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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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太傅

◎十多年的储君之苦,难道还比不得这橘子吗。◎

“老师, 孤犯错了。”

太傅府,一袭玄色常服的太子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方火堆前,呛人的熏烟飘在他面前, 他却平静地等着, 丝毫没有皱眉, 熏烟后面, 隐约见一仙风道骨的老头——正是当朝太傅,昔日的太子之师, 王恭仲。

此刻, 一把岁数的王太傅正在亲自动手烤橘子。

“什么, 快要饿过了?饿过头就不好、不好了。”火堆噼里啪啦地响, 年逾古稀的王太傅不太能听清,他连忙招招手, 叫太子过来的同时颤颤巍巍地从手里的长签上拔下一个烤橘子递给他, “好孩子, 快吃吧。”

太子:“……”

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师, 他心中苦涩, 知道从对方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威仪了。

“好。”

太子恭顺地双手捧过那烤的黢黑软烂的黄橘, 刚接过的瞬间, 就被滚烫的温度灼得手心发疼, 但他依旧咬着牙没有放手。

紧接着他抬眸担忧地看过去, 发现自己老师也扒拉了一颗烤橘子吃, 一点儿都没觉得烫似的,就那样徒手剥着皮。

王太傅一边剥橘子一边自言自语道:“年纪上来了,很多东西都咬不动了, 就这烤橘子方便吃。”

太子捧着橘子, 手心也被橘子皮染得黢黑, 他看着没剩多少牙的老师在那里自说自话,对方人老了,说话也变得不是很利索,嘟囔时给人感觉就像是这手心烤软的橘子。

“老师,孤那日叫人送来的鲈鱼肉白如雪、嫩滑肥美,您也能咬得下,可还喜欢?”太子问了这么一句,随即剥开手里的橘子给对方递了过去,“若您尝着味美,孤每月都叫人送些鲈鱼过来。”

王太傅点头:“是啊,那鱼活蹦乱跳的,好养活。”

太子:“……”

他知道自己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养花种草,但只要是活物到了老师手里就活不过七天。

所谓——养什么就死什么。

“那鲈鱼是用来吃的,不能养。”太子声音高了些,唯恐对方又听岔了,“老师您也知道,养不活的。”

“胡说!养得活。”王太傅推开他的手,示意他,“这颗橘子烤得最好,给你吃。”

太子无奈,只能取了一瓣橘肉自己吃,刚一入口,一股辛而苦的滋味就充盈了口舌,想来喜行不行于色的他险些没维持住表情,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

“苦。”

他想也没想就要放下那橘子。

“十多年的储君之苦,难道还比不得这橘子吗。”白胡子太傅往他那边偏了偏,抬手在他手腕处一点,“国祚强盛明煕时,身处东宫远比坐在龙椅上更熬煎,太子,要拿得下民心、衡得住百官、稳得住天子、吃得下困苦、担得住厚德方能受得云开见月明。”

“在东宫十多年了,学生心力也渐不如从前,手底下的人又都是一群随风倒舵的墙头草,这么多年贪欲渐长,成天给孤闯祸。”太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握住橘子,有些可怜地看向自己老师,“是学生愚钝,着了别人的道,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老师,求老师能点拨一二。”

“而今恒亲王也登台了,文武百官都在审时度势,你若能拿得出太子的本事,自然能招揽有识之士。”王恭仲拿起手旁的平口铜铲,浇了一捧细土熄灭了火堆,“遇了事先莫要急着解决,也要记得挫一挫他的威风。”

“学生也曾想过,但奈何落了败,反被他抓住了把柄。”太子手心一紧,握住拳头放在膝上,“但那吏部的事儿实在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再查,会出事的。”

王恭仲拿出帕子擦了擦枯枝似的手指:“不是不能查,是不能让恒亲王查。”

太子沉思片刻,抱拳:“学生受教了。”

王恭仲一抬手,太子便很有眼色地上前搀扶他。

这位太傅欣慰地扶着白须,说道:“这桩案子,别落在瑞京尹府手里,就还有回转的余地。当然,不只是这件事,若以后恒亲王还把控这瑞京府尹,就能一直找你不痛快,那只圆了这一件事,也于事无补。”

“学生晓得。”太子陪他一起缓缓走着,又聊道,“可父皇那般偏袒他,寻常小错是伤不到他根基的。”

王恭仲拍拍他手背:“身为皇儿,除了悖逆谋反,就只有涉及盐铁军器之事时,才能叫陛下提防他了。”

太子低头,心中已然有了考量。

两人伴着走了一段路,突然见一小厮慌张而来。

“太傅大人!鱼全翻肚皮了。”那小厮一指前面的鱼塘,“正是之前的那几条鲈鱼。”

太子:“……”

就知道是养不活的。

“我的乖乖们,怎么死了!”老太傅悲痛拊掌,路都走不稳的他,话音未落,就早已经往前蹿了几步远,“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太子几乎是被太傅的一阵劲气往前拖了好几步,他连忙跟上,却看到自家老师甚至不需要自己搀扶,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

“死了的鲈鱼口感会差些,早知养不活,不如当初便直接煮了吃。”太子随他站在岸边,也惋惜道,“老师您养花、养草、养猫、养虫……哪一样都养不活,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

老太傅的心好似瓷捏的,这方面的话万万听不得,眼下被太子直接挑明说出来,气得他当即抡起岸边的枝杈抽了对方几下:“胡说,胡说,气煞老夫了!”

太子揣着手,边笑边由着他臭揍:“学生句句属实。”

“你你你……”老太傅指着他,头顶都要冒火了。

不远处还植着一片竹子,太子一边放松地笑着,一边朝那片竹林的方向去躲。

只有在老太傅面前,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才能多些柔和味道,也难得地露出点儿小辈的嬉耍劲儿。

“还敢躲?”

哪怕老胳膊老腿,固执的老太傅也要强行追着他臭揍一通。

当然,太子不可能真的让老太傅来追,他更怕气到自己老师,于是主动服软,让老太傅几步便追了上来。

老太傅沾沾自喜地抓住了人:“莫欺人老,老夫追上你也绰绰有余。”

太子殿下被拎住了袖子,于是懒倦地打了个哈欠,往池子那边瞧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池子里的水又高了几尺。”

“大言不惭,输了却要说是自己放水。”太傅哼声,“别不服气。”

太子只是看着他笑:“老师鹤发松姿,学生输得心服口服。”

日光泄竹隙,他站在这明暗的竹林里,几日的愁闷都被扫荡一空。

同一时间,这日光也照到了宫里的琉璃瓦上。

“再说一遍!谁死了?”有点儿耳背的老皇帝声音霎时高了不少,方才有点散漫的目光立刻如炬一般,“案子还没查出个结果,这刘玟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在牢狱中了?”

“父皇,死者并非刘文仲。”白景辰知道自己父皇耳朵不太好使,但没想到居然能完全听岔,于是他重新说了一遍,“夜里天牢炬火晦暗,刺杀之人趁乱放了一把火,试图用调虎离山之计杀害吏部尚书刘玟仲,谁知竟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皇帝放心地坐了下来,同时一眯眼睛,追问道:“你怎知刺客要杀的是刘玟仲?”

白景辰心平气和地解释:“因为那被误杀之人,长相与刘玟仲颇为相似,所以儿臣斗胆如此猜测。”

“原来如此。”皇帝呵呵笑了一声,又道,“只要刘玟仲没死就行。”

“父皇。”白景辰利落地上前一掀袍角,跪地请命,“经此错杀一事,儿臣心知自身才疏智浅,单凭瑞京尹府无法彻查此案,恳请父皇派大理寺协理共审此案。”

皇帝想了想,应了下来:“也倒是,刘玟仲好歹是我朝重臣,犯了如此过错,又被人追着灭口,是得好好查查。是朕为难你了——今后就叫大理寺一起审吧,吾儿切莫累坏了身子。”

“谢父皇。”

白景辰行礼的同时将桃花目一敛,纤密的睫尾在眼下打出一小片影子,叫人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出宫后。

夏天日头正盛,步安良跟在他身边,不解道:“王爷,明明是我们刻意弄了个假的吏部尚书让他们上当咬钩,方才为何要那般禀告陛下呢?”

“在父皇面前玩心眼,只会引来猜忌。”白景辰抬手遮了遮太阳,晒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笑道,“如果实话实说了,倒像是我们刻意防着太子,父皇既喜欢看我们俩兄弟斗一斗,但又不喜欢让我们斗得太厉害。所以哪怕要拉吏部尚书下台,也得把握好分寸,别在明面上把‘党派之争’大字摆出来,惹恼了父皇。”

步安良点头:“不过这次我们也算有所收获,只是放出了一个唬人的架势,就试探出了太子那边的态度,他们果然急了,只能走个下策去杀人灭口。”

“六部尚书手底下多多少少沾点儿事儿,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不直接提到台面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偏偏刘玟仲是个自己给自己刨坑的蠢货……”白景辰思索一二,又道,“本王总觉得这事儿爆发得很蹊跷,像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步安良压低声音:“那王爷觉得是敌是友?”

白景辰停下脚步,反问:“你觉得呢?”

“依照目前的形势看——是友。”步安良沉声,“六部之中,吏部是最能捞得上好处的,他们吏部站边太子,而吏部尚书刘玟仲又是明面上支持太子的人,把他拉下马,对我们很是有利。”

“刘文仲是明面上自持太子的人,所以这个案子让我们来办不甚妥帖,尤其是目前太子坐不住叫人出手之后,越接近真相,这个结果越不能由我们说出口。”白景辰说道,“叫大理寺来插手,不过是做个公允的见证,凡是不便由我们张口的,就推给他们去说。”

“可是王爷……”步安良边想边开口,结果恒亲王一个眼神瞧过来,他的下半句话马上就忘了。

白景辰:“……”

到底要说什么。

步安良坦率:“属下脑子不好,真忘了。”

“你还真别说,本王也记得有件事要同你讲。”白景辰思索片刻,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也偏偏想不起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可能是巧合。”

步安良感同身受地一点头:“想不起来的感觉真是太磨人了,属下这心里一难受,做事儿都静不下心来。”

白景辰被他这样一说,也憋闷不已。

直到——

入了夜,白景辰去合至殿看望表妹时,看到了对方桌上的枇杷。

“三潭枇杷。”之前记不起来的事情瞬间在脑海中蹦了出来,白景辰脚步一顿,连忙转身又要往外走。

正着等人的温宛意:“表哥怎么突然要走了?”

走了一半的白景辰又回来摸了摸她脑袋:“表哥得出去一趟,表妹今夜莫等了。”

“今夜像是要落雨。”温宛意抓住他作乱的手,叮嘱道,“那表哥记得带伞。”

第52章 灭迹

◎王爷等着雨停吧,在下可要先走了◎

“聂郎。”

伞面缓缓抬起, 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来人正是昔日寿坤宫的绾春。

天色渐晚了,吏部员外郎聂士源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直到对方报了名字, 他才有些意外地停下来看她:“绾春, 你怎么出宫了?”

“我已经到了二十五岁, 可以永远离开那里了,所以我如约来见你了, 聂郎。”

提到高兴事儿, 绾春显得有些略微激动, 她泪眼盈盈地上前一步, 本想同他热络地闲聊,却没想到对方拘谨地退了半步, 目光里全是陌生和防备。

“聂郎?”绾春惊诧一瞬, 愣住了。

“深夜你我在此闲叙恐怕会遭人口舌。”聂士源侧身, 让了半步, “烦请绾春妹妹先随我进府。”

绾春只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她暂且放下心头疑虑, 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府邸虽不算大, 但也比当年的柴屋强了不少, 我还记得那时候聂郎说, 他日功成名就, 娶我……”绾春一边四下瞧着风景,一边笑着说,“一屋、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人间幸事。”

“夜路不好走, 绾春妹妹来时辛苦了。”聂士源帮她收好伞, 却始终没有靠近她。

“多年未见, 聂郎你清瘦了。”绾春殷切地注视着他,随后又苦笑了一声,“也与我生分了。”

聂士源转过身,没有回答她。

“那……聂郎,你我当年的约定还作数吗。”绾春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你说等我出宫后,会娶我的。”

“那时年少不知事,妄言承诺险些耽误了绾春妹妹,好在妹妹也及时入了宫,没有把当初的诺言记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承诺也该随年岁淡忘了。”聂士源斟了杯热茶,淡漠地递给她,“绾春妹妹勿怪。”

宛若晴天霹雳,绾春接过那杯茶,指尖碰到了滚烫的茶盏却毫无知觉,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聂郎我记得,没有忘,这不是口头承诺,你我之间是指腹婚,彼此爹娘都知道的。”

聂士源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可是这么多年了,考妣已丧,这件事还有什么提起的必要吗。”

“聂郎是在嫌弃我年岁大吗。”绾春眼中的失落一晃而过,她听出了他的主动疏离,但也没有要胡搅蛮缠的意思,“若情谊回不到当年,你我就此别过便是。”

聂士源安静地对她行了个揖礼,长久地低着头,不敢看她。

“今日出宫后径直来寻你,还尚未归家拜见父母呢。”绾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脆弱的笑意,她放下茶盏,起身便要走了,临行前,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聂郎心向官场,志存高远,但也要注意些身子,清瘦至此是万万使不得的。”

“年年俸禄一百六十两,但我欲两袖盈清风,一心向万民,哪怕余钱无多,也全施了没钱念书的书生。”聂士源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出身微末,官途多舛,无法广济天下寒士。”

绾春低下头笑了笑:“是啊,那时候聂郎为了广读诗书,常常饿着肚子买书,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

聂士源帮她撑开伞,递给了她:“那时也有官人出钱助我考取功名,如今我学成,也该将此善举薪火相传。”

“不是什么别的官人,是皇后娘娘。”绾春接过伞,看着他凉薄的眼睛,“我入宫后有幸被嬷嬷选进寿坤宫伺候,娘娘偶然知晓了你我之事,所以赐我钱财,让我来供你读书考官。”

“当年的善人竟是皇后娘娘!”聂士源大惊,看向绾春的目光里多了很多别的意味,“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一日万机啊,她怎会听你我之事?”

绾春轻声道:“皇后娘娘心善仁慈,待手下人也很大方,聂郎,年初我给你写信时稍来的那盒启喜丸便是娘娘赏给我的。据说啊,还是梁域那边进贡的呢,整个后宫只有娘娘才有。”

“朝廷只此一份,为何娘娘会给你?”聂士源有些不解,“宫里那么多的贵人,真的能轮到你头上吗。”

“我说了,是娘娘大方。”绾春不满他对皇后说这种怀疑的话,连忙反驳道,“娘娘随手一赏就是我们几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不知宫廷豪奢,不信寿坤宫的广施仁心,怎可妄自揣度娘娘?”

“可你已经不在宫中了,不过是俗世清贫人,归根结底还是要回来过这种苦日子的,绾春妹妹,莫要让宫里的那些年改变了你。”聂士源语重心长地劝她,“忘了宫里的事情吧,你还要找个寻常男子嫁了,若是还一直想着宫里的那种开销,日子还怎么过?”

绾春被他一番话说的意扰心烦,索性转过身,不是很想理他了:“违背诺言的人是你,在这里说教的人也是你,聂郎,你花我寄回的钱财时,怎不这样说我?”

这一次,轮到聂士源沉默了。

“也罢。”绾春不愿再多说,撑伞离开,“我先归家,日后再提别的。”

“且慢。”聂士源叫她留步,随即回屋取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她,“这便是你说的启喜丸,里面仅有两颗,那段时日她吃了一颗,便不愿再多吃了,此物既然贵重,你且带走吧。”

绾春一愣:“她?她是谁?”

聂士源有些懊悔地转头往旁边的石制方桌旁瞧了一眼,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上面,又沿着桌面雕刻的棋盘纹路流过,最终顺着尖锐的桌角成股流了下来,他随即回过神,按了按干燥掌心,小声回她:“她是我才过门的夫人。”

“你竟已娶妻!”极致诧异中,绾春手一松,装着启喜丸的盒子落到了地上,她眼眶霎时红了,整个人颤栗着站在雨中,“那我是什么?这些年你心安理得地用我寄回来的钱财,与我信件来往时,可曾觉得辜负?”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聂士源站着任由她数落,“我确实也等你多年,但……她来了,我们于年前成婚,在此之后,我并未收过你寄来的金银。”

“不,你骗人,你收了。”绾春质疑他,“是你写信说缺银两,我才将全部身家都寄给了你!出宫时,我只带了近两月得来的银两,之前的所有都没有了。”

聂士源只觉得她在凭空污蔑:“我当真未收。”

绾春一指地上摔落的启喜丸盒子,愤怒道:“那这是什么,这启喜丸怎么到你手上的?她为什么又吃了?”

聂士源解释:“那是因为她有了身孕,需要补身子,我才……”

“聂士源,你有何颜面和我解释啊?”绾春恼火地站在他面前,质问道,“你怎么补把她喊出来,让我们也见一见?一个人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胆量,我也问问她,用我的钱财和赏赐用的可还安心?”

“别说了!”

聂士源拔高声音怒骂一句,直接把对方给喊愣神了。

绾春两行泪瞬间流了下来:“你竟然对我疾言厉色。”

“她已撒手人寰。”聂士源低头怔怔地看着地面,失魂落魄道,“吏部尚书刘玟仲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竟未想到他居然是个色胆包天的小人,那日宴请之后,她就被对方掠走,再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啊?”绾春流了一半的泪突然停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原来那被人夺妻之人,竟是你?”

聂士源也落下了泪来,他抬袖抹泪,不甘道:“是报应啊,怪我负你,苍天才收走了她。”

绾春怒不可遏:“她不是有孕在身吗,那刘玟仲还抢?”

聂士源痛苦至极,抬手砸在了院里摆的石桌上面:“他是畜生,畜生啊!”

“事已至此,节哀便是。”绾春站在院落中,看着岿然不动的石桌,声音平静道,“你既已负心,日后便将之前的银钱归还于我,我们之间的恩情与亏欠自此也便分明了。”

“钱财回不来了……”聂士源手指被方才那一砸弄得通红,他吃痛地收回手,解释道,“我夫人被那畜生抢去时,我拿所有钱财去赎她回家,但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你今时还不上,那日后慢慢相还也不是不行。”绾春也不是拎不清的性子,她想了想,松口道,“念在你我多年情分上,之前那些年的东西和钱我可以不计较,但——你需要把娶妻之后我寄给你的八十余两都还上。”

聂士源却道:“你我的情分难道是这八十余两就能结清的吗?区区八十余两,你竟如此苦苦相逼。”

“你为了她,可以豁出全部身家去赎,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苦苦相逼’啊,我哪里逼迫过你,这本该就是我的东西!”绾春失望透顶地看向他,“聂士源,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聂士源摇头:“绾春,是你变了。”

“是,是我之前眼睛瞎了,今日一见,才知晓自己确实得了眼疾。”绾春指着他,气得眼含泪光,“就当我错信了人,好,我走,钱你不必还了!我回去便将事情都告知父亲,让他也看看你是什么德性!”

“你父亲——”聂士源欲言又止。

绾春心一沉,遂问:“我父亲如何?”

聂士源:“也不在了。”

绾春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发着抖,聂士源连忙上前扶她。

“滚开!”绾春用力推开他。

“绾春,你冷静些。”脚下有些滑,聂士源身形有些稳不住,但还是继续上前想要握住她。

“我不要听你说了!你走开!”

绾春崩溃至极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一推。

雨天路滑,聂士源没有借力的地方,这一推,还真朝后摔了去……只听一声硬实的撞击声过后,紧接着又是沉重的落地声。

聂士源后脑磕到院落石桌的桌角,就这样睁着眼眸摔落在了地上。

没有半分挣扎,就悄无声息地软了手脚。

泥水四溅,大雨滂沱,尖利的石桌方角上面,显出了清晰可见的血迹。

绾春惊慌失色地捂着嘴巴,脑中霎时成了一片白,腿脚也像是灌了泥,根本没办法行动。

视野茫茫,大雨连接天地,她站在雨幕中,直到大雨冲刷掉所有的血迹,躺着的那人还丝毫没有动静。

死了——

他死了。

绾春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但她却哭不出声了。

他是清贫小官,小小的院落里没有旁人,没人知晓他的离去,也无人知道是她亲手杀了他。

“聂郎。”绾春颤巍巍地蹲下,合上了他眼眸。

紧接着,她转身欲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跑进屋中翻找这些年来往的信件,可是她真的太慌了,什么都找不到,走投无路时,只能拿找到的烛火和烈酒点着了屋内的东西。

外面是大雨,这火势不可能有多大,但足够烧毁某些证据。

绾春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但她不想拖累皇后娘娘,万般情急之下,她甚至还想起了院内落下的启喜丸,于是又在点火后冲了出去……

“大人,你怎么来了?”

一出门,绾春突然瞧见院中站了一熟悉身影。

对方拾起地上的启喜丸和盒子,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娘娘不放心你,所以岳嬷嬷传信让我跟来瞧瞧。”

“我杀人了。”绾春突然像是找到了倚靠,当着她的面开始恸哭,“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是什么大事。”那人风轻云淡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浅咳几下,“这里交给我就好,你不会惹火上身的。”

绾春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当即也不慌了,她万分感激地念着皇后娘娘,随即便在自己人的护送下离开了。

那人细心,见她要走,又补了一句:“记得带上自己的伞。”

雨愈发大了。

但也能悄无声息地掩盖很多声响和视线。

瑞京城中,很多条路已经没办法落脚了,雨水过深,哪怕撑着伞也无济于事。

正要忙着解决事情的恒亲王就这样被雨困住了。

“来人,派些人去守着聂士源,他可别突然死了,他死了就不太好交代了。”恒亲王也是从那枇杷上面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办事情喜欢趁早,刚一想起这件事,就连忙要去办,唯恐再次忘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心里急,特意又挑了个近路走,却还是被大雨半途截住了。

面前那条湍急的颇路根本没办法走,只能叫了身旁几个身手好的奴才先去捎句话。

也就在这时候,他正要打道回府,突然隐约瞧见一人撑着伞飞檐走壁而来,这么大的雨,对方另辟蹊径,没有半点儿要踩水的意思,还能顾着用那把伞遮雨。

转瞬间,那人走近了,伞一偏,露出江闻夕的半张脸来。

白景辰:“……”

江闻夕好似呛到了似的,他咳嗽几声,问道:“王爷怎被困在此地了?”

近日江闻夕还算有眼色,也没有了要继续纠缠表妹的意思,白景辰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也没把前世的因果强行再安在这辈子的江闻夕身上,所以他脸色还算不差:“大雨截停,只能等待雨小些了。”

江闻夕“哦”了一声,转身又要走了。

白景辰叫住他:“这样的雨天,你去做什么了。”

江闻夕闻言立即把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买这个。”

白景辰瞧了一眼,大为震惊——对方千里迢迢去买了一份炸酥点,看样子,还是上次在郡主府没有吃到的那家炸酥点。

当时步安良捏了两个炸酥点,想来也根本没有分给江闻夕。

白景辰摆摆手,有点没眼看。

江闻夕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又转了转手里的伞,险些没转恒亲王一身的雨点子。

白景辰退了半步,又见鬼似的注意到了对方伞柄上还挂了什么东西:“这又是什么?”

“荷香冰汤圆。”江闻夕顺手取了下来给他看。

白景辰无法评说,这么冷的天,这人居然冒雨去买了这么冰的东西。

“天冷,吃冷食,别有一番滋味呢。”江闻夕得意地把那吃食又挂回了伞柄上,他耐心地牢牢打了个花绳结,几次调整到让自己满意,才想着告退,“那王爷便在此地等着雨停吧,下官可要先走了。”

白景辰:“……”

作者有话说:

有人冒雨杀人灭迹,有人冒雨工作,有人冒雨奖励自己

第53章 是非

◎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道义可言◎

“王爷, 聂士源死了。”

白景辰等雨停的时候,却突然听了这么一句回禀。之前在府中时他便隐约觉着心头不安,所以才着急冒雨去看一眼, 谁想这么一会儿功夫, 这聂士源就死了。

他纳闷道:“怎么死的?被人杀了吗?”

“听大理寺的人说, 那聂士源或许是饮酒醉了, 不小心自己弄倒了烛台,把屋子烧了。”手下人如实禀报道, “不过奴方才离开时, 又听到大理寺的人在院落里找到了太子的信物。”

“什么?”白景辰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派去的人就这么不小心吗?”

这种事情也太像栽赃陷害了, 得亏没来得及赶过去,先叫人请了大理寺的人来接手, 不然就算在当场找到了太子信物, 但单凭瑞京尹府的一家之言, 也没办法让实情变得可信起来。

人没来得及保住, 白景辰也不便继续赶过去了:“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手下人问:“王爷, 那聂士源死的这段时间您也出来了一趟, 会不会叫人怀疑啊?”

白景辰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 笑道:“就算这段时间本王不在府中, 也没工夫去指使杀人啊, 有江闻夕这个人证在, 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呢?”

手下人谨慎道:“那王爷,我们现在要……”

“听江闻夕说,雨天吃荷香冰汤圆别有一番滋味。”白景辰心情颇好地捏了捏腕间的珠串, 朝霄琼街的方向一抬手, “走, 随本王去看看。”

“咳咳——”

江府,江闻夕突然莫名其妙地咳了几声,他放下银匙,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大人。”疤二见他咳嗽,立刻殷勤地上前帮他轻轻掴了掴后背,“方才雨大,您应该是着了凉咳嗽,这碗冰点就先别吃了。”

“无碍,死不了。”江闻夕顺了顺气,薄薄的凤眼里露出些笑意,“你倒是挺会孝顺人的。”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疤二被他一夸,马上有些不好意思了:“大人是我的恩人,都是应该的。”

“别光顾着拍马屁,今日的龟喂了吗?那龟可是我的宝贝,别糙养。”江闻夕理了理袖子,又把手头剩下的半包炸酥点往他面前一推,“剩下的赏你了。”

“小的每日都在喂呢。”疤二自然记得对方吩咐给自己的话,他不仅要规规矩矩地照办,还得办好才能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好好好。”江闻夕笑眯眯地在他肩头一拍,起身欲走,却在回身后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倒霉弟弟江文朝。

江文朝不知站了多久,也一直没有知会一声,直到被发觉,他才哆哆嗦嗦地打了个喷嚏,小声地唤他:“哥……”

江闻夕蹙眉审视他:“怎么了?你怎么连个伞都不打,外面还零星下着点儿小雨,万一病了,父亲又得怪我了。”

江文朝抬步进门,在地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鞋印,他也发觉自己踩脏了哥哥的屋子,所以自觉地停下脚步站住,只静静地看着疤二手里的炸酥点,七八岁的年纪却好似有了心事。

“有话就明说,我可懒得猜。”江闻夕看着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他就心烦,连个眼神也不屑于给他,“你是偷跑出来的吗,身边连个奴才也不带,要是被父亲发现你在我这里,怕是又得说我教坏了你。”

江文朝默默注视着疤二手里的油纸包,小声道:“哥,你答应我的,要给我买吃的。”

江闻夕:“……”

忘了。

被一提醒,江闻夕这才想起自己今夜出去的缘由——这个便宜弟弟一直哭闹说想去霄琼街,偏偏还不让府里的下人带着,非要让自己带着去,父亲去哄了许久都不见好,这才拆他去买点儿吃的回来哄人。

而他呢,去了霄琼街看到那么多繁华的商铺,见了琳琅满目的吃食,又与旁人闲叙了几句,就直接忘了这档子事儿。

更有意思的是,直到江文朝站到他屋里,他也没记起来。

江闻夕尴尬地摸摸鼻尖,心道这家伙也别再当面哭出来,不然府里又得鸡飞狗跳了。

江文朝眼眶缓缓蓄了泪花,拽着他袖子问:“哥,你忘了吗。”

还真就猜了个分毫不差,江闻夕当即心情烦闷了起来,他试着放软些声音,哄王八似的哄对方:“哥怎么能忘呢?”

他话音刚落,江文朝气高胆壮地上前夺走了疤二手里的半包炸酥点,同时高声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疤二愣住,茫然无措地看向自家大人。

江闻夕朝他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你和个奴才置什么气?”疤二走后,江闻夕坐在桌旁叹了口气,“你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咄咄逼人呢。”

江文朝红着眼眸,一言不发地也坐到了桌边,他没有回答,反而拿过了哥哥剩下的半碗冰汤圆。

江闻夕皱眉不悦:“江文朝,你又要干什么?”

江文朝捏起他用过的银匙,居然吃了起来。

江闻夕大惊,想也没想便抬手把那碗冰汤圆打落到了地上:“你做什么!也不嫌脏?”

泪眼婆娑江文朝手里只剩下了银匙,委屈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到桌面:“哥,是你答应过我的——”

江闻夕面色沉郁地睥睨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世上哪儿有人成天热脸贴冷屁/股的,以后别来烦我了,反正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看。”

江文朝打了个哭嗝,有点儿拎不清似的:“可是父亲说我们要兄友弟恭。”

江闻夕可算知道为什么这幼弟总是没什么脑子了,原来是自己那厚此薄彼的父亲在江文朝面前说了一些大道理。

“不需要。”江闻夕冷着脸,又道,“你哥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我哪日心情不爽一脚把你踹湖里。”

这话说的一点儿不假,毕竟之前带江文朝去霄琼街看河灯时,他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想法。

“哥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可江文朝还是不信,他哭着大声解释,“他们都羡慕我有个好哥哥的。”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江闻夕实在是被他哭烦了,索性起身走过去,像是拎鸡仔一样拎住对方丢到了门外面,“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在这里碍眼,受了委屈也自己咽下去,也别回去告状,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今日之事,你就再也别来见我。”

“哥……”

江文朝委屈巴巴地想要进来,却见对方把门一拍,不愿听他说话了。

夏夜的雨来得迅疾,门一关,雨倏地又大了。

恒亲王刚下了马车,没走几步就察觉了雨势,在手下人撑伞的功夫就被淋湿了衣裳,一时间他根本无瑕顾及自己,先亲自过去抬袖护住了那几份带回来的吃食。

“本王拿着便好。”他很自然地接了过来,随后进门去。

但这时候,表妹已经快要歇息了。

虽然与往常相比较,表妹今日已经算是歇晚了些,但好歹来得及赶上。

“表妹,来尝尝。”白景辰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张开双臂显摆给她瞧时,像个得意洋洋的花蝴蝶,“不知你今夜胃口如何,所以表哥各样都买了些。”

温宛意穿着单薄的绸缎寝衣,青丝也全都散了,脸上好似还带了些困意,但一看到表哥这幅模样,她立刻起了兴致,说什么也要起来陪他说说话。

白景辰随手把沾上雨星的外裳一剥,利落地搭到了一边,随后才坐下等她:“方才看国公府的人来了一趟,可是府中出什么事儿了?”

“章姨娘死了,她有孕几个月,今日突然腹痛不止,等叫来大夫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温宛意支着下巴,并未有丝毫的伤心,“这样的死法很怪,但按爹爹的意思,应该并不想声张。表哥,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报官的话,应该不碍事吧?”

“表妹可曾听说近日的吏部大案,吏部尚书刘玟仲抢了别人有孕的夫人,那女子也是这样的死法。”白景辰拆开一包黄豆粉,漫不经心地洒在炸酥点上面,“如果不报官,那么这两件事就不会被联系到一起。但如果把消息散播了出去,这件事就不是简单一两天能解决的了。”

“那该如何处理呢?”温宛意有些担忧地问他。

“一桩桩案子再怎么扑朔迷离,也有个铁律——背后之人必然为了自身的利处,所以瑞京尹府在查案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从得益方入手进行反推的。”白景辰拿起一块炸酥点给她,“但无论是吏部夺妻杀人案,还是国公府的这件事,背后得利的,都是我们。”

温宛意接过,心下愈发担忧了:“表哥,你的意思是……后背作恶之人,是我们的人吗?”

“不能彻查的。”白景辰摇摇头,说道,“眼下看似是让太子吃亏,但案子不能深入去找出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对我们没好处。”

温宛意点头:“好,那我让爹爹把此事处理干净了,外人不会知道的。”

“只道是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又在接生时血崩离了世。”白景辰垂下眼睫,理由也编好了。

温宛意虽然有些良心难安,但她也和表哥一样,为了家族荣耀与权势的延续,可以对那些是非对错视若无睹。

白景辰轻轻拉过她的手,低头无声地碰了碰。

“表哥,我知道的。”温宛意低声道,“不必难过,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道义可言,你我生来便在这样的地方,免不了与他们争权夺势,若一昧心软,怕是要早早没了性命。”

“是。”白景辰用额头轻轻贴住她的手。

心道——上一世,你我已经试过了,不争夺这些,确实会早早被算计至死。

当然,不只是你我,还搭上了整个温家。

第54章 软肋

◎恒亲王的软肋,是温家女◎

老皇帝神色莫测地看过大理寺呈送上来的佛玉牌, 这东西玉质老熟油润,一看便是常常在手边把玩之物。

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的太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子, 你有什么话说。”

“父皇, 此物确实是儿臣的。”太子面无表情地跪在皇帝面前, 连个辩驳的后话都没有。

“人也是你杀的?”皇帝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 甚至有些犹疑,“父皇可以听你辩驳。”

“聂士源并非儿臣所杀。”太子跪得端严, 哪怕证物都被找到, 他也丝毫没有慌乱, 哪怕面对皇帝的质问, 声音依旧是威远清澈的,“此物在半月前丢失, 儿臣想着不过是身外之物, 丢了便丢了, 未曾想居然落入了歹人手中, 如此低劣的栽赃陷害, 还望父皇明鉴。”

“身外之物, 身外, 之物……好一个身外之物。”老皇帝神思恍惚地重复了好几遍, 像是在不断焦忧, 他用指腹不断摩挲着这块佛玉牌, 一向矍铄的目光露出几分浑浊,“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瑾年要好好留着。”

太子无动于衷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缓慢抬眸, 也道:“父皇已经很多年没叫我名字了。”

听了这番话,老皇帝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随即又收回目光,双手捧着这玉牌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佩玉丢了都懒得去找,你就这么恨父皇吗?”

跪地的太子以额触地:“儿臣不敢。”

“朕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怨念,所以连这玉牌都厌弃……”老皇帝惆怅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拿起佛玉牌转了个话头,乐呵呵笑了起来,“该说不说,朕当年的雕工真的很不错,瑾年你瞧,这玉蝉,多灵动鲜活啊!”

前面的皇帝笑得开怀,但太子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并未觉得有多好笑。

他没有附和,所以皇帝独自笑了几声,干巴巴地止住了。

“上面雕的这佛,也好。”皇帝自顾自地说着,“朕当年所有的耐心都给了贞妃,朕知道她拜梁域那边的菩萨,所以特意叫人去请了她们那边的佛摆在祈国寺里面,在她怀你时,朕为了让她欢欣,专门学了玉雕的手艺,整整四十九天才雕出了这佛玉牌……”

太子根本不知这佛玉牌上面的往事,如今是第一次听,不可谓不震惊,他眉心起了一丝审视,重新看着与自己相看两厌的父皇,虽然没有刻意露出蹙眉的表情,但他身上毕竟流着异域的血,略高的眉骨与深邃的眼眸其实很容易透露真实的情绪,单凭一眼,就立即被上位的皇帝捕捉到了。

“对,是朕没有告诉过你。”老皇帝笑着招了招手,让他跪过来些,“来瞧,你凑近来瞧瞧。”

太子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情绪,顺从地膝行上前:“是。”

老皇帝抬起右手按住他肩头,左手捏着那佛玉牌对着殿内的烛火给他瞧:“——看到了吗,这佛旁边的玉蝉里面其实隐着红,是朕当年特意寻的好料子,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吧。”

太子从未对着烛火细瞧过这佛玉牌,这一次,他难得认真看了一回,但注意到的不只是玉蝉,而是佛玉牌一侧沁光的四个小字——开熹长子。

这么多年的东宫隐忍,皇城蛰伏,他何尝不是靠着这四个字苦苦撑着。

他是长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吃再多苦也是应该的。

“这佛,朕敢肯定你绝对不认识。”老皇帝喜笑颜开地扣住他后脖颈,让他继续靠近些,“这叫太子佛,寓意至善至纯,明心见性,永无烦恼,欢喜……圆满。”

他把“圆满”二字念得极重,像是刻意对什么人承诺似的。

“父皇当年,也是和母妃如此保证的吗?”太子一点就通,听出了对方的不对劲,这情意根本就与他无关,而是突然起了良心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所以临时起意上演了一通父子情深。

可笑。

老皇帝的笑意渐渐淡了,目光一低,带着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你我是父子,就算之前有天大的不愉快,也不该走到今日地步,白瑾年,你今日偏要惹朕不痛快吗?”

“儿臣不敢。”

太子低首,哪怕后颈的那只手让他再不适,也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满。

“朕多希望你的性子乖顺些,像辰儿那样。”皇帝收回手,前身仰后了些,像个要晒太阳的吉祥物大猫,“也好让你父皇少操些心。”

太子起身退后些,疏离道:“是儿臣让父皇担忧了。”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皇帝等不到太子真心的抬眸对视,太子也一直低着头不愿看他。

父子寡情多年,早已离心,哪有这么容易和好的。

也就在这时,大太监刘吴风看着形势不对,连忙进来禀报:“陛下,户部裴永年求见。”

太子如蒙大赦,起身便要告退。

“站住。”皇帝拿起几份密呈,摔到了太子脚边,“回去好好盘算盘算,以后不该用的人就别用了,东宫太子的人,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太子俯身挨个捡起,脸色愈发难看了。

“还有,佛玉牌好好收着,这不只是朕给你的,正是你母亲唯一留给你的东西。”老皇帝把玉牌抛给他道。

太子霎时间握紧了佛玉牌,手指发抖。

他拿着密呈出门的一瞬,正巧与那户部尚书裴永年擦身而过,对方行礼的时候,他递给他一个眼神——有些事,一旦晚了,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提了。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裴永年的榆木脑袋,对方显然在临近面圣时满脑子其他东西,没有领会他这个眼神的含义。

果然,没过片刻,太子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不可思议的质问。

“——什么?你说什么?银子上有恒亲王的私印?”

太子指尖收紧,简直快把手里的密呈捏烂了。

——他的人来得太晚了。

本想着借私银有字一事把恒亲王的查案之权卸了,谁想到恒亲王比他还利索,早早就和皇帝求了大理寺的协案相助,在东宫出手之前,反而给他兜头泼了一盆脏水。

“如今吏部尚书刘玟仲保不住了,整个吏部也被查了个底翻天,东宫的所有势力被拔除,孤也被陛下怀疑上了。”回到东宫,太子脸色沉得吓人,他叫来了一众谋士,显然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这就是你们安排的法子吗,怎么轻易就被陛下察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捡起来的密呈,打开刚瞧了一眼,立即头疼地扶住了脑袋。

——这上面赫然写着户部尚书裴永年的名字。

方才裴永年进去了,不仅不能脏到恒亲王,反而也叫他们户部的势力赔了进去。

太子把密呈叫人递下去,恼火道:“裴永年那草包,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方才孤都提醒他了,还要去送个人头。”

底下的谋臣马上炸成了一锅粥:

“殿下,昨日上午恒亲王请了大理寺的人来帮着断案,谁想到当天晚上就给孤泼脏水,我们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啊!”

“如此猝不及防,恒亲王果真歹毒。”

“昨日那么大的雨,谁能想到那边的人这么莽撞地来给我们泼脏水呢?他那样的栽赃陷害,谁信啊!”

“孤的父皇信。”太子扶着脑袋,也气笑了,“天下谁人不知父皇偏心呢,方才孤出来的时候,他还夸恒亲王乖顺单纯,好像孤这个儿子就满心算计,成天惦记着什么。”

“恒亲王今年,十七。”谋士穆睿起身,端着很稳的步子走了出来,“太子殿下,在下认为,十七岁的他不该有如此心智,想必是身旁有什么高人指点。”

“现在恒亲王荣势正盛,巴结他的人确实很多。”太子思量片刻,沉声道,“成日进出王府的人不少,孤也看不出有哪个能称为能人异士的,步安良与恒亲王相识多年,不可能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聪明,至于别人……”

他没了后话。

穆睿若有所思地开口:“殿下,那翰林院学士邓文郁,会不会……”

太子抬眼,给了他个“滚一边去”的眼神:“那个满嘴漏风的蠢货还值得你提一嘴?”

底下坐着的谋士们相视笑了起来。

——是啊,一个连话都憋不住的草包,能成得了什么大才呢?

“殿下,鄙人认为,那邓文郁很有可能是在装傻充愣。”穆睿却摇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翰林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他能在陛下身边得势那么久,总不可能只靠舞文弄墨和花拳绣腿。”

“依我看,是你多虑了,邓文郁就是个绣花枕头!”有人也站出来反驳他,“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可能成日里哗众取宠,在众多注意和目光下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

“穆卿,若实在找不出恒亲王背后之人,没有必要推一个明显不可能的人出来推敲。”太子也觉得是他多想,“哪怕就像你说的,邓文郁有经世之才,拿他为什么非要和孤过不去,早早惹下了东宫,岂不是白费了他这一身的本事?”

不是的。

穆睿低头思索一二,眼看劝不动太子,索性抱拳道:“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无妨。”太子大度地一笑了之,“平日里你的见解总与他人不同,孤也喜欢听你多谈一些东西。”

底下的谋士们听了这话,纷纷交换着眼神,虽然这话不假,但这一次确实是穆睿识人不清,凭什么太子殿下连半句斥责都没有就原谅了他?

有人不服,起身道:“殿下,在下以为——以穆兄之才,给恒亲王那边使个绊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今日之事我们东宫可咽不下这口气!还望穆兄能再给出一个好点子。”

太子点头,目光落到穆睿身上:“穆卿的意思呢?”

穆睿早被这堆谋士排挤过不止一两回了,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他凝神想了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殿下,在下觉得,我们应该找到恒亲王的软肋,才能真正敲到他痛处。”

“哦?”太子来了兴趣,笑着看他,“展开说说,孤倒想知道恒亲王能为自己的软肋做到什么地步?”

穆睿犹豫片刻,哪怕不是很想说,还是开口了:“请殿下宽恕在下,此计无德,本不该用的。”

“既然不该用,那就不要开口了。”太子也站了起来,他背对众人,“今日就先散了吧,让孤缓缓再召集各位前来议事。”

几位谋士眼看穆睿没被肯定,也喜笑颜开地走了。

“殿下仁德,不可能听他的狗屁。”

“这一次啊,是穆睿触了霉头喽。”

穆睿低着头,良心不安。

直到殿内人走的差不多了,太子这才出声:“穆卿,你来,孤有话问你。”

穆睿猛地一抬首,有些意外。

太子回过身,坐了下来。

穆睿知道了他的意思,躬身上前:“温家女,温宛意,是恒亲王的软肋。”

“一个女人?”太子笑了笑,不置可否,“更何况只是个表妹罢了,也不是他的女人。”

穆睿淡然又笃定地开口:“在下如果没有看走眼的话,那温家女就算现在不是,日后也会是。”

太子捏着茶盏,似笑非笑地抬眼瞧他:“就这么肯定吗?恒亲王当真有这么喜欢自己表妹呢?”

“宛若——心间血。”穆睿抱拳,“并非亲故,而是挚爱。”

太子乐不可支地放下茶盏:“穆卿可太会开玩笑了。”

“在下句句属实,不是玩笑话。”穆睿继续坚持道,“多年前在下偶然相识一友人,彼此相谈甚欢,那友人恰好又是个通晓卜算和奇门遁甲的,他曾在醉酒后和我说过,如果投奔恒亲王不成,可以变相地从温家表姑娘那边入手,因为恒亲王将来必定会听她的,她是恒亲王的软肋。”

太子目光一沉,反而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那按你当年你的意思,是要投奔恒亲王呢?他才是你的首选?”

穆睿马上跪了:“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孤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太子摆摆手,“好了好了,不吓你了,继续说。”

“在下斗胆有一妙计——可以毒害温家女。”穆睿垂眼,“如此,方能让恒亲王一蹶不振。”

太子道:“你倒是挺会想的,也不看看实际不实际。温宛意现在被保护得那样好,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她?你能吗?”

“可用慢性毒,慢慢来,这样才能磨恒亲王的心气,让他常常忍受煎熬与折磨,那时候就算让他和我们东宫斗,也没有心力了。”穆睿如此说。

“慢性毒?异想天开。”太子回绝了他的话,“她要是嫁到别的什么人府中还尚且有下手的余地,但现在时机未到啊,慢性毒就更不可能了。”

这一次,穆睿不说话了。

“不过……”太子想了想,突然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穆睿忠顺地抬起脸庞。

“不错,还算清秀夺目。”太子随手把他打发了,“下毒是万万不可的,弄不好逼急了对方和孤撕破脸,风险太大,不如用个美男计去离间他们二人,让他们俩多吵吵架,给恒亲王找找不痛快。”

穆睿顿时慌了:“殿下?”

“好了,不用再说了。”太子再没有看他一眼,“去办吧,办成了,孤重重有赏。”

穆睿心渐渐沉了下来——今日的种种言语激怒了太子殿下,对方已经要舍弃他这颗棋子了。

哪里是让他去离间,分明是要赶他走了。

若方才殿下说的是“离间计”三个字尚且有回旋的余地,但……显然不是的。

“美男计”三个字像三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让他在东宫再也抬不起头了。

穆睿心灰意冷地走出东宫,迟迟地回身再望了最后一眼,不禁苦笑。

凭自己?自己配吗?

多年的志向与图谋,如今,全都付之东流。

是他错了吗,他当初是不是该听友人之言,去辅佐恒亲王呢?

第55章 情意

◎她才刚及笄,很多事情都不太懂◎

“天气愈发热了, 转眼入了六月,瑞京城像是上了蒸屉一般热,行宫避暑一事也筹备起来了, 这几天, 京中的事情格外忙, 反倒是我们能清闲些。”

恒亲王府, 左少尹步安良跟在白景辰身侧,与他谈论着近日之事。

“对了王爷, 今日他们举荐来的那位, 从谈吐到举止都不像是从其他州县来的, 甚至还有种瑞京这边的官话调。”步安良道, “邓文郁举荐来的人,能信吗?”

“无论是谁举荐来的, 这个叫穆睿的都算得上有真才实学, 尚且可以一用, 只不过……如你所说, 本王也不太信他, 邓文郁眼看是个没心眼的, 很可能上当受骗了都不知道, 他举荐来的这位‘义兄’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白景辰也道, “总之近日比较宽闲, 你去查一查此人的来历, 但凡他不是太子那边的人,就能留下。”

步安良领命:“属下明白。”

两人说了没几句,一转弯, 在连廊尽头看到了温宛意等人。

“王爷, 不知是不是属下多想了, 那翰林院的邓文郁怎么成天都能‘偶遇’咱家表姑娘?这个人也是个死缠烂打的性子,明知道王爷不待见他,还想着天天来王府碍眼。”步安良疑惑地瞧过去,先一步替恒亲王感到担忧,“他每次灰溜溜地离开王府时,都能顺路遇见表姑娘,这未免也太巧了。”

“是很巧。”白景辰经他一提醒,也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望向那边。

这地方附近有处荷塘,自家表妹正在穿廊尽头等着手下人去采荷,谁知竟被那邓文郁与穆睿拦着闲聊去了,几人站在那里有说有笑的,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白景辰漂亮的桃花目一眯,轻“嘶”了一声:“邓文郁倒是没什么,但这个穆睿,本王一看他就觉得不顺心。”

难道是上辈子结仇了?

可是上辈子,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王爷既然觉得不顺心,那我们把他赶出去便是。”步安良很有眼色地就要上前去帮恒亲王赶人。

白景辰一把拉住他胳膊:“先别,本王尚有容人之量。”

步安良:“哇,我从未见到过咱家表姑娘在外人面前笑得那样开心呢?”

这话一出,方才口口声声“有容人之量”的恒亲王马上变了脸色,像是盯贼似的盯着那边的人。

步安良火上浇油地又来了一句:“那穆睿长得一表人才,虽然肤色黑了些,但属下听说……现在瑞京城的小姑娘们都偏爱这样的男子,说什么,对,很有气概。”

白景辰冷哼一声,抱着手臂:“本王的表妹岂是会喜欢这种人的?”

“王爷快看!”步安良这一次直接抬手指给他,“采上来的第一朵荷花,咱们表姑娘可是递给了穆睿呢!”

白景辰脸一黑,再也站不住了:“走,跟本王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王爷倒是别慌啊。”步安良乐了,“您要有容人之量,不就是一个皮囊俊了些的男子嘛,要是表姑娘喜欢,也不是不能撮合。”

恒亲王火冒三丈地一回头:“你说什么?”

步安良被他一嗓子喊懵了:“若是表姑娘实在喜欢的话,以王爷您的本事,也不是不能撮合……”

恒亲王后知后觉地站在原地。

是的,如果要捧一个凡夫俗子在一年内升官得势,确实也容易,可是为什么他要在步安良面前这般怒不可遏?

这怒火来的不对劲,也没有正当缘由。只是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步安良方才也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自己至于在步安良面前发这么大火吗?

他不能这样显露出来的。

“王爷,属下也理解您,身为兄长,对自家妹妹自然是极致关怀爱护的,但表姑娘不能一辈子都留在王府,她已经及笄了,谈婚论嫁的事情也就是在这一年半载的,京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适龄男子都会被考虑到,您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放手。”步安良很会戳人心窝,他一摊手,用开玩笑地口吻在恒亲王心口扎了根刺,“别的男子再比也比不过自家人亲近,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怕遇人不淑,到时候嫁过去,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反而成了外人,该疏离便疏离,该避嫌也得避嫌。”

步安良家中有妹妹,同样的境遇下,他这一番话又完全是站在恒亲王立场上说的,所以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叫对方揪心,几乎话音刚落,就把恒亲王七上八下的“担忧”全给掀翻了。

别担心了,再多的担心也比不过一个外人的。

也是这一瞬间,白景辰突然意识到——前世酿成的苦果其实不是因为他与表妹的疏离。

而是表妹嫁给了不该嫁的人。

遇人不淑。

自己却在那时候成了表妹眼里的“外人”,所以也没办法救她。

一旁的步安良继续在他心上扎刀:“王爷,表姑娘也在王府住了这么久了,您心心念念地护着她,但这姻缘劫总是防不胜防,您瞧——这才多会儿功夫,就有别的男子主动上前去攀谈交好了。”

白景辰就算再顾不上别的,也听出了步安良的不对劲,他偏头看向对方:“步安良,你今日是怎么了?”

“属下斗胆谏言一句。”步安良轻浅地笑了笑,低头道,“有些问题要想防患于未然,不能一直只是‘防着’,要从根源入手,才能根治。”

白景辰停下脚步,也笑了:“别打哑谜了。”

两人多年默契,步安良自然知道对方也猜出了自己的话:“王爷,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白景辰简单地“嗯”了一声,说:“不想听,别说了。”

“不想听,但也得面对这件事啊。”步安良把视线又放到了那边,目光远眺,像是对恒亲王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王爷,您真的忍心养大的妹妹落到外人手里?”

白景辰闭上眼睛,却好像是捂住了耳朵:“本王听不见,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要胡说八道了。”

步安良连忙称是。

但就在恒亲王以为他偃旗息鼓后,他却杀了个回马枪:“王爷,您应该庆幸,这是表姑娘,而不是亲妹妹。”

盛夏烈日,白景辰被他一句话说出了一身冷汗。

仅一个“表”字,便天差地别了。

白景辰在原地沉默良久,视线放到步安良脸上,却见对方目光冷静又怅然地望了很远,像是越过整个恒亲王府,归了家。

他无能为力地在对方肩头拍了拍。

步安良回过神,语气舒缓了不少:“王爷,有些事属下都是看在眼里的,您诈诈外人可以,不要连自己也骗进去。”

“本王始终都能看得清自己心意。”白景辰和他实话实说,“但这种事情也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若是没有十成把握就贸然说出口,怕是会适得其反。”

步安良点头表示肯定:“确实会吓到她的。”

“本王自会把握分寸。”白景辰看着回廊尽头的温宛意,淡然道,“若是有合适的时机,自然会试一试她的意思。”

步安良钦佩地一笑:“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白景辰说:“她才刚及笄,很多事情都不太懂,若本王现在要求她过早地领悟这些,岂不是强人所难,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率先占了便宜?”

步安良悟了:“原来之前王爷派我等满京城地寻话本子,是为了帮表姑娘开这方面的窍?”

白景辰:“……”

“王爷,您……”步安良边摇头边啧啧惊奇,“这套路当真防不胜防,别说表姑娘,属下都没看出来。”

白景辰被他唠叨得无地自容,当即砍断话头:“走吧,别杵这儿了,再不过去人都要走了。”

“属下知道,这就过去把那碍事儿的人都遣走。”步安良也很懂形势,马上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免得表姑娘刚开窍就被那俩人给骗走了。”

“不用。”白景辰依旧坚持着之前说的“容人之量”,他抬手止住对方,不紧不慢地走着,“就留下他俩又何妨?”

步安良都惊了:“王爷您这么大度呢?真的不怕表姑娘跟人跑了?”

“那二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白景辰丝毫不以为然,“现下他们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外人,而本王是深受她信任的表哥,在她开窍后的第一时间,绝对会找本王来闲说这些事情,到时候……”

步安良接话:“到时候,王爷就从中作梗,搅黄了表姑娘与别人的情意。”

白景辰抬手一敲他脑门:“本王就这么手段不堪吗?”

步安良捂着脑门,满眼的“难道不是吗”。

恒亲王没想到在下属心里居然是这样一副“尊容”,当即有些愠怒地给了他一记眼刀:“本王最多借题发挥罢了,还能有你说的这么小气吗?”

步安良意意思思地开口:“那王爷的‘借题发挥’能到何种程度?”

“她要是来问本王,本王就说那感情里面掺了多少利用和趋炎附势,那些人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要慎重些。”白景辰想了想,说道。

“王爷,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步安良小心翼翼地说,“属下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咱们表姑娘率先喜欢对方呢?”

“没关系。”白景辰边说没关系边咬紧了后槽牙,“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本王就要和她闹了。”

“闹?”步安良又被吓到了,“王爷要怎么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种吗?”

白景辰冷笑:“本王自然不会用这么肤浅低劣的伎俩。”

作者有话说:

表哥:你喜欢别人,我就不活了!(流泪猫猫头)

表妹:……

不是那个“表”字,其实得庆幸这是古代言情的背景

有些小天使可能不清楚晋江的设定规则什么的,古代言情背景可以写表兄妹的,作者开文之前查过规则,也问过了编辑(安心了)

第56章 答案

◎要是表哥和他俩同时掉到这荷花池里,表妹先救谁?◎

“要是表哥和他俩同时掉到这荷花池里, 表妹只能救一个人的话,会救谁?”

温宛意:“……”

方才表哥端着一副慎重其事的架势过来,她瞧着表哥这一脸的高深莫测, 还以为出了什么严肃的要事, 谁想到对方居然悄悄拉着她走远些小声问了这么一句。

“表哥你喝醉了吗。”温宛意疑惑地看着他眼睛,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问?”

“表哥今日并未饮酒。”白景辰依旧认真, “表妹这般聪慧应当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若除去所有的不合理,首先得派人救表哥。”温宛意知道他什么意思, 甚至想到了对方问出这些话的缘由, “难道是方才那朵荷花让表哥瞧着不舒服了?要是这样的话, 等会儿他俩离府后, 我再去给表哥摘个最漂亮的。”

她如此坦率,反倒是让白景辰有些羞赧了, 他故作矜持地背过手, 目光心虚地移开:“表哥只是随口一问, 其实也没这么幼稚的。”

温宛意一双明媚眼眸染上了笑意, 语气顿时轻快起来:“那我改个答案, 既然表哥成熟稳重且武艺高强, 那我先派人去救他们两个, 表哥就先在池子里晾一晾暑气吧!”

“表妹倒是挺会心疼人的, 哪怕不救表哥, 都能说的这么体贴。”

白景辰抱着胳膊, 琥珀色瞳眸有种独属于青年人的骄矜傲然,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暂且放下皇子亲王的持重沉稳, 露出一些儿时的顽劣不羁。

温宛意故意逗他玩:“那下次一定先救表哥。”

她这一番回答, 先说出了偏爱又开玩笑似的后悔一次, 让白景辰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既不能借题发挥说点儿别的,又不能完全听出表妹对自己的心意到了何种程度,甚至不能找出她半分的不对。

恒亲王这颗想要矫揉造作的心跃跃欲试了半天,又不得不塞回了肚子里。

不行,还是得找点儿由头。

白景辰于沉思中踱步,像个焦躁着要开屏的孔雀似的,甚至邓文郁和穆睿都离府了,他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愁容。

只剩下没走的步安良意意思思地凑了过来:“王爷的‘高招’用得如何了?”

哪有什么高招,白景辰回味着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不由得出一个结论——他好像在表妹面前总是容易使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昏招,幼稚无聊到了极致,事后的每次回想,他都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掐死。

“完了。”白景辰懊悔地掐了掐自己手心,“栽跟头了。”

他在表妹那里总是要犯点儿小毛病,从小到大,这方面真的一点儿都改不了。小时候为了让表妹高兴,上房抓猫、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无所不为,有些时候他明知道被表妹使唤了,但也乐在其中,甚至还觉得自己做的不够那么好……

步安良:“什么栽跟头?”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你我宦海浮沉,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阳光正好,翰林学士邓文郁与友人出了王府外。

无人知晓,他这位友人——就是东宫曾经的谋士,穆睿。

“贤弟,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穆睿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宽怀大度,甚至愿意在恒亲王面前引荐自己,当即羞愧不已,“你我政见立场不同,在我失势后你还愿称我一声义兄拉我一把,实在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愧悔无地。”

“义兄,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径,我虽样样不如你,但也不该趁你受挫时欺负你,不是吗?”邓文郁是个嘴碎加心软的性子,这倒是头一次说了些沉稳有度的话,“太子有眼无珠,留不住义兄是他没本事,义兄这段时间也委屈了,日后你我兄弟就跟着恒亲王吧,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匡扶正道。”

经他一点拨,穆睿猛地想到自己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在东宫时,他这个做“义兄”的竟然为了给太子筹谋,意图出卖过邓文郁,简直忒不是人了!

一刹那功夫,穆睿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抬手扇自己几巴掌。

“是义兄糊涂,对不住你!”穆睿抬袖抹泪,随即作揖行礼,“贤弟,请受义兄一拜。”

“哎呦!”邓文郁脸色一白,连忙扶他,“义兄万万使不得啊。”

穆睿落落大方地和他坦言:“义兄气量不如你,德行亦不如你,还请受下这一拜,否则我这心中常常有愧。”

“人人皆有私心密事,这也是人之常情,义兄切莫妄自菲薄。”邓文郁拉住他的手,恳切道,“如今你我义兄义弟能共奉一主,何尝不是上天眷顾?让你我有机会重归于好,今后也能互相搀扶共进,还请义兄放下心中的愧怍,日后——只往前看。”

“好,好好。”穆睿重重地点头,“我们往前看。”

“只是……”邓文郁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义兄是东宫出来的人,王爷定然会派人好好彻查,虽说义兄在东宫没有传出名号来,但总有人见过,王爷花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查到的,到时候万一生了疑,这又要如何解决?”

“此事好办。”穆睿仰目,叹了口气,“太子虽将我赶出了东宫,但到底没把话说绝,若我真的依照他的吩咐办好了实事,还是可以回得去东宫的。所以,我今夜回去就得给太子殿下写封密帖,把事情主动说破了——另择明主,再也不回东宫去了。”

邓文郁惊了:“义兄好胆量,但这话术未免太冒进了,说句实在的,‘另择明主’四个字简直就是在找死,难道就不怕……”

他把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在脖颈间比了比手势,无声说了句唇语——被太子灭口吗?

“要的就是激怒太子。”穆睿目光沉了沉,温吞地收敛了眼里的算计,“我确实知道东宫的很多事情,如果背离东宫,就算不在恒亲王手底下办事,太子也会派人来杀人灭口,我此番写信就是为了提早加快这件事。”

邓文郁“啊”了一声,自觉智谋不如对方,所以谦卑地寻个答案:“义兄这是何意?难道说眼下身边有江湖高手保护吗?”

“自从那年离了江月山庄投奔了太子,我便与山庄的很多人都失了联系,山庄里身手好的兄弟们也不愿护我了。”穆睿缓缓摇了摇头,“眼下离开东宫,也到了无人保护的地步,我当年武艺不精,如今更是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别说东宫派来暗杀的人,就算街坊的屠户都能毫不费劲地杀死我。”

邓文郁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我还当义兄身边跟着高手呢,既然没有,为何要用如此险招?”

穆睿轻闭眼,一叹息:“在赌,赌王爷行事果决,在我出府门后,就已经派人来查了。”

邓文郁又气又笑:“要不然怎么说义兄是世间难得的奇才呢?这行事真的是太叫人啧啧称奇了,你还是这么爱‘赌’,一次次的险招,甚至搭上了自己。”

“这一次是穷途末路,不得不险中求胜。”穆睿何尝愿意如此呢,他回过身,抬手搭在义弟的臂膀上,“义兄和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前你我便因为行事立场不同而生疏,如今义兄不求你理解,只求这次勿怪。”

身为江月山庄中“保守派”的带头人,邓文郁别扭道:“不怪义兄,你比我心明眼亮,有识人之才,爱赌便赌呗,谁能赌过义兄啊。”

穆睿虔诚保证:“真的就这一次。”

“就算义兄赌赢了,你前脚离开王府,后脚就被人追着来查了,但义兄怎么敢断定那来查之人有功夫傍身?万一是个手脚不利索的柔弱文官,哪里能打得过东宫派来的刺客,搞不好连你们一锅端了。”邓文郁还是容易犹豫,“这哪是一次的赌,分明是一环扣一环的赌,哪怕其中一环出了错,就会满盘皆输。”

“不会的。”穆睿思量着,说道,“在这种查人底细的秘事上,王爷要是有心任用一个谋士,必然要好好彻查我的来历,而这个来查我的人,也是他身边的心腹,方才在恒亲王府,那左少尹步安良一直跟着王爷,在王爷眼前晃来晃去,我不信王爷能忍住不随口吩咐步安良去办……”

邓文郁:“……”

好一个“忍不住”,这也太冒险了。

他小声辩驳道:“就算是步安良,可他步安良能有多大本事啊,能打得过东宫派来的刺客?”

“是打不过。”穆睿也肯定道。

邓文郁:???

玩呢?

说了半天,是拿命玩呢?

穆睿见身边的人已经快要冒火了,连忙出声补充了几句:“贤弟莫急,左少尹步安良虽然有点武艺,但不多,而他又是王爷心腹,所以身边一定也有王爷安排的高手保护,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就是第三重‘赌’了。”邓文郁咬牙切齿道,“义兄你还敢说自己不爱赌?这连环的险招,可太难胜了。”

“但若是我猜对了,就是一石二鸟之计。”穆睿真诚地看着邓文郁,企图说服对方,“既能抵挡东宫那边的刺杀,又能在王爷这里取得信任。”

邓文郁一摊手:“是啊,这样一来,王爷那边都不用查了,嘿——瞧瞧这人是东宫来的谋士,来历如此不清不白,不如直接扫地出门。”

穆睿却坦然道:“王爷是爱才之人,他这段时日广纳贤才,就算贤弟装出成日诙谐打诨的模样都没有被王爷赶出去,可见王爷容人的气量比东宫那位高了不少。我确确实实给东宫办过事,与其束以待毙地等着被王爷查到,还不如直接让王爷来查看眼下的事实——太子派人刺杀,而我切实离开东宫了,若他信得过我,说不准也可以留下来一用。”

“要是王爷信不过呢?”邓文郁没什么好气地开口,“义兄你整这么一出,我都没办法派人去你身边保护你。”

穆睿释然一笑,眼中无畏:“那便,早死早超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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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落空

◎开门,是我◎

更深夜阑时, 明月掩在薄云间,穆睿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声,早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拿出帕子拭去手心的汗了。

那封密帖被送往东宫后, 就好似催命符送到了地府。

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原地等待命运给出的结果。

倘若这一次赌错了, 那便是满盘皆输。

“求上天保佑。”

穆睿合掌, 在心中不断祈求着。

他其实真的没有坦然赴死的胆量,之前在邓文郁面前刻意装作释怀, 也不过怕对方担心罢了。

他们都是江月山庄出身, 按照里面的规矩, 应该心怀大义, 无惧生死,可他不一样, 从多年前离开江月山庄开始, 他就一头扎进了权势争夺的乱战之中, 没有廓达大度的气量, 也没有择一主而终的诚笃。

穆睿踟蹰良久, 到底不敢合眼——他了解东宫的那位, 对方是个日乾夕惕的好储君, 今夜的密帖送过去以后, 就一定会连夜处理掉, 不可能搁置到第二日。

会来的。

穆睿一边期望对方快些派人来暗杀自己, 一边提心吊胆地在房中等着。

而就在他心绪不宁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义兄,开门, 是我啊。”

穆睿冷不丁被这不小的动静给吓了一跳, 他凌厉抬眸, 实则没有任何底气:“谁?”

一字出口,他马上回过味来,原来门外的是自己的义弟邓文郁。

“你贤弟怎么来了?”穆睿匆匆开门,拉着他袖子把人扯了进来,“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能……”

“义兄——”邓文郁托着长长的尾音,双手搭在他胳膊上,“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一直叫弟兄们盯着,结果你猜怎么着?你送往东宫的那封信被步安良给半道拦截了。”

穆睿扬声:“什么?”

“东宫那边暂且不会派人来杀你,但是恒亲王那边可就糟喽。”邓文郁也觉得有些棘手,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一来,王爷肯定会觉得你是个见风使舵之人,攀了这边的高枝,就急着和东宫那边做个了断。”

穆睿心事重重地跌坐下来:“天不遂人愿,是我太贪了。”

“义兄,要不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瑞京城吧?”邓文郁左思右想,还是不想让他赌下去了,“眼下事情不成,搞不好王爷一个不高兴,叫人把你闷了,岂不是风险太大了?”

穆睿摇摇头:“恒亲王醇和温良,最多不理会我,不至于专门派人来杀我。”

“义兄你知道的,我想法会更保守一些,义兄你赌的都是万中无一的连环好事,我却常去想一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眼下也是如此,我想说的是——万一呢,万一王爷今日真的反手派人来杀你,面对东宫和王府两方的追杀,义兄你该如何自处?”邓文郁敛了衣袍,很没坐相地席地一坐。

“那年我离开江月山庄,发誓要有一番作为,如今我落败,怎么有脸面再回去?”穆睿掩面,“我没办法和师父交代的。”

“都火烧眉毛了,还是先顾眼前的性命之忧吧。”邓文郁抱着胳膊,起身去开门,“义兄,你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我去叫人接你离开。”

“——小心!”

邓文郁性子开朗,私下里也难免会有一些大咧咧的毛病,哪怕开门,都喜欢双手将门扉豁然全开,穆睿一直都在紧张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因此对方如此开门的瞬间,他便头皮一紧地扑了过去。

邓文郁一时不察,被他扑倒,双双狼狈地滚落到了一边。

“义兄你这是怎么了?”邓文郁艰难一抬胳膊,“太子应该没派人来,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你看——”

穆睿以目示意。

门扉大开后,外面的月光映照到了地上,留下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影子,像是没来得及藏好的弓弩。

——有人在对面的屋顶上埋伏着。

“没想到义兄做事儿爱赌,倒是在这种细节上很谨慎。”邓文郁松了力道,安心地躺着和他闲聊,“当年师父说,你我二人若能共奉一主、同仇敌忾,我们江月山庄的大业就能提早许多年完成。”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了,他都能平静地开玩笑,而听了这几句话,穆睿也霍然安定了下来。

“是义兄不好,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让你我分开。而今更是,还拖累你与我一起置身险境。”穆睿逆着隐约照进来的月光,小声道,“对不起。”

“不算拖累。”邓文郁也压低声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义兄,你我一定可以活下来,江月令的三分之一在我手上,所以一些江湖高手也在我左右。”

穆睿诧异地看向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师父竟把江月令给了你?”

“对啊。”邓文郁不以为然。

“为什么要告诉我。”穆睿不解,“持令之人,不能轻易展露身份,贤弟你为什么……”

邓文郁道:“你我之前是师兄弟,如今更是至亲的义兄弟,我当然会告诉你了。”

穆睿重重一闭眼,可算想明白当年师父那番话的含义了——邓文郁行事保守却性子良善,对亲近之人全盘信任,却不知人心险恶且易变,最亲之人反而容易伤得最透彻,对方在信任的人面前就像个筛子,举止放松,防备大降。而他自己,行事虽然激越,喜欢险中取胜,却也容易一败涂地,又因为心肠算不上敞亮,无论对面是谁,防备心都会很强。

他们很多方面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两人结伴做事,各自都能为对方弥补些什么,也就能很好地规避掉一些错误。

“以后这些事,不要告诉别人。”穆睿内心不可谓不撼动,他抬手轻轻一拍邓文郁的脑袋,叮嘱道,“贤弟叫人如何放心?以后义兄再也不会舍你而去了,免得你被人欺瞒利用。”

“要想义兄在王爷那里得到信任,你我与江月山庄的羁绊必须要告知对方。”邓文郁坚定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了,既然王爷有心参与夺嫡之战,那我们也该登台露面了。我身为江月令的执令人之一,完全可以率先表明立场。”

穆睿点头:“好。”

两人话音刚落,外面也传来了一阵鸟雀的啁啾声,邓文郁不慌不忙地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灰:“义兄,走吧,听这个声音,应当是把刺客都引开了。”

“引开?”穆睿不禁疑惑,“既然贤弟身边都是江湖高手,为何没有一举将东宫的刺客都打退?”

“太子此番派来刺杀的人很多,我们的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把刺客打退,只能先引开。”这次邓文郁一点儿也不磨蹭了,拉起对方就往外面跑。

见他抄了条小道,穆睿一边跟着他一边道:“那封信没有送到东宫,太子都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杀我,看来一开始就不愿留我了。”

“可能我们出入恒亲王府的事情,被传到了东宫,那边的酸臭谋士又添油加醋了好几句,太子没了耐心再等义兄你做出什么大事证明自己,所以直接派人来灭口。”邓文郁语速很快,脚步也是。

“太子城府深沉,既然一次就派了那么多刺客,我觉得……”穆睿一边吃力地跟着他,一边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方才是太子的调虎离山计?”

“很有可能。”邓文郁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义兄你看,那像不像太子派来的另外一群刺客?”

穆睿:“……”

当真是好事件件落空,坏事一语成谶。

“不过还有一件好事。”察觉不对的邓文郁马上让他跟着自己翻墙跳到另一条街,“之前左少尹步安良在拦截义兄的密帖后,没有及时去王府,反而归家了一趟,在我去寻你之时,对方又出门去了霄琼街,算算时候,说不准我们能半道偶遇他呢!”

穆睿马上懂了他的意思:“所以贤弟走这条小道,是为了遇见他?”

“在霄琼街买到东西后为了尽快归家,他常走这附近的几条道。”邓文郁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义兄快看,我说的准不准!”

穆睿目光放远,感动得险些落泪:“贤弟好计谋,义兄自愧不如。”

他赌输了,但邓文郁又能用他残局走向规划好的路,辗转之下,反倒和他之前幻想的结果如出一辙。

“走吧,义兄,我们过去抱大腿。”邓文郁果断把自己头发抓乱,把衣衫也整得凌乱了不少,一看就是奔波逃命的架势,“又到开演的时刻了。”

穆睿没眼看似的移开目光:“贤弟下次莫要演傻子了。”

邓文郁顶着鸡毛头,懵懵地问:“为什么?”

“真的不像假的。”穆睿满脸的一言难尽,“就连义兄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演得实在太真了。”

邓文郁:“……”

“二位深夜至此,又要去何处?”远处的步安良走近了,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包好的炸酥点,隔着一层油纸,他感觉到这东西还是热乎的,所以也没那么急,“你们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步安良大人救命!”邓文郁满眼惊惧,二话不说往他身后躲,“有刺客追我俩。”

步安良揣好炸酥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不远处隐匿在暗中的刺客:“你们招谁惹谁了,自己去处理,我还着急回家呢,今日不当差。”

邓文郁:“……”

穆睿:“……”

步安良见他俩沉默,也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不容易:“我胞妹一整天都胃口不好,深夜好不容易想吃点儿炸酥点,我得赶快趁热带回去。”

邓文郁、穆睿:“……”

步安良意意思思地问:“你们俩要不别堵这儿了,让让路,让我先借过一下?”

“什么炸酥点?哪家的?步大人可否让在下瞧瞧。”邓文郁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这样一句。

“紫微记的炸酥点……嘶,阁下这是做什么?”

步安良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一瞧,却见对方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

邓文郁把那包炸酥点往怀里一揣,很没德性地撒腿就跑,边跑还边扯着嗓子道:“义兄,别傻站着,快跑啊!”

穆睿:“啊?”

步安良恼火地连忙追过去:“把东西留下!”

第58章 心意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她最好的。◎

仓惶逃窜间, 身后的刺客使出了弩箭,他们三人你追我赶的,险些一个不留神被串成糖葫芦。

“大人, 当真见死不救啊?”

邓文郁狼狈一躲, 捂着肩头道。

穆睿心惊肉跳地按住他:“受伤了?”

“没有。”邓文郁匆匆松开手, 意味深长地看了步安良一眼, “但凡我方才没反应过来,这里就扎一支毒箭了。”

步安良疑惑:“你们假戏真做啊, 这么不惜命吗?”

邓文郁急躁:“刺客是东宫的!我们俩演什么演!”

步安良掏了掏耳朵, 差点被这一嗓子吼聋, 他低声解释:“我以为你们俩是在演给我看呢, 方才差点还想随便抓一个人当盾呢。”

要不是刚刚差点被扎成刺猬,他还是不会信。

“那现在大人既然已经信了, 为何还要一退再退?”穆睿虽武艺不精, 但却十分信赖步安良的功夫, 他浩气凛然地一指那边的刺客, 追捧道, “若大人出手, 哪里还轮得到被这些人追这么久?”

“什么?”步安良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 “不行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说难听点儿,那些刺客每次执行命令都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他们可是豢养多年的死士, 我就算打得过, 哪儿敢上去硬碰硬呢?看到他们手里的弓弩了吗, 但凡上面沾点儿毒,我就得死在您二位前头了。”

邓文郁又问:“大人身边难道没有影卫跟着吗?”

“我的命倒也没那么值钱。”步安良颇为无奈,“我就一小官,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哪里还需要天天带着影卫保护在侧。”

穆睿焦炙不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三个文臣加在一起,一个比一个惜命怕死,根本都凑不出一个能打的来。

步安良沉思道:“眼下有三条路可选——第一,想办法混入繁华的霄琼街,混乱刺客的视野,说不准能逃掉追杀……但这样一来,却是全然不顾百姓们的安危,忒不是东西了。第二,尽量往王府那边跑,咱恒亲王府附近可有太多护卫了,明里暗里的都有,只要跑过去,我们大家就一定能活……但是在跑到王府之前还得路过一段大空地,我们很可能在箭矢雨中‘全军覆没’,根本来不及过去。”

穆睿问:“那第三条路呢?”

步安良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们两人:“第三条路最可靠,也最有利……”

他说话磨磨蹭蹭的,话说一半,差点又被身后的弩箭打断。

邓文郁等得着急:“大人,你倒是快说啊。”

“那些刺客俨然是冲二位来的,只要二位暂且忍一忍,我要想全身而退也不难。”步安良脸上演出一分沉痛,实则很没良心地在他们两人肩头拍了拍,“二位大人高义,我步某人日后一定记得你们的恩情。”

邓文郁、穆睿:“……”

不得不说,这第三个办法确实可靠。

就是他们俩得先死一死了。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在步安良的左右架住他的胳膊,就算要死,也不想松手。

步安良像个被拎着后颈的猫,连连称错:“玩笑话罢了,二位快快放我下来。”

邓文郁冷着脸:“既然步大人自己没有暗卫,难道王爷没有在步大人身边安排一些暗卫保护吗?”

“应该是有的吧。”步安良想了想,告诉他实话,“如果没有,我想以我们三人的腿脚和身手,不至于能溜刺客这么久。”

所以,应该是恒亲王派的暗卫在后面起了些作用,他们才能有空缓缓,甚至说笑。

邓文郁这下才松了口气:“那我们继续拖着时间就行了,到时候暗卫回去禀报了王爷,就有了破局的办法,我们也有救了。”

“可是……”穆睿问,“如果暗卫中的一人回去王府禀报王爷,那剩下的几人还能撑得住吗?”

“对哦。”步安良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王爷就算派人常在我身边跟着,也不会超过三人吧,不然我这小小一文官,太浪费了。”

邓文郁:“大胆一点,说不定只有两个呢。”

穆睿也说:“也说不定只有一个。”

“说得对。”

身后的刺客又近了,步安良拽着他俩猛地一拐弯,随即埋伏在拐角处,终于抽出了身侧的佩剑。

长剑出鞘,他脸上再也没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邓文郁与穆睿对视一眼,意识到——在王府的支援赶到之前,他们三人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贤弟躲我身后。”穆睿从袖中拿出刀来,眼神冷静下来,“你有重任在身,千万不能有事。”

邓文郁点点头,也无声地取出了绑在小臂上的刀。

皎皎月影下,转角之后的黑影逼近了……

“怎么一回事?步安良被刺客追杀?”

夤夜,有人来禀,白景辰连忙披了件衣裳从合至殿出来,他站在门口,关切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却又打断对方道,“先带些身手好的去帮忙,缘由稍后再说也不迟。”

那暗卫连忙下去办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本该去歇的程岑也连忙赶了出来:“王爷,步大人出事了?”

“你手上的信鸟还有几只空闲?马上派出去找就近的人帮忙,我们的人离那地方不远,收到消息再赶过去,也比暗卫们动作快。”白景辰抬头看了眼月亮,叹息道,“夜幕皎皎,虽然是夜里,但也不方便隐匿,根本不是什么动手的好时机,怎么会有刺客选在今夜呢?”

他吩咐好所有事情后,又缓步回了合至殿,在去偏殿之前,没忍住去正殿瞧了一眼表妹。

这个时候,表妹应当已经睡熟了。

他自己被惊醒后再难入睡,索性便坐在她榻边盯了会儿——今世的表妹没有早早嫁给江闻夕,也就没有遇到那些糟心的事情,不会有人下毒害她了,她会永远康健安宁地活下去的。

能保护好自家表妹,是白景辰永远的宽慰,想到这里,他眼底不禁多了几许兄长般的宽心,像是在端详自己的字画良作似的,一遍遍地用手描摹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欣慰。

“温宛意。”

他唤了她一声名字,声音轻轻,也不知道是想唤她醒来还是不想让她听见。

榻间的温宛意自然察觉不到这动静。

于是白景辰又轻声唤了几句,在发觉她彻底听不见后,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在她眉心碰了碰。

“安心睡吧。”白景辰一触即离,虽然留恋,但不会在这种时候欺负她。

这感情不知何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天亮时,他好似还是纯粹的兄长,可夜一深,潜滋暗长的情愫就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最初时只是偶尔梦她,可后来,哪怕天未黑,他都时时刻刻念着她想着她。

说不懊恼,是不可能的。

有些情愫没办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哪怕当朝并没那么多的男女大防,词文鼓乐的唱词里都在称颂年轻男女表明心意的桥段,可他身为她的表哥,却不能把心种想法宣之于口。

在别的方面,他会为了争胜赌上一些险招,但他在表妹面前却不敢这样冒险。

成了,就是好事。

可要是表妹没那个心思,他便落入了覆水难收的境地,到时候就算要继续把对方留在王府里,也没办法继续用“保护”之名,她会觉得是他骗她,从而负气离开。

真要走到这一步了,哪怕自己再有滔天手段,也没办法时时刻刻地护佑她了。

白景辰眉间起了淡淡的愁,他想,自己不该为了一厢情愿赌上她的安危。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心慕一人若没有把握得到同样的回应,也不是不能继续忍着。

白景辰落寞地坐在榻边,低下头,有些不甘,又有些无计可施。

表妹这般聪敏细心,他要是在试探她心意时,被察觉了怎么办?

堂堂恒亲王困在“情”字里许久都走不出来,他枯坐了好几炷香的时间,不断回想着他们曾经的旧事,想表妹是怎么一天天长大的,每次想到有趣的地方,他也会弯了眼角,露出点儿笑意……

他甚至还抽出时间反思自己,是如何动心的。

——或许是两世都太过在乎一个人,一直放在心上,患得患失诸多年,就舍不得让给别人了。

白景辰心事重重地看着榻间的表妹,扪心自问,自己此生永远不可能释怀,每次听她提“嫁人”一事,都像是心头凌迟,她的婚事对他而言是阴翳,是不可提及的伤疤,他永远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魔怔太久了,就像是得了一场治不好的大病,而他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太想治了。

与其说服自己忘却旧事,不如自私一些,把她留在身边。毕竟天底下没多少值得托付的有情郎,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养大的表妹去拿性命赌一场婚事呢。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她最好的。

实话实说,是他眼高于顶,瞧不上别的男子,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他的表妹。

只有他来,才是最好的结果。

白景辰把脸面一撕,果断在心里给自己封了个“最好”,随即高高兴兴地扯出个笑意,从自我消磨中走出来后,一瞬间豁然开朗了。

他想,江闻夕都能那般不顾颜面,自己又为何不能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暗卫的声响,白景辰装模作样地起身走了出去,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亲王模样……好像刚刚那个因为小情小爱纠结的人不是他一样。

“王爷,我们的人去时,刺客都已经死了。”

听手底下的人这样说着,白景辰问:“步安良竟有这般以一敌十的本事?”

暗卫道:“不只是步大人,他身边还跟着邓文郁和穆睿俩个人,但属下听步大人解释,及时出手相助的是其他人,穿着夜行衣,身法轻盈如同鬼魅,不知是何方势力。”

白景辰:“难道是江湖人士?”

“属下斗胆猜测……”暗卫抱拳跪地,“像是暗司的人。”

大晚上的,白景辰被他一句话弄得毛骨悚然。

暗司出现,要么是陛下在暗中吩咐过,要么就与梁域的那堆烂摊子搅和在一起了。

白景辰糟心极了:“今日之事莫要说出去,权就当不知道,叫他们几个也把嘴闭严实些,别没事找事儿。”

第59章 行宫

◎谁心疼男子,谁笨◎

日子到了一年中最炙热的时候, 温宛意也跟着去了行宫避暑。

当然,她没办法直接跟着表哥,所以只能跟着阿爹阿娘同往。

“许久不见阿娘露出如此轻松的神色了。”搬到行宫后, 温宛意注意到自己阿娘脸上总带着笑意, 不由得也放松了不少, 她环顾了几次, 又问,“周嬷嬷怎么没有来?”

之前得知了周嬷嬷的事儿, 她才知自己这些年都误会了对方, 元音元萱两人也十分过意不去, 一直想着弥补一二, 去始终找不到机会。

“那段时间去庙里拜了拜,心里头的烦忧解决了, 自然喜上眉梢。”温夫人眉眼舒展地望着自家女儿, 过了会儿, 才道, “周嬷嬷还有事情处理, 暂时顾不得跟着我们, 宛意找她有何事呢?”

温宛意摇头:“倒也没什么。”

温夫人陈觅笑呵呵地起身, 在门外瞧了几眼:“行宫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日头没那么热了, 宛意来陪我去走走吧。”

自从来到这里, 温宛意还没来得及去和表哥见一面,她一边应下母亲的话,一边思量着怎么告诉表哥自己已经到了。

“宛意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 心怎么也野了。”陈觅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笑着打趣道, “之前你陪阿娘闲聊时,很少这样出神地想着别的。”

温宛意连忙回过神来,先和阿娘道了歉,又嘴硬道:“阿娘,我哪里心野了。”

陈觅戳穿她:“在想你表哥吗?”

温宛意强词夺理:“没有,我方才在看风景。”

“这几日行宫可能不会特别太平,你就留在房中,莫要去恒亲王那边了。”陈觅暗暗提醒她,“周嬷嬷是被陛下叫走的,你爹爹也被陛下的指点过,我们这些能来行宫的人都是陛下点过头的,按这个动向来看,恒亲王那边应该也收到了消息。”

温宛意茫然:“什么消息?”

“不可明说。”陈觅摇了摇头,“你就算再思念对方,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过去。”

温宛在意疑惑之中再次否认:“真的没有想他。”

陈觅却根本不听她解释,自顾自地说着:“母亲改日试试恒亲王的口风,若你表哥也有那方面的心思,你们二人也是可以成婚的。”

温宛意:“……”

枉费功夫来解释了。

“日子过得也快,等你表哥及冠后,你们就可以成婚了,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对彼此脾性也有个了解,阿娘就不用担心你嫁给别人被欺负了。”陈觅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女子嫁人,要么图个感情要么图个荣华富贵,虽说有温府作保,你不用愁温饱和钱财这些,但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感情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人心易变啊……就像当年你父亲信誓旦旦地给我了我很多承诺,最后还不是让那姓章的女人进了温府的门?”

温宛意自然知道章姨娘的事儿,甚至她还觉得章姨娘的死与温家脱不开关系,说不好……背后还有自己阿娘的推波助澜。

都说宅院争斗无休无止,再防备也有疏忽的时候,那章姨娘没有娘家可以依靠,无权无势的这么一个人嫁进温府,就算母亲不欺负她,自会有趋炎附势的下人去给她甩脸色。

早些年的时候,父亲对妾室瞧个新鲜,也会护着一二,但后来,章姨娘年纪上来开始色衰了,就无人为她撑腰了。

要不是前不久怀了孩子,章姨娘也不至于突然颐气指使地来自己院落里折腾动静。

妄图母凭子贵的女人,没等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这其间暗藏了多少龃龉,就不得而知了。

温宛意霎时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伤悲,她垂了眼睫,怜悯道,“阿娘,将来我若嫁了人,应该也会加入这宅院斗争中吧。”

“以你的出身,是要做正妻的,再加上有温府为你撑腰,在我与你爹死之前,没人会欺负你的。”陈觅说,“无论你将来嫁谁,那男子都不会这么没眼色,你若说不让他娶妾,他也得看看我们温家的脸色才行。”

温宛意一想到这些嫁人后的事情就心中烦忧:“罢了罢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了。”

“不过你若能嫁给你表哥,这些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烦心。”陈觅意味深长地往行宫那边看了一眼,“将来,会有人帮你的。”

这一番说下来,温宛意总觉得莫名其妙,一连疑惑了好几声,都没有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四下无人,陈觅又小声地叮嘱她:“对了,江世子那边就不用考虑了,我和你爹爹商量过,陛下应该也只是拿婚事吊着江家父子,我们迟早再和梁域那边打起来,打输了,江家父子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就算回来,也没办法提这桩婚事。”

“若是打赢了呢。”温宛意想了想,又问,“若能一举退敌,把梁域人打得连连败退,江世子他们凯旋后,这婚事还会被再次提起吗?”

“若是梁域被打得十几年都缓不过来的话……”陈觅停下脚步看她,云淡风轻道,“你觉得陛下会让他们二人安然无恙地回京吗?”

温宛意站在原地愣住了,心头起了一阵悲凉。

是啊,开熹三十三年间,朝堂之上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重文轻武的,文官职权冗赘多年,武将却只能在烽火烧起来时紧急被派上用场。

要是真像说的这样——江家父子有本事完完全全打退梁域人,那他们江家也离衰落差不了多远了。

“也许不会这么快打起来。”温宛意这样想着,有些不愿面对事实,“说不准江世子能一生平安顺遂呢。”

“只要打仗,他就一定会披坚执锐入沙场,刀剑无眼,哪怕他次次有幸保全性命,也迟早落下一身毛病。”陈觅拍了拍她的手,说,“宛意你忘记周嬷嬷一到天阴雨湿就腿脚疼的事儿了吗?这正是因为她年轻时常在水中受训练,所以到了这个岁数,病根又寻上了她。”

温宛意一扶她的手,转身不语。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人又不是铁打的,哪怕一点儿磕碰也会觉着疼,遑论真刀真剑砍在身上,总会疼的啊,这时候不疼,将来也会疼,你就别念着江闻夕了,嫁他不值得的。”陈觅把话和她讲清楚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等行宫的事情忙完了,就多去陪陪你表哥吧。”

“母亲莫要说了,我心中难受得紧。”

这番劝导不说还好,一说,温宛意心上像是被钝刀子慢慢磨,越想越觉得苦楚,哪里还顾得上想表哥。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便是如此艰难处境?

温宛意不禁想起了之前那个雨夜,那人百无聊赖地揪住路边的柳条,和她讲之前在军营里的故事。

还没到束发年纪,那人就跟随父亲上了战场,在她还在京城安稳度日的时候,对方唯一的一点童真就被战场上的风沙消磨殆尽了。就像那个被丢进火堆的草蚱蜢,在柴火中噼里啪啦地烧毁了一个少年人的心性。

“世事无常,生在不同人家,这一生的境遇也是天差地别的。”陈觅苦笑道,“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很多,宛意,你身为温家女,很多方面已算是上乘了。”

温宛意说:“阿娘,我知晓的。”

是投了个好胎,不仅有爹娘的爱护,有姑母的恩宠傍身,还有心疼自己的表哥,假如这世间是一册话本,她这命格也是相当不错的了。

说到这里,她脑海中又浮现了江闻夕的名字,霎时又是鼻间一酸。

“宛意,莫要难受了。”陈觅为她整理耳畔的青丝,和蔼地端详着自家女儿,“怎么还心疼上无关紧要的男子了呢?”

温宛意当然是不承认了:“没心疼。”

这一刻,她突兀地想起了左沁说的那句——心疼男人会倒霉,谁心疼男子,谁笨。

温宛意:“……”

这话她从左沁口中听了不只一两回,每次一想心疼什么人,这句话就会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她。

想忘记都难。

“对了,阿娘,你那几日身体不适,我叫侍医左沁去瞧了瞧,她如今人在何处呢?”温宛意问。

陈觅想了想,回她:“左姑娘每天来去无踪的,早已不在温府了,好像听下人说,她去被当年太医院院判的旧友给叫走了。”

可是她的祖父、太医院左院判不是离世了吗?都这么久了,那旧友这个时候才找到了她吗?

温宛意发现自己又忍不住多想了,如今时局动乱,宫廷下多方势力虬结复杂,有时候就连表哥都没办法看清,更不用说是她了。

“阿娘,既然你说近日行宫要有动乱,那我们还是先回吧。”眼看两人走到僻静少人的地方了,温宛意总觉得不安心,她扶住母亲的手,说道,“虽然这才是第一日,但还是要小心些。”

“好。”温夫人陈觅应下她的话,“确实得小心,毕竟行宫这里不是京城,有陛下在的地方,我们也不能让影卫跟着来,凡事都得注意些。这几日要让元萱和元音跟在你身边,万一遇到什么事情,她俩的身手也能应付一二。”

温宛意:“好。”

这回她们母女二人出来闲聊,带着的下人都隔着好一段距离呢,元音和元萱虽然跟来了,但为了不打扰她们二人,与其他下人又远了好几步。

而就在温宛意正这样想着时,那边的元萱目光一变,动作很快地上前道:“夫人、姑娘,我们快走!行宫好像有人闹事。”

温宛意:“什么事儿啊?”

元萱:“应该是出了人命吧,因为陛下身边的亲军全都被惊动了,殿前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人也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江世子:我真是谢谢了(咬牙切齿)

第60章 谦辞

◎世子身手不凡,本王不善武艺◎

“刺客?哪儿来的刺客?”

江闻夕走了一半, 突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动静,他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手指搭在腰际的佩剑上动了动, 又看到前面那堆人里面有恒亲王, 想了想, 还是跟了上去。

他自从想开之后, 便有意与对方缓和关系,所以事出紧急时, 也揣着私心去帮一帮。

“本王去护驾, 霍帅帮着清查行宫的残余刺客。”

恒亲王等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殿帅霍元庭, 听到对方说的话后, 果断要去一同寻找刺客。

说罢,白景辰突然注意到匆匆赶来的江闻夕, 突然就忘了词。

江闻夕怎么也来凑热闹了?父皇难道把事情也告诉他了?

霍元庭和他想法一致, 也莫名其妙地看向江闻夕。

江闻夕按着佩剑:???

怎么会是这个眼神?

在恒亲王开口之前, 霍元庭帮他问:“江世子这是……”

江闻夕本就带着不可告人的讨好心思, 心中除了卑谄外, 也带着些小小的敏感脆弱, 眼下被这样一问, 当即有种局外人的心酸。

他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生硬:“我来……”

总不能说来讨好恒亲王吧?

白景辰见他这幅着急的模样, 心里也冒出一个很见鬼很荒谬的想法——江闻夕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这个人莫非是来找自己的?

于是他试着帮对方接上下半句话:“世子难道是来保护本王的?”

难得有人解围, 江闻夕立刻接住这个话茬,干巴巴地开口:“对。”

众人:“……”

他这一个“对”字把所有人都说怔了,霍元庭不禁咂舌, 感叹道:“虎将无犬子, 江世子果然是浩气英风, 佩服佩服。”

天下谁不知道江闻夕前段时间和恒亲王闹得很僵,如今一出事,他又跑得比谁都快,还要以保护的名义过来,属实是太令人诧异了。

白景辰本急着过去护驾,结果也被江闻夕这番举动弄得说不出话了。

于是恒亲王在原地疑惑片刻,偏头看向他,觉得陌生极了:“江闻夕?”

江闻夕自然挂不住薄面,心中又不住地唾弃自己——他立场这般犹豫动摇,做坏事不纯粹,做好事也勉为其难,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只会显得滑稽可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王爷,这一路下官护你过去。”

白景辰矜贵一点头:“可行。”

紧接着,他们带着侍卫赶去了皇帝那边,江闻夕也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执剑冲在最前面。

白景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皇家有三支亲卫军,亦称作三司,眼下殿前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都来了行宫,但其中不乏一些怕死的少爷兵,从没有上过战场,即使被家里人托关系送进宫去当了亲卫兵,也只会一些花拳绣腿,这些年也只会在某些举国欢庆的大场面出来装装样子,或是在使臣来京时站在那里彰显皇家威仪。

眼下行宫出了行刺的事儿,其中滥竽充数的“少爷兵”就逐渐显露了草包的一面,被人家一招就能放倒一大片,一个个躺在地上捂腹哀嚎着,生怕站起来被当做人/肉护盾。

反倒不如江闻夕一人打得拼命。

白景辰自然知道今日这出闹剧是演给梁域的一出戏,所以看到不知情的江闻夕这般拼命,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江闻夕。”白景辰沉沉地叹了口气,蹙眉把人叫了回来,“你先跟在本王身旁。”

江闻夕杀红了眼,侧脸溅了血,像是刚从战场爬回来似的,哪怕被喊回来,也魂不守舍的。

“这些刺客应当是梁域派来的,过段时日又要起战事了,江世子还是莫要在自家地盘上受了伤。”白景辰的话点到为止,同时有些无奈地给了他个台阶下,“世子身手不凡,本王不善武艺,世子还是留在本王身边做个保护吧。”

江闻夕如梦初醒。

立即理解方才的殿帅霍元庭为何是那个表情了。

哪有什么“刺客”,这只是中原和梁域开战的引线罢了,皇帝想打仗,总要找个机会找茬挑事儿,他这是一脚踏进了一出戏里面,毫不知情的只有他罢了。

“好。”江闻夕喉结动了动,眼底的血气这才淡了。

白景辰接过他手里的剑,让他先擦擦脸上的血。

江闻夕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照做。

可就在所有人都松闲一口气的时候,远处倏地传来几声破空声,白景辰目光一凌,反应极快地在抬剑在江闻夕面前一挥,那暗箭瞬间被劈落在地,引得亲卫又是一阵后怕。

“有真刺客。”白景辰极为谨慎地低声对江闻夕说,“他们想趁着今日大乱,来取你性命。”

如果开战,熟悉梁域地势和战局阵法的江家父子一定会挂帅出战,如果能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杀掉他们,对梁域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江闻夕却只是“嗯”了一声,满脑子都是恒亲王方才的那一剑,他练武多年,怎么看不出对方也是有些身手在的,方才所谓的“不善武艺”只是谦辞罢了。

这个人还真有点功夫。

只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声张过。

江闻夕又想到了之前雨天相遇时,路上积水太深,马车也不便行径,恒亲王只是站在原地等雨停,没有像他一样飞檐走壁地去办事,他还以为对方没有本事,没想到这人是在装腔作势。

虽然不合时宜,但江闻夕还是要隐隐有些妒忌恒亲王的。

之前在身世、计谋、才华、武艺……方面与对方作比时,比着比着就让人自惭形秽,他尚且还能安慰自己比恒亲王多谢拳脚功夫,可如今猛地察觉对方还有这深藏不露一面时,自卑之后,就是浓浓的嫉妒。

“多谢王爷关怀。”江闻夕酸不溜秋地看了白景辰一眼,紧接着又来了这么一句,“王爷竟也是知晓武功的。”

白景辰隐约察觉了他的酸味,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是知晓一星半点儿,但与江世子这种常年征战沙场的人相比还是望尘莫及。”

江闻夕这才找回了点儿傲气,心满意足地应了声,酸味散了不少。

白景辰:“……”

虽说快要打仗了,他不想给江闻夕添堵,但这个人未免也太古怪了。

白景辰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大度了——上一世江闻夕害死了表妹,复生的这一世,他本该恨极了江闻夕,最初那段时间恨不得直接弄死对方,后来循序渐进的报复手段也只是为了让对方也尝尝碎刀子的痛苦。可谁料到呢,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也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了,他竟没有继续找江闻夕的不痛快,这怎么不能算是大方呢?

白景辰左思右想,觉得可能归功于表妹——这辈子表妹活泼康健,他心情也好,所以才没有斤斤计较这些前世的旧事。

“你这个人真的……”白景辰对着江闻夕摇摇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心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会容易累。”

江闻夕并不诚恳地“哦”了一声,不打算改,也改不了。

他自然不知道恒亲王是复生之人,也就不会知晓第二世的恒亲王虽然开始参与争权夺势,但醇和的性子一直未变,只要敌对者不上赶着找死,其实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如老皇帝的岁数大,哪怕相处得乱七八糟一言难尽,也都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几日本王派些人常跟在你身侧,每日更新裙八刘一奇奇弎弎灵四你无事莫要出来当靶子了。”白景辰揶揄了他两句,把溅血的剑还给他,“真要和梁域打起来,你还得与你父亲同往,毕竟也算我朝的股肱帅才。”

江闻夕心中冷哼,腹诽恒亲王原来也是懂得说人话的,之前可不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说几句好话,如今快打仗了,对方才开悟似的知道给他点儿面子了。

两个人虽然和气了些,但到底谁也看不惯谁,意意思思地说了两句,便又各自板着脸了。

行宫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边的温宛意也终于放下心了。

“多谢霍殿帅派人保护我们母女。”陈觅由衷地谢他,面带微笑道,“之前听说有刺客的时候,我们母女正在闲叙呢,这地方僻静少人的,也怪瘆人的。”

霍元庭客客气气地和她来往几句,慈爱地看向她身边站着的温宛意:“冷僻的地方确实容易藏一些歹人,温姑娘没有吓到吧。”

温宛意语气温和地向对方道谢:“虽有些畏惧,但幸而得遇殿帅,心中便也没那么怕了。”

霍元庭当即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能护住二位也是本帅的荣幸了。”

陈觅一边说着哪儿敢哪儿敢,一边客气地把人送走:“日后温府会携礼登门道谢,霍殿帅可莫要拒了。”

“这只是本帅的职责所在,温夫人不必如此客气。”霍元庭很受用地笑着,同时又状似无意地说道,“若是夫人前来,康国公和温姑娘可也要来啊,本帅正好在府中设一场宴,我们两家结识多年,还很少走动过呢。”

陈觅面色带笑地又是一番客套话。

温宛意百无聊赖地看着温家与霍元庭的有意“结交”,心想从小到大这场景还真不少见,能让母亲连续说这么久客套话的,却也罕见了。

霍元庭带着手底下人走后,陈觅才回过神对她道:“这位霍殿帅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执掌殿前都指挥使司多年,在陛下面前很有话语权,京中好多子弟都是托他的关系才能进去做个亲卫兵,因此他在京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温宛意点点头,倒是知道有些纨绔子弟不服管,常被家中长辈安排进亲军历练历练,或是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什么的,为之后的为官之路做个铺垫。

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殿帅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不像是有所图谋的眼神,倒像是喜滋滋的欣赏?

温宛意冥思苦想了一路,还是想不起与此人打过什么交道。

作者有话说:

表哥:好人光环(功德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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