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

风间万叶拿起小提琴，又再次放下。

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想再次奏响音乐。

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夜蛾正道一直在向高层求情，五条悟也借助家族力量不断在其中斡旋，总算是给还在被监、禁的风间万叶提供了比较良好的条件。

但虽说已经换了牢房，也不过是场地更宽敞了一些，没有那么狭窄了。自己可以在这里看书写字，甚至夏油杰还为她贴心地拿来了小提琴，除了写下的东西都会被查看会让人觉得没有隐私外，总的来说，几乎和风间万叶以前在家中蜗居的生活没什么区别了。

今年的夏天大家似乎都很忙……同期们升了三年级，新生也来到了第二学年，开始外出执行任务，几乎没有人来看她了。

只是……除了高层在对自己不断施压以外，那个幕后黑手似乎一直都没有动作。因为孔时雨在发现不对劲后立刻提款逃跑，连认识他很久的冥冥都不知道他的其余联系方式，风间万叶就更不知道了，般若也因此忙到脚不沾地，见不到人。

不过，即便现在找不到孔时雨，也有办法，时候未到罢了。

“……前辈。”

风间万叶转头，发现居然是许久未见的七海建人。他看起来很是憔悴，还在喘着粗气，想来是很焦急地来见自己的。等他缓过来后，竟是诚恳地，直直朝风间万叶鞠了一躬。

“怎么了，七海？”

她一愣，有些意外，随后磕磕绊绊地来到他面前，抓住栏杆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是灰原。”七海建人掏出一个橛子，上面的咒符已经全部脱离，木头也已经满是裂纹，想来已经损坏了。

“前些天，他去外县执行任务。窗口误判咒灵的等级……那是只一级咒灵，想要偷袭灰原，幸好有您给的橛子……还有罗睺。他只是重伤，还反杀了咒灵。”

“真的很感谢您。”

“……原来是这样，”风间万叶放下心来，“没事就好，灰原就现在硝子那里好好养伤。七海，你出任务时也多加小心。”

“嗯……”

七海建人心不在焉地回答，沉思一阵，又问道：“风间前辈……我是否可以选择不做咒术师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想了想，“我说过的，这只是一种选择，如果七海你真的不想做咒术师，我会帮你。”

“你了解我的术式吗？”她又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关的问题。

“了解过一些，”七海建人点头，“转移业力，对吧？”

“是的，不过还不够清楚。”

风间万叶拿过桌上的纸，简单画了一个人形，坐在地上向他解释术式所依据的业力系统。

“在我的眼中，每个人都生长着各式各样的丝线，这代表着「业力」。「善业」就升上天空，「恶业」就扎根地底，而「无善无恶业」，则是盘踞在人的身体中的。”

她特别框出了人体的腹部，并在旁边写下了「代价」两个字。

“这世界上有术师和非术师，而我们与生俱来的咒术，就可以视为「命运的馈赠」——但是，这份礼物是世界强加给我们的，并不是我们不想要就可以没有的。”

七海建人半蹲下来，抿唇道：“……您想说的是，这份馈赠，是有代价的吗？”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的，七海，”风间万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代价是可以进行「偿还」的，也拥有生来是术师，但也同时还清了代价的人——那就是家入硝子。”

虽然还有我和禅院甚尔，是不受因果束缚者，但那个我还没有搞懂……就先排除在外吧。

“她虽然拥有反转术式，但代价就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学会任何其它术式了，这便是她已经偿还的代价。”

“那我呢？或者说我们的代价，又是什么？”他在得知这份可能会颠覆三观的信息后，很快便认清了现实，甚至算得上冷静。

“……大概就是无法逃脱作为咒术师的宿命吧。某种意义上，杰说过的「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这句话，不只是他的观念，也是客观的现实。”

看到七海建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说话，风间万叶将纸放下，又走过来再次坐到地上。在这个夏天，他肉眼可见地疲惫了许多，那张本就不苟言笑的脸看起来更加死板了。是因为灰原的事情，才急急忙忙来见她的吧。

高专的高压政策，但凡是在这里学习的学生们都多多少少有些感触。不仅是每天的高强度训练，在拥有了独自执行任务的能力后，就开始了被高层像狗一样使唤的生活。

“咒术师就是屎……”

“……已经厌烦到极点了呢，七海。”风间万叶抽了抽嘴角，随即认真道，“不过呢，七海，如果你真的想要脱离咒术界，我会帮你的。”

“……前辈？”七海建人有些迷茫。

“辞职并不是难事，我可以帮你消除代价。”

“如果想要去当一个普通的人，那就勇敢地逃走吧。我支持你。”

他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祓除咒灵忙到焦头烂额，还要抽出时间处理到处作乱的诅咒师。受害者的残肢断臂，亲人悲痛欲绝的哭泣……只有出差旅游时，才能让紧绷的精神放松一些。

但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可以的话，前辈……您又想要做些什么呢？

“……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的。”

看到七海建人再次离开，风间万叶长吁一口气。

看来今年，大家都积攒了非常多的压力。可惜自己的术式因为这些满墙咒符无法使用，不然至少也能给他们消除一些业力。

不知道许久未来的杰又怎么样了呢……

2007年9月

又是一次常规的，以「驱邪」为伪装的祓除咒灵的行动。

身后是不断咒骂的村民，夏油杰站在最前方，烦躁地按压着眉心。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弥漫着木头发霉的味道，以及长期在里面排泄所散发出的恶臭，其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的铁锈味。里面的两个女孩紧紧怀抱着对方，在室内的油灯中，映照出她们惊恐万分的眼神。

据村民说，这两个女孩是因为也拥有某种肮脏的能力，多次用不可思议的力量袭击村里人，还险些杀掉某个人的孙子，所以才被他们关进了笼子里。

忽略身后的咒骂声，夏油杰放出宇迦，注意到两个女孩的视线转向了咒灵。宇迦随即将头伸进牢笼，安抚地蹭了蹭孩子们的腿。

几个月前与九十九由基的对话浮现在心头，又掺杂着当时纷乱的雨声。记忆再往前推，风间万叶悄无声息地躺在他怀里，血液不停地滴落，她虚弱得好像要就此消失。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些被术师们拼命保护的非术师……

制造咒灵的源头，杀死同伴的根本原因，只要他们存在，死亡就不会停止。本因内心的煎熬而却步的他，只是不经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得到了九十九由基毫不犹豫的认可。

那么，他是「正确」的吧？

我的梦想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活着。

杰呢，要不要现在创造一个梦想？

那样美好。

夏油杰抬起的食指一颤，转而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喂，梅木先生……”

“嗯，麻烦你来一趟吧。”

就先救走她们吧。

——仅限于此了。

“……没想到落后的村子里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梅木永开着车在山路里穿行，直到这时还心有余悸，“先将这两个孩子带回高专吧，至于之后的事宜……”

“如果可以的话，她们今后就由我来负责吧。”

夏油杰凝视着身边尤其拘谨的双胞胎。姐姐菜菜子紧紧拉着妹妹的手，不肯放开，意识到身旁的大哥哥看着她们，朝他笑了笑。

“你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呢……”

“没关系，”他摸了摸两人的头，“监护人的问题，高专应该应该可以解决吧？”

“……倒也不是很困难。要现在回高专吗？”

“孩子们总要吃饭的，把我放在万叶家那里就好了。”

眼前的大哥哥是好人。

他带她们来的家里很温馨，满是生活的气息，比起先前的笼子，简直就是天堂。他给她们临时买了合身的衣服，让她们洗了澡，还做了饭。

是热腾腾的拉面。

菜菜子比美美子要放得开得多，狼吞虎咽地吃着拉面。因为手还带着伤，疼到拿不起筷子，就两手拖着碗，将拉面吸进口中。相比之下，美美子更安静一些，虽然也学着姐姐那样吃下面条，但动作幅度却小了很多。

美美子借升腾的雾气，小心翼翼地看向夏油杰，却被他发现，吓得碗里的汤差点洒出来。

“是拉面太烫了吗？”他放下手里的书问。

“不是，”她头摇得像拨浪鼓，“因为太好吃了……谢谢，夏油大人。”

夏油杰失笑道：“叫哥哥就好了，不用那么毕恭毕敬的。”

“之后带你们去我所在的学校，去见一个人。”

菜菜子问：“是什么人？哥哥认识的人吗？”

“嗯，”他眼神在灯光下格外温柔，“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应该带你们见见她。”

“万叶。”

“杰？”风间万叶的视线移向他牵着的两个小孩，“她们是……”

“今天去指定任务的村庄内的两个孩子，”夏油杰回答，“因为是咒术师，所以遭到了非人的虐待。”

菜菜子先带头说道：“姐姐好，我是枷场菜菜子。”

“我是枷场美美子……”

她笑起来，来到她们面前。

“你们好，我名风间万叶，”她轻声低语，“以前受到了很多委屈吧？”

“到了这里，我希望你们的生活可以好起来。”

菜菜子拉住哭泣的美美子，吸了吸鼻头，说道：“嗯……姐姐也要好好的。”

虽然不知道面前的人为什么和她们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但是……她也由衷地希望姐姐要幸福。

“……好，我会的。”

“两位，先去地牢外稍候吧。我还要和姐姐谈一些私事。”

支走两个小孩子后，夏油杰将手插进衣兜，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出了什么事？杰。”风间万叶耐心地等待着。

“我……”他垂下眼帘，“我们所做的一切，咒术师的责任……都是有意义的吗？”

“杰，人是自由的。”

她毫不犹疑地回答，好似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从产生「你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弱者」的想法开始，你就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吗？”

“人类是一种会作茧自缚的生物。”

风间万叶转身靠在栏杆上，抬头望着顶上的灯光。光将她的双眼照得明亮如白昼。

“你有多久没有和非术师聊过天了呢？又是如何看待所谓「与生俱来的使命」的？”

“……我不知道，”夏油杰与她背靠着背，坐在地上，“理子的死……你和灰原的重伤，逐渐让我觉得，咒术师的死亡都是没有意义的。”

“说是没有意义，其实是认为，咒术师不该为人类而死吧？毕竟归根结底，是人类产生了伤害咒术师的咒灵，对吗？”

“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恶毒？”

“人之常情罢了，”风间万叶抓住胸前摇晃的无忧花项链，“不管是从历史，还是从我们的亲身经历来看，只要人类存在，咒灵就会源源不断的产生，而咒术师的死亡永无止境，俨然是一个无底洞。”

“但是，我想你想要得到的回答不是这个，”她问，“你想到了什么，才会认为自己到了恶毒的地步？”

“我……”夏油杰攥紧衣服，最终还是选择说出难以启齿的想法，“我想过，杀死所有的非术师。”

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他选择接受接下来一切可能会遭受的指责。他在与九十九由基的谈话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没什么可辩解的。这份丑恶，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至少骂醒我吧。

“原来是这个啊。”

“……唉？”夏油杰微愣。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呢，”风间万叶笑道，“是不是很惊讶？”

夏油杰满是疑惑地问：“……为什么呢？万叶，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她笑颜如花：“连咒灵都有在乎的人，我怎么可能会不在乎任何事呢？我也曾经为这些想法而唾弃自己，但最终发现，不过是我那些强加给自己的道德感在作祟罢了。”

风间万叶正色道：“杰，这世上除了咒术师以外，还有诅咒师，对吧？他们遵循自己内心的恶意，用术式在世间为所欲为，并没有履行所谓的「术师的使命」。”

“我这样说，并不是在否定你所认为的意义，只是在告诉你，没有人生来是为了别人而活的。不是道德困住了你，而是你将自己裹挟了。”

“就和悟说的一样啊，杰。咒术的存在，本就是不需要被附加任何理由的。”

“……”夏油杰的手触碰到身后人的衣袖，再抓住她温暖而小巧的手。因为长期握刀，她的虎口处有很深的茧子，但那并不是瑕疵，而是多年来努力的证明。

女孩反握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修长的手指，轻柔地像羽毛一样划过皮肤，让人心痒。

“谢谢你，万叶，”他想，他从未如此满足过。

“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