切。

37? 别扭

◎所以我给的就不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萦绕在护魂珠上的银白色真气终是在流转间彻底被裂痕吸收,护魂珠浅蓝色的光芒又胜了几分。

桃夭紧锁的眉毛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混沌的意识开始缓缓回归身体, 少顷,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最终定格在容忱关切的面容上。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他蹙着眉,目光却似乎有些闪躲,又更像是某种担忧。

“师父……”桃夭下意识便要挣扎着坐起身, 却被容忱伸手轻轻按下。

“你体内的法力亏损太多,不必起身。”见少女总算清醒了过来, 容忱原本沉重的心间总算暂且松了松,他强行让自己压下适才那股莫名的不安感, 神色中的关切又多了几分。

“此次的灵力暴动亦是因为你体内法力的过度亏空, 只需好好休息几日,便不会有事了。”顿了顿,容忱又补了一句。

但其实他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但莫名的, 那道毁损的傀儡符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无端抑住了他的话音。

桃夭听话地点点头,看着容忱的面容, 却是在那一瞬怔了怔。

她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担忧,以及他有些苍白的面容,愧疚感在顷刻间如潮汐般开始不断上涌。她知道又是因为自己的灵力暴动才让师父赶来了凡间。

可明明, 上回疗愈时剩下的只有一些微小的裂痕。她本以为只要自己再小心些, 就没事了。

桃夭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眶有些酸涩。

“没事的。”像是看穿了桃夭的自责,容忱忽然开口道,话音温润:“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不要多想。在为师眼里,你已然做到了最好。”

“师父……”那股酸楚的感觉又一次翻涌起来,桃夭喃喃着,但并未感到轻松。

她明白师父的话中之意,的确,她本该等到护魂珠的裂痕尽数弥合后再下凡的,是在长老们的执意要求下,她才只能提前下了凡。

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觉得,有些事情她本可以做到最好,便也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良久,桃夭深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想让师父太过担心,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师父应该已经见过那个人族少年了吧。”

“是我前段时间救下的,虽然眼下看呢,有些孱弱,”她的话音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但那一日我一探他的灵根,发觉他的资质居然很不错,师父你说,我是不是要有徒弟了。”

她平白在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感到了一股阴寒之感,仿佛有什么人,正潜伏在某处,表情森然地窃听着她的对话。

“嗯。”容忱只淡淡应了一声,话音中平淡无奇,“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如同那道傀儡符一般,那个人族少年亦是给他一种不好的感觉,但或许,这种感觉中有着私心。

他并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讨论下去,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它。

“对了。”容忱忽的开口道,半晌,他向她摊开手掌,掌心中缓缓现出一块木鱼,然后,他将它递到了少女手中,“你看,为师替你找回来了。”

他曾在木鱼上封存过他的几缕神念与修为,故而与它有了强大的呼应,所以当其自少女身侧离开时,才并未被纳入判官的宝袋,而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封存在木鱼间的东西,为的是他不在她身边时,也能够护她平安。

他一直都希望她平安。

感受到木鱼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掌心,桃夭骤然一愣,她虽不知道师父如何将它寻了回来,但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很快充斥了她的心间。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十分崇敬师父的,所以向来很珍惜他给自己的东西,上次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愿意将那尾木鱼就这样交了上去。

“谢谢师父。”桃夭将木鱼好好收于腰包,神色仍是有些怔怔的,却多了几分欣然。

容忱微微点头,将少女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不由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但骤然间,他眸中的神采还是黯淡了一瞬。

视野中少女丹田处的护魂珠缓缓浮动着,其间的裂痕多数已然弥合,暴动的灵力亦是平息了下来。

她体内的情况已然稳定,意味着他该是离开了。这次来得匆忙,他在神宫中仍是有些无数事物需要处理,耽误不了太久,更何况……他还有需要调查的东西。

“师父……要走了吗?”没想到少女竟是更快地觉察出了他那一刹的犹疑,容忱不禁有些哑然,他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纵然相聚不过一瞬,但离别也总是很难说出口,尤其是对她。

“好好休息。”关心的话语在心下辗转了数次,终是只化作这一句。他一向不擅长表达。

替桃夭掖了掖被角,又给她留下了几株滋补的仙草后,容忱才起身离开,低声念出法诀,赤金色的光晕转瞬间便萦绕住他的周身,下一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桃夭面前。

勾黎几乎是在同一瞬感知出房内那人的离开。

他一直都站得离桃夭的房间很远,但纵然他再不想听到房内的一切,他仍是能清楚地感知出房内的一切动静,她在看见师父时的欣喜,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欣然,都万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甚至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递进他的耳畔。

她似乎很崇拜她的师父。

还有,他很孱弱?

勾黎抿紧了唇,一种微妙的不爽在心间悄然滋生,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先前那种烦闷的感觉又化作了眼底的讥讽。

随着容忱一道消失的,还有傀儡符上的气息,他把那张傀儡符带走了。

勾黎皱了皱眉,眸中变得愈发嘲讽。看来她的师父是铁了心要将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保护起来了。

容忱在封闭她的视界,竭力让她觉察不出一丝危险,好像这样,她的四周便是安全的,如同从前在苍梧山上一样。

但那样只是自欺欺人。捂住眼耳不看不听,所谓残酷的阴谋难道就不存在吗?

何况,桃夭已经不是幼童,他认为她已然足够承担那个真相的后果,容忱那样做,很可能只会适得其反。

勾黎的目光落在那道陈旧的房门上,心间分明是烦闷的,但突然间,他无端想去进去看看她。

可像是有什么在天然与他做对似的,与那个念头一同出现的,却是少女在接过木鱼时欣喜的神情,让他登时感到更加烦躁。

“云沐。”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去替本尊办件事。”

房间再度变得空荡,外头的天色早已暗淡下来,寒风呼呼地从大敞的窗中倒灌进来,桃夭往被子里缩了缩,心中不由得开始变得低落。

师兄师姐是瞒着师父来的,肯定早已在师父来之前就已经离开,而现在连师父都走了,在这凡间,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心下无端变得酸楚。

却是在那一刹,她的房门清脆地响了两下,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位人族少年。

“进来吧。”桃夭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她还是很快敛了敛心下的杂念,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房门被推开,那个人族少年就那样站在门口,逆着凉薄的月光。可令她奇怪的是,他的手中提着一大堆的东西,但面上却仍是冷漠的,好像那些东西是被迫挂在他手上的一般。

“给你。”少年进了门,冷冷地说,随即将那些东西放在了她的床畔。

桃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那堆东西吸引了,她凝神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堆各式各样的人间的小玩意,上至各色璀璨的金银首饰,下至造型精巧的玩物,反正只要是她在画本子中曾经看到过的,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

不过唯独没有木鱼,或是任何与鱼沾边的东西。

她不禁有些哑然,但很奇怪,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就好转了不少,她竟然久违地感到了轻松。

“哪来的?”桃夭不由开口问道,唇角扬起小小的弧度。

“买的。”没有犹豫,少年几乎是顷刻间便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后,看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皱了皱眉,迅速补上了一句,“你不喜欢?”

但他根本就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又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问出下一句话所作的铺垫。

这一次,他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不爽。

“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尾木鱼?”

桃夭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虽然喜欢人间的小玩意,但对于那尾木鱼的本身,她的确喜欢,但并不能算得上是十分喜欢,只是因为是师父给的所以才格外的珍重,说起来,那更偏向于家人之间的信物。

她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因为是很重要的人给的,所以才喜欢。”

空气骤然沉寂下去,良久,她才听到少年应了一声。

“哦。”少年有些烦躁地别过目光,“所以我给的就不喜欢。”

看着少年别扭的模样,桃夭不禁扑哧笑出声,含着笑意郑重补充道:“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给的我也很喜欢。”

“很喜欢?”

“是的。”桃夭下意识应道,但看到他的脸色并未有好转,又飞速补上了一句:“不……是非常喜欢。”

浮生·相思陆离

38? 曲解

◎为什么这么不善良呢◎

“哦。”少年应了声, 原本冷淡的神情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温度,看上去心情不错。

“但是你哪来那么多钱?”桃夭从得到礼物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突然有了这个疑问。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救了这位虚弱的人族少年这么久,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现下却突然发觉,这位小可怜的身上,原来一直都带着那么多钱?这无论怎么想都很违和吧。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不是偷来的吧?”

“为什么这么不善良呢……偷窃可是不行的。”她几乎是认定了这个猜测,碎碎念地继续补充道, “如果真是偷来的,那你还是赶紧送回去吧。我不需要这样的报答, 我当初救你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些俗物。”

眼前的那堆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 若是少年本来就有这么多钱,先前又何必那样缠着她要她带上他一道找寻神器碎片呢?他完全可以依靠这笔钱从商,或者随便干什么都行, 反正都比跟着她冒险要强。

“不是偷来的。我当掉了一块祖传的宝物而已。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少年立刻回答了她的问题, 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话中那块被他当掉的宝物对他根本就不重要。

“所以你还是不喜欢?”见她没有及时回答,少年很快又问。先前眸中的那一丝温度在他的神情中又消失了,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疑惑与烦躁。总之看着十分别扭。

他好像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桃夭有些哑口无言,但得知了这些并不是偷来的之后,她还是松了口气, 看着少年耐心道:“我喜欢, 我真的很喜欢。”

“哦, 喜欢什么?”少年又问。他好像需要反复地向她确认才能认定她是真的喜欢。

“喜欢你送我的这些东西。”桃夭有些无奈道。

“好。”少年应道。这一回,那种烦躁的感觉才慢慢从他的神色中褪去。他的目光变得平静下来,像是一湾毫无波澜的深潭。

桃夭把玩着那些物什,却是在某一刻,她猝然在少年抬袖的瞬间瞥见了什么,那些细密的暗色鳞片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她的视线中,让她无端一愣。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蛇,而且,上方的气息让她觉得古怪。

她一向对蛇类很敏感。

“勾黎。”桃夭出声唤道,然后她轻轻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你先别动。”

如果是什么普通的蛇还好,但若是什么伪装着跟在他们身边的蛇妖,对于这个少年而言就很危险了。

那一瞬,少年的眸光似乎变得尤为奇怪,他似乎动了动指尖,那股让桃夭感到奇怪的气息就从他的袖间消失了。

方才来得急,云沐还未彻底隐匿好气息,却没料到,眼前的少女对蛇类似乎有着天然的敏感,竟然这么快就被她发觉了。

桃夭轻手轻脚地撩开勾黎的衣袖,然后她看到了一条缠绕在勾黎腕间的墨青色小蛇,只有拇指粗细,小蛇在她撩起衣袖的那一瞬扬起头来,无害地向她吐了吐信子。

桃夭松下一口气。那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小蛇,她甚至在它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修为。

小蛇对她并没有敌意,反而从少年的腕间离开,顺着衣袖游到了她的手上,三角形的小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又吐了吐红红的信子。

其实她一贯是厌恶蛇类的,无论是蛇妖或是普通的蛇,和记忆中的血腥气缠绕在一起,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嫌恶。

但莫名的,眼前小蛇的靠近却并不让她感到反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是冰冷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坚硬。

“是你的小蛇吗?怎么之前从来没看到过它。”看着小蛇欣然地接受着她的抚摸,桃夭的心不禁软了软,开口问道。

“不。是方才去市集的时候,它自己跟上了我。”少年淡淡答道。

倒是一条颇通人性的小蛇。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给他取名字了吗?”

少年沉寂了半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它自己有名字。它叫阿沐。”

“阿沐……”桃夭微微颔首,喃喃道,并未深究少年方才话语间的奇怪之处。

那条小蛇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从少女的手上慢慢悠悠地游开,回到了少年的腕间。

小蛇的反应一度让桃夭觉得那像一个人,而且是什么年幼的孩童。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存在了一瞬,许是因为体内的法力过于亏损,竟是让她感觉有些疲累起来,困意亦是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

桃夭打了个哈欠,施法将床畔的那些物什都收入了虚鼎后,才轻轻道:“时候不早了,勾黎,我想先休息一会。你也早些歇息吧。”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起身走向了与门相反的方向,她看见他轻轻将窗户关上,然后回身到桌旁吹灭了烛火,才悄然离开。

少年走后,黑暗与寂静如同往常一般吞没了她,但这次她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温暖在静默之间,温和地笼罩着她。

一夜无梦,她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第二日醒来之时,桃夭总算觉得身体好了不少,虽然师父之前说她还需要好好调养几日,但她还是觉得她不能耽误这么多时间,寻找神器碎片一日本就是迫在眉睫,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才是。

桃夭坐起身来,开始缓缓调息,直到感到周身血脉都变得畅通后,她才起了身,拿出罗盘,轻念法诀,双手翻转,胸腔间护魂珠的蓝光与指尖光辉交相辉映。

灿金光辉的萦绕下,罗盘铜制的指针的动了动,指向了南方。

桃夭眸光一深。顺着萨雅帕郡一路向南,便只有冥界的幽都了。

下一片神器碎片,竟是在幽都。

桃夭将罗盘收于袖间,心中多了几分警惕,幽都不比凡界,鱼龙混杂,且受到更多魔族的侵染,想来只会更加危险。

她拧了拧眉,快步向外走去准备早些启程,开了门,发觉少年已然站在门外等候。

桃夭扬手一挥,缚妖索化作一柄长剑,少年自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二人的身影迅速向南去。

一轮血月高悬在猩红的天边,血色的长空中宛若汹涌的海面,翻腾着大片的红云,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天际般,风起云涌,不见天光,大片彼岸花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着,与天际遥相呼应,像是预兆着什么。

这里是冥河的彼岸,也是幽都的入口,只要从冥河上摆渡过岸,即可进入幽都。

从长剑上下来,踩在稍有些泥泞的地面,在某一瞬,桃夭不由得有几分失神,幽都的天际与巫冢很像,都是长明的血色天幕,这种熟悉感牵连着充满腥气的旧忆,让她呼吸一滞。

但她还是强行扼住心下翻涌的记忆,只是靠近了江畔,摇了摇河口的铜钟,浑厚的钟声在顷刻间响起,响彻云霄。这铜钟的钟声会传过冥河,让摆渡人听到,他便会驾船过来将人渡到对岸。

冥河的另一端河面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快速向前移动着,在桃夭视野中逐渐放大,而后,摆渡人停了划桨,将一艘有些破旧的木船停靠在了江岸。

没有犹豫,桃夭拉着勾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船。

她与勾黎与木船上对坐着,随着船的缓缓行进,视野中的宽阔的河面开始渐渐回退,显露出更远方的景致。

而她的视线却是在窥见远方的那一刹骤然一愣。

纵然离对岸的距离仍旧很远,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就在冥河对岸的左侧,有着无比密集的人潮,人与人之间拥挤在一起,甚至都没有一丝缝隙,他们都拥堵于一座石桥前,她甚至能隐隐听见他们的悲恸的嚎哭。

桃夭清楚地记得,冥河的左侧,就是鬼门关,六界的亡灵自鬼门关入地府经十殿阎罗审判后才能投胎转世。

但,在过鬼门关前,那些亡灵们还要经过一道名为功德桥的东西——功德桥架于忘川之上,用于审度亡灵生前善恶,那些罪恶深重之人,会首先在功德桥上受到审判,一旦判定其罪孽过深,他们便会直接坠入忘川,甚至都不会有进入地府的资格。

可现下,功德桥前,却有如此多的亡灵徘徊不前。看来幽都一定是出事了。桃夭蹙了蹙眉,变得警惕起来。

不多时,船终是停靠在了对岸,摆渡人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划着船离开了。

下了船后,桃夭便直直奔向了功德桥处。

直到到了那座石桥前,她才恍然发觉,在那座石桥之前,竟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其死死笼罩着,隔断了任何前往的可能。

亡灵在她身侧恸哭着,哀恸的嘶吼尖锐地刺进桃夭的耳膜,让她骤然开始有些怜悯。

那道结界约莫就是功德桥的入口,眼下看来,是功德桥被强行关闭了,而功德桥的关闭,也就意味着,这些被迫停留在此的魂魄都将无法前往投胎转世。

但亡灵在功德桥外的逗留时间是极度有限的,一旦超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亡灵便会彻底化作怨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幽都。

桃夭的目光顷刻一冷,整个幽都内,唯有一人有关闭功德桥入口的资格。

地宫使者。

39? 过来

◎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冥界之中, 地宫使者司六道轮回,亦执掌功德桥之启闭,但这千百年来, 功德桥从未被关闭过, 也从未造成如此多的亡灵徘徊, 兹事体大,她得立刻去地宫使者的行宫中看看才是。

桃夭敛了敛心神,轻声念出法诀,浅蓝色的光芒在顷刻间萦绕住她和少年周身,下一刹, 他们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再度睁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全然变了面目。

高大的殿宇矗立在不远处, 却是冷寂的,周遭没有任何的装饰, 甚至连草木都是荒芜的, 依着血月幽然的红光,整个殿宇显得愈发空寂而阴寒。

白森森的汉白玉阶梯一级一级通向殿宇上方的殿门,那道朱红色的殿门就这样大敞着, 里头昏黑无比。

桃夭拉着勾黎一步步上去, 最终在殿门前站定。

一股浓重的酒味在那一刻骤然向桃夭的鼻腔侵袭而来,耳畔液体滴落的声音变得尤为明显,她皱了皱眉, 向殿内望去。

大殿内未曾掌灯,仅有一根长明烛泛着微弱的光,堪堪照亮着周围的一切。

借着烛光, 桃夭这才看见, 视野的前方, 似是有一名女子。

女子仰躺在美人塌上,似乎并未发觉他们二人的到来,只是无神地仰着头,拿着酒壶自顾自地一口一口灌着。

“地宫使者?”桃夭蹙紧了眉,敲了敲门。

说来古怪,这地宫使者身上并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不像是被蛊惑了的模样。想起功德桥的无故关闭,桃夭只觉得愈发奇怪了。

并没有应答,仿若那个在塌上的女子,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见她不作回应,桃夭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殿,但甚至还未等她靠近地宫使者的床榻,那女子竟是在瞬间直挺挺地坐起身来,预料般的向她的方向扬手一挥,她与勾黎的身子便被定在了原地。

“你!”桃夭惊呼出声,竭力挣扎着,想尝试挣脱身上这无形的束缚,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她甚至都无法使用任何的法诀。

“功德桥…又是功德桥……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女子在她的身侧缓缓踱着步,充满血丝的墨眸死死盯住她,却忽的笑开了,话音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哀然。

“都同我一般陷入这场永生永世的幻梦中吧。”女子垂下了眼帘,话音极低,像是轻柔的蛊惑。

而后的那一刹,桃夭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一闪,周遭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女子尖利的哭喊与笑声缠绕在耳畔,与眼前高速旋转的景致一起,她的意识开始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乌压压的林间不见几许光亮,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缕阳光透过茂密的叶间洒下,整个森林显得既潮湿又阴冷。

眼皮沉重地难以睁开,身躯围绕着一片寒冷。桃夭竭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堪堪用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周围的一切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侧翻的马车一片狼藉,周围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一些碎片,十几具仆从手脚不全地瘫在地上,不时有苍蝇在旁侧嘤嘤嗡嗡,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这是哪?

方才地宫使者对她施法的记忆仍是无比清晰,桃夭蹙了蹙眉,心下不禁有些狐疑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眼前的景象都与凡间无比的相似,但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凡间,或许此处便是那地宫使者口中但“幻梦”。

桃夭尝试着挪动着脚步,身躯似是有千斤重般令她难以动弹,甚至带着一种不适感,她不由得垂下眼帘,恍然发觉,她的躯体并非自己的躯体。

并不同于她初入顾斐的幻境中那般,她仍是保留着自己的躯体,只是变化了面貌,眼下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出,虽然她自己的神魂仍在,可躯体却分明归属于他人,而她的神魂与这具躯体相斥,所以方才她才觉得走动起来这般沉重。

这具身体着一身梨白色长裙,金丝绣纹绣着牡丹的样式,只不过却脏乱不堪,沾了不少污泥与血迹。

桃夭眼尖地发现,血迹虽已干涸,但这具身体的胸腔处,却有着两处致命的刀伤,但不知为何,竟是没有死去的迹象,她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的流动,体内的一切都是蓬勃的模样,与那两处直通心脉的刀伤截然相反。

她怔了怔,却是在那一刻,身体原本的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躯体原本的宿主唤做桑梓,是为当朝宰相之嫡女,与长年征战在外的亲王莫白铭有着从小的婚约,但那亲王似乎并不喜桑梓,无论桑梓对他如何纠缠,他也总是避而不见,就在三日前,亲王出征,桑梓仍是不死心地出城相送,却不料惨遭贼手,连带着一众仆从都死于了劫匪手下。

记忆到此便夏然而止,但桃夭已然大致明白了。如同上回出于顾斐的幻境中一般,眼下所处的仍是相类似的幻境,此类幻境只需找出突破口,便能将其破开。

而往往,那个突破口,便是制造幻境者的执念。

她虽不知道地宫使者用了什么办法将她的神魂附着在了另一具躯体上,但地宫使者既然这样做了,便说明这具躯体至少是重要的,说不定,破开幻境的症结,就与之相系。

在她方才窥到的记忆中,尤其提到了那个唤做莫白铭的男子,或许这一切的执念,就与他有关。

她不自觉地垂眸望向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衫,这具身体既然是宰相府的嫡女,她还是先回宰相府看看,然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到时再验证她的猜测也不迟。

得出了推论后,桃夭这才收回了神,向四周环视着,恍然发觉似是少了个人。她记得勾黎分明是与她一同入了幻境,但眼下环顾四周,却只有她一人。

“勾黎!”她尝试着呼唤着他的姓字,竭力挪动着脚步,但身躯却似是背负了千斤重担般难以前行。

并没有一丝回应,密林间唯有死一般的寂静,恍若时间都停滞了。

她的心下骤然开始不安起来,正准备试着能否动用术法寻他的那一刻,身后却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往后看,我在这。”

少年着一身玄黑色的外衫,墨发半束半披,薄唇紧抿,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他的容貌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桃夭暗自咂舌,那种不变的感觉给她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心感。让她在此般未知的幻境中稍稍轻松了些。

像是看穿了桃夭此刻行动的不便,少年兀自向她靠近着,然后站定于她面前,开口道:“我背你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

可那理所应该的语气却让桃夭莫名愣了一下,面上有几许发热。虽然与勾黎相伴时间并不短,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她总觉得似乎有些别扭。

但她又立刻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别扭,他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人族少年。还是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将他当作少年看待了?

勾黎并没有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他甚至都没有等待她作出回应,只是径自背过身,微微蹲下示意她上来。

“过来。”他开口道。

眼前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何况,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神魂的确与这具身体相斥得厉害,光靠她自己,肯定是走不回宰相府的。

桃夭只能下意识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趴在他的背上,调整好姿势后,才说:“好了。”

她的手自然垂放于少年的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幽香,在此刻,他们二人身上的温度毫无缝隙地交缠着,让她的脸没来由得一红,但她又很快迫使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盯着周遭的树木。

少年开始起身,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似乎也如同她一般接收到了相同的记忆,即便她并没有指引他,他也在往宰相府的路上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在将近晌午的时候,到达了宰相府门口。

少年将她放下,站定于她身侧。

眼前红漆的匾额上用鎏金刻的“宰相府”三个大字恢弘大气,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两侧石狮傲然。

桃夭上前扣了扣门栓。

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门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

是一张男人的脸,年过古稀,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一块枯树皮,他瞳孔无神,颤颤巍巍地透过打开的门缝打量着外面二人。

他看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唤了声:“女郎?”说完,急急忙忙地将门敞开来,让他们进去。

这人在桑梓的记忆中有印象,在宰相府里当看守多年了,姓名已不可考,为人倒也老实可靠,大家都唤他“吴叔”。

“女郎回来了!”吴叔欣喜地朝后面喊道:“快去通知老爷!”

话音落下不久,桃夭便瞥见有一伙人匆忙地跑了过来,直奔她的方向,还不到片刻,那堆人就到了她眼前,随后,不等她作出反应,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欣喜地抱住了她。

“阿梓啊……”妇人低低地啜泣着,又松开了怀抱,心疼地捧着她的脸,“看看……都憔悴成这样了……相爷你看看……”她偏过头对这一旁站着的中年男子道。

男子瞧着上下不过四十来岁,着一身暗褐色的衣衫,发丝用发冠束得一丝不苟,面相尤为严肃,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中,同样流露出与那妇人一般无二的心疼。

这两人正是桑梓的爹娘,男子唤做桑芜岑,女子名唤郑秀和。

“快快进来吧,洗漱洗漱,换一身体面衣裳,娘吩咐人给你做点吃食啊……”郑秀和搀住桃夭,将她扶了进去,目光忽然就注意到了站在一旁许久的勾黎,她疑惑地看向桃夭,问道:“这位是……”

“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本桃夭的语气还是平淡的,毕竟眼前的二位与她素昧平生,她纵然继承了桑梓的躯体,但也无法体会与她相同的神情,但想了想,为了不招致怀疑,她还是学着记忆中桑梓的语气补充道:“是他把我从城外带回来的,否则我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中。”语罢,她还轻轻啜泣了两声。

她对桑梓说话的方式驾轻就熟,没注意到一旁的少年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郑秀和不疑有他,摆了摆手,“既然是阿梓的救命恩人,理应好生招待着,相爷,快赏他个一百两纹银。”

桑芜岑嘴角抽了抽,他一贯为人清廉,夫人他当自家的钱大水漂来的吗?心中这样想,可面上还是不能拂了自家夫人的面子,刚想吩咐下去,却听见那个少年开口道。

“我不需要钱财,只求一个容身之所。”

一言正和桑芜岑意,他尤为爽快地应了下来,“如此……你日后便跟在阿梓身边随侍吧。”

在一旁看着郑秀和与桑芜岑方才的交谈,桃夭忽然愣了愣,她一直以为像是此类权臣的家中,总是家训森严,充斥着戒律与冰冷,而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却意外的亲和,这让她心中不自觉就对宰相府生出了一种好感,有几分家的味道。

忽然想到了什么,桃夭不禁又有几许黯然。

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40? 当然

◎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堂轩敞而明亮, 却并不奢华,只有简单的几张桌椅,墙上张贴着几张字画, 字体遒劲有力, 给堂内增添了些书香气息。

桌上摆满了珍馐, 都飘散着热腾腾的白气,令人垂涎欲滴。桃夭早已梳洗完毕,衣衫整洁地坐着,青丝简单地挽了个髻,后面一半仍垂顺披散在腰后。身旁, 坐着同样洗漱完毕的勾黎,着一身玄青的长袍, 墨发束冠,只是端坐着, 并未言语。

说是让勾黎随侍左右, 但桑芜岑还是将他当作了上宾招待,允他与桑梓同进同出。

整个大堂就只有她与勾黎两人,桑芜岑忙着公务, 郑秀和则去大理寺吩咐人缉拿先前残害她的那帮匪徒, 婢女们因为桑梓素来不喜有人服侍,也都被人撤去了。

桃夭并未动筷,只是垂眸思索着。

并没有太过意外, 方才梳洗之时,她已在铜镜中细细观摩过自己的面容,纵然先前在地宫使者的行宫中对那女子不过是匆匆一瞥, 但还是足够让她清楚地认出, 自己现下这副躯体的面貌, 与那地宫使者,除却稍显稚嫩以外,竟是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明,她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很可能就是地宫使者桑梓的旧忆。

莫名的,她想到了那个在桑梓记忆中占据了大部分的男子——莫白铭。属于桑梓的记忆与情感交叠着在她想起那男子的瞬间向桃夭席卷而来,像是呼啸的狂风在平静的湖面激荡起层层涟漪。

那种情感很奇怪。像是爱恋,却又更像是愧疚。

桃夭不由得怔了一下。愧疚……吗?

可分明,在桑梓的记忆中,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那男子的事情,她因何而愧疚?

桃夭想得入神,鼻尖萦绕着吃食好闻的香气,肚子却不合时宜地感到有些饿了。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思考,决定先填饱肚子。

她兀自动了筷,夹起一小块醋鱼往嘴里放,入口即化,口感上佳。她又继续尝了几道桌上的其他菜肴,味道都尤为不错,让这具躯体因为受伤与舟车劳顿的饥饿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然后她才骤然发觉,那个少年至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侧,并没有动筷。

“你不吃吗?”桃夭以为是他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她的随侍,和她一起吃饭不和规矩,于是又补了一句:“这里没有人,你可以吃的。何况,桑府上下都对你心存感激,不会介怀这些细节。”

这话倒是不假,毕竟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勾黎救了桑府唯一的女儿,桑芜岑自然不会在这些规矩上为难于他,否则也不会让他一个男子时刻随侍在桑梓左右了。

少年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皱了皱眉,然后有些嫌弃地拿起筷子,随意夹了点东西吃。

看着少年终是动了筷,桃夭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吃着,几番饭菜下肚,思绪亦是清明了不少,尤其是关于莫白铭的。

桑梓一直爱慕于他,又因他而伤,她身上那两处致命伤为何没有致死一点暂且按下不表,但桑梓对于莫白铭的爱恋,就极有可能是她的执念。

爱了他那么多年,却从未让他正眼瞧过一眼,桑梓心中到底是会有些不甘的。

她想让他爱上她,并为此不择手段。

桃夭蹙了蹙眉,倒不是因为桑梓无谓的痴恋,而是她总觉得奇怪,这一切结论太过表面,纵使是三岁孩童也能够看得出来,但事实真的是那样简单吗?

她总觉得不是那样的。

她又继续设想了其他几种可能,但都不如最开始的那个站得住脚,主要是她所得到的一切信息都很有限,唯有桑梓躯体中的记忆,故而她也只能被桑梓的记忆牵着鼻子走,这极大程度地限制了她。

桃夭又叹了口气,并没有抱着太大期望,她试着调转起体内的法力,想尝试探探桑府内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气息,但结果不出意外,她的法力再次被桎梏了。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感到安心了起来,地宫行者既然能在瞬间让她定住身形,有悄然无声地让她的神魂剥离开来,进入了眼下这副躯体,就代表着地宫使者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而那股力量的源头清晰可见。

十有八九就是神器碎片。

换言之,只要她解决桑梓的执念破开眼下这个幻境,就很可能拿到地宫使者身上的神器碎片,亦是能够劝服其重新开启功德桥,那样,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就会再有转世投胎之机会。

桃夭的心情骤然变好了不少,她咬下一口桂花糕,细细地嚼着,准备把自己的发现也告知于身旁的少年,增添几分能让他很快出幻境的信心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她刻意凑地离勾黎近了些,轻声道:“勾黎,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明白怎么从这里出去了。”说是让他不要担心,但她好像并没有在少年身上看到丝毫担心的样子,不过话既然已经出口,她也只有继续下去。

“哦?”少年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是他停下了筷子,静静地听着。

“你应该也有关于桑梓的记忆吧,那个叫莫白铭的男子,他就是我们出去的关键。”

少年没有应答。

“就是,嗯……”桃夭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声音仍是有些含糊不清,但莫名的,在看到少年沉寂下去之后,她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话音也不自觉地就有些低了下去,“你知道桑梓喜欢他对吧,但是他不喜欢桑梓。所以简单来说,只要我们让他喜欢上桑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清楚地瞥见少年的眸光冷了下去,她的话音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含混不清的。

“哦,随便。”良久,少年十分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没有偏头看向她一眼,将一块醋鱼放入口中,慢吞吞地嚼着。

然后,他又开口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他喜欢你?”

“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桑梓。”桃夭下意识反驳道,那种心虚的感觉变得更重了起来。

“有什么区别?”他漠然道,抿紧了唇。

“有啊,怎么没区别?桑梓是桑梓,我是我,我只是暂时借用了她的身体而已,所以他会喜欢的只会是桑梓的皮囊,又不是我。”

“只是皮囊吗?”勾黎的话音冷然,而后,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他忽然闭上了嘴。

心中那种微妙的不爽感随着她口中另一个男子的名字而愈发加重了,他竟然下意识地就开始讥讽她所说的一切。但不该是这样的,他本就不该对此有任何的反应。

这一切与他何干?

少年的眸光终是平静下去,像是幽深的湖水,他的话音中那一分对于莫白铭的敌意终于被压制了下去,而后,他淡淡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让他喜欢你呢?”

他尽量让自己的的话音显得毫无波澜,但还是无法抑制地在那个“你”字上加重了几分。

“是桑梓!是桑梓!不是我!”桃夭有些无奈,而后,她忽然怔了一下,开始细细思索着少年方才的问题。

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连桑梓都不曾让莫白铭喜欢上她,她又如何能保证她一定能让莫白铭喜欢上她扮演的桑梓?

这的确是个难题。

“我不知道。”于是想了又想,她只能给出这一句。

片刻,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了一句,“也许我们可以先见见他,根据他的性格,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怎么让他喜欢上桑梓?毕竟你与莫白铭同为男子,你一定比我更了解身为男子的他。”

总要先见一面的,桃夭想,虽然她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她身旁还有一个勾黎,怎么说勾黎也是个男子,说不定在此事上会有更好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还要我帮你出主意?”少年反问她,皱了皱眉,先前的平静从他身上褪得一干二净,他的语气平白有些不耐烦。

“嗯嗯。”桃夭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谁的想法更好,不是让你一个人出主意的意思。”

“好!”少年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似乎在某一瞬,她似乎看见他琥珀色眼瞳在一刹变幻作碧色,而后,他忽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讽刺道:“那真是好得很。”

“啊?”桃夭懵住,没想明白他此刻的反常行为,她好像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啊。

怪怪的……桃夭在心里嘟囔,这次真的有点怪怪的。

少年开始往她的碗里夹菜,她觉得有些莫名,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的看着她碗里的菜从一座小山慢慢堆成一座大山,直到那座大山的山顶有些摇摇欲坠显然再放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才讷讷开口道:“我吃不下这么多。”

“不,快点吃。你不是很急着要见到那个莫白铭然后想办法让他喜欢你吗?哦不,是桑梓。”少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我们今天就去见他怎么样。”

“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她轻声嘟囔一句,不明白那个一向待事冷淡的少年今天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她没有急着要见莫白铭,最多最多,也只是想早点完成桑梓的执念然后早日出去幻境,帮助那些亡灵投胎转世罢了。

“但你会帮我的对吧。”她接着又补上了一句,直接忽略了少年越来越冰冷而烦躁的双眸。

“当然。”少年应声道。

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不过很不幸,今天谁也见不到莫白铭,就在用过膳后,桃夭向桑府众人打听后才得知莫白铭刚刚出征,前线战事紧急,一时半会间,多半是回不来的。

不知是谁默默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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