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8、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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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晚倒不觉裴时行忤逆。

坏就坏在她原就存了试探之心,这下果真自裴时行的一怒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不由暗叹麻烦。

万望裴大人的心境不过是男子对与他燕好过的女子所生的莫名占有欲。

须知世间男子大多自命狂妄,一旦女子同他有过什么牵扯,他便口上叫嚣要大包大揽接管那人的一切事体,言中极力凸显自己的重情有义、敢作敢当。

只因肌肤之亲,便将女子视作自己的私有物一般。

哪怕这事本就你情我愿,两相得乐。

更何况,她为君他为臣,为君者不过在紧要时刻用他一下而已。

不消他将自己摆到高位,好似俯身欣赏把玩过一个物件,虚伪又自大地将自己的“把玩”称作冒犯,视作亵渎。

将自己视作有能力去冒犯、亵渎这些物件的强者。

而后再施舍些虚伪的关心。

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赞颂。

赞自己有所担当,差一点就要将自己感动。

将自己颂为比女子高一等的人物,说着体贴女子的话,实则字里行间都在剥夺她们、削弱她们。

可元承晚此刻倒希望,裴时行便是这般自大男子。

如今的日子是她煞费苦心求来的平静,她过的惬意,无意探究裴时行的真意,更无意去参悟情爱一事。

所以任裴时行又重整旗鼓,继续名扬于市井朝野,长公主也不闻不问,不再容许他占据自己的分毫注意。

到这月逢十,皇后诏长公主入宫。

暑气萌动,庭中蝉鸣嘲哳,听雨遣了人持竿粘蝉,却驱不尽午间倦意。

元承晚人也有些惫懒,春晓花鸟绢素座屏后放了冰鉴,正丝丝送着凉气,她斜倚在云团缂丝引枕上昏昏欲睡。

听使者于屏风后传了皇后旨意,她也并不惊讶。

这几日她未曾入宫,皇嫂想必仍是牵挂前次的意外,要亲眼见她才能定心。

谢韫午后难得无事,安坐殿中等候,见元承晚到,笑微微迎她入座。

长公主肌肤娇嫩,不过在日头下走了几步便面色生红。

此时谢韫望去,只觉她脸生芙蓉,颜如渥丹。

娇美若此,即使无尊位加身,想必世间男子也会趋之若骛。

皇后亲自斟了梅水递过,又歉然道:“酷暑苦人,累你今日入宫一趟,狸狸莫怪皇嫂。”

她口气促狭,打趣道:“实在是陛下昨夜梦到他的皇妹,晨起便叮嘱我要诏你入宫亲眼看看才好。”

果如她所想。

元承晚回道:“我并无事,劳皇兄皇嫂挂念。”

“哪来这么生分的话,”谢韫摇头轻笑,又询道:“盈袖待会儿便来,狸狸不若歇息片刻,让盈袖帮你也请次脉,我也好向陛下交差。”

元承晚自是无甚异议。

太医署每日请脉的时刻分毫不差,辛盈袖果真于半刻后求见。

待她先为谢韫听完脉象,又细心嘱咐过后,长公主便将绛纱帔帛挽至臂上,露出一截凝脂雪腕由辛医正诊脉。

许是苦夏,辛盈袖甫一见便觉长公主似比前时伶仃些许。

此刻素手支颐,头上半翻髻松松落下几缕碎发,更显美人情态慵懒。

她一瞬恍神,复又沉心诊脉。

元承晚随口问道:“青霁和阿昀近来可好?本宫许久未见两个孩子到跟前了。”

崔昀与崔青霁正是辛盈袖同崔恪的一对双生子,刚满三岁。

兄长是个小古板,从模样到性子都同崔恪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是以元承晚私心里其实更偏爱肖母的妹妹,极活泼娇俏的一个小姑娘。

辛盈袖也顺势讲起儿女趣事:“多谢殿下关心,两个孩子身子倒好。只是开过春来,习过三百千破蒙,族学里开始教习《论语》,阿霁性子坐不住,前日竟逃课去河边玩。

“她阿耶又怒又后怕,责问了她几句,又敲了手板心。”

“待再问她还去不去河边,还逃不逃学时,这丫头竟梗着脖子背了句‘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她说,”辛盈袖笑叹,“自己的父亲尚在,所以应当看她的志向,她志在游历山河,已然十分伟大。”

“至于她逃学玩水,这算是她的行,需得等父亲不在了才能看。”

辛医正眉间罕见地有些无奈:“这话一出,将她阿耶气得话都说不出,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被打了手板,却敢理直气壮地反驳崔恪,还说要等他死后才能观她的行。

三女一时忍不住齐齐失笑。

谁能料到素来威名在外,断狱明允言辞锋锐的崔少卿,竟也有被家中小女气到话都说不出的一天。

看来儿女债儿女债,当真是一笔债了。

元承晚心中更怜爱崔青霁这鬼精灵的小丫头了。

谢韫目中也蕴着笑意,欲要同辛盈袖说些什么。

却在下一瞬抬眸时见她敛了笑意,变换神色。

谢韫当即提了心追问:“盈袖为何蹙眉,可是狸狸身子有何异样?”

元承晚也将视线落到她面上,神色安闲,倒是并无多少慌张。

两位贵人都在等着她的答复。

辛盈袖咬唇挣扎片刻,终于望向谢韫:“殿下可否屏退众人,臣有些私事想讲。”

谢韫会意,允了她。

待目送着众侍人合门离去,辛盈袖终于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脉象圆滑,三指之下皆跳如滚珠,当是怀喜之相。”

“如今看来,孕相约两月。”

她抿了抿唇,下了定论。

殿中一时寂静。

元承晚只觉脑中被怀喜二字击的一片空白。

她事后喝过汤药,当日也由禁中经验丰富的嬷嬷按揉腰腹,将其尽数流出。

这明明是历代宫闱里头最稳妥私密的法子,怎的在她身上就失却效用?

她一时生疑,自己是否当真怀妊。

抑或者说,是否男女间只那一件事才能使女子怀妊?

三人一时无话,辛盈袖察言观色,知自己此刻不便居留,识趣告退。

谢韫自方才便没展过眉。

竟有这一日,医官在千秋殿中道出“怀喜”二字,她却不觉欢喜。

“狸狸,此事……你可有取舍,预备如何处置?”

元承晚适才披红的面已是煞白,恍若一尊剔透脆弱的玉雕,无知无应。

她难得陷入这般窘境,心中千头百绪如丝线密密麻麻绕上周身。

谢韫静待几息。

终于听她道:“不瞒皇嫂,我心中已有定夺。”

长公主目光已然恢复清明锐利:“狸狸斗胆,还请皇嫂暂且为我隐匿此事,容我向皇兄亲自禀明。”

谢韫目光怜惜,自是应承。

她探手覆到元承晚手上,声线亦在一片温暖中愈发柔软:

“狸狸莫怕,皇嫂晓得厉害。只是——”

温婉的皇后通身沉寂,恰如菡萏含露犹泣,纤肩亦难撑重重宫袍。

“若你想留这孩子,定要好好安养。”

元承晚闻言下意识抚了抚小腹。

乍听此言,她心头亦是不好受。

皇兄与皇嫂鹣鲽情深,却始终于子嗣一事上无缘。

这五年间,皇嫂小产过两次,她至今难忘兄嫂二人彼时黯然悲痛的面色。

元承晚轻轻回握谢韫柔软温热的手:“多谢皇嫂提醒。我幼时听闻,儿女皆是缘分,应时便至。皇嫂不妨宽心,不必忧怀。”

谢韫含悲忍悒,只微微笑了笑。

今日情状已不适合清心闲谈,元承晚很快便告退,准备打道回府。

待鸾车行至丹凤门外,却遇到方才先走一步的辛盈袖。

她应是在暑热中等候多时,光洁的额上汗意点点。

元承晚见是她来,眼底漫出宛然笑意。

辛盈袖亦是眉眼清莹含笑。

鸾车在原处稍停片刻,鞍前骈立的两马于烈阳下轻轻甩尾,不耐地咴声打着响鼻。

车内的辛盈袖并不闲言,只低语道:“殿下目前胎相安稳,腹中胎儿情状甚好,不必多虑;只是——

“若要做旁的决定,如今已两月,不能再拖。”

话毕,她又自医箱取出纸墨,低头写下几张方子。

待墨干后折了两折,交予元承晚,目色诚挚道:“此二者皆是太医署中历代流传的良方,是最温和不过的法子,殿下尽可安心取用。”

元承晚接过药方,依言垂眸。

待又一次意识到此为何物时,仍觉反应不不过来。

她虽强自镇静,但实则自方才起,头脑心神便确然被“怀妊”二字摄住。

此刻细望一眼,只见两份方子分别于背面做了标记。

一份是圈,另一份圈中多了一个墨点。

“妇人怀妊,本就是难关险境,留或不留皆有风险。”

“臣只望殿下凤体康安。”

辛盈袖言语恳切,以医者身份、亦以友人身份将孕况仔细告知,随即便径自离去。

元承晚撩起车帘,透过刺目日光恍惚望着她细弱肩膀挎着医箱疾行而去。

身上的绛紫官服被风鼓满衣袖。

垂眸再望手里的两张药方,这时倒是当真忍不住失笑。

她安慰皇嫂的“儿女缘分论”未必发乎本心,只是——

适才尚在感叹崔恪的儿女债,怎的这么快就轮到她。

孩儿莫非当真是债?

这个孩子——

元承晚探手到腹部,仍是觉得怪异,这里头怎会有个孩子。

当时便沐浴了,药也喝了,摁也摁了,竟还是没防住?

她不知是不是该骂裴时行。

可她就是想骂:“这个贱人!祸种!”

乱麻一般的心绪并未因这一声叱骂疏解些许。

长公主目色深思,手上无意识地抚过纸头记号。

葱白指尖停留在那个圈上,反复摩挲。

若留下,想必可以令上京的许多高门男子就此却步,不再纠缠。

且日后再向皇兄推辞,说她经前次一事对男子有了阴影,看在有孩子的份上,皇兄也不会再逼她。

毕竟孩子已经有了,还要驸马做什么呢?

这听起来倒像个一劳永逸的主意。

只是她对成为一个母亲全无准备。

若真要留,这就是一条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日后唤她一声母亲,亦有资格得到来自母亲的疼爱。

可元承晚不确定自己给不给得出这份爱。

若不留——

那就当这孩子在她腹中短暂停留,她知晓它的存在亦不过片刻,同它本就没什么情分。

它满打满算不过存在两月,有没有神智都还两说呢。

她却是实打实在世上活了十九年。

自然要先顾她自己。

然而,纵然两方利弊都被明白列出,元承晚还是觉得难以决断。

她再次皱着眉试探地抚上小腹,不因厌烦,只是心下奇妙又怪异。

这儿怎会有个孩子?

裴时行正在台中理事,却忽觉双耳一阵热过一阵。

他长到二十三岁,只因一人体会过这番滋味,自然心中明了。

可他最近安分至极,却不知长公主今日发作所为何事。

还不到下值的时辰,眼下公务繁重,他忍着双耳热意继续伏案,眼读手写,频频蘸墨。

但此次的叱骂似乎格外长久。

裴时行于理事间隙抬头望一眼漏刻。

整一个时辰了。

他笔尖顿了顿。

心底忽然奇异地冒出个声音,驱使着他要尽快赶去长公主府一趟。

素来端方清冷的男子深觉自己这段时日已是反常至极。

此刻又冒出这般诡怪的念头,裴时行蹙眉暗斥自己荒唐。

可是——

去一趟又何妨呢?

自是无妨的。

他下一刻便极其轻易地放弃挣扎,决定顺从内心。

然后打心底里生出些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愉悦来。

接下来一个半时辰,御史台中众官员望着这年轻的御史效率大增,走笔成文,不多时便将小山堆似的公文书函批阅殆尽。

而后利落搁笔,卡在下值宫钟敲响第一声时挥袂而去。

台中一瞬安静,鸦雀无声。

而后众同僚不禁纷纷感叹,当真是后浪推前浪,年轻人之精强力壮如何是他们这些衰朽所能比的。

裴时行不知同僚所思,几步走下御史台踏跺,心头焦躁却是一阵更甚一阵。

他素来不信神鬼,却也无从解释自己今日的异常。

仿佛是自起了那个念头,他便再也静不下心。

出宫门时,前所未有的惶急一下下敲击着心口。

好似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裴时行顾不得更多,飞马赶至兴化坊,堪堪用了一盏茶时间。

待拴好缰绳,恰见听云听雨二人自府中步出。

说来惭愧,这段时日以来,裴时行已将长公主府的兵员人马熟识于心。

便是当下问他,照料那匹最喜食频婆果的大宛马追云的马仆,便是那位阔额方颏的老丈,他素日里最爱吃的是什么?

裴时行也能不假思索,接口答出。

无他,只因这两月多来,他亲眼见着那老丈往李家羊汤铺买了不下三十次的羊汤饼。

是以他此刻也能轻松辨认,这二女正是元承晚的心腹侍女。

这般得力的女官素日掌管着府中许多事体,十分繁忙,极少同时出府。

裴时行更加笃定长公主这头出了什么意外。

且这意外很有可能与他关联。

他当机立断随行在后,眼见着二女取戴幂篱,绕行至乐业坊,穿行过喧阗的街市巷曲,又遮掩面目入了城西永宁坊一家门面广阔的药堂。

裴时行素来行事谨慎,待行至道旁门桥便在附近一处吆喝黄糕麋的摊前驻足。

而后借着堆叠的楠竹笼屉,自侧畔细细端详堂中伙计,看他手中秤取的药材。

裴时行少时有段日子对医道颇感兴趣。

自己在书楼翻过几本医书,而后甚至跟着府医辨过药材、熬煮过汤药。

如今时隔多年,虽泰半难溯,但也能自记忆深处隐约唤起些许。

待二女走后,他若无其事步入药堂。

堂内小伙计眼瞧着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凑上前来。

又见他形容懊恼,语气焦急:

“小哥劳驾,我家中人急需这副方子,可来时路上不慎将药方遗失,现下只记得其中几味。

“小哥可否容在下叙述一番这几味药,若知是哪副方子便帮着再开一帖,不知便算!”

对面的小伙计形貌青嫩,听闻此言,有些为难。

裴时行将言辞声色都扮的精湛过人,又恳切道:

“某家中着急,实在不甘心白跑一趟,若就这般空手回去,便是某自己也不能原谅。

“且不论能不能成,小哥先容某一说,若对症便知是一张方了!”

这男人容貌清隽,气质轩昂,面上焦灼做不得假。

望上去似乎当真是家人有疾,他正为之殚精悔怨。

小伙计终究禁不住心软,皱着眉允了他。

裴时行拱手道谢,而后凭着方才的好眼力,依次将认出的几味药材一一叙明:“川芎钱半,酒菟丝两钱,川贝一钱,老姜三片……”

他话声渐渐缓下来,且有意按照小伙计前番取药的顺序依次道明,助他回忆。

裴时行始终观察着小伙计神色。

不过片刻。

果然见这小伙计面上惊喜又了然,随口道:“你与前位客人是同一张方嘛!”

他终究是稚嫩了些,话毕啧声捶了下头,似是极为懊恼自己的嘴快。

“竟是如此。”裴时行面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色。

他心下落定,似无意却又试探道:“那位夫人倒是与我家人同症。”

索性话已出口,又听这男子说的对症,乃是为自家夫人取用。小伙计自觉帮了人,心下得意,也愿意同他起心闲谈。

“是啊。这方子极好,听说禁中贵人都用呢!这是你家夫人有喜了吧?”

裴时行脸上笑容愈发温煦,语气莫测:

“是啊,我夫人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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