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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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身影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

‘她’忽的从镜中探出一只手, 用力将桃夭扯了进去,力气之大,桃夭竟挣脱不开。

一片短暂的黑暗过后, 眼前蓦然明亮了起来, 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后, 她一怔。

薄雾弥漫,大雪纷飞,远处的司命神宫巍然耸立着,前路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强烈的熟悉感充斥在桃夭心间, 让她在某一瞬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她此刻真的回到了苍梧山。

她惊喜地朝着神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在凡间经历的一切,与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分享, 但却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分明就在那塔中……她登时停住了脚步。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淡漠而低沉, 是久违的熟悉。

师……师父?桃夭回过头, 容忱侧对着她,青丝用玉冠束起,着一袭月白长衫, 眉间一点朱红神印,好看的侧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他就只是站在那里, 可是在顷刻之间, 就算再缭绕的云雾, 在明澈的湖水,都及不上他半分。

她几乎怀疑自己真的见到了师父本尊。

“跪。”容忱负着手,轻轻扔出一个字。

桃夭愣了一愣,却恍然惊觉,他唤得并非是她。

容忱旁侧,一个与她容貌一般无二的少女静静地站着,低头不语,脚边蜷缩着一只白猫。

桃夭忽然就扯远了思绪,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她随着师父一同去鸾境拜见长老们的那一日,她记得那天,她与小葵在鸾镜的内殿中玩闹着,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她像是突然失了神般,好像有什么气息,在暗中牵引着她,让她怔怔地向外走着。

等师父发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到了鸾镜的最边缘处,而那里的尽头……是鸾镜的禁地。据长老们所说,里面关押着异常危险的邪物,却没有说究竟是什么,连师父都不知道。

她只差一步,便要踏进了禁地之中。

是师父将她唤了回来,但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向那走去,自然,事后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那个‘她’把头又垂下了几分,缓缓落了跪,一旁的白猫也有些蔫蔫的,可怜巴巴地用脑袋蹭了蹭她。

“禁地太危险。”容忱皱着眉心,冷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他顿了顿,又说,“待晚钟响起后,才许起来。”话落,再不多留,甩袖离去。

‘她’的肩上投映出一抹青影,随着微风摇曳着,忽然一点一点缠绕上‘她’,‘她’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四周的景色蓦然开始变幻,脚下是干裂的土地,血色的天空透着肃杀,身旁熊熊大火炙沸着,竟是又回到了桃夭刚开始在镜中见到的那一幕。

“救……救我……”

“救……”

声音愈发的微弱,桃夭下意识环视着四周,忽然捂住了嘴,心下一惊。

视线的中央,不是镜像中的自己,而是深蹙眉心,受尽烈火焚烧的师父,他的身侧,师兄师姐亦是处于熊熊火焰之中,挣扎着向她呼救。

明知是在幻境,桃夭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惊悸。

她站定了步子,强忍住自己想要上前的冲动。那不是他们,不是。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警戒着自己。

目光中的他们一点一点被灼伤,宛若凝脂般的肌肤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焦黑,她背过身,不忍再看下去,于师父、师兄师姐,甚至苍梧山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是他们带她逃离无尽梦魇的樊笼,予她温暖的陪伴,哪怕这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幻境,她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受此折磨。

而不知何时,似乎有一道微弱的青影从十方铜镜中汇聚而来,自她脚踝间不断向上攀爬着,几乎与她缠绕在了一起,带着诡异的气息,而那气息之中,似乎隐隐让她感到有几分熟悉。

怪异的感觉自回忆深处攀爬上来,让桃夭几乎感到有一瞬的刺痛,她扶了扶额,竭力回想着,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

那青烟竟然与她一般高,依稀也有着人形,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幽幽吐露着:“好狠的心啊……那可是你的师门中人……”

它的声音极低,却是飘渺的,像是某种低沉的蛊惑,见桃夭不答,它“嘻嘻”地嗤笑着,在空气中逸散开来,又迅速聚拢在一起,汇聚于铜镜之前,话音阴寒而蛊惑:“你看……你再不救他们,他们就会彻底死在这烈火之中……

铜镜中的火势愈发剧烈,如血般的火光映照在桃夭的眼底,几乎要灼烧一切,她怔怔地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逐渐被焰火吞没的他们,身躯甚至隐隐露出了白骨。

掌心中有温热黏腻之感,她下意识低下头,手中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渗,滴在她青色的裙裾上。

她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痛苦地皱着眉,心下无可抑制的动摇了几分,失了神般一步一步向铜镜的方向靠近着,几乎无意识地松了手,手中的缚妖索“哐当”落在了地上。

而后,她如同傀儡般站定在铜镜之前,缓缓抬起了手,逐渐与镜面贴合。

另一侧青铜门中,室内尤为空荡,没有一件陈设,唯有头顶上一盏猩红色的长明灯折射着红光,身后的铜门缓缓合上,铜门摩擦过地面刮出刺耳的响。

勾黎皱了皱眉,凝神望向四周,冷冷地抿紧了嘴唇,他只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一切,那样他就能快些见到她。

“呜……”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低低的,忽远忽近,缭绕在勾黎的四周。

一霎那,勾黎的手陡然一垂,他有些不耐地偏过头,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窝。

一个状似鲛婴的孩童攀附在他的左臂,它没有眼珠,眼窝夸张的深陷,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蜡黄的肌肤如纸一般紧紧贴着瘦小的骨架,残缺不全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瘆人的笑意,焦黑的鱼尾重重地硌在他的手臂上。

紧接着,无数个同它一般的鲛婴从地缝中爬出,一点一点向他的方向爬来,黑压压地挤在一起,举着的手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哭声嘶哑而尖细。

“吵死了。”勾黎厌恶地皱紧了眉心,动了动指尖,那攀附在他左臂的鲛童顷刻间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它似乎仍是不甘心,身躯蠕动着,想要再次爬向勾黎的方向。

看着那些孱弱的邪物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他靠近,渴望着瓜分他的躯体,他的唇角却陡然挑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不断向他靠近着,最终停在他的面前,几乎能够触碰到他的袍角。

而后,那一刹,他轻启薄唇,吐露出几句法诀,仿若自地狱引出的蓝紫色火光瞬息间自面前扬起,带着阴寒的杀气,不住灼烧着那些试图靠近他的鲛婴。

既然那样不知好歹,那么,就去死吧。

嘈杂地哭喊在刹那间静止,周围的一切在视线中扭曲起来,那些鲛童的身躯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最终沦为了一谈骨血交融的液体。

勾黎满意地舒展开眉头,浓重的杀意渐渐从泛红的眼眸中褪去,他转过身,径自向铜门走去,眼底莫名带上了一抹温和。

他一向喜欢欣赏他人的痛苦,但他今天没有那个时间,所以他选择了杀死它们最快的方式。

他要见她。

他想待在她的身边,立刻。

铜门在他靠近的那一瞬被他的法力登时破开,四分五裂的铜块散落在地,而他只是迅速的靠近了左侧的门,然后,缓缓推门而入。

却是在进门的那一瞬,他蓦然一怔。

眼前浓重的青烟几乎充斥着整个房间,恍若遮天蔽日的乌云般,笼罩着房内的一切。

那青影贪婪地狞笑着,依稀有着人形的双手挥动之间,自桃夭丹田中,缓缓涌出几缕浅蓝色的光辉,而那光辉,却源源不断地涌入了青影之中,而它却并不满足,反而越发贪婪的吸食着。

勾黎的眼底在一瞬变得阴鸷,先前褪去的杀意在骤然间自他的眸中翻涌起来,他的眼尾变得猩红,带着令人胆寒的怒气。

“滚开!”

少年的神色阴戾,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是骇人的杀气,幽蓝的光芒陡然自他掌心不断涌出,交杂着蓝紫色的火焰,铺天盖地地向青影席卷而去,缠绕着少女的青影在弹指间脱离了少女的身体,被钉死在铜镜之上,身下,是熊熊燃烧的蓝紫色火舌。

他的脸色仍旧暴戾的可怕,一步一步向青影靠近着,抬起右手,张了张嘴,准备念出法诀,却猝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魔尊大人!不可!”云沐登时化了形,拦在了勾黎的身前。

“为何不可?”嗜血的杀气在勾黎的眼底翻腾着,他的话音之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薄怒。

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敢碰她,让他怎能不杀之泄愤?

“魔尊大人,若是现在杀了它,就救不回来桃夭姑娘了。”云沐第一次见自家魔尊这样大动肝火,在其威压之下,他忍不住有几许颤抖,但还仍是强行镇住自己的身形,沉静地说道,试图稳定勾黎的心神。

话及桃夭,勾黎总算冷静了下来,他迫使那种充斥着杀戮与暴戾的气息自他身上褪去,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旋即,他的瞳色变幻作深沉的碧色,身形亦是缓缓幻化作原本的模样。

“那青影方才吸食的,是桃夭姑娘的魂魄。”见勾黎冷静下来,云沐赶忙开口道,“她的半数魂魄,几乎已经入了青影的体内,若是不能及时找回来,她活不过今日。”

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怔然,随后,那种神色却猝然幽暗了下去,像是极端的害怕,让他甚至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不过是不在她身侧短短一刻,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一瞬他似乎都能感受死亡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将瘫倒在地的少女缠紧,吸食着她的生命,然后,死亡便会将她从他的身边彻底夺去。

这个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弦,近乎要将他凌迟。

他回眸望向少女的方向,纵然他在竭力凝下心神,可他的神情却仍是带着病态的偏执。

他不会让任何事物将她从他身侧夺走的,哪怕是死亡也不该有那个资格。

身躯充斥着无尽的严寒,仿若被寒冰尘封一般,只让桃夭感到极度的刺痛与寒冷,黑暗包裹着她的意识,让她逐渐感到迷蒙。

她能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跌入黑暗,身躯骤然的失温让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她痛苦地蜷缩着,耳畔似乎充斥着不属于这片黑暗的嘈杂声音。

是她所熟悉、亲近的,但这回,那道素来温和冷淡的声音中,却带着暴戾的气息。

意识彻底陷落于黑暗的前一刻,她竭力迫使自己睁开双眸,想要寻找那道让她感到安定的声音来源。

视野是一片幽蓝,妖异的蓝紫色火舌舔食着周遭的一切,而前方,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桃夭极力抬起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是在看清那个人影的瞬间,仿若有一大块寒冰顺着喉管滑入胃中,让她遍体生寒。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与蓝紫火光交缠着的那道人影。

是勾黎。

62? 识海

◎他的一切,便都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纵然先前他迫使着自己平静下来, 可在看见少女奄奄一息的躯体时,勾黎的眸光仍是抑制不住地黯淡下去,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在心间不断翻涌着, 充斥在他的周身血脉, 甚至让他的呼吸都开始刺痛。

惊惶、慌张, 甚至害怕。

这些他向来视作软弱的情感第一次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让他感到无措,像是他即将会失去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理解与她有关的任何感情,只是如同旁观者般一次又一次感知着自己心间异样的悸动, 数千年前便如死物般干涸的心脏,似乎在为了某种鲜活而蓬勃的情感跳动着, 让他感到陌生。

他渴望向她靠近,渴望带有温度的触碰, 以及她温软的呼吸。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注视, 他的一切,便都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可于他而言,她究竟算什么呢?

敌人?朋友?还是……其他身份?

勾黎按捺住起伏的思绪, 深碧色的瞳孔一深, 那种脆弱的,柔软的情绪从他的眸中褪得干净,转而化为如坚冰般的冷冽。

她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不会让她死的。

他蹙着眉,一步一步向那青影靠近。

幽蓝的火舌泛着炙热的温度,一点点顺着铜镜向上攀爬着, 灼烧着那道青色的影子, 它不断发出痛苦地嘶吼, 竭力想挣脱开束缚,却只是蚍蜉撼树,根本动弹不得。

勾黎的步子停顿在青烟的面前,冷眼看着它痛苦万分的模样,它身下的火光愈盛,青烟的模样便越模糊,继而,他迅速念出法诀,身形在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再度睁开眼时,他已然入了青影的识海。

青影既以物食,那么它所谓的猎物,便一定储存在识海中,他会在这里,把她找回来的。

周遭是一片昏暗,但那种昏暗似乎与寻常的灰暗并不同,带着海水独有的沉重与冰冷,就在他站定在此的那一刻,周身却是在顷刻间被水包裹起来,让他沉沉下坠。

如墨一般昏黑的海水中海潮翻涌,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边际,只是不住向视野的尽头延伸着,四周隐隐有着无数个影子在浮动着,但那些影子大多残缺不全,毫无生气地悬浮在海水中,随水波而动。

勾黎的心下浮起一抹猜疑,寻常的识海之中,皆是虚无,但为何青影的识海之中,却是这般模样?

海潮再一次开始翻涌,那些影子被巨大的漩涡席卷着,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原本便残破的身躯竟是在那诡异的漩涡之中逐渐化为了虚无。

一种莫名的不安顷刻间在心下翻涌起来,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些影子,约莫便是这些天来,青影所猎捕的魂魄。

他必须赶在青影彻底吞没桃夭之前找到她。

方才在分别之前,她曾将她的法力渡到她的身上,法力与宿主之间一向有着呼应,那种天然的呼应,足矣牵引他找到她的魂魄。

思绪至此,他登时念出法诀,双手反转,一股淡蓝色的光芒缓缓自他的掌心间涌出,如同一条散发着浅蓝光辉的丝线般,一点一点向前牵引着。

那条丝线异常的薄弱,尤其是在青影识海那沉重的海水中,更是纤细的仿若随时便会彻底消解。

幽蓝的光芒与丝线交缠着一步步向前,海水浮动,不知是否是勾黎的错觉,在某一瞬,连他也几乎能感受出那刺骨的疼痛似是在他的躯体内闪过了一刹,但是他没有在意,只是凝住心神,跟随着丝线牵引的方向。

终于,不知行至多久,勾黎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个身影。

少女的身体就那样悬浮在海水中,双眸紧闭,面色如纸一般苍白,衣袂在水中轻轻浮动着,却没有一点生息。

再不待犹豫,他连忙上了前,可却是在他接触到少女魂魄的那一瞬息,似乎有什么淡蓝色的光芒自她的魂魄内涌出,与他的身躯交织着,似乎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出,如藤蔓般缠绕了上来。

血月高悬,刺目的红光自天际倾洒而下,覆盖在巫冢铺天盖地的积雪之上,这里冷到彻骨,寒风刮过,面上刺刺得生疼。

远处的宫殿巍然矗立,隔着很远却分明地看到檐下闪着寒光的冰锥,在夜间若隐若现,火光闪动,巫侍们高举着火把,四处巡视着。

勾黎的目光怔了一怔,他竟…来到了巫冢。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繁荣与生机,同那日他在修缮巫冢时唤出的影像里一般无二。

这里……会是她的过去吗?

怔然之时,却是在店内蓦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得并不甚清楚,勾黎循声望去,终是在敞开的殿门内,瞥见了一道幼小的身影。

殿内灯火如昼,女童墨发绾髻,只在末梢用一根发带系住,着一身浅粉色的绣裙,明眸灵动,恰似一只欢快的黄鹂,倚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怀中,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勾黎的眸光微微一动,那一刹,似乎有霜雪自他碧色的眼底缓缓化开,露出其间毫无遮掩的温和与柔软。

是桃夭。

63? 她的过去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女童的容貌与勾黎记忆中的少女比起来要稚嫩许多, 杏眼桃腮,生得讨人喜爱。

她似乎很高兴,不住地挥舞着藕节般的小手, 边说边对中年男子比划着什么, 那男子也只是垂着眸, 安静地听着,分明眉眼生得凌厉,但他的目光却很柔和,宠溺地揉了揉女童的发。

渐渐的,女童像是说得累了, 将头向后一仰,就那样呼呼睡了过去, 双手无意识地拽着男子的衣袂,轻轻地晃着。

殿外的不远处, 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领着侍女们, 迈入了殿内,瞥见已经睡熟的女童,妇人唇角的笑意愈发温柔下来。

她伸手替女童理了理额间的碎发, 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温暖的大氅, 盖在了女童的身上,随即,她张了张口, 似乎在说些什么。

勾黎不觉靠近了些。

“阿夭近来真是愈发睡得早了,这才晚钟响起不久,竟是又睡去了。”妇人的话音中带着盈盈的笑意。

“是啊。毕竟是长身体的年纪, ”男子应了一声, 又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术法的功课丝毫不见长,睡觉倒是很擅长,唉。”

虽是句揶揄,但男子的面上却不见一分严厉,仍是尤为温和的,他替女童掖了掖大氅,确保她的身躯都被完好的盖起来后,才放心地将她交给了一旁的侍女抱着。

他们,约莫便是桃夭的父母了吧。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动容,但旋即却化作了黯淡。

他没有太多关于双亲的记忆,出生后不久,他便被父君扔在魔域深处的崖谷间,那里如同日后的镜渊般,孕育着无数世间最强大,亦是最可怕的魔物。

父君早就知道他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日后定会成为比自己强大上数倍的魔族尊主。

同样,他那尊贵的父君当然也明白那样的血脉意味着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将不死不灭。

所以他们将他扔进了崖谷,漠然地望着他被那些魔物一遍又一遍地攻击,甚至啃食,直至他虚弱到濒死,开始反噬魔物身上的力量。

那是锻炼他修为最快的方式,他们渴望用这种方式唤醒他体内魔血的强大力量,然后他们便能利用他的力量倾覆六界,站在权力之巅。

哪怕年幼的他曾无措的哭泣,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呼喊着父君与母君,不断地乞求着他们将他放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日复一日地经历那样痛苦地折磨。但他的父君母君只是站在崖谷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于是,那种害怕与无措很快便化为了漠然。

没有谁会来救他,这世间能够让他摆脱那种境地的,唯有他自己。

在那种周而复始的黑暗与折磨中,他成长得尤为迅速,甚至能够与那些可怕的魔物相抗,但那远远不够,他马上就感到了无趣,单纯的杀戮甚至不足以让他的心情泛起丝毫波澜。

他开始虐杀。

魔族不需要那些脆弱的情感,他们只需要一个足够强大,能够带领他们夺取至高力量的王,连他自己甚至都开始认同这一点。

他这一生从一开始便是无尽的黑暗,所以他残酷、暴戾,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不曾感受过任何温暖的情感,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

他在这一方面迟钝得可怕,几乎是麻木。

遇见她之前,他曾疯狂地痴迷于另一种极端,他享受下位者的崇敬,不安,与恐惧,那种带着惧意的强烈情感很好地弥补了他在情绪感知上的麻木,甚至让他兴奋。

像是蛇类在一圈一圈缠紧自己的猎物,漠然地欣赏着猎物窒息的过程。

死亡、恐惧对他而言一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但这一切都在遇见她后尽数改变了。

心中的霜雪化开,只剩下如水一般温和的柔软。

他模仿着他人如何表达亲近、展露关切,他会因为她的突破而感到赞许,也会因为她身旁有着其他亲近者而感到烦躁,甚至嫉妒,同样也会因她而恢复平静,不自觉地猜测着她每时每刻的情绪,好奇她因何而落泪。

他们是那样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个人,同样果决,同样狠戾,但不同的是,她向来都是良善的,而他却一贯阴狠毒辣,自私利己。

从一开始,他们便注定迈向的是相反的道路。

勾黎收回了思绪,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而是如同那中年男子一般,将目光落在了女童的红扑扑的面颊上。

她睡得很熟,纤长的睫羽轻颤,圆圆的鼻头有时会像小猫一般有着些微的耸动,他几乎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心下忽然一软。

妇人与男子交谈着其他的事物,不消片刻,男子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着的女童,像是担忧自家女儿在此受冻,便扬了扬手,令侍女将小桃夭带了下去。

勾黎紧紧地跟在侍女的身后,迈向她的寝宫。

他看着侍女们将她放在了床上,盖上了温暖的锦被,才将殿内的烛火吹熄。

他这才靠得离她近了一些,站在她的床榻旁。

方才一路走来,都无人发觉他的存在,约莫是因为此处只是回忆,一切都是虚幻,但他还是更习惯与她独处。

女童翻了个身,抱住了身旁的枕头,嘴里还不住嘟囔着什么“饼……酥……好吃、好困……”之类的词。

勾黎不禁扑哧一笑,她改变了许多,他从未想过幼年的她竟是如此活泼,但随即,他的目光又冷了下来,怜惜与冷冽交织着。

是啊。她有着如此柔软的过去,本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却在神族的利用下,变成了那般模样。

女童翻身之际,一片被角自她的肩膀话落在一旁,几乎是下意识担心她会因此着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将那片滑落的被角重新盖回她的身上。

但他的手却径自从那锦背中穿了过去。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了然的收回了手,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蓦然之际,床榻上原本熟睡着的女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回去,但睡眼惺忪间,却突然瞥见自己的床榻之前,似乎有着一片黑影。

她摇了摇头,又重重地眨了眨眼,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却在她用力眨完眼后,视野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随之变得更清晰的,是床榻旁的那道身影。

与她不同的是,在血月微弱的光芒下,那人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一下,她几乎睡意全消。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小桃夭霎时坐了起来,将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试图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影,声音颤颤抖抖。

随即,她开始顺着那道身影一点一点向上看。

眼前的男子身着一身玄衣,青丝半披半束,容貌昳丽而蛊惑,尤是眼下的那颗泪痣,令他面上冷冽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几分,突然间,她好像不再那样害怕了,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那人翡翠一般透彻的眸子此刻正与她四目相对,里面却有着诸多沉重的,让她读不懂的情绪。

勾黎怔了一怔,像是根本没料到她会看见自己,几乎是在听见她的问话后,他才能确定眼前的女童竟是真的能看到他。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心下原本的寒冷却转瞬化开了,他俯下身,和她保持着同一高度,平视着她,旋即,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温柔又清晰道。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可笑的是,唯有在这种虚假的幻境中,他才能够卸下所有伪装,交付自己掩藏的一切真实。

但依附于谎言而生的爱意,又如何能得见天光?

64? 虚无

◎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祁落……”小桃夭‘哦’了一声, 喃喃地重复着他方才说出的姓字,她紧接着垂下了眼睛,神色认真地思索着, 但还不到片刻, 她又立刻抬起头来, 小脸上中满是不情不愿。

“你……你不会是……阿娘新给我找的侍卫?”她小声试探道,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地男子,期待着他能够应下。

若是阿娘找来地侍卫,倒是无碍,但若是阿爹找来的……那就不太好办了。

可, 在她满心期待的眼神下,青年却摇了摇头。

小桃夭立刻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般垂下了头, 丧气道:“所以你是阿爹给我找来的术法老师吗?”

即使方才那一番试探之下,她心中已然能够确定那个猜测,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出这个问题。

但这一次, 青年却没有回答,反而,她瞥见他的眼眸中似乎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就那样柔和地望着她。

他在笑什么?他没有承认, 没有承认就是默认。该不会……他真是阿爹请来的?这一下,这位九黎族的小帝姬,仿若真的失了神气般, 蔫蔫地缩在被窝里,不再去看面前的青年。

她还以为,在她气走了三位夫子后, 阿爹就不会给她再请新的了呢。

许是因为她身为九黎族王君的独女, 亦是巫冢唯一的帝姬, 自幼便被众人娇惯着,便也养成了个贪玩的性子,学术法那样耗费心力之时,她实在是静不下心。

巫冢只要有阿爹阿娘在就好了,他们会好好地保护九黎一族,依她看,她根本就没有学习术法的必要嘛。

彼时,小帝姬如是想,曜黑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担忧与不安,有的只是笃定。

她确信着她所认为的安宁会继续下去。

年幼的她自然不会知道席卷着杀意的阴谋很快便会向巫冢袭来,亦不会知晓继承了远古神力的九黎一族很快便会倾覆。

那时尚还无忧无虑的她只是天真地以为,巫冢会一直这般安定下去,如往常的无数个过去的日夜那般。

小帝姬眼珠一转,想了又想,像是终于有了主意般,她抬起眼睛,轻咳一声,刻意拉长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既然你是阿爹找来的夫子,本帝姬可得警告你一下,这个月我已经气走三位夫子啦,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反正你迟早也会被我气走的。”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依我看,晚走不如早走,阿爹给你付的灵石,我也可以给你。”

“两倍吧,怎么样?”

青年仍是没有应答,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难道是开的价还不够?

见青年没有应答,小桃夭的话音弱了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仿若做出了巨大牺牲一般,开口道:“五倍。五倍总行了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她别过头去,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内心无比的肉痛。五倍的灵石,她可是攒了许久的,想不到这个男子竟然这样贪。

出乎意料的,青年仍旧没有出声。

这是还嫌她给得不够多?小桃夭有些怀疑人生。

见自己的报价居然还没有打动青年,她“嘶”了一声,心理斗争了一番,终于,再次自信开口道:“十倍!够多了的吧!再多一颗都没有了。”

她记得前一位夫子说,有付出才有回报,所以有贿赂就会有新的偷懒嘛,虽然这句话并不能这样用。

终于,她看见青年动了动嘴唇,可他却没有说出她想听的话。

相反地,他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他的话音停了停,又补上了一句,“但无论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小桃夭的眼神一暗,但又迅速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开了口,“你说你不是阿爹请来的?”

青年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她的眼中却有了几分不解,“你既然不是阿娘找来的侍卫,又不是阿爹请来的夫子,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青年,却没有在他的面上找到丝毫熟悉之感。

巫冢居于偏安一隅,又受到神力保护,素来与世隔绝,从未有过外族入内的先例,可眼前的青年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她好像从未在族人之中看到过这张脸,难道他并非本族中人?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她迷蒙地喃喃着,“你为何会在这?”

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中,第一次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分明是极度危险的征兆,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她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安定。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深碧色的眼中宛若幽深的湖水一般,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少顷,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耳畔。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所以我来见你。”他沉寂了许久,才低低念出这一句。

只能止步于朋友。

他们之间,哪怕在幻境之中,他都无法逾越半步。

“朋友?”她更加困惑了,“可我从未见过你。”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女童微微皱着眉头,秀美的小脸上布满了困惑与不解,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试图想在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血月的光芒从窗棱中探进屋内,倾泻在青年玄色的衣袍上,却是直直地透过其间落在了她的锦被上,她的注意力才又回到他半透明的身躯上。

他是虚无缥缈的,像是影子。

那一瞬,她几乎有这样的错觉。

可很奇怪,他的存在却能给她带来实感。

仿若他本就是陪伴着她已久的真实,也是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是彼此的朋友。

注意到女童再看他的身躯,似乎是怕吓到她,青年开口解释道:“我并不属于这里,也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所以,你不要怕我。”

像是为了让女童安心,青年动了动手指,探向桌面的杯盏,他修长的手指意料之中地从杯盏中径自穿过,只留下一片虚无,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没有言语。

“什么?”她没有听懂他方才的话语,可青年只是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什么。

像是试探,又像是不信,小帝姬伸出了手,想要去够青年掩于宽大衣袖下的手指。

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蜷曲而漫长的秀发散落在身后,而后,她轻轻地拨弄开青年的衣袖,手指胡乱地在其中摸索着,在蓦然间触碰到了一片微凉的温度。

她抓住了那片温度。

“你看,这不是够到了吗?”小帝姬仰起脸,冲他灿然一笑,一字一句,郑重又认真地说:“就算只有我能够触碰到你,你也不是虚无。”

“你永远是真切地存在的。无论怎样。”

是吗……?

青年的眸光一颤。

在这一片假象之中,他是唯一鲜活的色彩,是这样吗。

可若是假象破裂后呢?

青年眸中的神色错综复杂,那双如同冷玉一般的眼睛就那样无声地望着她,他的唇角似乎有着笑意,可那却无端让她感到有些沉重。

某一瞬,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怜惜,与愧疚。可他为什么会愧疚?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小帝姬仍旧有几许困惑,但她还是因为有了一位新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祁落……”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然后,小帝姬对上青年碧色的眼眸,笑靥如花。

“阿落。我就叫你阿落吧。”

在假象之中,他们成为朋友,交换彼此的真实,可祁落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凡假象破裂,发生在此全部的回忆便都会不复存在。

他没有在她的幼时遇见过她,也没有那样纯粹地接近她,他们之间的所有,都是始于欺骗与利用。

所以,就算并非虚无,这一切,又有何不同?

65? 失踪

◎他在透过无数个重叠的时光看她◎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去, 在这片回忆中,时间的流速极快,转眼之间, 先前那个女童已然褪去了稚嫩的面容, 渐趋与祁落记忆中的少女的身影重合起来。

纵然此处的一切都那样真实, 他仍是无比明晓这毕竟是一个幻境,更重要的是幻境以外桃夭游离于青影识海的魂魄,在此多耽搁一分,就意味着她的魂魄会愈加危险。

但奇怪的是,无论祁落如何尝试, 都无法破开这片笼罩着他的幻境,甚至根本不能动摇它半分, 仿若冥冥之中,他便注定了要与旧忆中的她一同历经回忆中的一切。

渐渐长大后, 少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贪玩, 反而开始一板一眼地和夫子学起了术法,可比起那些父亲请来的夫子,她似乎更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从前入睡前, 她总是要阿爹阿娘哄睡才肯入睡, 如今却肯自己乖乖回寝宫睡觉,连阿爹都有些颇为惊讶她的变化。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哄睡那样的工作, 已然从阿爹阿娘的身上,转移到了那名突然出现在她寝宫的青年身上。

即便他的出现来得尤为蹊跷,她当时都被吓了一大跳, 可很奇怪, 她却并不怕他。

幼小的她能感知出那道虚幻身影下掩藏的凌厉威压, 而她却天然地不畏惧青年伪装之下的模样。

像是凶兽收起了利爪扮作无害,纵使它的獠牙利爪有多么可怖,她所能感知出的,唯有其间的温暖。

青年会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直到她入睡,好像真的在哄小孩子一样。

日复一日,青年似乎从未厌倦过。

桃夭发觉,在整个巫冢之中,她似乎是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哪怕他就那样站在她的身侧,巫冢之中竟是无人发觉,就连术法了得的阿爹也不曾发觉她的身旁至始至终都站着一位外族人。

多日的陪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眼前这个如同幽灵一般透明的青年甚至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所以她去哪都会带上他,每日晨起之时,她都会带他和她一起学术法,但那似乎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在夫子教学之时,她的余光会瞥见青年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端详着她的方向。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分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那双冷玉一般的眼眸闯入她的眼帘,却如霜雪化尽般,带着柔和的情感。

青年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几乎可以说是妖冶,翡翠一般剔透的眼瞳,眼角蛊惑般的泪痣,抿紧的薄唇,总是能让她看呆了去。

她的手中尚在依照着夫子所说的手势结印,最终也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法诀,可人走出去好远,眼睛却转着弯回来看他,因此也挨了不少夫子的训。

“罪魁祸首”好像也意识到了她分心一事,便总会在她下学之后,默默地与她一同将课上所学的术法温习一遍,这样她也不至于落下太多的进度。

对此她还是很满意的。

他是她在巫冢中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即使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位“秘密”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只是有时,这种为众人所不知的关系,也会让她感到有几分心虚,尤其是阿爹来她寝宫看她的时候,青年正好就站在她的身旁。

这种时候,就算知道阿爹看不见他,她的眼神也尤为不自然。

闲暇之时,她会带着青年参观巫冢,大到十方河、佛桐崖、平关谷,小到幼时她在幕塔旁自己偷偷造的秘密基地。

其实也并不算秘密基地,只是恰好在幕塔旁,土地有一处凹陷,天然形成了一个类似洞穴的地方,而那里盛开着漫天的曼珠沙华,恰好将那里的凹陷遮掩了下去,她便也在那里放上了不少自己的东西,有她幼时最喜爱的画本子,还有心爱的首饰珠宝,甚至还有她积攒的灵石,几乎都要将整个洞穴填满。

看着她志得意满地给他展示自己的收藏品,青年的唇畔有着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怜。

桃夭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很多时候,青年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大多数她带他在巫冢中游荡之时,他的眸中并没有初见那些事物的惊讶,反而是了然,像是他早已知道这里是何模样了一般。

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奇怪,但猜疑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某一时刻,悠扬而浑厚的晚钟声自幕塔中响起,塔尖亮着盈盈的光芒,如月光一般流泻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将影子拉的极长。

青年玄青色的衣衫在光芒的照耀下似乎变得愈加透明了,他侧对着她,面容隐匿于黑暗中,唯有塔顶隐隐的光辉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

桃夭不禁怔了一怔,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带他来这,还没向他介绍巫冢的幕塔呢。

她旋即收回了神,抬起了手,向身旁矗立着的光塔指了一指,“这便是我们巫冢晚钟响起的地方,称作幕塔。”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巫冢没有昼夜之分,每每晚钟响起之时,就代表着夜幕,降临。”

却是在同一时刻,在她说出下半句话时,她亦是听见青年跟随着她的话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们的声音在这此刻无限重合。

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在那一霎那顺着心间一点一点攀爬上来,让桃夭几乎呼吸停滞,她偏转头,对上他的一贯温和的目光,可这一次,她却似乎在其间捕捉到了近乎哀怜的情绪。

他在透过无数个重叠的时光看她。

瞬息之间,桃夭几乎有一种错觉,他分明就站在她的眼前,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千丈,让她触不可及。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像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冗长的幻梦,从来就没有什么祁落,他们之间也从未遇见过。

她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又摸索着在那宽大的衣袖下抓住了他的手指,先前那种怅然的感觉才安定下来几分,她也终于不再那样害怕。

似乎只有在触碰到他的时候,才能让她感到心安。

掌心的温度微凉,青年似乎眸光一颤,少顷,他也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指。

月光下,青年的身躯似乎又淡了一点。但桃夭只当是错觉,没有太在意。

天不过才蒙蒙亮,桃夭便起了身,让侍女们绾了个双髻,又披上素白短袄,才欢喜地出了门,今日是巫冢的源罗节,族中的元老与王君都会前往平关谷向古神祭祀,而九黎族剩下的族人与孩子们则会待在这里,照例是要打雪仗与挂花灯的。

重要的是,因为是源罗节,夫子们也都放假了,她也不用学术法,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起码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的臭毛病一下子就治好了,刚一睁眼就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准备一番便出了门。

她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喜欢打雪仗,或许是因为节日的缘故,这一回,倒是让她满心期待起来。九黎一族的积雪万年不化,也是圣洁的象征,在源罗节上打雪仗,有着祛除晦气,迎来好运的寓意。

青年亦是随她一起出了门,但他只是站在院落的一角,安静地看着她与玩伴们玩耍。

桃夭的鼻尖早已冻得通红,双手也像萝卜一样,似是意识到了寒冷,她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又搓了搓。

“阿夭这是认输了吗?”对面的一名少女轻笑道,又朝她丢过来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糊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冷得倒吸了一口寒气,身躯亦是颤了一颤,但即便是在玩闹之时,她也能陡然觉察出一旁青年神情蓦然出现的不满,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杀气。

她吓得连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地往青年的方向摆了摆手。

只是被丢过来的雪球冰了一下而已,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才连忙弯下腰,毫不示弱地抓起一把雪向那名少女的方向砸过去。

那名少女同样也被糊了一脸,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周围的几位玩伴们亦是笑作了一团,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向对方互砸雪球。

今日的天气似乎比往常要好上许多,不再是灰蒙蒙的,依稀有着温暖的光芒自血色天幕间透下来,却隐隐让她在心下感到不详,但孩童之间的玩闹很快便击碎了那种不详。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玩闹了一日,又和玩伴们在十方河旁的古树上挂上了许多花灯后,她才准备与青年一同返回寝宫。

可在路过阿爹日常办公的霄云殿前,她的步子却顿了一下。

霄云殿内,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簇烛火。

她这才反应过来,寻常源罗节的这个时候,阿爹和元老们,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可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何况,祭祀大多是在晚钟响起之前便要结束的,而现下,晚钟分明已经响起许久,阿爹他们怎么也不该还没到,且连殿前的巫侍们竟是都不见了踪影。

去哪了呢……她在心底疑惑,那一刹,先前在玩闹时被她忽略的不详之感在顷刻间扩大开来,她不禁向前迈了几步,不自觉地跑远了,在层层殿宇中绕来绕去。

“帝姬……帝姬……”身后依稀传来一众侍女的喊声。

心底的不安越发扩大,桃夭没有理会他们,她加快了步伐,从殿宇中绕了出来。

她要去找阿爹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

66? 被掩埋的真相

◎他想告诉她什么?◎

透过并不亮的光线, 桃夭终于看见了巫冢的出口,素来如同屏障般萦绕着整个巫冢的保护光辉不知何故竟然变得暗淡无光,仿若下一秒便会彻底消散, 防卫森严的出口此刻亦是没有一个人, 孤零零地处在呼啸的寒风中, 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无端有一种吸引力,引诱着她走过去。

但那种吸引力似乎带着危险的气息,让她感到极度不详。

九黎族归属古神桑泽一脉,千百年前便受到远古神力的庇护, 隐于世间,九黎族的王君与元老亦是继承了些许古神的神力, 将此庇护之法代代相传,即便现下环绕在巫冢的神力亦非古神桑泽最初布下的那股, 但在王君与元老的运转下, 功效并不减从前,巫冢这才得以长久的隐匿于世间,不被外族所觉。

而此刻神力暗淡, 那便意味着……

阿爹与元老们遇到了危险。

桃夭顿时心下一骇, 神色骤然有些慌乱起来,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担忧。

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局面,她甚至从未想过一贯安宁的巫冢, 竟也会有神力暗淡的一日。

阿爹他们一定还在平关谷,桃夭蹙紧了眉,眼底充满了不安。她搓了搓手, 将手缩进袖中, 有四下张望了一下, 确认旁侧并没有人跟来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了般,她匆匆提起裙子,朝着出口奔去。

她自然明白身为王君之女,又身系古神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她本是最不该出巫冢之人,可阿爹与元老们至今生死未卜,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出好远,眼前赫然是一片幽暗的森林,参天古树密集地矗立在眼前,黑压压的,阴冷透骨,周围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进桃夭的体内,她打了个寒噤,脚步顿了一顿。

除却庇护神力外,为了防止巫冢受外族侵扰,巫冢之外还设有一片暗冥之森,凶险异常,而在暗冥之森后,便是平关谷,但寻常之时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古树林,她在前几天还带着祁落参观过,唯有神力薄弱后,暗冥之森的另一层保护才会开启,阻挠任何外界想要进来之人。

竟是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么……桃夭咬紧了唇,眸光再度一黯。

寒风猎猎,林中猝然惊起一片昏鸦,凄厉的鸣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恐惧与极端的担忧交叠着,桃夭的身躯不禁颤了一颤,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竟是有几分颤抖,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紊乱。

旋即,垂落在一旁的手却蓦然被一片熟悉的温度捕获,她怔怔地偏过头,对上青年碧色的眼瞳。

一贯如湖水般沉静的瞳仁在此刻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看见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像是在担忧。

紧接着,不安的驱使下,她的指尖顺着那片温度向上攀爬,然后交叠,掌心相贴。

肌肤与肌肤间接触的实感莫名让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恐惧。

他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只要他在她身侧,就让她感到无端的安心,

桃夭咬紧了牙关,终于挪了挪步子,一步一步向着暗冥之森走去。

林外微弱的光也隐匿在林间茂密的叶间,几乎难以视物,旁侧的树枝上有蝙蝠倒立着,齐齐的一排,双眼泛着幽绿色的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不多时,林中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左右树枝摇摆不定,蝙蝠瞬时被惊起,拢成一团,冲向他们的方向,却是径自从青年的身躯内穿了过去。

如同青年所说的那般,他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同样,这里的一切也无法触碰到他。可切实在眼前看到这幅景象时,桃夭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扯紧了短袄,兀自向前走去。

胸腔间的护魂珠泛着浅蓝色的光芒,微微浮动着,那种柔和的光辉悄然向周围逸散着,林间原本蠢蠢欲动的诅咒之物纷纷四散开来,为九黎族的帝姬让出一条道路。

猝然一刹,桃夭能够明显地觉察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同一时间静止了一般,连沙沙作响的树叶也再没了动静,在空中顿住,平白有些瘆人。

似乎有什么昏黑的东西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她竟是没能看清那物的相貌,可那如同魅影一般的东西却尤为清晰地让她感到可疑。

她下意识想追随着那物而去,但还是生生按捺住了这个念头,回转身来,准备继续往前。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旁侧却骤然传来一声慌急的叫喊。

“阿夭!”

是爹爹的声音!桃夭霎时反应过来,连忙循声望去,骤然在旁侧的不远处隐隐看到了人群的影子。

不待思虑,她连忙向着那群身影奔去。

近了,越发近了,眼前那身着淡青色长袍之人,不是阿爹是谁?

“爹爹!”她扑向那个身影,抱住他,大有久别重逢的样子。

“你这孩子,结界薄弱后,暗冥之森是何等危险的地方,怎么好端端的来到了这里。”桃玄清的声音带着力不从心的疲惫,他蹙着眉,话音间却没有一分愠怒,唯有担忧。

方才在平关谷祭祀之时,不知为何,竟是突现一强大妖物,生生打断了祭祀,甚至还削弱了巫冢的庇护神力。

那妖物状若一团依稀有着人形的硕大黑影,看着尤为陌生,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见过对其的记载。他与元老们与之奋力一战,但根本不是对手,眼看着那物就要将他们吞噬,却突然自旁侧现出几人,及时出手救了他们。

桃玄清叹了口气,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后来出现的那几人出手相助,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只是太担心爹爹了……”桃夭将头埋在阿爹的衣袍中,声音闷闷的,“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是没事嘛。”

她的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又迅速抬起头,出声道:“对了,爹爹,是源罗节上发生了什么吗?怎会连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

桃夭仰着头,眼底倒映着桃玄清忧虑的面容,她看着爹爹眉目紧锁,唇角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血迹,竟是整个人看着都似是在片刻间苍老了数倍那般,她那原本就悬着的心骤然一紧。

“已经没事了。”桃玄清目光一顿,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但还是不想自家女儿担忧,于是对平关谷上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他只是偏过了头,看向元老身后的几个人影,淡淡说道:“遇到了一些麻烦。是这几位侠士救了我们。”

桃夭微微一怔,当即顺着阿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在元老身后,还站着几人。

那几人继而从元老们身后缓步走出,步至桃夭的眼前。

桃夭松开了抱着桃玄清的手,规矩地向他们行了一礼,“多谢侠士出手相救。”她的声音虽稚嫩,却充满了感激。

“不过举手之劳,帝姬大礼,吾等受之有愧。”那几人只是摆了摆手,客气道。

待到这几人出声后,她才抬起眼,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眼前一共五人,身着白袍,皆是仙风道骨的老者,看着面相和善,他们笑着望向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是他们救了阿爹与元老,她本该对他们心存感激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却无端又一种不好的预感,仿若那温和微笑背后所掩藏的,是骇人的杀意。

这一切来得太蹊跷,让她如何不疑。可毕竟是孩提年纪,那种猜疑的念头只是出现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了,我们回去吧。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你阿娘一定等着急了。”桃玄清强行忍住方才被那妖物袭击后有些紊乱的心脉,故作轻松地刮了刮桃夭的鼻子。

“知道啦知道啦。”桃夭点了点头,似是察觉到阿爹与往常有些不同的虚弱,她并没有跑远,而是离他近了些,用手搀扶住他的身子。

几人一起,就这样向巫冢的方向走去。

那个至始至终都在她身侧的青年亦是随着她的步伐,与她一同走向巫冢。

她总是不经意地仰头看他,他们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地碰撞着,可某一瞬,她却似乎在他的神情中捕获到以往从未有过的情绪。

青年紧紧地抿着唇,眉目紧锁,眼角微微泛红,晦暗的瞳孔中尽是压抑的怒气,她看见他的唇形竭力地翕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他仿佛想要告诉她什么,却丝毫发不出任何的音节。

而后,那种交杂着杀意的怒气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散去,他那寒冰一般的双眸在一瞬沉静下去,怒气化作了哀怜、担忧,与无可言说。

沉默。

沉默蔓延在周围厚重的空气中,是粘稠的,让桃夭几乎喘不过气,真实与强烈的虚幻感交织着,仿若一双大手般捂住了她的双眸,让她难以窥见任何事物。

她竭力想读懂青年方才脸上的神情,却根本没有丝毫的头绪。

他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67? 永生永世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回到巫冢后, 原本因帝姬失踪和王君迟迟未归造成的骚动总算是平息了,一切又恢复了曾经的秩序井然,但毕竟桃夭那时是私自出走, 回来后自然少不了被阿娘一顿数落, 只不过那种焦急的数落中, 更多的还是后怕之感。

她到底只是个孩童,出了巫冢,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不过桃夭并未太在意阿娘的数落,源罗节上发生的这一切,虽然有些蹊跷, 却也已然平息,庇护神力已经开始织造, 将巫冢如同从前那般彻底封闭起来,况且连阿爹口中那时作乱的妖物也已被那几人除去, 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

巫冢的祥和仍会继续, 像从前一样。

她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像历代帝姬那般,修习如何操控护魂珠的力量, 守护她的族人。

这片方寸之地, 于她而言并非是禁锢,反而是归属。

她本就属于这里。

在听了阿娘数个时辰的唠叨后,桃夭的眼皮终于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甚至连头都开始往下如同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着,阿娘叹了口气,总算不再说些什么, 只是吩咐着侍女将她带回寝宫休息。

回去的路上恰好能够经过阿爹的霄云殿, 那里的烛火仍是亮着, 薄弱的暖色烛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向外逸散,她看见几个人影映照在窗间的油纸上,在殿内不断走动着,似乎是因为距离的缘故,人影与烛火的影子交缠着,甚至有些扭曲起来。某个瞬间,那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若那些走动着人影,并非是人影,而是掩藏着獠牙利爪的猛兽。

那几名救下了阿爹的老者们此刻就在霄云殿中,与阿爹议事,她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来要些好处,很快便能结束,可现在这样晚了,他们却还未离开。

他们究竟在与阿爹说些什么呢?

猜疑在心下打着转,让桃夭的困意都醒了一半,她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加紧了回寝宫的步伐。

祁落还在那等她。

屏退了一众侍女后,桃夭利落地推开木门,又很快合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内室走去。

青年的身影在霎时闯入了眼帘。

他背对着她,就站在木窗前。

窗外积雪未融,刺骨的寒意顺着席卷而来的晚风“嗖”地窜进了屋内,让桃夭身体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

“阿落。”她启唇唤他,不知何故,此刻她竟然觉得有些忸怩,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颀长的身形陷落于血月微弱的光芒中,带着重叠的虚幻感。

他的眸色黯淡,深碧色的瞳仁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那般,带着刻骨的冰冷,但那种冰冷中,却似乎交杂着茫然,与哀怜。

方才林间一瞥,已经足够让他认出,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就是他曾在鬼市中所见到的黑影。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手相救,源罗节上的那一切,从始至终都是神族长老的安排。

为的是骗取桃玄清的信任,继而达成他们真正的目的。

巫冢日后残破颓圮的模样仍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已然无比明晰。

无论神族想要达成的是何等目的,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所以才不得不毁掉了整个巫冢,留下了最幼小,亦是最好控制的桃夭。

他们摧毁她曾经所依赖的一切,然后又装作救世主一般对她施以援手,教她忘记仇恨,教她心怀苍生,让她成为兼爱天下的神女,然后再利用她体内的护魂珠,去替他们找寻神器碎片,以达成他们卑鄙的私欲。

这一切,让他如何不恨?

可他却没有办法。

无论他如何尝试,只要是有关日后所发生的任何字句,他都无法说出,就连术法,书信,他都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日后她将一步一步地迈向那既定的残酷事实。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救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再经历那样残忍的回忆?

没有答案。

从来就没有答案。

他早该明白的,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算再真实,也只是一场幻境,亦或是说,是掩藏于某处固有的记忆,他又怎么可能改变记忆中原本便会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甘心。

包裹着蜜糖的毒药,祁落从未想过在某一日,连他也会沉溺其中。

沉溺于从前自己嗤之以鼻的幻象,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扭转这个幻象。

这里有着她柔软的过去,作为后来者,他从一开始窥见的便是经历过所有痛苦的她,是将过去的自己打碎过无数次又拼凑起来的她。

所以她坚韧、狠戾、果决,如荆棘般无畏。

那本是吸引着他的皎白月光,而此刻,他却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每时每刻在回忆中焚烧着旧忆中累累伤痕的炙沸之火。

那些苦痛塑造了她,可她本就不必沾染上那些。

她不必坚韧,不必狠戾,不必果决,她只要成为她自己就好,无论是怎样的自己,天真、脆弱、哪怕胆小、哪怕无能,她都该成为自己。

她本该成为她自己。

可那些神族,却生生剥夺了这本该属于她的权力。

青年的眉心微微蹙紧,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她,逆着月光,面容隐匿于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的少女亦是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看得出她此刻眸中的疑虑,也猜得出她在想些什么,可她注定得不到那个答案。

他兀自上了前,一步一步向少女靠近着,而后,他的步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青年的眼底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哀怜与迷茫自其间褪去,最终只留下如同汹涌海水般不住翻涌的情愫。

片刻,他张开了双臂,将少女轻轻揽入怀中,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发顶,鼻尖充斥着少女身上馥郁的杏树花香。

那样冰冷而残酷的回忆中,他想给她一个拥抱,即便,那什么也不会改变。

再快乐一些吧。

桃夭。

即便他无法改变这里的任何事情,甚至或许都无法在这片回忆中留下任何东西,他还是奢望着,或许他的存在,这个所谓的变数,能够在那些日复一日如同心魔般啃食着她的残酷杀戮中,留下些什么温暖的东西。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阿落……你……”桃夭被青年方才的动作弄得一怔,感受着自己此刻被他圈在怀里,她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微微动了动身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却似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鼻尖弥漫着青年衣衫上好闻的冷香,她听见他的呼吸仿佛有些急促,还住她身躯的手臂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的身体触电般地一颤,愣了良久,终于试探着靠向他的胸膛。

他在担忧着什么。她能感受出,从她与阿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似乎便有些不对劲。

可他究竟在担心什么?自己明明好好回来了呀。

桃夭有些不解,只当他如阿娘一般,只是对那时的情形感到后怕罢了。

她于是微微踮起脚,伸手环住他的后背,如同哄小孩一般,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轻声说道:”好啦,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嘛,已经没事啦。”

青年并未应答,他们就这样无声相拥着,许久之后,他才将她放开,神情又恢复了往常,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忸怩与害羞的感觉这才后知后觉地爬上了桃夭的心间,她的两颊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良久后,起伏的心潮才缓缓平静下来,先前的的猜疑与不详却急不可耐地涌了上来,将她先前的悸动击得粉碎。

她再度感到了不安,与阿爹重逢之时,青年竭力想要告诉她什么的情形倏然浮上了脑海,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阿落,那时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她能明显看出青年似乎顿了顿,他的唇形翕动了几下,却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

闻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似乎是不敢相信他此刻的变卦,但青年神色如常,她什么也没能发觉。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离着,却突然停了一停。

血月之下,青年的身影似乎又淡了几分。

那样拙劣的回答,却在此刻一言堵住了她所有的疑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逃避般挪开了目光,迫使自己不去注意那个方向。

只是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才会如此。她那样说服自己,如同往常般,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感受到触碰的实感后,那种怅然所失的感觉才褪去了几分。

“阿落,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吗?”可沉寂了许久,她终是低声喃喃道,仿佛宽慰,又仿佛自欺欺人。

她明知道他的存在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却一直刻意对那些迹象视而不见,她渴望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能够令她感到安定的答案,哪怕那只是谎言。

那一刹,似乎天地都变得寂无,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后,她听见那道冷玉一般地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他说。“永生永世。”

68? 迁离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自源罗节那日后, 因得祭祀时的救命之恩,那几名老者时常会来巫冢,大多是与阿爹在霄云殿议事, 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 阿爹竟是一反常态地不让她靠近了。

多日下来, 老者们的身份也逐渐为众人所知。

老者们身为神族,与他们一同出自于古神桑泽一脉,却是为较为偏远的旁系,又互相分离了千百年,故而与九黎一族在脉息上并不相似。但奇怪的是, 他们既出自旁系,其修为与能力本应远在九黎族之下, 可他们竟能在源罗节上救下九黎一族的王君,这不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老者们, 族内亦是众说纷纭, 但更多的是对巫冢的担忧,如今巫冢虽然再度启动了庇护之法,可随着那些老者的不断进出, 难免会在某些时候使得巫冢的气息逸散, 暴露巫冢所在的位置,从而招致危险。

巫冢毕竟身负古神圣物护魂珠,又避世千百年, 那些渴望夺取护魂珠的人早已急不可耐,一旦发觉巫冢的存在,定会如豺狼虎豹般一拥而上, 将巫冢分而食之。

于是巫冢内部也划分两派, 一派秉承避世的原则, 想上书王君,让其将那几名老者赶出巫冢,从而使得巫冢再次恢复完全的封闭,另一派则认为巫冢既然承了救命之恩情,便不能如此冷硬地将其赶走,应好好待客,多一个巫冢之外的朋友,以后也能够有个帮衬。

两派意见产生巨大分歧,也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就连桃夭也有所耳闻。

对于那几人,桃夭并没有太大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年龄尚小,先前对其之怀疑早已随着冗长的时日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抛开族内的传闻,那几名神族长老是尤为和善的,至少对她来说。

阿爹在办公时并不允许她靠近,但她总会乖巧地远远等在殿外的某处,直到阿爹结束办公后,她才会靠近霄云殿,每每这个时候,她便总会碰到刚从霄云殿内出来神族长老。

他们总是会停下来,笑意盈盈地叫住她,然后半俯下身,在她的手上放些东西,有时是些吃食,有时便是她从未见过的玩物或者用具,那些都是外界的新奇玩意儿,是巫冢从不曾有过的,她自然也很欢喜。

在她看来,他们与巫冢内总会塞给她好吃的的族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偶尔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阿爹,这些时日,每每她去大殿内找阿

忆樺

爹时,阿爹总有些出神,木然地望着某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眼底似乎都有疲惫,或是说,力不从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但那种不对劲之感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桃夭并未怀疑什么,只当阿爹只是因为办公久了太累了罢了,从未将此事与神族的那几位长老们联系起来。

他们是巫冢的救命恩人,又怎会害巫冢?

彼时,这样的念头几乎侵袭了九黎族的多数人,同样也包括她。

怀疑、信任、感激,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不安的巨网般网罗住整个巫冢,每一个人都带着审度的目光审视着那五位外来者,却因自身本性而纷纷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可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巫冢此刻正如死海上的一舟浮木,在无垠海面上漂泊千年,依其自身本已足够维持平稳,一旦有人稍微在某处施加些许力量,浮木便极有可能在瞬时倾覆。

而巫冢,已然处于倾覆的边缘。

送走了符白,与其他四位长老后,桃玄清低低叹了口气。

殿内无人,唯有书岸上跃动的烛火,在墙壁上投映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纹,扬尘在眼前幽幽浮动着,交织着血月惨淡的光芒,刺入他的眼眸。

桃玄清伸手扶额,再度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偏过头,想要与自己的夫人宥莲说说话,却蓦然想起,因为与神族商议之事不可泄漏,他早已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霄云殿,甚至包括自己的夫人与女儿。

晚钟响起已经许久了。这个点,夫人与阿夭约莫都已经睡下了吧。桃玄清收回了怔然的目光,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但旋即又化作了浓重的担忧。

他原以为源罗节那日那些神族不过是碰巧在平关谷附近才得以救下他们,他以为只要赠予他们巫冢的珍贵的宝物以示感谢后,便能与其分道扬镳,却没有料到,他们根本不是为此而来的。

巫冢避世千百年,桃玄清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直到遇见那些长老后,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外界早已翻天覆地,神族在神魔大战中落败,被魔尊赶尽杀绝,如今偌大六界中,竟是毫无神族的容身之所。

深重的魔气笼罩六界,白骨如山、生灵涂炭,尤是神族,全族几近被屠戮殆尽。

桃玄清虽已带领巫冢远离这尘世纷争许久,可在听到神族如今惨状后,他的心下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动摇,巫冢素来与世隔绝,无意牵扯于战火之中,但念及神族救命之恩,又加之神族在千百年前与他们出自同脉,若是神族需要,符白可带领那些幸存下来的神族来到巫冢定居。

凭借九黎一族的庇护之法,再融汇于神族长老们的力量,巫冢定会比从前更隐蔽,也会更安全。

他向他们如此提议着,可符白却似乎并不满于这个决定。

“躲?为何要躲?神族何错之有?”

“那些无辜被屠戮的子民又何错之有?难道就这般无能地躲起来,任凭魔族为祸世间么!玄清兄,你到底是太懦弱了。”

符白当日话仍旧历历在耳,他之坚定,与不满,亦是注定了他们所追寻的东西,本就不同。

巫冢身系古神桑泽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而世间至善至纯的圣物,招引而来的却只会是世人无止尽的野心,一旦护魂珠现世,世人便会无尽的追逐着护魂珠的力量,在彼此的纷争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地狱。

可不仅如此,护魂珠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辛。

上古时期,古神桑泽在化境之前,曾将护魂珠与承载着巨大法力的神器碎片遗落四方,众人皆渴望着能够集齐神器碎片,重塑神器,从而便能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很少有人知晓,唯有护魂珠才能够与碎片呼应,从而找到散落的碎片,集齐神器碎片之时,也唯有护魂珠才能够重塑神器。

但神器重塑的代价是,护魂珠的宿主必须主动献祭。

这便意味着,宿主……会死。

那样残酷的秘辛,鲜少有人知晓,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九黎族不可贸然出世,不只是因为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他的确想保护他的子民,但同样的,他也有着私心。

他不愿他的女儿赴死。

他必须将护魂珠的存在掩藏于世间,这并非懦弱,而是当下最明智的抉择。

但他的想法没有得到符白一行人的认同,他们起初还很有耐心,如同蛇一般盘踞在他的身侧,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游说他,竭力想让他感到不甘于蜷缩在此方寸之地。

他们想让九黎族与神族合作,携手对敌魔族,一统六界。

但桃玄清始终没有半分动摇,他们的议谈亦是每每不欢而散,日子久了,符白一行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桃玄清开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神族那掩藏于温和与无害的笑容下的尖锐獠牙似乎终于要显露出来,甚至带着杀机。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那种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般,催促着他下决定,让他终于在今日彻底与他们决裂。

阐明了九黎一族永远不可能与神族合作后,符白似乎诧异了一下,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们没有多言,可那种沉默却让他觉得无比危险。

桃玄清无法确定符白一行人是否知晓护魂珠的秘辛,却能够感受出,他们十分不甘心,亦是有几分恼羞成怒,极有可能会对九黎族实行报复。

他不能拿族人冒险,符白已然知晓巫冢的位置,亦是明晓如何破开庇护之法闯入巫冢,不能再拖了,九黎族与神族已然决裂。

明日,最迟明日便要行动。

明日,他便要带领全族,迁离巫冢,找寻下一处隐蔽之所。

桃玄清眸色一深,却渐渐变得坚定,他收回了思绪,吹熄烛火,大步向殿外迈去。

打开殿门的一瞬间,却蓦然在不远处瞥见一个身影。

妇人站于纷飞大雪之下,手执油纸伞,雪花洋洋洒洒地从伞面倏然落下,她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可唇角盈盈的笑意却仍然清晰。

见他的身影现于殿门,宥莲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前,将手中准备的狐毛大氅递到桃玄清手上,看着他披上后,又替他理了理衣襟。

“在这里等了许久吧,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桃玄清的话音间没有嗔怪,唯有心疼,他垂眸望向自家妇人的脸庞,虽然穿的严严实实,可毕竟等了那样久,此刻连鼻尖都冻红了。

这样大的雪,一定冻坏了吧。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宥莲手中的伞,又将她揽入怀里,这才一步一步地向寝宫走去。

“才等了没一会呢。”靠在桃玄清的怀中,宥莲装作不在意道,她旋即又抬起眸,瞥见夫君紧锁的眉目,心下猝然窜起一抹不安。

“夫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为何近日眉心总是不展。”她有些怔然道,不自觉地靠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找到几分不安之中的实感。

桃玄清有些哑然,沉寂了许久,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宥莲对神族一事全然不知,眼下不是告诉她的好时机,今夜子时,他便会召见九黎族元老,与他们共议迁离之事,届时,她自会知晓一切。

69? 注定

◎无望的爱意于虚无间炙沸。◎

无人发觉的一角, 巫冢之外,流转着的灿金色光芒,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消散着。

他们所计划的一切,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血色的天幕透着肃杀, 阴云密布, 闪电在其间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将这天际四分五裂。

殿内的空气亦是透着大雨将至的潮湿感,混合着积雪消融的寒意,充斥着房内的各个角落,带着刺骨的冰冷。

少女蜷缩在床榻上, 眉目不安地蹙起,或是因为寒气, 又或是因为心慌,她极其不安地攥着青年的袍角, 身躯微微颤动, 唇齿开合间,似乎不断在重复着什么。

“阿落……阿落……”

“不要……走。”

少女一遍又一遍低声喃喃着,攥着青年衣角的手又紧了紧, 几乎在颤抖。

青年的眸光微微一怔,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望向睡梦中的少女的那一瞬蓦然止住了。

雷鸣电闪, 乌云翻涌,以及笼罩在巫冢外逐渐暗淡下去的灿金色光芒。

这些景象也随着他望向少女的那一瞬落于眼底。

无一不意味着,他所猜测的有关巫冢的那一切, 终是要降临了。

青年的神色又有些黯淡下去,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少女熟睡的脸庞上, 这一次,却是带上了沉重的哀婉。

那种柔软的情绪在他的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瞳中浮动着,像是浸入湖水的霜刃一般,锋利又脆弱。

在这样的假象里,他不过是影子。

他什么也无法为她做。

少女蜷曲着身子,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缩了缩,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在她的脸颊,她的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仍是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他的姓字。

她很不安。

祁落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替她撩去散乱的发丝,却是在某一瞬,血月光辉下,他那几乎透明到将要消散的手指猝然闯入了视线。

他停留在空中的手指骤然一顿,原本隐藏于心间微弱的希冀也随之被击得粉碎。

消失的征兆远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

并非没有发觉,他亦是与少女一般,甚至比她更早察觉自己躯体上微弱的变化。

他的身影在日益变淡。

像是即将灰飞烟灭的魂魄那样。

但他与她那般,只是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事实,他们都贪恋靠近彼此时感受到的温度,以为视而不见就能长伴对方身侧,以为靠触碰时感知到的实感便能够粉饰这将要到来的别离。

可本就抓不住的流沙,哪怕盈满掌心,终究仍会自指缝中逝去。

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回忆中的变数,也注定无法在此长存。

她的索取,她的依赖,他的希冀,他的无可言说。

这一切,从来就不该存在。

青年的手停留在空中,如同飞逝的光影般,急剧地消散着,甚至趋近于极度透明,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的视线在她的脸庞上游离着。

他像是想俯下身,可最终,他也只是垂下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指尖残存着少女的温暖,青年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身影在那一霎又一次暗淡下去,终是彻底化作了一片虚无。

某一瞬,睡梦中的少女像是有所察觉那样,慌乱地皱了皱眉,伸手胡乱地摸索着,却为时已晚。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假象之中,是毫无算计的真心,是全无遮掩的依赖,与假象外的虚伪与欺骗正相反,可那永远不会化为真实。

无望的爱意于虚无间炙沸,而风雨欲来,她终将孤身于此失去一切。

仿佛注定。

甚至没有等到天明,尖锐的哭叫刺入桃夭的耳畔,她几乎是在瞬间惊醒。

身旁空无一人,惊雷落下,嘶吼与哭喊在殿外炸响,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见殿门被人不住撞击着。

掩藏于心底多日以来的不安终于在那一瞬间倾巢而出,如同细密的蚕丝一般将她包裹着,让她近乎失去呼吸。

桃夭猝然翻身下床,赤着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紧闭的殿门奔去。

那种强烈的不详感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还未等她接近殿门,那扇紧闭的木门几乎是在倏然间被人强力撞开。

刺目的血红在那一刻刺进她的眼眸,随着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涌动的腥气混合着鲜血霎时向殿内席卷而来。

几名族人几乎是跌进了殿内,血迹顺着他们的身体缓缓向下滴淌着,而他们却根本顾不得起身,只是焦急地环顾着寝殿,寻找着帝姬的身影。

终于,在他们的目光与桃夭对上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是惊叫出声,即便话音伴随着痛苦的吸气声,可他们仍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些族人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化作两句话。

“逃!”

“阿夭,逃!快逃啊!”

没有帝姬,此时此刻,桃夭只是九黎族中,与其他孩童一般,是一位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乍见此般场景,桃夭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惊惧与害怕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将她攥住了,她只觉得脑海轰然作响,就连耳畔都在嗡鸣。

她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自觉地顺着那些流淌的血迹向外望去,可殿外的景象却让她心下骤然一骇。

残肢断臂,堆积如山,不远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数头妖物不断的捕猎着四周窜逃的人影,浓稠的鲜血顺着残缺的尸体向下滴淌着,像是无数条扭曲的血蛇。

堆积的尸体中,一颗沾满血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动着,停在了她的脚边,双目圆睁,像是害怕,又像是不甘。

那是昔日与她一同在源罗节打雪仗的玩伴。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瞬时在胃中翻涌着,直冲喉管,但她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强行按捺住那种恶心感,直直冲向那些族人的方向,伸手想要将他们扶起,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却根本无法挪动他们的身体。

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原来那些拼命撞开她房门的族人,大多都断了手脚,根本无法站立。

这些人里,有老人,有青年,甚至还有和她一般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明明该害怕,该恐慌,甚至应该拼死想着逃离,可他们只是不断地挥着手,用尽全身气力一遍又一遍地将她推开,口中焦急地喃喃着。

“快走吧。”

“快走吧。”

“帝姬……快走吧……别管我们了,快走吧。”

他们不断地呼喊着,见她仍是不愿挪动步子,纷纷念出法诀,调出体内最后一缕法力,那些金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她裹挟在内,竭力把她推出了殿门。

“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但你是帝姬,你注定……与我们不同。”

被推离那一瞬,桃夭听见他们这样说,话音中没有一丝不甘,唯有对于自身生死的了然,与甘愿。

他们殷切的希望着九黎一族的小帝姬能够活着,哪怕整个巫冢将要覆灭。

可明明都是命,又有何不同?

环绕着巫冢的灿金色屏障不知何时早已消弭地一丝不剩,眼前只剩下赤裸裸的天空。

血色的天幕与地下流动的鲜血交映着,雷鸣骤雨,击打在积雪中的雨珠混合着血水,像是谁不断坠下的血泪。

掩于世间千百年的古神脉系,就这样,缓缓步入消亡。

桃夭甚至还未在殿外站稳,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耳畔响起一道熟悉而温暖的声音。

“阿夭!”妇人呼唤着她的名字,担忧中带着一丝欣喜:“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但是下一秒,宥莲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猝然变得焦急起来,不住地低声喃喃着。

“躲起来……对…躲起来,不能被他们发现你。躲起来……”

妇人突然发狠似的拽紧了桃夭的手腕,念出法诀,灿金色的光芒萦绕着她们周身,推动着她们不住向前。

“躲?躲去哪?阿爹……阿爹呢?”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没有在意,她不安的四顾着,除却一些跟着阿娘的族人,却根本没有瞧见阿爹的身影,连带着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族中的元老们。

庇护之法已破,镇守族中千百年来安宁的力量也已消失不见。

心中的恐慌在此刻达到了最大化。

阿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许久,妇人才轻轻吐露了两个字。

“渊室。”

那两个字,却让桃夭如坠冰窖。

渊室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不到非常之时,绝不会动用。

意味着,巫冢已经到了存亡的时刻。

雨水不断濡湿着她的衣衫,迷蒙着她的视线,可眼下她只觉得无比的害怕。

仅是一夜,巫冢……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阿爹呢?阿爹又在哪?

70? 不要怕

◎神裔的七情淡泊,可这一切,都因她而不同。◎

鼻尖涌动着刺鼻的腥气,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血红,万千骸骨就这样自脚下极快地拂过,桃夭几乎能感受到寒风如同霜刃一般划过脸颊。

但他们无法停下。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为死去的族人祈祷, 都无法做到。

巫冢已被屠戮,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九黎族的帝姬,这是大家一致的共识,但不仅仅是因为护魂珠。

对于古神后裔而言,避世离群千百年的日子其实是冗长而沉闷的, 唯有森严的戒律,与繁杂的术法, 但神裔的七情淡泊,他们不会心生怨怼, 亦不会抱怨。

他们只是机械地习惯于这样的日子。

仙者, 从来都是避世而居,何况,为了巫冢的安宁, 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可自小帝姬诞生的那一刻起, 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

帝姬降生的那一天,族人们都前往了大殿,望着那个襁褓中那个像是团子般粉嫩可爱的婴儿, 心间久违的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像是沉寂了许久的湖面,终于泛起了几许波澜。

小帝姬并不是自然降临的,而是融合了护魂珠与王君王后的骨血后, 护魂珠的化形, 又或是说, 是护魂珠选中了她。

可她仍是如同寻常凡胎的小孩子那样可爱。

尚在襁褓中的小帝姬,分明前一秒还在不住地啼哭着,可下一秒见了簇拥着的族人们,却知道伸手向他们要抱抱。

他们的眼底第一次涌起怜爱的情绪。

他们不懂凡尘中的情感,却会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颊,仿佛那是珍贵而易碎的玉石,会悄悄地阅览巫冢尘封已久的古籍,模仿着凡人怎样照顾婴孩,也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自己制作的吃食或玩物。

他们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变得日渐活泼,仿佛那是自己的孩子那样。

小帝姬如同山间最自由的风一般,从来都是那般天真烂漫,不染尘埃。

神裔的七情淡泊,可这一切,都因她而不同。

他们开始向往俗世的情感,渴望拥有一个“家”,那以后,巫冢才有了道侣,也开始多了些与桃夭一般大的孩子,巫冢终于有了欢声笑语,不再似从前那般冰冷。

帝姬并不是因为身系护魂珠才重要,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她的存在,对于巫冢而言,本就是救赎。

所以,哪怕是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他们也要护她周全。

那样的安宁本该继续下去的,那些欢乐,那些温暖,本应该如往常般继续下去。

可这一切,却都在此刻尽数覆灭。

宥莲一行人终于停在了渊室之前,可那自诩隐秘的密室前,竟然也已被妖物屠戮。

桃玄清就站在渊室之前,分明衣衫上已然遍布血迹,但他仍是颤抖着双手,不知疼痛般的念诀布阵,他的脚下尸骨堆叠成山,就连元老们也已倒下。

此处,只剩下他一人。

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在心间如同秋后野草般被熊熊点燃,桃夭的呼吸几乎停滞。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仅仅一夜,仅仅是一夜,巫冢……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硕大的妖物撕扯着尸体的残肢,亦是在同一时刻,觉察了他们的到来,它别过头,贪婪地望着他们,露出锋利的獠牙,杀意尽显。

它绷紧了身体,脊背高高地拱起,就要向他们猛扑而去。

却是在妖物准备向他们的方向扑来的那一瞬,原本立于它身后的桃玄清,以一种几乎不可能达成的速度,闪至了它的面前。

“不!!阿爹不要!”

那一霎那,所有的不安在看到桃玄清冲上前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了将她吞噬的绝望。

“阿爹!!”桃夭抑制不住地嘶吼着,眼角在那一瞬变得赤红,目眦欲裂。

她失控的挣扎着,想向桃玄清的方向冲去,可双手被阿娘与族人紧紧地攥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道随着阿爹而来,曾让她无比熟悉的金色屏障迅速降下。

而此刻,本该是庇护之法的屏障,却将阿爹与妖物一同死死笼罩在内。

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在那一瞬间如同噬骨的寒气般,一点一点,充斥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的阿爹,不会再有生路了。

妖物发觉自己被屏障困住,旋即,仿佛报复一般,它开始绕着桃玄清缓缓踱步,最终,它停在了他的背后,抬起锋利的爪子,自他的顶心开始,缓慢又残忍地一点一点下划。

背后的皮肉开始绽开,钻心剜骨的疼痛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桃玄清却竭力让自己绷直了身体。

哪怕那妖物的利爪正在划破他的血肉,他仍是一笔一笔在空中描绘着阵法,直到阵法的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缓缓转过头,用尽全身气力般,望向桃夭的方向。

乌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他抖动着嘴唇,依稀在说。

“躲……”

“阿夭……躲起来。”

而后,不待桃夭作出反应,他拼命让自己抬起右手,向那紧闭的石门挥去,一道金光下,石门轰然而开。

随之而来的光芒如同薄雾一般将桃夭环绕起来,哪怕她不断地挣扎着,呼喊着,却根本无法从其中脱身而出,只能任凭着光辉将自己快速推入石室之内。

身侧法阵金光迸发,却无法动摇那妖物分毫,它甚至开始撕咬着桃玄清的皮肉。

他的身体颤抖着,血液顺着他的七窍不断渗出,但他仍是竭力在唇角边扯出一抹与昔日一般无二的笑意,

纵然妖物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可此刻,他却还是笑着,怜爱地望着缓缓合上的石门,轻轻地说。

“阿爹……就在这里。”

“不要怕。”

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麻痹了神经,慢慢的,桃玄清开始站不稳了,过多的失血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甚至都开始看不清石门的方向。

可仿佛是害怕自己此刻的模样会吓到自己的女儿,临死前,他仍是拼尽全力向那些散落的躯体身后躲去,想让尸体遮掩住他此刻残破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宥莲……对不起。”最后,他用只有他和妇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微不可闻地说。

是他不够小心,是他错信了贼人,才让巫冢走向了覆灭。

身为巫冢的王君,却无法好好保护他的子民,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是他能够早一些作出决定,若是他早一日带他们迁离巫冢,若是他那一日根本没将那几人带回来,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金色的屏障在桃玄清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尽数消弭。

术法与施术者伴生而存,意味着此刻。

王君…已死。

鲜血混合着泪珠在宥莲的脸颊潸然滑落,她向后退了一步,挡在桃玄清的身体前,微笑着看着石门缓缓合上,和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望向桃夭走回寝殿那样。

石门合上的前一秒,妖物张开獠牙,扑咬在妇人脆弱的脖颈,鲜血四溅。

“我们的阿夭……会好好活着……”

这句话,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妇人喃喃念着,身体在那一刹重重倒下,她的四肢被妖物不断啃咬着,一点一点,夺去她的生息。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腥甜的血沫在喉咙间涌动着,宥莲的嘴形不住翕动着,扭过头,望着桃玄清血肉模糊的躯体,竭力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在下一刻,那张微微张着的嘴却在瞬间停止了翕张。

妇人的唇角仍是有着熟悉的笑意。

可她至死都睁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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