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悄降临，地下禁闭室的灯也全部关闭，伸手不见五指，风间万叶也就早早睡下了。

想当初，她可忙得没在这么早的时间睡过觉。

“万叶，万叶。”

“……谁？”

她听到呼唤，挣开朦胧的睡眼。铁栏杆外有人点了蜡烛，照亮他的脸——是杰，他神情有些焦急，还带着一丝关切，身旁还跟了许久不见的般若。

“呦。”星空般的咒灵挥了挥手，完全看不出有担忧过自家小孩安危的样子。

“是杰，还有般若。”

风间万叶扶着墙慢慢挪到两人跟前，握住栏杆，借细微的光芒与夏油杰对视。他的眉头紧锁，垂眼注视女孩当初伤到的位置，抿了抿唇。

“还好吗？万叶。”

“这话是我该问你才对吧？”风间万叶摇摇头，“不用担心，倒是你，触发高专的警报受到惩罚了吧？这样跑来不会被发现吗？”

“没事，还有般若在。”

“你们两个，别天天拿我当工具用啊——”般若不满道，还能看到它仰头，或许是翻了个白眼，“此地不宜久留，小心被外来者发现，要交换信息就快点。”

夏油杰闻言点点头，说道：“当时罗睺正在高专的林中帮忙驱逐蝇头，虽然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能赶上……它现在已经被驱逐出高专，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不用担心，”般若喂了颗定心丸，“我知道它在哪里，但现在应该不便露面。你们要是有事吩咐它，可以托我带话。”

“这个先不急，说说盘星教的问题吧。”

风间万叶不能久站，索性就坐在地上，侧靠着栏杆。

她手指抵住下巴，做沉思样：“杰，关于盘星教的财政问题你有了解吗。比如他们用来悬赏我和天内的金额高达9亿，资金是否有亏空？”

“这个我有了解，”夏油杰也与她对坐，早有所料地回答，“据高层的调查来看，目前的盘星教已经解散，教徒们基本都四散各处，不过依旧还能查到之前的资金运转。可以看到，9亿对那些人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连一些资历颇深的教徒，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来抓你。”

他补充道：“对了，经过审问可以得知，针对你的那个任务，是教祖亲自吩咐的。”

“……可以查到他的行踪吗？”

“无异于大海捞针，”般若立刻回应，“目前进展来看，那个从未露过面的教祖行事谨慎，连大多数资深教徒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甚至于，他还是个实力强劲的术师也说不定。”

说罢，它又吐槽：“要是盘星教的教祖真的是个咒术师……怎么看怎么讽刺。”

“想要知道教祖的真面目，也不是没有办法……”风间万叶分析，“尽管他行踪不定，但只要可以找到见过他的人，自然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本人——仅限于他不是术师的情况下。”

她吩咐道：“般若，去找孔时雨，禅院甚尔很大概率是从他那里接到任务的。星浆体的足足1亿悬赏，一定是用现金支付的，不可能通过银行，孔时雨一定知道交易人的身份和脸。”

“我单独在暗处寻找一个没有任何线索的人，还得不暴露行踪，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般若抱怨道，但还是没有拒绝这个麻烦差事。

“……禅院甚尔我知道，是那个天与咒缚，”夏油杰问，“孔时雨又是谁？”

“是一位与他联系很深的中介，我的刀就是在他那里买的。”

“原来如此……”他了然，“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等找到孔时雨或教徒后，再谈下一步吧——不过，般若，记得通知罗睺时刻关注新生的行动，警惕他们出现意外。”

般若疑惑地问道：“……这事和他们有关系吗？”

“没有，我只是担心，”风间万叶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眼下出现了这件事，我必须考虑他会不会向我的同学们下手，从而达成某种目的。硝子一直在高专内，基本不会外出；悟已经学会反转术式，甚至成为了当代最强也说不定；而杰也是，不需要保护；剩下的就只有那两位新生了。”

“就算他不会对新生下手，我也很难相信窗口的专业程度，”她果然有其他的顾虑，“梅木先生的学生篠田日和的前车之鉴，自然会是我们的后车之师。”

“有时间的话，麻烦你将剩下的橛子也交给杰，再由杰转交给灰原同学吧。”风间万叶闲暇之余跟夏油杰解释，“是经般若改造过的橛子，可以抵挡致命一击。即便是遇到打不过的对手，也好歹能多撑一会——罗睺也会帮忙的。”

“那我走了，你们聊。”般若打了个哈欠，飘向地牢外，“等我先睡一觉，再去找孔时雨……”

咒灵离开后，地下一时间重归寂静。两人静静地望着对方，眼中倒映蜡烛的荧荧星火。夏油杰伸手抚上风间万叶的脸颊，虽然表情平静，但从轻柔如蜻蜓点水般的动作可以看出，他连触碰都是如此小心谨慎，满是心疼。

“还在疼吧？”

“……还好，”她垂下眼帘，反握那只略显冰凉的手，“比起吸收业力的那些时候，这点也疼痛不算什么了。”

夏油杰翻转手掌，亦步亦趋地收紧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对不起……”

风间万叶笑着：“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声音沙哑，情绪似乎从未这样低落，“我没有想到，那个人的目标还有你——你为我们和理子考虑了那么多，我却……”

“杰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她轻言细语，像是害怕语气激烈，就会伤到眼前人。

“能遇到杰，真是太好了。”

望着火光中他被照亮的面容，一滴颤抖的泪珠落下。风间万叶越发收紧与其相扣的手，仿佛抓住一捆不愿放开的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怎么了？为什么哭？”

夏油杰放下蜡烛，笨拙地为她拭去眼泪。

“以后……想和杰一起看雪。”她哭着，说了句不明不白，但真情流露的话。

万叶最喜欢冬天。她总是享受踩雪的声音，感受雪的寒冷与绵软，注视着雪花落在皮肤又因温度而融化，转瞬即逝。

“好，”他眉目含笑，“不仅看雪，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嗯……”

风间万叶哭到不能自已，痛苦地低下头颅，看不清神色。

“我来了。”

牢房外泛起星星点点的光，勾勒出隐隐的轮廓。风间万叶已不知坐在床边等了许久，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抬头。

“回来了啊，般若。”

“……嗯，你哭了？”

“那个不重要，”她与方才哭泣的样子完全不同，满是平静到了极致的淡漠，“我有一个问题，般若。”

“以前的我，是不是很愚蠢？”

般若毫不客气地笑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以我来看，你并不蠢，但在某些方面执拗的可爱。”

“我家大小姐这是又遇到什么事了？这么伤心。”

“不，我只是意识了我的错误而已，”风间万叶若有所思地转着笔，“我总是认为，人应该是自由的。”

没错，这是她执念的来源。

既然这世间存在着业力的流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老天又为什么给她这样的能力呢？风间万叶认为，自己从生来就要完成某种使命，而她的直觉并没有错，为咒灵找到归宿，仿佛就是自己无法逃避的命运。

咒灵是纯粹的，可若是人类呢？她如果随意干涉人类的命运，世界岂不是乱套了吗？如果转移走恶人的恶业，夺取善人的善业，肆意剥夺因果，打破他人本该承受的一切，岂不就是破坏平衡的行径？

同时，她又认为，人是不该被命运裹挟着的。

但风间万叶害怕，一旦开了头，就会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列车一样，再也无法停下了。

所以，自吸收夏油杰的业力之后，她便用道德约束自己，每每升起使用术式的欲望，意识就好像被编好代码的程序，开始在心底唾弃自己的虚伪与丑陋。

日复一日的承受内心的谴责，忍受吸收业力的痛苦，她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若不是身边还有咒灵们，还有杰，以及许多许多的朋友，恐怕她早已成为行尸走肉了吧？

但在这被消磨意志的时光中，傲慢的枝丫却在不知名的角落疯长，直到长成一颗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逐渐的，她眼中的人类，好像都变成了一条条不断洄游的鱼。

而自己，就像是在岸上的、身处世外的、冷眼旁观的神。

这并不是指，风间万叶认为自己比他人更加高等，而是她对那些犹如鱼的人类的感情，变得尤为冷漠。理智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所看到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无聊命运；可同时，感情又在不断拉扯，提醒她人类所有的苦难与不堪，咒灵存在的世界，被业力束缚的人生……

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我知道了，我完全想明白了，”她喃喃自语，“原来，我是鱼，我也是人类……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往咒术上强加理由和责任才是弱者的表现吧？

明明拥有能杀死我的术式，却伪善地给自己套上枷锁，假装仁慈，最后不还是被我这个没有咒力的猴子打败了——自认为高高在上者的蠢货。

因咒灵而受到唾弃的我；被非术师视为异类的我；被术师视为威胁的我……

“我生存在三者夹缝中，这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纯净的咒力汇聚，照亮黑暗中的人。眼中出现密密麻麻的丝线，根根分明，清晰无比，连通天地。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