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

70-80

上一章 封面 下一章

71? 救赎

◎我们一起,逃离这里吧。◎

石门轰然关闭的那一刻,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没有一丝光亮,密集而沉重的昏黑将桃夭如同蚕蛹一般包裹起来,让她几乎生出一种茫然的恐惧来。

为什么会这样……

阿爹和阿娘还在渊室前, 他们把她推进来了, 可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巫冢……

一片昏黑中, 她颤抖着身体,重重跌坐在地面上,掌心被粗粝的岩石磨出道道血痕,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强行撑起自己的身体, 跌跌撞撞地向石门走去。

出去……

她必须要出去……

即便桃夭已然无比清晰地明白,就算此刻她强行破开渊室, 也没有任何可能挽救已然倾覆的巫冢,可她还是抱着那一丝微弱, 甚至是侥幸的期望。

侥幸地幻想着, 只要她能够冲破石门的封印,就能挽回这一切。

就能拯救自己的双亲,与族人。

今日的这一切, 只是噩梦, 只要她能从这里出去,噩梦就会结束。

大家都会回来,像从前一样。

桃夭那样自欺欺人的想着, 神色甚至都变得恍惚,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向石门靠近着。

她的脚步虚浮,最后几乎是栽倒在石门之前, 可她又一次撑起身体, 站了起来。

指法不断翻转, 一道又一道光芒从桃夭的指尖不断涌出,重重地击打在石门上,可石门却仍是纹丝不动。

她仍是不知疲倦地尝试着,直到法力消耗殆尽,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

鲜血开始自她的唇角缓缓溢出,本就昏黑的视野中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翳那般,将所有的光线尽数遮掩。

掌心的光芒暗淡下去,黑暗又一次向她反扑而来。

在那一瞬,小帝姬终于意识到那个被她刻意掩藏的残酷事实。

没有人会来救她。

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她不甘地攥紧了手指,指尖和掌心都布满了血痕,从来就娇生惯养的小帝姬生平第一次这样狼狈不堪,她本该感到疼痛,她本该委屈地伏在阿爹阿娘的膝下哭泣。

可此刻,她怔怔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却忽然笑开了。

她可是九黎族的帝姬啊。怎么会对此毫无办法,怎么会连自己的族人,都保护不好?

真是没用。

法力亏损造成的反噬如同万蚂噬心,血色开始从桃夭的面容上不断褪去,耳畔蓦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滑行声,像是鳞片摩擦过地面,缓缓向着她的方向靠近着,宛如试探,又仿佛是压抑许久的贪婪。

渊室不仅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同样也存放着记载着九黎一族秘辛的典籍,为了守护秘辛,密室之中,豢养着无数由秘法供养的毒蛇。

毒蛇本不会攻击九黎族血脉,可千百年来蜷缩于黑暗与饥饿中,终究还是让它们衍生出了无可抑制的贪欲,渴望着新鲜血肉的滋养。

小帝姬比谁都明白那些向她逼近而来的究竟是什么,却再也没有气力去挣扎。

于是,她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些声音越靠越近。

也好。

就这样死在这里吧。

哪怕是被毒牙贯穿,被蛇潮分食殆尽。

这样……她就可以与她死去的族人们团聚了。

扭动着的蛇潮终于停在了她的身侧,她感到它们的獠牙正在贯穿她的身体,甚至撕扯着她的血肉,剧烈的毒素流淌在血液里,带来铺天盖地的灼烧感,几度让她窒息。

可恍然间那一刹,不知是因为侵入内里的毒素,或是别的什么,让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

石门外似乎有着什么熟悉的气息在靠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种温暖的力量停留在她的身侧,仿佛清风一般,它轻轻地拂过她的身体,留恋地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没入了她的胸腔。

那一霎那,自丹田处悬浮着的护魂珠应击而裂。

下一刻,一道刺目的蓝光自桃夭的胸腔处迸发而出,暴动的灵力仿佛水波纹一般顷刻间扩散开来,席卷过整间密室,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在霎时破裂,密集的蛇潮亦是在瞬息间尽数死去。

少女蜷曲在密室一角,身体发颤,碎裂的石块划破她的肌肤,鲜血顺着伤口淌下来,血迹蜿蜒着,与周遭瞬间死去的蛇潮的尸体缠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幅诡异的画卷。

年幼的帝姬并不知道,折磨了她数年护魂珠上的裂痕,是九黎一族,举全族之力对她做出的最后的保护。

他们明白将她藏于渊室并不是长久之计,长老们迟早会找到她,以各种阴毒的计谋逼迫她找寻神器,逼迫她主动献祭。

所以哪怕已经身死,他们的魂魄仍是久久徘徊于渊室之前,渴望着为她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保护帝姬的平安。

执念之深,甚至超越了死亡的边界。

最终,所有族人的魂魄都默契般地强行催动着念力,向渊室内逐步靠近。

死亡的魂魄本无法触碰到阳间之人,可那滔天的执念,终是替他们做到了这一点。

九黎一族,以全族魂魄的念力,击碎了护魂珠,同时也在帝姬的身上加注了保护秘法,确保她不会在护魂珠碎裂之时受到伤害。

自此,护魂珠上便会充满裂痕,只要这裂痕一日存在,帝姬便一日不能完全动用护魂珠的力量,亦无法完成献祭。

因为裂痕,她的处境会比从前更安全,却也会因此时常遭受魔力暴动的痛苦。

那是对帝姬的禁锢,同样也是保护。

但违逆天道的代价是,他们会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这是他们能够为她争取到的最后的时间了。

他们亲手在她的身上种下了一道冗长的伤口,却无望地期许着,伤口能够愈合的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能够永远平安。

有朝一日,她终究会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长老们吃人的爪牙下活下去,不再依靠他们强行布下的束缚才得以苟且。

九黎一族的小帝姬,会一直平安快乐,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

哪怕,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终于从漫漫的昏迷中醒来,视线仍是迷蒙的,却多了几许光亮。

血红色的光芒自破碎的石门向内延伸着,淡而又淡,仿若幻境,可身上痛感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一切仍是事实。

而昏迷前的记忆却变得不甚清晰了,脑海中唯有阿爹阿娘将她推入石室内的回忆,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丢失了那般,她甚至都没有任何的印象。

渊室……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桃夭强行用手撑起身子,可随着她坐起身的那一瞬,视野前却蓦然现出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几乎是迫不及待般靠近了她,为首者俯下身,将她扶起,声音中饱含关切。

“帝姬无碍否?”符白垂下眼睛,悲叹一声,灰白的眼眸中甚至带了几分泪意。

“吾等今日本想拜访王君,却未曾料到,巫冢竟是经此大劫……”

“是啊,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吾等耗费许久,也只寻见了帝姬的身影。”另一位长老紧接着开口道,又叹了口气,话音低不可闻,“王君与王后,已仙去了……帝姬,还请节哀。”

悲痛与迷茫这才后知后觉般涌上心间,桃夭的神色中带着麻木与茫然,没有理会他们的话语,只是低不可闻地喃喃着,“为什么……”

为什么巫冢会遭遇此般劫难?

她本该随着族人一起死去,可为什么……唯有她还活着?

见桃夭此般失意,符白的眸中闪过一丝快意,很快又消失得干净,他虚伪地皱了皱眉,又假意抚了抚她的背脊,刻意地说:“帝姬……巫冢此次的劫难,吾等以为,是因为护魂珠。”

他的话音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护魂珠是为天地至宝,古神圣物,自然招引众人的贪念,因而遭致了劫难。”

“护魂珠……是灾祸啊。”

“是吗……?原来竟是…因为我吗?”

桃夭失神的喃喃,她的怔然地抬起眸,可那双昔日神采奕奕的眼瞳里此时却是干涸的,仿佛死物一般。

过往一切鲜活的情感,此刻已然在她的体内死去了。

她是九黎族的罪人,都是因为她,才招引了灭族的灾祸。

是她的错。

可却是在她万念俱灰之时,耳畔猝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恍然如隔世。

“桃夭。”

她听见那道声音轻轻念着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只见石室的入口处,站着一人。

那人的身影如同薄雾一般,血月惨淡的光芒穿透他的身体,只余下宛如幻觉般的轮廓,身躯稀薄到像是下一秒便会破碎。

青年垂着眸,就那样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熟悉的深碧色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般,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阿落……”

“你刚刚去哪里了…”她忍不住喃喃出声,原本已然麻木的心潮再度翻涌起来,绝望、自责、思念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化作几声委屈的呜咽。

在他的面前,她好像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帝姬,可以向他显露自己的脆弱,可以毫无顾忌地依赖他。一切,好像都从未改变。

视野前,是祁落令人安心的身影,然后,她看见他逆着光,轻轻向她伸出了手,那一霎那,在她耳畔,石室外涌动的风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停滞。

而后,她听见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我们一起,逃离这里吧。”

72? 再见,阿落

◎莫非…你竟是对她有了情爱?◎

光亮之中, 桃夭搭上了那只手。

旁侧的景致在瞬间开始扭曲,破碎的渊室、蛇潮,长老们的身影如烟般迅速消散, 石室之外, 血色天幕宛若镜面在顷刻间破碎, 视野前涌现出一抹白光,就像白昼。

青年轻轻牵着她的手,转身向光亮处而去。

青年玄色的衣袍映照着眼前耀眼的白光,翩然飘动着,落于桃夭的眼帘, 某一瞬间,让她几乎忽略了周围的改变。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光芒处而行。

周遭在一瞬化为暗夜,而此刻, 他们二人却在通往白昼。

可距光亮处越近, 桃夭却越能觉察出青年身上的疲惫。

掌心的温度开始变得寒凉,甚至带着冰冷,她看见他抿紧的薄唇上血色尽失, 身躯似乎都带着一分颤抖, 可唯有那双如同翡翠般幽深的眼瞳中是坚定的。

他要带她离开这里。

可她却开始觉得不安,他的虚弱、巫冢的异变,以及方才消失的一切, 每一个念头都在她的心间种下不详的种子。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寂如暗夜的天际让她觉得无比陌生,她仰着头, 愣愣地望了许久, 这些日子与青年度过的日子在脑海中飞速的闪过, 最终,她的眸光落在了他们的掌心交握处。

自她的指尖开始,如同影子般虚幻的透明开始一寸一寸,缓缓向上攀爬。

一切,似乎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原来,从始至终,这里才是真正的幻境,同样,也包括她。

此刻,距离光亮处,仅有一步之遥。

但桃夭却停下了脚步,她拽了拽青年的衣袖,微不可闻地唤出他的姓字。

“阿落。”

感受到身后的异样,青年也随之停下了步伐,他回过身,眸光在顷刻间瞥见她的手腕,似乎有一霎的讶然,但那旋即也化作了湖水般温和的怜惜。

“这里的一切……包括我,都是虚假的幻境,对吗?”

没有犹豫,桃夭只是那样随意地开了口,她的眸中没有害怕,亦或是迷茫,唯有了然。

那个答案分明已经无比明晰,但她仍是渴望能够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

青年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似乎没有料到她竟会这样快的觉察出幻境的本质,他怔了怔,良久,才开口道:“是。”

但不过片刻,他垂下眼帘,一瞬不瞬地对上她的眼眸,又轻轻说道。

“但你是真实。”

“你是桃夭。只有你…才是这里的唯一的真实。”

他以实入虚,明明绝无可能与虚相碰,而她却能看见、甚至触碰他。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本就非“虚”。

她就是桃夭魂魄在幻境中的化身,是她的魂魄本源,在无意识间陷入了由回忆织就的幻境,也是她选择了让他与她一同经历这一切。

哪怕她仍是下意识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赶走了他。

那样痛苦的记忆,她仍旧选择了孤身一人。

青年话落的那一刻,桃夭的身躯在一霎变得极度透明,四周开始剧烈摇晃着,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幻境就要崩塌了。

他下意识想抓住桃夭的手,可他的手只是径自从她的掌心间穿过,只触到一片虚无。

下一秒,她的身影如风般消散,身后刺目的白光亦是在一瞬如烛火般熄灭。

耳畔却在同一时刻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那道声音是模糊的,像是由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它轻轻地重复着,直到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一句,

“再见,阿落。”

青年深碧色的眼瞳中猝不及防地黯了黯,怔怔地垂下了手。

还是太迟了。

他以为他能够早一些带她逃离这里,以为能够避免昔日灭族的悲剧再次重演,哪怕这是幻境,他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经历那样惨烈的痛苦。

可无论他如何尝试,甚至耗损大量法力,也只能堪堪在她被灭族后再度凝聚成形。

只差一步。

他们之间,又是只差一步。

四周的景色逐渐变化起来,如雾气一般缓缓散开,漆黑如暗夜般的黑暗消失不见,转而向祁落袭来的是沉重而冰冷的海水。

少女蜷缩在他的面前,眉目开始逐渐舒展起来,像是方从一场冗长的梦魇中醒来。

他旋即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没有再犹豫,施展法诀,二人的身影在顷刻间消失于识海。

蓝紫色的火光肆意灼烧着房内的一切,几乎要将此地化为无尽火海。

铜镜之上,那如同青烟般的影子已然奄奄一息,可却是在它瞥见出现于此二人的身影那一刹,它原本便扭曲到看不出人形的面容上,竟猝然漾起疯狂的笑意。

“魔尊……哈哈哈哈……你是魔尊!我知道你…你是……和我一样的怪物。”青影嘶哑地大笑起来,话音间甚至带上了几分连它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兴奋。

“识海中的一切……我可都看到了……”青影沉吟了片刻,旋即,它再度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又刺耳,仿佛眼前它所看到的是怎样一个荒谬的笑话。

“堂堂魔尊,居然耗心费力地去救九黎族的神女!莫非……你竟是对她有了情爱?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啊……”

“闭嘴!”

几乎是在青影出声的那一瞬间,祁落不耐地扬手一挥,一记重击瞬间向青影袭去,它闷哼一声,身下火光越发强烈起来,它的身影似乎又变淡了几分,但却仍是在不断狞笑着。

“愚蠢!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这世间,唯有力量方为永恒,七情六欲,只会将你困于囚笼,永远止步不前!”

祁落不想再与其多言,皱了皱眉,掌心运转起法力,向青影的方向再度扬起手,正欲将其了结,而某一瞬间,眼角余光中,他却是在那团奄奄一息的烟雾中,瞥见了什么窜动的东西。

青年的目光一顿,登时放下了手,将怀中少女好生放下后,他才不急不缓地靠近了青影,仔细地查看着。

在炽沸的烈火灼烧下,一抹微弱到甚至难以觉察出的黑气因鬼火开始变得越发清晰,甚至在逐渐脱离宿主。

他在第一眼便认出了那道黑气的来源。

纵使眼前的黑气再稀薄,但那与他鬼市中所见到的,仍是分毫不差。也就意味着,黑气的宿主——这道青影,亦是与神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是神族。他们已经屠戮了巫冢还不够,如今究竟想做些什么?!

浓重的杀意在顷刻间于青年的眼底翻涌起来,他迅速念出法诀,幽蓝的光芒几乎在掌心迸裂开来,急剧地凝聚着,发出刺眼的光辉。

几乎在那道恐怖的力量落下的前一刻,光芒交映下,祁落的视野中,却有着什么闪动着的东西,正随着黑气一点一点上浮。

那个散发着微光的东西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绚丽光芒,如丝线一般薄弱,却又坚韧。

青年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转瞬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那是情丝。

眼前这如同恶念般的青影中,竟然有着如同凡人般的情丝。它话语间最为鄙夷的七情六欲,实则在它自己的身上应验着,而它却浑然不觉。

多么讽刺。

它既然觉得情爱那般不堪,他何不在它死前戳破它那副虚伪的嘴脸,让它也遭受一番因情丝而生出的痛苦?

青年于是刻意放缓了动作,掌心的光芒由锋利化为柔和,转瞬间便如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扩散至整片鲛海。

先前的猜疑在一瞬有了答案。

从靠近鲛海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奇怪,崇明塔的封印分明已然那样薄弱,无论如何,都不该有如同青影那样强大的妖物。

封印的力量来源于那些鲛人口中的女君,依照他的推衍,塔中封印衰弱了至少百年,算算时间,女君入崇明塔恰好亦是百年。

而封印的衰弱,意味着女君已然死去,力量在逐渐流失。

这百年间,凭借青影的力量,它大可以逃出崇明塔,若是它想,它甚至能够摧毁这个曾经禁锢着自己的地方。

可它却没有,相反,直至今日,它都仍留在此地。

换言之,这百年来的禁锢,其实都是它一厢情愿。

杀气在祁落的周身翻腾着,宛若寒芒般的法力于指尖缓缓交汇,而此刻,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好整以暇。

若是知道自己扭曲地爱着的鲛族女君其实早已死去,它该会作出何种反应?是不甘,是痛苦…还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绝望?

青年动了动嘴唇,笑意肆意而残酷,一字一句,缓慢地吐露道。

“力量?仅是你所追求的力量,如何能将你囚禁于此数百年?”

“你的情丝,还有你画地为牢的每一日,可是无一不显露出你对那鲛族女君的渴慕啊……”

青年的话音顿了一顿,杀意席卷着极度的讽刺于眼底交汇,他缓缓扬起手,毫不在意地向铜镜的方向一挥,幽蓝色光芒在顷刻间将青影吞没,像是在碾碎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随后,他那无比寒冷的声音在青影的耳畔幽然响起。

“但只可惜,她早就死在了封印你的那一日。你那肮脏而卑鄙的私心,她永远也不会再知道。”

“而你…也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青年话落的那一刻,青影像是在一瞬失了魂一般,它不住地颤抖着,口中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不…不……这不可能……”

她怎会死……她怎能死?!

维持着青影停留于崇明塔百年的执念在一瞬崩塌。

它再也承受不住,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飞速地涌动,铺天盖地地向它袭来。

73? 逆道(上)二合一

◎你不曾欠我的。从不曾欠我什么。◎

那熟悉的身影就这么浑身是血地站在他眼前, 很快又消失。在暗沉的海水之中,女子的速度快得惊人。

下一霎那,耀眼刺目的光芒自女子的额心迸发而出, 顷刻间将青影彻底围绕, 不知是因为被女子过于熟悉的面容吸引住愣了神, 还是因为血战太久消耗了体力。

青影这才惊觉自己那无惧任何术法伤害的躯体此刻竟是被死死地禁锢了起来,以一种诡异地速度向着远方地铜塔不断靠近着。

青影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自觉眉眼熟悉时,他那烟雾般的躯体已然被崇明塔彻底吞噬,浓重的威压之下, 一阵猛烈的刺痛席卷上青影的识海。

宛若镜面般的平静在顷刻间破碎,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更像是走马观花的回忆里, 瞥见了那零零碎碎,早已被遗忘的过往。

他似乎还有着生为人类时的记忆。

那时, 他还不是无名无姓的青影, 他有着自己的名字……叫做穆子桑。

穆子桑皱了皱眉,厌恶的挥手,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恼人的酒味儿和刺鼻的香露一样。自打诞生在花月楼这种风月场所起, 他的童年便注定离不开这些令人厌烦的事物。

他的阿爹——名义上的“阿爹”穆谨终于是来了。

阿娘才刚在应付客人的忙碌中脱身, 沾满土灰的脸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又要忙忙碌碌地给她的“夫君”倒一碗茶水,明明她自己口渴到快要嗓子冒烟,也要先好声好气的伺候好丈夫。

她挂着疲惫的笑容, 毕恭毕敬的把茶水递给一脸不耐的穆谨。茶水中的茶叶因为贫寒无力更换,被浸泡过太多次,现在的这杯茶水只能算是清水中堪堪漂浮着几片勉强可以称作枝叶的玩意儿罢了。

中年男子并没接过来这杯茶水, 而是紧皱着眉头, 丢了一小吊铜钱在有些许裂痕的小桌上, 力度之大仿佛要震碎桌子那般。

钱不多,但是还是可以勉强撑起一段日子。

“谢谢……谢谢夫君……”阿娘垂下头,低声下气道,诚惶诚恐的模样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刺入穆子桑的心脉,缓缓将他凌迟。

男子眉头蹙得越发紧,甚至都没有应答,嫌弃般地“啧”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踏出了房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脸施舍过阿娘任何一个眼神。

穆子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痕,可良久,他只能不忍地别过头了头。

他不愿看阿娘为了撑起这个家,只能低声下气地求着那个男人的施舍。可他却没有办法,

阿娘是自小被卖到花月楼的,如同寻常歌姬一般,由老鸨掌控着卖身契,可那赎身需要的银钱数目,却大得惊人。

自他懂事以来,马夫、学徒、跑堂小厮,无论是什么营生。只要能够得到一点银钱,他便不要命般的连日连夜作工,只为能够多得一些钱,这样就能早日替阿娘赎身,让阿娘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可是每每他将赚来的银钱交给老鸨,她只是不耐的摇着头,说不够,还不够。

摆在这个幼小孩童面前的赎身契,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倾吞着他辛苦赚来的银钱,与生命。

只要阿娘一日在花月楼中,便一日要像那老鸨奉上所谓的收容费——阿娘因为生下他后,姿容衰败,已经做不成歌姬了,只能在后院打杂,干一些粗活重活,可就算那样,老鸨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榨干后,才肯罢休。

若是阿娘长久不向老鸨上缴自己所得,他们母子二人的住所,便会被赶到更为落魄的地方,阿娘身体本就病弱,决计受不了那些的。

这个时代是吃人的,或是说,自古以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吃人的,尤其是女人。

盛世以美人做点缀,乱世便迁之一切罪名于女子之上,女子如同玩物般被禁于深宅幽宫,整日灌之三从四德,而男子却能够为所欲为,目空一切,浪形于各种风月之地。

一旦钱财不够家中补贴,便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女儿,甚至妻子一同也卖入那些风月之地,还要对外扬言是她们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他的祖父,便是那样的男人。

而他的阿爹,也没比那好上多少,却自诩自身良善。在阿娘姿色最为妍丽之时,他的阿爹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许诺为她赎身,将她明媒正娶。

阿娘自以为遇见良人,却没料到,与穆谨共度一夜后,他便对赎身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后来才知晓,原来他早有妻室,只是来此寻欢。

穆子桑闭上了眼,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世界醉汉大喊大叫的喊声,亦或者是走过为贩卖儿女而来的,将要分崩离析的家庭;又或者是为揽客而浓妆艳抹的女子们人生百态尽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子桑哥哥……”燕月扯了扯他的衣角。穆子桑禁皱的眉头松下几分。

再愤怒也不能把怒火迁于孩童上,刚何况燕月才六岁,比自己小了十岁……穆子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他放柔了声音,“怎么啦,阿月?”

燕月长了一副尤为清秀的脸,明眸皓齿,眉眼间尽是纯情,在这片满是烟火气的街上,像极了自尘埃里悄然生长的鲜花。

燕月犹豫了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唔……哥、哥哥是不是不开心……呀?是那个、那个人来了吗?”

女孩虽小,可却能一眼窥见他的心事,穆子不禁桑愣了愣神。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每次他来的时候,子桑哥哥的脸色都不会太开心……”燕月奶声奶气的低声说道,接着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衣角,“我,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穆子桑垂下眼帘,如同墨玉般的瞳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摸了摸燕月的头,却没有立刻应答,女孩清澈的眼中尽是不解。

良久,穆子桑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行压下先前心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女孩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子桑哥哥没事。”他浅笑道,手心抚摸着燕月柔软的发丝,“我只是刚好不大舒服而已,不要害怕。”

“嗯那哥哥要快好起来,不可以成天愁眉苦脸哦!”毕竟还是个孩子,燕月没能觉察出那笑意中的苦涩,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个小大人般嘱咐道。

“好”穆子桑轻轻应下,话锋一转,“昨天捉迷藏的游戏,还想继续玩吗?”

燕月兴奋地眼睛都亮了亮,“当——然”

“那一起去玩吧?”

“好——”

漂亮的女孩蹦蹦跳跳的出了街去,穆子桑收起了笑,跟着她离开。

穆子桑的余光瞥到了街角一小枝虚弱的,躬身的白色雏菊上。

弯曲着根茎的白花,像极了小池旁瞧鱼的孩童,像极了为讨生活而对买客们躬身施礼的小贩,但那更像是在无数个日夜里,被生活压垮只能堪堪而立的阿娘。

就算家里再不富裕,也总可以挤出些钱来给虚弱的阿娘置办药物。

本来阿娘的身子就已经虚弱无比,再加上穆子桑是个男儿身,在花月楼中处处不受待见,遭受到老鸨压迫的阿娘,病情更是一日不如日。

穆子桑经常会在特定的日子出门为阿娘买药,以此来修养身子。

阿娘依旧在痴痴地等待着阿爹,哪怕她早已知晓他已有妻室,却仍是期许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能够带他们母子二人脱离苦海。

那满含着希望的眼神,像极了一头无害的小鹿,可她似乎从不知晓,对准她的并不是自由,并不是广袤的森林,而是冰冷的箭羽。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可她甘愿为自己孩子挡住那一切。

哪怕她的身体日渐孱弱下去,如同一张破碎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偶尔踩着阳光的碎影去向药铺采购,大概是穆子桑最轻松的时刻。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药铺离家再远点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走的再慢点,再慢点,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再久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有繁杂的粗活,没有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赎身契,不再如行尸走肉般,只是机械地做着各种谋生的活计。在某些瞬间,让他几乎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他活在这个世上,仿佛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

这样偶尔能够得到几口喘息的日子,于他而言,其实也算得上是舒适

倘若,那天他没有出门的话。

穆子桑拎着药,准备踏进门的一瞬间,房内猝然响起的哭声重重地刺入了耳畔,让他心下骤然一揪。

是阿月的哭声,她为何会在房内?

不安如同风暴般在顷刻间将穆子桑全然包围,不再犹豫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门。

刺鼻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挤出肺里最后一丝新鲜的空气。

透着昏暗的光线,一具沾满了鲜血的躯体在那一霎闯入了眼帘,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可下一刻,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仿若坠入冰窟般,他开始遍体生寒。

阿娘——曾几何时哪怕再多病痛,再多困难压在身上,都会向穆子桑挤出一丝笑容的阿娘,此刻像是凋零破落的花一般,没了气息。

热血与翻涌着的暴怒如同海潮般迅速涌上穆子桑的脑子,就连耳畔甚至都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一晃,几乎就要倒下。

穆子桑扶住门槛,等到燕月哽咽着摇了摇他的衣袖时,他的灵魂才仿佛重回归□□般清醒过来。

“子桑哥哥……呜……”燕月抽泣着,“那个……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来了……”

“乖,阿月,冷静……不要怕。”穆子桑强压着自己反胃的冲动,安抚着害怕到颤抖的燕月。

“我……呜……听见令母在求那个男人……呜……把你带回家照顾……”

“……然后呢。”穆子桑攥紧了拳头,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他在竭力压抑着他的怒气。

“然、然后那个男人骂的很大声……他说……他的家庭绝不会允许外人的存在……呜……然后,我,我听见里面声音咚咚的好响好响……再然后男人出来了……我进去,就看到……呜……”

燕月还在剧烈的抽泣着,泪水滴滴答答到地上,“我、我已经很努力找人帮忙了,但是……但是,没人愿意帮我……”

这个才仅六岁的孩子,在无助中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走向凋零。

穆子桑咬紧了牙,唇畔几乎渗出血迹,可他却觉不出疼痛,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海之中,唯有燕月方才所说的一切。

是穆谨。是穆谨杀了阿娘。

对于他,阿娘一直心中有愧。

她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若是没有她,他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期盼,她祈求,甚至如同乞丐般卑微地向那个男人乞讨着他的怜爱,这样她的孩子就能够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就不用那样受苦受累。

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病弱,命不久矣,才那样执着的想让穆谨收容他,他至少是那个男人的血脉,跟着他,就不必在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穆谨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自诩良善,长久以来没有弃她于不顾,偶尔还会给她一些银钱便已经仁至义尽,可如今她竟敢奢求更多。

一个歌姬的孩子,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配入他穆家的大门?

一怒之下,穆谨终是动了杀心。

怒气宛如巨兽般盘旋在穆子桑心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眼眶变得赤红,布满了血丝,可想到了什么般,他又回过头,望向了那具带血的躯体。

阿娘的面容因为充血显得青紫而僵硬,让他几乎难以辨认,可他却莫名想起了那张脸昔日的模样。

那样的温和,却又那样的哀然。

然后,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

阿娘。你不曾欠我的。你从不曾欠我什么。

穆子桑一直攥紧的拳头放松了下来。

他安安静静的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把阿娘的遗体安顿好,跪在简陋的坟前虔诚的祈祷。整个过程静谧而顺畅,燕月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一时间都记不起来,她的子桑哥哥甚至还没有及冠。

人类到愤怒的顶端时会意外的冷静,就像是猎食前的猛禽,安静潜伏着直到出击前一秒,总是隐没于宁静之中。

“阿月,别哭。”穆子桑下蹲,平视着燕月的眼,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盈盈道,“哥哥要出去办点事,可能过很久才回来。”

燕月呆呆地愣在那,直到穆子桑走了,都没有发觉。

等她清醒了,她才注意到,花月楼中穆子桑曾经的“家”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就像是……

穆子桑从未来过一样。

瓷盏摔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响,大量钱币搅动翻到在地“哗啦啦”的摩擦声,与人类的嘶吼尖叫混在一起,在本该静谧的夜晚中无比刺耳。

纷扬的筹码与铜币在空中飘荡片刻后浸入地上一滩滩的鲜血之中,没有人敢去捞取,他们都争先恐后的朝门外涌去,想赶紧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疯子”。

穆子桑甩了甩他手中的刀,踢开地上的男子,或许是正中伤口,躺在地上的男子痛苦的惨叫着,穆子桑一眼都没有直视,毕竟这些恶劣的赌徒挡了他的路。

地上那个缓缓爬行的——说是蠕动怕是更贴切,如蛆的身躯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男子的皮肉绽开,大量鲜血从中涌出,在地上蜿蜒成数条血蛇。

男子的脸血肉模糊,乌黑的血迹覆盖了他的眼帘,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只是下意识不断嘶哑着求饶。

穆子桑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他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总是不可一世的阿爹。

善良的人或许会给他个痛快,但穆子桑并不是。所以他站起了身,漠然扬起刀,又重重地落下,砍断了他的手脚。

穆谨会以这种类乎人彘的形态,在受尽折磨中慢慢死去。

但他最好活下来。

这样,这一辈子,他都会那样残缺不全。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穆子桑望着昔日灯火通明的赌场如今是一片废墟般的狼藉——这是他的杰作,他清楚得很。

这座赌场,是穆谨的家产。

多么可笑。穆家那样家大业大,却容不下他的阿娘与他,可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稀罕成为他的孩子,也不想阿娘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只要他两个一起,只要他和他的阿娘一起,再过几年,他再多攒一些银钱,一切都会好的。他会给他的阿娘赎身,他们会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月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到时候,他们就去山中隐居,再不问世事。那样的日子,是他盼望了许多年的。

可偏偏,穆谨杀了阿娘。

他突然笑了,笑的畅怀而快活,是十六年来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痛快,可掩藏于笑意间的,却唯有讽刺。

一切都毁了。他也是。

官府的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穆子桑走出血海时,就对上一群捕快。人并不多,却都是都有备而来,穆子桑压根一时间无法突围。

几乎是刀刃要接触到他的脖颈的那一瞬间,一团微不可查的黑气盘旋在他的身侧,它在他的眼前上下浮动的,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瞬息间静止。

刀锋停留在他的颈间,那道黑气面对着它,依稀有着人形的面容中,似乎有什么在开合着,道出句句蛊惑人心的字句。

“亦不过十五、六的岁数……仅仅是一个凡人,便有这般气魄与力量……”它慢吞吞的开口道,强烈的威压凌驾于穆子桑身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突围,你要献祭出你的魂灵,将身体让渡给我……你便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与法力……”

原本复仇的快意与必死的决心在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后,于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不甘与强烈的憎恨。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穆子桑点了点头,“好。”

是啊。凭什么被捕快围堵,将要死去的是他?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人——诸如那个老鸨,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穆谨杀死了他的阿娘,而这残酷的世道,与曾经对他们母子二人冷眼旁观,甚至欺凌打骂的每一个世人,都是帮凶。

他不能死在那些官差的手下,他该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苦痛,都千百倍地奉还给世人。

那样…才公平。

眨眼之间,眼前乌压压一片的捕快瞬时倒地,血流成河,穆子桑甚至没有看清那黑气究竟做了什么。

“我是……默影。”黑气的身体浮动着,开始缓缓将穆子桑包围,刺骨的寒意与刺痛感瞬时侵袭上他的躯体,而后,他感知到那道黑气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身体。

骨骼开始碎裂,身躯在一瞬如同青烟般散开,他的意识开始缓缓被剥离开来,像是在逐渐离开他的躯体,又像是被压制其中。

在某一瞬,他陡然想起了阿月稚嫩的脸庞,想起了那时他答应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阿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哪怕他对她尚且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是没有缘由地不想让她难过。

即便那个时候他本就没有做活下来的打算。

黑气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有着什么闪着光芒的东西。默然地留在了那青烟般的躯体之中。

片刻,黑气缓缓开口,话音却是尖厉而嘲讽的。

“你的躯体,将永远不再是你。这是逆道而行……可莫要后悔……”

“道?”意识抽离的前一刻,穆子桑讽刺道。

“这世上,又何来正道可言?”

他从未改变过这个念头,哪怕他的躯体被默影侵吞,变得如同怪物一般杀戮成性,他也无比坚信着是世道的不公,一切,都该随他一同去死。

他们的意识相互交融,共享着彼此的记忆,他知道默影是三万年前由世间无数恶念与恶灵汇聚成的强大怨影,眼下仍处于鸾境之中休养生息,并且在日益强大。

而眼前的黑气不过是从默影本体中潜逃出来的一小部分。

意识与记忆之间的日渐融合让他渐渐淡化了自己身为人时所经历一切,那些过往鲜活的,生动的情感与记忆于他而言开始变得无比的陌生,仿佛那不过是他人的回忆。

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昔日凡尘中那令他痛苦不堪的一切。

直到那一日,他又一次在鲛海之中,见到了那个与记忆中盘旋于心绪间无数次,尤为相似的面孔。

那是鲛族的女君。

74? 逆道(下)

◎生命最后时刻,他完成了他的忏悔。◎

明明是知晓的, 阿月只是一个凡人,又如何会与掩藏于兰萨斯海域之中的鲛族扯上关系,这一切, 只不过是巧合。

只是巧合罢了。穆子桑在心底那样说服自己。

他不该有所惊奇, 更不该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十六载为凡人, 他经受的唯有痛苦,与磨难,他本该将那些屈辱的,不堪的回忆尽数忘却。

可偏偏,女君那张尤为相似的面容, 让穆子桑又一次想起了所有,从前那些被淡忘了许久情感在某一瞬, 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或温暖、或喜悦、或痛苦。每一种情感,都如同刀锋般, 将他的心绪一点一点划开。

但穆子桑却下意识感到害怕。

他如今已经有了无限的寿命, 与无尽的法力,就该一心追求力量,如同默影所说的那般。

唯有力量, 才是永恒。除此以外, 所有的情感,都只会变成他的囚笼,就像从前那样。

穆子桑的过去太过软弱。

他总是低估世人的恶意, 哪怕他们对他欺凌打骂,他仍会觉得,只要他捱过这些, 一切都会好的。所有都会好起来的。

倘若那时他不那样软弱, 他便能够早日带阿娘离开花月楼, 或者,更早一步杀死穆谨,这样,阿娘就不会死。一切,都不会落得曾经那样无可转圜。

是他的软弱,才让他失去了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他不该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

永远也不能。

于是他强行压抑住翻涌的心绪,刻意让自己表现出恨意,漠然向鲛族进犯着。

仿佛杀了女君,屠戮了鲛族,便能让他短暂地忘却曾经一切,才不会让他……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停留太久。

恨没有什么不好,正因为恨,他才能杀死穆谨,同样也是因为恨,他才得以报复这世间的不公。

憎恨对他而言,是保护。

而爱则相反,人们因爱而生出无望的期许,也因爱而变得软弱。

但那是不可饶恕的。

可看着女君遍体鳞伤却仍是挡在族人面前的模样,穆子桑却有了一瞬的迷茫。

她那样拼命护住族人,是因为什么呢?

穆子桑突然无可避免地想到,如果是阿月在这里,她会怎么做?或是说,如果是曾经的他,又会怎么做呢?

是带着他的恨意与他对抗直至死去,还是因为对族人的爱,屹立于阵前,与他奋力一战?

直到这一刻,他这才发觉,二者所导向的,竟然是同一个结果。

恨在某些时刻可以是保护,爱同样也是。可他却一直都不明白。

曾经困住他的并不是所谓的情感,而是他对世间仍怀有善意的期许,但那明明并不是他的错。

害死阿娘的,不是他自以为软弱的过去。

一切的情感,都并非是所谓的囚笼。

但可惜,与默影融合了百年的穆子桑,本我的意识早已碎裂,在默影的蛊惑下,他不会再理解曾经身为凡人的情感,只会扭曲地解读着过往的所有,傀儡般地憎恨着七情六欲。

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这一切。

带着那样的困惑与不解,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女君的面容,穆子桑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闪动,他那宛如青烟般的躯体随即陷落于身后的崇明塔,而女子的身影亦是紧随其后。

他已然被女君的封印所镇压,而女君也随着他一同,入了崇明塔。

一开始的确是那样的。

女君所动用的力量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异常强大,就连默影都无法挣脱开来,那时,穆子桑还只能待在崇明塔的最底端,重重重压之下,他甚至都无法动弹半分。

如同虫子一般蜗居于塔底的他,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只能日复一日地聆听着位于崇明塔顶一遍又一遍敲响的铜钟。

那是鲛海的忏悔钟。

日子就那样重复着过了近乎百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是这般机械地重复着。漆黑而灰暗的海底,宛若暗牢般,将他死死禁锢于此。

有过不耐,有过痛苦,甚至有过怨恨。可那些阴暗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却无端让穆子桑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怀念。

他开始怀念自己身为凡人时的一切。

没有复仇,没有杀戮。有的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对世间怀有的期许。哪怕那是痛苦的。

人总是这样贪婪,失去了什么,便会怀念什么。而穆子桑所失去的,正是他身为凡人时的自己。

而鲛族女君能够让他想起那些。

他开始想见她。

他害怕看清那张与阿月相似的面容,害怕想起从前脆弱的,痛苦的一切,害怕所有都会再次重演。

可他又期待着能够见到她。

妄图在那张相似的面容上,找回一丝昔日的实感——他身为凡人时遥远的记忆。

不知是因为他的祈求,或是其他什么。上天仿佛真的聆听到了他的祈愿。

崇明塔中的封印的力量开始无端衰弱,他也渐渐能够在塔中移动。

可等他从塔底逃出,在塔中不断寻找时,他却根本找不到她的身影。

那个鲛族女君,仿若就那样无端消失了一般。

可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就在崇明塔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可为何他却找不到她?

穆子桑开始感到慌乱,似乎随着封印一同薄弱下去的,还有女君的气息。

她的气息在日渐淡化。

在塔中见不到她又如何?只要他冲破封印在鲛海作乱,女君又怎会坐视不管?穆子桑那样负气地想。

但纵使封印已然薄弱下去,可无论他如何尝试着破开封印,那封印却仍是纹丝不动。也唯有这时,塔中有关于女君的法力,才会增强一些。

是她在阻止他。

那样的时刻,让他觉得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仿佛近在咫尺。

可即便这样,他却仍是找不到她。

封印愈发薄弱下去,直至几乎弥散,他知道现下无论他怎样去破坏封印,都不会再有那道法力的应答了。

或许是报复,又或许是找不到女君的不甘作祟,他开始刻意利用塔顶的忏悔钟来蛊惑与折磨鲛族的子民。感受着子民们的害怕,与痛苦,他那焦躁的心绪才会堪堪平静下来。

好像只要他不断折磨她所爱着的族人,总有一日,女君会出来阻止他。

数百年来,穆子桑游走于崇明塔中的每一寸土地,早已对塔内的一切都已经熟悉到恶心。

唯独女君。他再也没能见到那张面孔。

那样长久的岁月过去,他甚至都开始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但他仍是自欺欺人地认为,她一定还好好活着,也许就藏在崇明塔中的某一个角落。

像阿月曾经与他捉迷藏那样。

只是他还没有发觉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她不能死……她怎能死?

他对爱的概念太过模糊,以至于他一直以来都不明白。

他所执着的究竟是相似的皮囊,还是自己身为人类时那偶尔能够得以喘息的瞬间?

阿娘每每望向他时的笑颜,与阿月捉迷藏时她仰头看向自己晶亮的眼眸,这些……是他所怀念的吗?

他……也会后悔吗?

可他明明不该后悔的,那些世人,死去的每一个人,明明全都是他们该死。

为什么是他后悔?为什么是他在执念?为什么……她会死?

不公平……一切……都不公平……

那些鲜明的回忆扭动着从青影的脑海中如潮水般褪去,而此刻它却仿佛失了神一般,只是不停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不可置信女君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或许,死去的不只是鲛族的女君,还有穆子桑与曾经破碎的本我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的过去,在今日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后,就这样随着女君死去了。

身为青影的它无疑是自私而卑鄙的,它不该因为一己恶念,屠戮并未犯下罪孽的世人,更不该折磨无辜的鲛族,但从前那个十六岁凡人少年,却也曾对这世间怀有过善意的期许。

而此刻,他却彻底失去了那一切。

女君已死,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她。没有了强大的执念,默影会缓缓侵蚀他的意识,直到彻底吞噬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本我,他将永远沦为它的杀戮傀儡。

但在那之前……似乎还有什么可以挽回。

蓝紫色火光的不断灼烧之下,穆子桑的意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那个即将逝去的十六岁少年,竭力调动着全身的气力,伸手探向虚浮的胸腔处。

在那里,有着一颗悬浮着的黑色珠子。

那是默影的命珠。

与处于神族掌控的鸢境中的默影本体不同的是,这个从本体中潜逃出来的部分黑气,一开始并没有维系自身命脉的命珠。

命珠维系着默影的命脉,只要命珠毁坏,默影便会在顷刻间死去。

没有重新凝成属于自己的命珠,那便意味着,虽然它已经从本体中潜逃而出,却仍是本体的一部分,因为,它的命脉,仍旧归属于本体的命珠。

那就意味着,一旦本体的命珠有所毁损,它也会随之消亡。

而据它所知,本体与那些神族的长老们曾做过交易,甚至向他们奉上了自己的命珠,哪怕它知晓以示公平,神族同样也与之交换了控制自身命脉的神魂之核。

二者相互利用着,神族为默影收集各界的魄灵或魂灵,壮大默影的力量,而默影则供给长老们无上的力量,传授他们禁术助其修炼,以及笼络各界的拥趸者。

他们之间,就维持着那样脆弱的平衡。

但那一切,却让它感到极端的不满,甚至与本体产生了分歧。

它与本体的命运,此刻竟然掌握在他人的手中,甚至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那样它怎么可能甘心?

所以它才从本体中潜逃而出,找到了穆子桑。一个强大的躯体的供奉,就能让它虚无的身体有所依靠,唯有这样,它才能凝出新的命珠。

只有这样,它的命脉,才会永远的,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此刻,它却看见,自己那青烟般的身体,竟然开始汇聚起骇人的力量,向着命珠的方向袭去。

它立刻意识到是那位凡人少年在作祟。

他想毁了命珠。

“蠢货!你究竟在做什么!快停下来!”它开始尖厉地吼叫道,可无论它如何尝试控制这具身体,却甚至都无法操纵半分。

哪怕他的本我早已经被它腐蚀,那个凡人少年的执念仍旧强大的可怕。

而后,它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此刻在那烟雾般的躯体中汇聚着,迅速靠近了那颗黑色的珠子。

下一刹,珠子碎裂如齑粉。

意识与躯体在顷刻间如同薄雾一般弥散开来,那根宛若丝线般闪着光芒的情丝终是黯淡了下来,一点一点消散。

烟雾消散的某一瞬,似乎还有着依稀的人形,属于凡人少年的声音在其间模糊地响动着,但那终究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完成了他的忏悔。

但他仍是欠这世间太多。

75? 私心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鬼魅般的烟雾逐渐散去后, 四周的景致亦是在一瞬开始变换,原本立于四面的铜镜于眨眼间消失不见,幽暗的视线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暖色的烛火跃动着, 落在青年的眼帘中, 他微微侧眸, 将眼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只听一声轰鸣,视野前空旷处的地砖缓缓沉下,随后浮上来一樽冰棺。

那冰棺晶莹剔透,周围绕了几圈锈蚀的铁索,可见其内依稀躺着一名鲛人。

这约莫便是那些鲛人口中的女君了。

祁落怔了怔, 片刻,他却抿紧了唇, 神色万分嘲弄。

倒是可笑。

那道青影在塔中找了女君百年,却至死不知, 其实它早已无数次来到她的所在之处, 他们之间,从来就只有一墙之隔。

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可却又仿佛冥冥注定。

封印青影的力量唯有神器碎片才能做到, 而神器碎片保护着女君的肉身, 将她隔绝于崇明塔中,青影只能带着那肮脏又可鄙的执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塔内, 找寻着她的身影。

它于暗,而她在明。无论暗如何不甘,又如何追逐, 百年来, 明暗之间, 从未有过半分交界。

直至它彻底死去。

自黑暗中滋生而出的暗影,在冗长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触碰到光芒。

它可以选择把自己藏起来,躲在无尽黑暗中,永生永世。这样它就会永远安全,大部分暗影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当普世的光辉撒向大地的那一刻,便是暗影消散之时。

暗影会被光辉吞没,最终消散于无形。

祁落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冰棺的方向。

他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念头,可良久,那个念头仍是固执地涌了上来。

祁落,你也会这样做吗?

他突然这样问自己。

青影是自毁的,甚至死在了他的法诀彻底杀死它之前。祁落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但它本不该有自毁的理由。

或许它曾窥见过一丝光亮,哪怕那只是一小束遥远的光芒,可它却如飞蛾扑火般为此追逐半生,甚至付出一切。

那么你呢,你会……甘愿被光芒吞没吗?

哪怕明知前方是无尽的寒冰,哪怕明知一旦行差踏错,假象便会在顷刻间倾覆,他们之间,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哪怕明知,为了留住她,他只能如湖面倒影般,永远伪装成另一个人。

祁落,你会这么做吗?

这样的问题,从前他在心里就有过答案,可在今日,他仍然又一次向自己,确认了一遍心中的那个答案。

祁落偏过头,目光缓缓回转,最终轻轻落在了那个昏睡中的少女身上,跳跃的烛火倒映在青年的眼底,亦是流泻在他的衣袍上,氤氲出模糊的光晕,他的眼眸中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

会的。

青年在心间缓慢却坚定地重复着他的答案。

无论为了维持那个假象,他最后会经历怎样的地狱。

他都会不择手段。

他是杀戮成性的魔尊,是所谓神裔的对立面,但他向她奉上真心,即使,那颗真心中,曾经掺有谎言。

仿若是某种预兆,下一刹,祁落的视线旁侧,骤然涌进了一丝淡淡的白光,那缕光芒分明柔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舒缓人心般的温暖。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心安,反而在他的心下昭示不详。

祁落回身望去,一块宛如碎玉般的碎片从冰棺中缓缓浮起,莹莹的光芒流转于碎片的周身,就那样悬浮在他的眼前。

是神器碎片。

他收了神,按下心下窜起的异样,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少女已然被云沐扶起,虽然神色仍是苍白的,但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从青影的识海中出来后,桃夭已然魂魄复体,离散的魂魄此刻也在慢慢地与身体融合着,恢复着躯体的生息。

但毕竟在识海中走了那样一遭,识海的海水仍是会无可避免地对其魂魄造成损伤,所以她一时半会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

祁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云沐手中揽过桃夭,将她的身体扶正,旋即,他轻声念出法诀,幽蓝色的光芒由指尖汇聚而出,渐渐与少女的躯体融合,最终从胸腔处牵引着护魂珠的淡蓝光芒一同向外。

淡蓝光辉在顷刻间覆盖了神器碎片,那碎片也即刻落于少女手中,渐渐隐没进去。

无人注意的一瞬,少女的睫羽,在那一刻,似有微颤。

替桃夭将第神器碎片收好后,祁落敛了敛眸光,眉心却轻轻蹙起。

在这片碎片后,便只剩一片神器碎片仍流落在外了。

神族一直在利用桃夭,但……真的只是借助护魂珠的力量集齐神器碎片那样简单吗?

祁落并不知晓重塑神器的代价,却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不安。仿佛找寻神器碎片不过是浮于表象的幌子,他们仍有着其他目的。

他怔了怔,但又很快收回了思绪,神色冷然。

他会尽快牵引她发觉那个真相,否则……一旦她集齐所有碎片,一切就太迟了。

少女此刻就倚靠在他的怀中,肌肤温暖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上,祁落禁垂下了眼帘,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少女还在昏睡,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看起来仍旧虚弱,就连呼吸都是短促的。

替少女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衫,祁落的目光却倏然一顿,似是回想起什么,先前按捺下去的那股不安在某一瞬间如烈火般席卷过荒原。

方才为了将她的魂魄从青影中救出,他入过她在识海中的梦境。

他虽不知道梦境中的那些记忆从何而来,多数是以桃夭展开,而些许却是与他人相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记下了这一切,继而永久地封存在了她的体内。

但无论如何,梦境或许只是虚幻,他却曾在其间触碰到真实——她的部分魂魄。

而接触过魂魄的记忆,在魂魄复体之时,大部分会随之回归宿主体内。

意味着,待到醒来的那一刻,她便极有可能会想起曾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同样也会知晓,他并非人族少年勾黎,而是魔尊祁落。

即便多数人并不会将自己离魂时的所见所闻当真,甚至有些人都不会有自身离魂时的记忆,但那对祁落而言也是无比危险的。

若是她想起了那些……该怎么办?他忽然抑制不住地设想着,害怕、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不安的巨网。

她会因他的欺骗而失望,甚至愤怒。

她会恨他,会厌他,会对避他如蛇蝎。

不。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祁落不敢再想下去,骤然遏制了这个念头,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扬起了手,幽蓝光芒于掌心倏然汇聚,一点一点向少女的眉心靠近着。

无论她会不会想起,他都必须避免这个可能。

他该留住那个假象,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都绝不会让其倾覆。她会留在他身边,就像以前那样。

他会洗去她在梦境中有关他的回忆,然后,一切便又会与从前一样了。

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与她之间,不会也不该有任何的改变。

青年近乎魔怔般的在心下一遍遍重复着,感受着那道光芒离少女的眉心越来越近。

可只是一霎,望着少女苍白的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的眼底却无端黯了黯,掌心的幽蓝光辉也随之缓缓熄灭下去。

那只是他的私心,是他一厢情愿,但他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也从未知晓过她的想法。

她从一开始遇见的便是无害的人族少年,才会那样轻易地对他交付信任,与他日渐亲密。可那只是卑劣的谎言,往后,她也要这般被蒙在鼓里,与这样的谎言一起,度过她这一生吗?

那对她而言……真的公平吗?

就算他做得再严密,再天衣无缝,可若是有一日,她还是发现了他本来的面目,他与她之间,又该如何?

他们本就平等,凭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欺骗她,凭什么她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就要被他洗去记忆,只为了他那卑鄙的私心?凭什么他自以为能够永远留住那个假象就理所应当地让她也承受这些?

是啊。

纵然他今日真的洗去了桃夭的记忆,他们之间,也不会回到从前那般,或是说,他们之间,从未有一刻是原本的样子。

她笼罩于谎言的阴云,而他织就伪装的外衣。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光辉在青年掌心彻底熄灭的前一刻,怀中的少女却忽然动了动,像是早已压抑了许久,她的身体甚至有几分颤动,而后,她骤然睁开了双眸,似有预料般地望向了他。

识海中的记忆在魂魄复体的那一刻便在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劈下,桃夭早已在迷蒙时便知晓了发生的一切。

她本绝无可能在此时醒来,但裂痕弥合后的护魂珠比往常更强大,终究是提前一步,复苏了她的意识。

少女那双素来富有神采的眼瞳中此刻却是黯然的,仿佛有什么在其中猝然熄灭了,只剩下如同死灰般的酸楚。

被青影吞没前望见的那道身影交织着蓝紫色的火光,与那梦境中的日日夜夜缠绕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浮上心头,却仿佛在窃窃嘲笑。

原来…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勾黎。原来这些天她所陪伴的,都只是一个可笑的假象。

她望着眼前的身影,眼眶微红,眸中满是错愕与痛苦,嘴唇翕动着,虚弱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你是祁落……是魔尊。”少女喃喃地念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却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从救下少年的那一刻起,与他相处的每一刻的回忆在这一瞬间都无可抑制的涌上心间,如同剪影般在脑海中飞速地掠过。他的虚弱,他替她挡下的伤痕,和他对她所有的好。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是他一直在骗她。

她早该知道的,轻易向他人交付信任的后果,却还是这么无可救药,步入了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可笑。

真是可笑。

她从一开始,所沉溺的便只有假象,而她竟浑然不觉。

少女的身躯颤抖着,她竭力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这样,此刻她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狼狈,可她的睫羽颤了颤,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你骗我……”她失神地低喃着,怔怔地垂着头,甚至没有看他,话音微不可闻,“为什么…你是魔尊?为什么骗我……”

回应她的,唯有死寂的沉默。

良久,她凄苦地勾了下嘴角,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而她的眸中只剩下嘲弄与失望。

接着,她终于望向那个青年,一字一顿,轻声开口道。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神器碎片?护魂珠?还是……我的命。”

76? 沉默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最后一句话, 桃夭说得极轻,像是试探,又像是讥嘲。

少女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头, 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双幽如深潭的碧色眼瞳, 此刻却宛如一把利刃,尖锐地刺进她的眼帘。

那样的熟悉。

他在邺城时祭司装扮的模样,他在她梦境时的模样,与此刻眼前人,竟是一般无二。有那么多次, 他都如此轻视地将自己原本的模样暴露于她眼前,可她却毫无察觉。

她竟然愚蠢地认为, 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少年。

他究竟是怎样的轻视于她,才敢在她面前, 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

男子仍是没有应答,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翳,四目相对的那一刹, 他看见少女的眼底氤氲出水雾, 她的肩膀不断颤抖着,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渐渐冷了下去,仿若有一大块冰滑入胃里一般, 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心脏甚至都开始刺痛。

祁落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像是想说什么, 良久, 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如此境地,他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曾那样卑劣地接近了她,害过她,骗过她,却也救过她,他的利用是真,算计是真,他的真心亦是真。

可他们之间,并不是不亏不欠。他仍欠她许多。

他的真心,来得太迟了,以至于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转圜,而那却又仿佛注定。

若非对护魂珠的渴求,他们本并不会相识,他会继续做他的魔尊,放纵手下屠戮六界,血洗神族,而她则会背负拯救神族的宿命,找寻神器碎片,只为日后能够将他手刃,安定天下。

因为护魂珠,他们之间,有了唯一的交集,而那……却是利用。一切都始于利用。

这一场不堪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注定要腐烂的果实。

他如今是对她有了真心,可若是他从始至终,都从未动心过呢?她如今该是怎样的下场?

她会在他的欺骗下,为他献祭,成为一抹孤魂。

他怎配辩解。

“你连承认都不敢吗?”沉寂许久,少女讽刺地“嗤”了一声,她别过脸,酸涩感充斥着眼眶,竭力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可视线却控制不住地模糊起来。

她厌恶背叛。

巫冢的倾覆,是因为背叛。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决计不会有泄露的可能,是有人联合着外界,动了手脚,哪怕当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孩童,也能猜到这些。

可她却不知道元凶究竟是谁,当年的记忆,只会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零星地闪过片刻。她却始终看不清元凶的脸,即便这回在识海中走了一遭,她的记忆仍是零落的,只堪堪记得与阿娘阿爹,还有祁落的些许回忆。

年少时对元凶的未知,让她衍生出无尽的猜疑与怨恨,可久了,那终于化为了不甘心。

对待一切的不甘。

不甘自己当时为何没能发现端倪,不甘巫冢因背叛而倾覆,不甘自己这样无能,至今都未能找到元凶。

所以她才赌气般的将自己所有的信任押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无父无母,于乱世间形影相吊,和曾经被灭族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

她赌那个与她相似的少年,不会是背叛者。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可,竟连她最后的寄托……也都是假的。

“好啊……好啊。”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少女骤然开口道,而话音间,却唯有酸涩,她看着那个青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狠戾,几乎是失控般地哭吼道:“说啊!你想杀了我!说啊!”

“你为什么……不动手。”

桃夭的声音越来越轻,再没了一丝波澜,只是麻木的,像是极其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可唯有她自己明白,此刻心下钻心噬骨般的痛苦。

这一刻,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讨厌他的沉默。

只要他说一句话,哪怕应下一个“是”,她就有理由恨他了,这样,她至少不会再怀有期待。

曾经,对于那个人族少年,她是怀有期待的。

日复一日的相处,少女纯真而热烈的情愫早已暗暗生根发芽,宛若古树深埋于底的根系般盘根错节,而在此刻,那些却都调转而来,成为了刺向她的尖刀。

良久,就在她以为面前的青年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祁落看着她,忽然轻轻唤出她的姓字,“桃夭。”

“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望向她带着泪痕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生涩地说道:“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括了太多,可它终究抹不去谎言在心间刻上的沟壑。

“护魂珠……”桃夭怔怔地重复着那三个字,仿佛那对她而言,无比陌生。良久,她讥讽地放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眶却越发变得酸涩,“护魂珠……又是护魂珠…”

她一点一点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声音微不可闻。

“所有人都说它是灾祸,每一个人都为它而来,我以为……你是特别的。”

“原来……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多少个日夜,她在他的面前展露脆弱,可那都与此刻不同。他看见她盈满的泪珠,与眼底压抑不住的难过。

而后,青年听见她缓慢而决绝地开口,字字句句,如同坚冰般,重重刺向他。

“就此别过吧。祁落。你我之间……”

“最好,是生死不复相见。”

话落的那一刻,少女背过身,毫无留恋地一步一步向着与青年相反的方向而去。

可眼泪却落了下来。

从前心潮翻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们之间的心意相通。她又怎会看不出,他或许也动了几分真心,所以后来的他,才会有时显得那样古怪。

她之于情爱,的确一窍不通,可没有人会在靠近一盆熊熊燃烧的篝火时,还能毫无觉察。

偏偏是魔尊……他偏偏是魔尊,长老们抚育了她,而他害了神族。

他们二人,注定无法在一起。

何况,他还骗了她。

少女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可祁落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甚至都开始泛白,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

他没有勇气拉住她。

少女的话语那样的悲凉,与决绝。他从来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吧。恨他居然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青年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可他又竭尽全力让自己凝下心神,拼命让自己抑制住心下那刻骨的疼痛。

他眼下有更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如今不在她身边了,他必须要更快地让她发觉神族在利用她的真相,哪怕她厌恶他,恨他,那都不要紧。

但她必须要发现真相,至少,她能够逃出来。他会帮助她逃出来。

逃出来,她就能自由。不会再有人利用她,她就能像从前在巫冢那样无忧无虑,不必再被世事所累。

她只要自由就好了。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奢求过能够与她厮守一世。

相守一生是太奢侈的事。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他从不敢幻想。

因此,眼前眼下的境地,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糟糕。

她不会再相信他说的话,他无法直接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一切,却能够想办法将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全部,用法术重现于她的脑海中。

依着他在识海梦境中看到的所有记忆,他推测记载着那些记忆的东西,不仅有桃夭本身的魂魄,还有部分固有的他人的记忆,来自于护魂珠。

那些族人举以念力击向护魂珠的那一刻,同样也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由念力聚成,太过薄弱,一直都随着裂痕而长久沉眠于桃夭的体内,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未能觉察。

只有偶尔的时机,那些微弱的记忆,才有可能重现于脑海。

识海是难得一遇的时机,他亦是记住了那些记忆的气息。

只要他分出一缕神魂为引,探向护魂珠,便极有可能在其间找到那些记忆,他再继而以法引之,将记忆牵引至她的识海,她便能看见过往被掩藏的一切。

届时,她就能够得知真相。

那会是最好的结局。

祁落那样想着,他望着少女背影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然空无一人,可他的唇角却久违地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仿佛在鲛海这片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某个鲜活的影子。

片刻,祁落收回了目光,凝下心神,素手翻转间法力开始涌动,他合上双眸,口中不断念出繁复的法诀。

幽蓝色的光芒顷刻间于他的掌心间迸发而出,极速汇聚着,向四周如烟雾般不住扩散,转瞬间,那暗蓝光辉已然如同薄雾般将他尽数笼罩起来,继而,那些光芒开始幻化成一道又一道光索,向内不断收紧。

一旁的云沐直至此时才彻底怔了神,他方才一直都没能猜出魔尊大人究竟想做些什么,直到这一刻,看着那些光索的模样,云沐才突然想起,祁落此刻,似乎在实行某种古老的禁术。

他记不得禁术的名字,却知道,那种禁术,可以生生将人的神魂四分五裂,甚至剥离。

当初,那些神族就是用这个禁术,硬生生地剥离了祁落的几缕神魂。

所以他才会被一次又一次地冰封,才会那样的痛苦。

可此刻,祁落却亲自将这个术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究竟想做什么?

巨大的担忧与惊惧在瞬息间充斥了云沐的内心,他的身体甚至都有些发抖,眼里满是害怕,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出声喊道:“魔尊大人……不可……不可啊!”

魔尊大人的神魂已然残缺,眼下若是强行再分离神魂,只会加紧冰封到来的时机,上次服用玄草,也是近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很快就要到最后的期限了。

而且,最紧要的是,这世间,已经再无玄草。

倘若魔尊大人放弃了护魂珠,便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他了。

他知道魔尊大人是心悦那位神女的,他也觉得那位神女是一个好人。可魔尊大人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的主上,他不愿看着祁落往后只能永远被困于寒冰之中。

明明那些欺辱魔族的神族,都还活得好好地,凭什么受苦的却是魔尊大人?这分明不公平。

可是他的呼喊终究是做无用功。

漫长的祝颂声已经缓缓停下,云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索向祁落越逼越近,然后如水一般残忍地浸入他的躯体,依稀能看见光索边缘的影子,在不断绞紧,绞紧。

可祁落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上的血色在顷刻间失去,如纸一般苍白,可他甚至无一声痛呼。

却是在那一缕淡蓝色神魂即将出体的那一瞬,体内仿若有什么在不断翻涌,短短一刻,开始急剧涌动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熟悉的疼痛又一次如同蛛丝一般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冰冷的寒气开始自他的躯体逸散,寒冰生出尖刺,自血肉内向外穿出,将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刺破,他的肌肤开始由苍白转为一块又一块的青黑。

可伤口处的血液却是冻结的,像是可悲的,干涸的枯井。

视野开始一圈圈的发黑,仿佛蒙上了一层翳那般,模糊着祁洛的视线,可他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错愕,与猝不及防的惊慌。

禁术失败了…他的桃夭该怎么办呢?

意识彻底跌入黑暗前,祁落的脑海中,唯有这个念头。

77? 元宵

◎今天是元宵◎

“魔尊大人!”云沐失声惊呼。

烛火映照下, 冰雾升腾而起,萦绕在青年身侧,他看见无数道冰刺穿破血肉, 带着浓重的血色, 向外而生。

云沐不由得开始颤栗, 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自从被魔尊大人救下后,他便一直留在魔域,也见了许多次的冰封,可是如眼前这般可怖的,他却是今日第一次见。

仿若那本不是冰封, 而是一双恐怖的巨手,死死地攥住了祁落的神魂, 企图将他碾碎。

心下的不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云沐跌跌撞撞地向青年跑去, 跪倒了又爬起, 终于停在了青年的身侧。

刺骨的寒意扑面袭来,云沐忍耐住寒意侵袭下迷蒙的意识,望了望青年, 心下即刻下了决定。

魔尊大人已然陷入冰封, 留在别处只会更危险。他们必须立即回魔域。

云沐咬紧了牙关,轻声念出法诀,他的掌心在顷刻间涌出光芒, 顷刻间便将二人彻底包围。

下一刻,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沉重的海水在周身形成涡流,推动着桃夭不断向前, 她死死地咬住唇, 竭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可身体却还是无可抑制地颤抖着,视野一阵阵的发黑。

疼。

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而那痛楚的源头,却是源于躯体深处——她的魂魄。

虽然及时从青影的识海中脱身而出,但她的魂魄还是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其识海的腐蚀。

如此严重的伤势,她本该留在鲛海中修养些时日,调养身息,可此刻她却只想要尽快逃离。

逃离鲛海,也……逃离他。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时时刻刻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才不会那样的困惑与痛苦。

昏黑的海水涌动着,吞没着周遭的一切光线,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隐隐在前方瞥见了一抹光亮。

和熙的阳光穿透海面,倾泻向漆黑的海底,折射出一道道模糊的光束,分明没有温度,却无端让她觉得暖和。

像是谁熟悉的气息。

恍惚之间,她竟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离海面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道光芒。可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又或是因为方才的那一刹那松懈,她的喉咙瞬时涌上一抹腥甜,意识终是支撑不住地模糊起来,逐渐向黑暗跌落。

身躯开始下坠。

无止尽地下坠。

何等的熟悉。似乎许久之前,也是这般光景,只不过今日,她是孤身一人,不会再有谁会来将她拉出深渊了。

衣袂在海水间幽幽浮动着,桃夭攥紧了手指,但终于无力地松开,感受着躯体的不断下坠与意识的流失,在某个瞬间,她竟然莫名感到了解脱。

这一刻,没有神女,没有救命之恩,没有替神族背负的重重使命。

只有桃夭。

在濒临昏睡前,她终于能够任由先前那些痛苦的情感将自己彻底吞没。

海面的微光逐渐在视野里远去,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怔怔地伸出手,像是想用力抓住些什么,但末了,那双手也只是在海水中虚浮地划了一下,紧接着,意识亦是在瞬时彻底陷入虚无。

而昏迷的前一霎,无尽的坠落骤停。

倏然间,似乎有着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接住了她。

记忆撕扯着疼痛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紧闭的眉眼才不安地动了动,良久,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不断摇晃着,逐渐归于了清明。

飘扬的月白色帐幔在第一时刻闯入了她的眼帘,纵然此刻意识再迷蒙,眼前这无比熟悉的景象也不由得让她一惊,意识也随即清醒了大半。

她现在所在之处,分明是她在苍梧山上的寝宫。

她这是……回到了神宫?

“醒了?”亦是在同一时刻,一道清冷如故的声音在旁侧响起。

桃夭一怔,循声望去,帐幔浮动间,那道素白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觉察到她的目光,那人扬起手,撩开帐幔。

阳光与窗外的无边雪色交相辉映,折射出近乎虚幻的光芒,在那一刹尽数涌入屋内。

那人垂下眼帘,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少女,眸中无悲无喜,仿若远离尘世的神明。

是师父。

望着那人眉间的朱红神印,桃夭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了神,原来……先前在鲛海,是师父救了自己。

也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她与师父之间脉息的呼应,便注定了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危险。

可片刻,桃夭的眼底却微不可查地黯了黯,她本该因为师父又一次救了自己而感到庆幸,但此刻,心下却无端有几许失落。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离去鲛海的那一瞬,如同镜面般变得支离破碎。

她迫使着自己回过了神,不再去想有关从前的回忆,继而对着容忱的方向,强行撑起身子,想要如同往常般行礼,可终究是体力不支,她的身体晃了晃,又栽倒在床榻上。

容忱小心地扶住她的肩,又替她好好掖了掖被角,墨眸中略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怜惜。

“你大伤初愈,不必多礼。先在寝殿内好好休息吧。”

方才拼命压抑住的一切委屈都在听到这一句关切时倾巢而出,桃夭的唇形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唯有几声模糊的呜咽。

对于师父,对于整个神族,她于心有愧。

在神宫的这些年,她见过各界的悲苦,也见过长老们一次又一次竭力挽救生灵的模样,她坚信她所追随的,是正道。是能够安定天下的正道。

她一直都那样坚信着。所以她才悔。

长老们曾有恩于她,可这些时日里,她却与恩人的仇敌交付心意,对其伪装浑然不觉。

或许再迟一步,她这些时日所做的一切也许都会在他的计谋下覆灭。

她便又会像从前在巫冢那般,什么都挽救不了。

可哪怕如此,此刻她却仍怀有侥幸。侥幸祁落并未对自己动过杀机,侥幸他或许如同自己猜测的那般,对自己有着几分真心。

一切都这样荒唐。

泪水无可抑制地顺着脸颊向下滴淌着,桃夭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抬手覆住眼帘,任凭视野又一次陷入黑暗。

容忱就守在她的床畔,但他只是抿紧了薄唇,如同从前那般,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什么也没有问。

其实他隐约也有过猜测,那位一直陪伴在桃夭身侧的人族少年,却偏偏消失在了他从鲛海救下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大约是发生过什么,但既然桃夭没有开口,他便不会多问。

她不想说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逼她开口。

也不知过去多久,那隐隐的呜咽声才渐渐轻了下去。

床上的人垂下手,才慢慢地起了身,她仍是低落垂着头,良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徒儿失态了。”

容忱没有应声,像是略过了这句话那样,他偏过头看着窗外日暮半山的天色,漫天绯色烟霞,尤是醒目。今晚的天色,也应该明朗。当然,还缺不了那如同玉盘似的圆月。

而后,他微微俯下身,抬手轻轻抚去少女眼角的泪痕。

“今天是元宵。”他的话音顿了顿,唇角微扬,似乎带着难得的笑意。

“若是你想,便出来与我们一起过节吧。大家都很想你。”

桃夭抬起眸,身躯微晃,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她还记得,在她幼时的某一个生辰,容忱曾带她与师兄师姐们下过一次凡,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那种叫汤圆的食物,乳白色的,晶莹剔透,象征着团团圆圆的美好寓意。

对于汤圆,她算是一见钟情,许是因为它的味道,又或许是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寓意。

师兄师姐们一贯宠她,看出她很喜欢,便央着那些卖汤圆的小贩们要了食谱,想着回神宫中做给她吃。

也是自从那时起,司命神宫便有了这样一个习惯,亦或是有了凡界这样一个带着烟火气的节日。那就是元宵节。每年的元宵,都是雷打不动地吃师兄师姐们煮的汤圆,和往昭玲树上挂一盏花灯。

这个节日里,容忱不会给他们安排关于术法的练习,所以这也是一年之中,神宫内最为闹腾的时候。苍梧山上,总是在这一天最为快乐。

愣了愣,桃夭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好。”

“嗯。”容忱轻声应道,起了身,回眸望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道,“我让小葵来陪你。”

师父的身影在视野间远去,但不过片刻,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一个球撞开,一声雀跃的叫唤扰乱了桃夭的心绪。

“主人!我我我我……我超级超级想你的。”

小葵毛茸茸的身体在她的脚踝处蹭了蹭,还不忘讨好似的摇了摇尾巴。

桃夭对上了那双圆圆的蓝眼睛,小葵的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切。

“哦……”如往常那般,桃夭长长地应了一声,想装出从前与小葵逗趣玩闹时的模样,可唇角却是僵硬的,她甚至都难以伪装出笑意。

小葵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继续蹭了蹭她的脚踝,然后仰面朝天躺在了地板上,冲她露出了软蓬蓬的肚皮。

见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摸摸自己,它这才伸出爪子,在她的衣衫上轻挠了一下,“主人,今天是元宵呀,你不开心嘛?”

见桃夭没有应答,它还是碎碎念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昭玲树上开了花,刚好刚好刚好,我们可以把今年的花灯挂上去,一定会很漂亮的。”

“哦,对了,刚刚路过膳房的时候,看见师兄师姐们做了好多汤圆啊。今年元宵我想吃芝麻馅的汤圆,嗯……但是不知道川会选择什么口味。”

小葵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忽然就不说话了,有些无趣地看着自己的尾巴在地面上扫来扫去。

死寂。

没有一丝声响,它的小主人不再如从前那样应答它的话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像是失了魂一般。

小葵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沉默,用爪子戳了戳桃夭,轻轻开口道:“主人……告诉我嘛。你……到底怎么啦?”

78? 花灯

◎有些东西,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

但沉寂了许久, 桃夭都没有回答。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下凡的第一天遇见那个人族少年起,到去了鲛海, 再到重新回到苍梧山上, 这一切, 都宛若一场冗长的梦。

可又很真实,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分明。

窗外天色在余光中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芒也在天阶消逝,她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看向了脚边缩成一团的小葵。

白猫在她的脚踝旁盘成一个圆,觉察到她的目光, 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蓝眼睛中布满了困惑与担忧。

“好啦。我没事。”没有解释自己此刻的异样, 桃夭只是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小葵的头,接着站起身来, 向殿外走去。

“走吧。今天是元宵。”

桃夭低下头, 自言自语地说。

皎白月色下,不远处云雾缭绕,一望无际的素白之间, 隐隐有着一片蓬勃的新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司命神宫就位于视野的正中央, 巍然耸立。

司命神宫的一旁, 则是一座并不大的行宫, 暖色的光芒从薄薄窗纸中透出来,投下细小的光影。

那便是司命神宫的膳房。

厚厚的积雪带着潮湿的寒意,随着呼啸的寒风侵入内里,她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脚印一深一浅地留在雪地上。

片刻,她终于抵达了膳房。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白缪的声音旋即在耳畔响起。

“小师妹来了,快把手里的活停一停!”白缪将手中的调羹放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桃夭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心疼地皱起了眉。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师父都和我们说了,听说你昏迷不醒,我和师兄们可担心了,但又帮不上忙……”

“是啊。你昏迷的这几日,师父一直都不眠不休地呆在你的寝殿里替你疗伤,也不准我们探望,我们也只能在外头干着急。”林青州接着白缪的话茬,立刻补上了一句,末了,还叹了口气。

好几日……吗?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才昏睡了短短片刻。没想到,原来竟有这样久了。

看着大家担心的模样,桃夭连忙摇了摇头,“没事啦,多亏了师父,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没事就好。”听到桃夭的应答,一旁许久没说话的公冶明景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角也终于有了一抹笑意,招呼着她,“火候差不多了,来尝尝吧。有你最喜欢的馅,顺便还给你做了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小葵也要,小葵也要汤圆!芝麻馅的!”仿佛唯恐大家遗忘了它一般,那个在大家脚边的白色团子不服气地站起了身,用爪子扒拉着公冶明景的裤脚,又喵喵叫了几声。

好像差一秒就要饿死了。

目光一一扫过大家关切的脸庞,寒冷的心间久违地涌起了几分温暖,桃夭愣了愣,才轻轻地开口说“……谢谢师兄师姐。”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回忆中的每一个元宵节,那样的相像。

有些东西,一直以来,都从未改变。

那一瞬,她几乎有一种虚幻的错觉,好像她从未离开过苍梧山,凡间的那些回忆,也不曾发生过。

“嗨。这有什么,”白缪摆摆手,走到了一旁,用勺子从碗里舀起一个汤圆,吹了吹,送到了桃夭的唇边,“快尝尝,合胃口的话,我们就端出去,再叫上师父,我们五个人一起坐在神宫前,一边赏月一边过元宵,就像以前一样。”

“我呢我呢我呢?还有我还有我!!”小葵喵喵叫着,对遗漏了自己的姓名这件事表达出不满。

“是是是,还有你。”白缪立刻无奈道。

汤圆温热,轻咬一口,甜而不腻的芝麻馅便从中流淌而出,弥漫在唇齿之间,香甜可口。桃夭点了点头,“很好吃诶。”

闻言,白缪的眼睛亮了亮,招呼着林青州还有公冶明景端起桌上的汤圆,自己则热络地挽着桃夭的手边走边说,“走吧走吧,让他们俩干活吧。我们去叫师父吃汤圆。”

耳畔是白缪熟悉的叽叽喳喳声,桃夭也随着她的每一问题不断应答着,有关于神器碎片的,有关于她的身体恢复状况的,但无一例外地都没有提及过那个消失的人族少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视线游离着,透过膳房内的一扇开着的小窗,桃夭可以望见对侧司命神宫的侧殿内,容忱低着头,似乎在做些什么,在暖色的灯光下,他好看的脸上有着专注和认真。而他手上的动

弋?

作却看得并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她收回了目光,随着师姐一起穿过走廊,向膳房外走去。

司命神宫内似乎做了些布置,一改往日的冷清,殿内的四角都悬挂着无数精巧的灯笼,亮如白昼,连墙壁上都挂上了几幅精美的贴画。

见大家进了门,容忱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将什么东西用术法隐匿不见了,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衫,从书案前款步向他们走来。

“参见师父。”桃夭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容忱只是点点头,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他扬起手,轻声祷念着什么,一道白光闪现,殿内靠近殿门处迅速现出了一张圆木桌,光滑的桌面上摆着插着花卉的瓷瓶与几双碗筷。

同一时刻,金蝶袅袅翩飞地从他的佩剑中飞出,最终落地成一个小童。

“今天这样热闹,也一起过元宵吧。”容忱淡淡地说。

“谢过上神。”川感激道,目光却时不时盯向空荡的殿外,别扭地等待着某个身影。

俄顷,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积雪中快速飞来,或是说,滚来。一见到站在容忱身边的那个人影,它便兴奋地撞了上去,在他的脚边乖巧地蹲坐下来,喵喵叫着。

川也顺势蹲下来,把那个团子抱了起来,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

不久,端着汤圆的林青州与公冶明景终于也到了殿内,把一碗碗汤圆分好摆好后,大家一起坐了下来。

今夜无云,天际唯有玉盘似的圆月,猎猎寒风似乎也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饭桌上,大家一如从前般说笑交谈着,可不知是因身体仍旧虚弱,还是别的什么,桃夭此刻却有些心神不宁。

她有几分出神,只是机械地应答着大家的话语,碗中的汤圆仍是未曾动过。

明明是这样热闹的场景,但她却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越是热闹的时刻,她便越觉得,记忆中的那道身影该陪在自己的身边。

但不该是这样的。她分明就不该想起那人。

桃夭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裙的一角,竭力让自己压制住翻涌的思绪。

坐在一旁的白缪发觉了她的异常,伸手想触向她,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桃夭霎时回过了神,对自己方才的反应有几分不知所措。她动了动嘴唇,无措道:“对不起,师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也停留在容忱的身上,又轻轻地补上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极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句道歉,或许是她此时心下忧思唯一的出口。

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她这么好,可她却还是没有勇气把在凡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所以她愧疚。

容忱手中的动作分明地顿了顿,继而微微摇了摇头。

“吃吧。”又一次。仿若不曾听到她的道歉,他只是温和地催促着她品尝汤圆,唇畔难得挂有清朗的笑意。

谪仙般的面容也因这一抹笑,添了几分血色,不再苍白如纸。眼前的景象与古老的记忆重合,那几乎是桃夭在很早之前,在第一次来到神宫时,才有见到过的容忱。

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她的眼角莫名有些酸涩,心里的愧疚不减反增。桃夭重重地“嗯”了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汤圆。隐约有一两颗泪珠滴入碗里,泛起一丝波澜,又很快消失不见。

“小葵,今年挂在昭玲树上的花灯。你准备好了吗?”许久,桃夭故作轻松地侧过脸,看着在川怀中撒娇的小葵;这家伙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见到川,就很难从他身上下来。

往年,他们挂在昭玲树上的花灯,都是小葵自己手工制作的,说是为了报答师兄师姐煮汤圆之恩,花灯的事情就全权交给它了。

那是一只心灵手巧的猫。

“呃……这个……这个……我忘了。”小葵连忙低下头,像是心虚,又像是不好意思,它快速地望了望一旁的容忱,又飞速地收回了目光。

桃夭点了点头,倒没有责怪它,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小葵的记性的确不太好,但是每年元宵节的花灯,它从来没有忘记过,今年倒是第一次。

“那今年的花灯,就算了吧不挂了。”桃夭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和银白的雪相互映衬,苍梧山上尽是银装素裹。

不知何时,那大片的漆黑里也飘起了点点银白,竟是下起了小雪。

苍梧山上的冬天,是从一年中的第一场雪来算的,眼下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冬天。

白缪与众人点了点头,无声地附和了她的建议,虽然眉目间似乎有一丝失落,但他们也没有说什么。

气氛意外的沉寂了下来,不再有人说话,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我先回去休息了……”吃完汤圆后,桃夭收拾掉了自己的碗筷,终于不打算在这里干坐着。

“等等。”容忱也站了起来,他停了片刻,薄唇微张,轻轻反问道:“花灯……不挂了吗?”

“我有为你们准备。”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旋即念了一串法诀,从莹白色光芒中现出几盏不大不小的花灯。

五色琉璃的呈莲花状,尾坠浅色流苏,显得尤为精致。

这花灯,来得奇怪……苍梧山上,除了小葵往年亲手做的那些,是不会有花灯的。

“师父……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桃夭细细看了看那几盏花灯,做工精美,竟然比小葵做得还要好看,一丝不苟的样子很像是师父的作风。

桃夭从花灯上收回目光,转向容忱,她的眉眼里染上许久不曾有过的期待。

那种期待,代替了从回到苍梧山上以来,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失魂落魄,她的木讷疏离。

那种期待,迫使容忱没有保留的,点了一下头。

“好耶好耶!有花灯挂了……耶!”小葵很配合地兴奋叫喊道,但却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它傲娇地从川的怀中跳到了桌子上,挑了一盏暖橙色的花灯,接着转过头,指着花灯,又目光灼灼地看了川一眼。

那意思明了,它当然希望今年也可以和川一道去昭玲树上挂花灯。

桃夭披上了素白的短袄,选了另一盏绯红色的花灯,与雪色融合在了一起,等到白缪等人也选好了花灯后,大家才笑闹着从殿内向外走去。

桃夭行了几步后,又转回身,朝着仍是待在司命神宫的容忱喊道:“师父,一起吧,人多热闹。”

她的语调上扬,心情听起来颇好,声音穿过稀疏的飘雪,在万山寂静中清晰可闻。

那声清脆的呼唤在容忱的耳畔盘绕着,带着许久不曾感受过的雀跃。

容忱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定格了良久,看着桃夭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那银白色中唯一的一抹颜色,那盏花灯的颜色。

他跟了上去。

79? 许愿

◎只求天下安稳,她能无忧。◎

雪地里留下他们一行人不深不浅的脚印, 远远的,桃夭便看到了昭玲树高大挺直的树影。

苍梧山上灵气充沛,四季温暖如春, 即使是到了冬日, 也不会有多寒冷, 所以昭玲树上仍是绿叶青葱,繁华落冠。

昭玲树是苍梧山上最古老的一棵树,传闻自上古时期起,它便矗立在苍梧山的顶端,与古神一同俯瞰苍生万物。

后来古神化境后, 昭玲树的树灵也随之一同飞升进了云梦泽,只余下树身仍旧立于此地,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有着灵性。

与其他树不同, 昭玲树有选择开花的权力, 所以昭玲树的花期从不固定,可一旦开花,它便是苍梧山上最美的一处风景。

昭玲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开花了, 桃夭也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小葵说, 就在昨天夜里,昭玲树在一霎那间,开花了;花香馥郁, 连隔得很远的司命神宫内都能闻得到。

它说,昭玲树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

但桃夭只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应答。

“小葵, 快停下来, 你这样是挂不上花灯的。”川看着怀中的白猫扒拉着树皮, 用力向上窜着,试图将花灯送到枝干上,枝干实在是太高,它努力了好久,也只是做无用功。

他蹲下身子,将小葵放在柔软的雪地上,仰头看向高大的枝干,又看了看一旁颇是不服气的小葵,无奈地笑了。

“川!你你你你……你……”挂花灯受挫,又被川放了下来,小葵立刻炸了毛,弓着身子,恶狠狠地朝川挥了挥爪子,过了片刻,又像蔫了吧唧的球一样,委屈巴巴地看着雪白的雪地,“呜……你嘲笑我。”

小葵确实是够不到这么高大的枝干,这只猫和凡界那些猫都不一样,它既不会飞檐走壁,也不会爬树。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能吃不挑还会做花灯了。

用它自己的话说,它是个淑女,淑女是不会做这些粗鲁的事情的。

虽然每次都挂不上花灯,但它还是每年都想试一试,然后每一年都接着失败。

“好啦,我帮你就是了。”川扬起浅浅的笑意。

他从小葵手上拿过花灯,轻念法诀,身侧不知何时飞来几只金蝶,挟着花灯盈盈向树上飞去,照亮了夜色的一角。

小葵蓝宝石般的圆眼睛里满是欣喜,不禁伸出爪子胡乱挥舞着,试图抓住那几只翩翩飞舞的金蝶;它和金蝶闹成了一团。

在川的身侧又缭绕出一片飞舞的金蝶,将周围映得通明;几只金蝶甚至停在了小葵的爪子上,和毛茸茸的身子上,过后片刻,金蝶纷纷散作了金粉,在空中消失不见了。

“我最最最最最最……喜欢川了。”小葵跑到川的脚边蹭了蹭。

“就知道川,你三师姐我呢?”白缪看着自己的花灯也在法术的裹挟下向上飞去,挂在了小葵选的花灯旁边,不禁笑着调侃了它一句。

“也喜欢三师姐!喜欢主人!小葵喜欢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被小小揶揄了一下,小葵也不恼,反而蹲坐下来,揣着爪子,乖巧地喵了几声,表达了自己的喜欢。

继白缪之后,其他人的花灯也随即被各自法术的光芒托举着,挂到了枝干上。一时间,手中还拿着花灯的只剩下了桃夭一人。

四周静寂无声,大家都闭着双眼,默默地许着愿。

桃夭看了看手中绯红色的花灯,一时有些恍神,挂花灯时,是要许愿的,把对一年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这站小小的灯里,放在昭玲树上,若是有幸被昭玲树的树灵聆听到,便会受到树灵的庇护。

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闻,她虽不相信,但每年也都一五一十地照做了。

容忱就站在桃夭身后的不远处,树干上的花灯散发着隐隐的光芒,在树下的众人身上形成一圈模糊的光影,他就这样看着视野正前方的那个人影,心底不知在隐隐期待着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了。

桃夭纠结了许久,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潜意识中小时了,只剩下她一人。

但其实她知道,大家都在自己的身边,她也知道,师父也在自己的身后。可心中不断翻涌的思绪,以及莫名的思念,却让她无法抑制地感到纠结与迷茫,让她甚至不知道能寄托什么。

那种思念与茫然,让她失了方向,孤独在心底弥漫开来,她只觉得自己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良久,桃夭终是转过了头,将手中的花灯递给了容忱。

“师父,我今年的花灯……就由你来挂吧。”

她的话音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补了一句,“记得要许愿哦。”

容忱怔了一下,从桃夭的手中接过花灯,望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有些错愕。

往年的元宵节里,桃夭一直都是最闹腾的那个,每每提到挂花灯的时候,她也兴致极高,总是缠着师兄师姐陪着她一起来,可是这次……她却直接放弃了。

容忱的眸中黯了黯。

他以为,她会开心的。

攥着提手处的手指紧了紧,指骨微微泛白,容忱收回了神,向前迈出几步,身影停在了昭玲树前,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

许愿……吗?

他本就是上神,平素也不会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灯,脑海中桃夭昔日雀跃的模样在其中一闪而逝,他蓦然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元宵,他带着她下凡逛灯会看花灯时她欣喜的样子。

容忱抬起眸,偏过头,对上桃夭的视线,她眼底那抹刻意遮掩的神色,他看得分明。

那些往事,到底是回不去了。

他缓缓阖上眼眸,陷入无止尽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却让他感到了莫名的清明。他的心下忽的萌生出一个念头。

容忱睁开眼,他看了看桃夭,又看了看手中的花灯,花灯中央的烛光已经变得有些微弱了,烛焰摇摆不定,犹如他此刻纷杂的思绪。

扬袖一挥,那盏花灯便在桃夭的视线里,稳稳地落在了树干的一侧;意外的,那灯光仿佛亮了许多。

雪愈发下得大了,零零落落的雪飘在桃夭的衣衫上,浸湿了一片,寒冷的感觉在四肢间游走着,可她此刻却是麻木的,觉不出丝毫的冷意。

站得久了,体内法术的亏空带来阵阵的眩晕感,心下却是思潮涌动,她垂下眼帘,眼神惘然。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可她却……

桃夭叹了口气,不再想下去,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身侧。

“师父,师兄师姐,我先回去休息了。”随口扯了个谎,她有些闪躲地避开了大家看向自己的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

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疲累,终是让她无法再停留在这里。

容忱分明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他望向树冠上那盏越发耀眼的花灯,眼底似乎有一瞬的失落,但很快又消失得干净。

他没有说,他在这盏花灯上施了个小小的术法,能够让它长久永恒地亮着。

他也没有说,他许的那个愿望,是因为她。

纵使心里明了,这个愿望,分明是渺茫的。

他希望她可以好好活着。

他希望,这世间没有她竭力背负的使命,没有神器碎片,也没有护魂珠。

他希望,他所探寻的那个真相,能够与她无关。

只求天下安稳,她能无忧。

外面昏黑的没有一丝光亮,桃夭分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还是觉得有一股冷意萦绕。

其实她没有睡意,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也不只是为了调养脉息。

是为了逃离。

神宫内的一切都与从前一般无二,她却觉得陌生。

那些闹腾的场景,只让她感到恍惚。

可以前……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敛了敛杂念,桃夭翻了个身,嘲弄地勾了下唇角。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她始终欠着神族救命之恩,可她却抑制不住地会想起祁落,想起和他共度的每一日。

再次见面的时候,就会是敌人了吧。

她讽刺地想。

她想起那时祁落试探她时的话语,想起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的所图有害六界,我们会是敌人。”

没想到,那日的随口一言,竟也一语成谶。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稍稍有了点困意,在迷蒙中放空了思想,心下隐约有一处开始隐隐作痛;耳畔,无数道声音错叠在一起,拼凑出那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永远。”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永生永世。”

“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那些声音在脑海中盘旋着,交叠在一起,牵连着诸多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几乎将桃夭从睡梦中惊醒。

她痛苦的蜷缩成一团,额上蒙上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将眠未眠,直到外面的天色开始泛白,终是再没了一丝睡意,她疲乏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今日醒来后,身体总算好了不少,不再那般的疲乏无力。想来也只需再调养一日,便能够出发找寻神器碎片了。

怔了片刻,桃夭走到门边,拉开了虚掩着门,外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入眼是一片素白,许久不曾有的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天色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80? 墨卿

◎……她的确可爱,但不是因为这个。◎

不远处的司命神宫的屋檐上, 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映照着熹微的晨光,显得圣洁而庄严。

大殿内的长信宫灯忽明忽暗, 暖色的灯光照在容忱的缎衫上, 投下点点的光晕。他双眉紧蹙, 正翻阅着有些破损的古籍,手里执着狼毫的手有些颤抖;脸色,不禁又暗了几分。

桃夭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然在傀儡符上尝试了无数次回溯咒,无一不是失败, 可他仍是不死心地四处翻阅着古籍,试图找到破解之法, 亦或是奢望着,能够在古籍中, 找到类似于邪气的源头。

这样, 他便能够想办法救她。

但终究是做无用功。

古籍中的一切,皆无半字提及。这种对未知的猜疑,席卷着无尽的不详, 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他曾救过她, 不愿看到她再度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容忱不敢再想下去,身为早已脱离凡世的上神,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师父。”

怔然之时, 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容忱循声望去,视线正好与站在殿门口的那人相碰;少女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唇畔相较于昨日而言, 只多了几分淡淡的血色, 许是因为经过了一夜的调养, 终于不再似是昨日那般虚弱。

她什么时候靠近了大殿,他竟然都毫无察觉。

“师父……我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乱子吗?”见容忱没有应答,桃夭在他的旁侧坐下,轻轻问道;在苍梧山上这么久,她鲜少在容忱的脸上看到这般忧虑的神色,师父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墨水在泛黄的宣纸上一圈圈晕开,容忱执笔的手分明地定格了几秒,他收了那卷古籍放到一侧,在书案上铺开了一张的宣纸,良久,才淡淡应道:“不必担忧。”

眼角余光里,他觉察到少女的视线似乎追随着古籍的方向,片刻,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袖子,遮挡住她的视线,而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砚台上,墨水已经所剩无几。

“既然没事做,就替师父研墨吧。”

淡淡的一句话,便点醒了还有些怔然的桃夭,她收回了神,却还是有些担忧,可师父既然已经开口,她便也不再多想,只向前挪了挪身子,动手摆弄着墨块;这是一小块形状规则的墨,伴有一股很好闻的墨香,看起来像是出自名家的制造,隐隐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将墨块轻轻放入清水中,水墨交融,一方清水很快与粘稠的墨汁交汇融合。

“还记得吗,元宵节那天,你和明景一起,替为师选了宛玉阁最好的墨卿。”

容忱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的远山,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他的眼眸中的不安散去,依稀漫起淡淡的笑意。

桃夭研墨的手一停,看了看手中的墨块,有些不可置信,“师父,这……竟然还是同一块墨块吗?”

虽然距她上一回和师兄师姐们下凡已经过去了数年,可记忆却仍是清晰。

彼时,他们初次下凡,对于凡间万事都觉得新鲜,在灯会上看过了花灯后,都还是恋恋不舍地不愿回去。

或许是因为元宵,师父也难得破例地让他们在凡间多留了会。

在向师兄师姐小贩要了汤圆的食谱后,远处似有百戏开演,一时间人潮拥挤,他们也不得已随之走散。但好在大师兄一直离她较近,所以被人群挤散后,他们仍是在彼此身侧。

本来乍然在凡间与师父走散,他们就有些不安,本也打算早些回到原地,尽早与大家会合。

可毕竟还是两个孩子,在路过一座恢弘精致的阁楼时,他们的脚步还是忍不住地停下了。

阁楼唤作宛玉阁,金碧辉煌的模样颇是耀眼,而向内望去,却有一层轻纱笼罩,朦胧地罩住了阁内的一切,让人看不真切。

两位孩子拉着彼此的手,脚步挪了挪,但终是好奇心胜过了一切,驱使着他们向内走去。

阁中的陈设很是雅致,透过剔透的珠帘依稀可见一些玲珑古玩,雍容又古朴。

拨开珠帘,阁中丝丝缕缕的香雾缭绕着,眼前的视线亦朦胧起来。香很清幽,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两位孩子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你们的玩具。”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男子不紧不慢的从鸦青色的帷帐中出来,暗紫外袍,广袖暗金滚边,三千青丝任意流泻在肩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修狭的桃花眼里透露的满是戏谑。

“我……我们……”桃夭支支吾吾了片刻,最终也只蹦出来一句:“只是来看看这里卖什么的,不行么……?”

声音弱弱的,还带着点可怜。

方才哑然之时,她才反应过来,他们与师父一同下凡,一切花销都由师父负责,两位孩子的身上,是一分钱也没有。

可进都进来了,她还是想看看这座精美的阁楼里,卖的到底是什么。

“文房四宝,毕竟我这可是文雅的地儿。”

男子将手中的纸扇甩开,桃夭顿时觉得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隐隐透着诡异。语出,像是在调侃。

文雅……吗?这样装潢奢靡的地方,她倒是没看出来。桃夭暗自腹诽。

“怎么……不信?”男子摇扇轻笑,扬手一挥,他们的面前就径自现出一张上好的红檀木桌,桌上,摆满了各色的墨块、纸笔、与砚台。

“选一选,若是选到了最好的墨卿,我就不收你们的钱,你们还能在这白吃白喝一个月。”

“白吃白喝就不必了,我们只要墨卿。”公冶明景接着男子的话说道,纤长的睫羽微颤,眸中并没有对男子方才施法的惊讶,在这乱世中,凡间时常混有各界的人,或仙或妖或鬼或魔,这些并不奇怪。

他的话音顿了顿,转头看向桃夭,又道:“让师兄来就好,若是赢到了,我们就送给师父。”

容忱虽是上神,却对凡间的书法十分中意,平素得了空,亦会时常在殿内习字。他似乎有着几块墨卿,不过品质却算不上是上乘,不过他貌似并不在意这些。

只是身为徒弟的他们觉得,师父平日里那样辛勤地照顾他们,便想给师父赢来最好的墨卿作为礼物。

公冶明景向木桌靠近了几步,挑挑拣拣了一会,最终选中了最角落里的那块墨卿。

那块墨卿形状规整,表面刻着青翠的玉竹,在阁内朦胧的光线里,墨锭的周身泛着淡淡的青紫光,显得光滑细润,轻轻敲一敲,声音颇为清脆;墨香亦是淡雅扑鼻。

那便是此处最好的墨卿了。

“不错。倒是让你挑中了。”男子收了折扇,眼瞳中有着一点赞扬,他接着微微垂眸,却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桃夭。

盯了许久,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男子唇角微微翘起,幽紫色的眼眸上挑,把玩着扇柄的流苏,似笑非笑地开口。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眉眼三分似仙,七分似狐,香雾袅袅缭绕在他周身,恍若置于幻境。

却是在男子开口的瞬间,门外传来的声音却骤然打断了他的话音。

“鸣岐。闭嘴。”

声音清冷如故,是师父来了。桃夭立即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了身后。

素白的身影穿过珠帘,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旋即,容忱拉住了他们二人的手,掌心微凉。

桃夭片刻才反应过来师父方才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二人……竟然认识?

“付钱吧。一千块灵石,凡间的金银我不需要。”男子无趣地撇撇嘴,接着向容忱摊开了手掌。

“不是说好不收钱的吗?你骗人。”桃夭闻言,有些愤愤不平,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容忱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是容忱的弟子,而这又是加注了我独家仙法研制的墨卿,一块能用百年,和凡人的那些俗货可不一样,所以这钱么……我当然还是要收的。”男子轻笑。眸中的狡黠一闪而过,仿佛他的出尔反尔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

什么歪道理。桃夭皱起眉,无法苟同。

容忱没有接话,安静的用术法将一千两灵石放在了男子的藏宝阁中,片刻,才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小声道:“鸣岐,这很贵。”

“知道啊,所以你每次也只找我拿最便宜的墨卿,但这次可不怪我,这次是你的好徒弟选的。”男子耸肩,指了指公冶明景,但目光仍是有意无意地扫向桃夭,表情似笑非笑。

良久,男子咳了咳,将两个孩子推到了门外,“一会就好,我有事和你们师父说。”

阁门一关,里面的声音似乎便被阻隔住了一般,只是朦胧的,听得并不清晰。桃夭和公冶明景在门缝上趴了一会,确认了什么都听不到后,才怏怏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等着。

“容忱,什么时候,也做起这种救人的勾当了……千年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施法封闭了阁内后,男子才戏谑地开口。

鸣岐用折扇抵着下颚,斜斜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笑的着实欠揍。

容忱并不作理会,只是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才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孩子们还在等我。”

“我知道了,是因为她长得可爱。”鸣岐丝毫不管容忱说了什么,望着紧闭的阁门,又低头思索了片刻,大声地“哦”了一声,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

“……她的确可爱,但不是因为这个。”许久,才听到容忱淡淡的话音,他难得一次正面回答了他无厘头的问题。

“她叫什么?”鸣岐唇角的笑意更深,接着追问道。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好名字。”男子喃喃念着,终于不再揶揄容忱,笑着扬了扬手,将先前公冶明景选好的墨卿丢到容忱手中,接着作赶客状。

“快走吧快走吧,找你的好徒弟们去,可别耽误我做生意。”

并没有等太久,不过片刻,紧闭着的木门就被人轻轻拉开,看见容忱走出阁楼,桃夭和公冶明景站起身来,却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一千块灵石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本想给师父赢一块墨卿,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让师父这样破费。

“没事的。”容忱半俯下身,抬手轻轻摸了摸他们二人的发顶,笑意温润:“你们挑的墨卿,师父很喜欢。”

回忆的丝线在脑海中逐渐褪去,桃夭收回神,看了看手中的那块墨卿,虽然已经用去不少,模样也与从前不大相同,但仔细看,仍是有着昔日的模样,她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容忱居然还好好保存着那块墨卿,更没想到,他比他们想象的更珍视它。

但其实那根本就不算他们送的,他们只是选了那块墨卿,最终还是师父付的灵石。可他还是一直把它当作来自孩子们的礼物。

至于那位奇怪的阁主,桃夭记得她从前也有追问过师父,但师父只说,那是一只狐狸。

似乎是只狐妖。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研好墨后,就将墨卿放到了一旁,片刻,才听到容忱开口。

“嗯。”容忱的目光从远山上收回,轻轻应了一声,笑意清浅。

“你们送的东西,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

作者有话说:

嘎嘎终于,下一章就可以进入第五个篇目啦!第四个篇目剧情比较多,写了真的好久啊。

嘿,最后小剧透一波,第五篇目是男女主专场(ovo)

阅读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oaksh.cn)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架

其他热门小说

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