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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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战事

◎待本王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父皇, 梁域送来的那几位美人在纷乱踩踏中不小心跌落湖中,等御医赶到时,已经没有气息了。”太子平静地跪在地上, “是儿臣无能。”

白景辰刚带着江闻夕进来时, 就看到太子这幅姿态——太子生母贞妃那时候也是被梁域送来的, 而这些美人也出身梁域, 如今行宫一出乱子,太子就急着趁机去划分界限, 这一番举动看似是在请罪, 实则是在和父皇表明衷心。

“臣, 兵部侍郎江闻夕, 参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身后的江闻夕屈膝跪地后, 白景辰才慢他一步地行了礼。

“都起来吧。”老皇帝悠哉地坐着, 目光依旧落在太子那里, 他问, “三个全跌水里了?朕让你去救人, 你就是这样救的?”

太子轻缓矜贵地一拱手:“当时情况复杂, 虽派人去救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几位娘娘罹难, 腹中皇嗣也没能保住。”

白景辰在一旁听着, 大概猜到了——这次在行宫刻意闹动静、生事端,是为了和梁域开战,但父皇却没有把这出戏告知太子。

也许是因为太子也留着梁域人的血, 所以父皇会提防着他, 担心他也与梁域人有瓜葛。

所以事情发生时, 太子被父皇派去“救人”,实际上是父皇给他的考验,看他会做什么样的事情。

白景辰无可置喙,看着身侧的太子,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位兄长看似宽厚温和,办起事儿来果决狠辣,非但没好好救人,还直接一窝端了。

落水、三个人不凑巧全淹死了、御医又迟来……这处理方式有种荒谬的好笑。

好笑之中,又能看得出太子明晃晃的狠心。

——对方完全可以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没有,偏要荒谬给父皇看,让父皇知道,他太子和梁域人没什么瓜葛,也不屑于去盘算会不会招惹到梁域。

白景辰面色平静舒展,目光也一直注意着太子那边,刚巧见太子一撩眼,脸上好似写着——我都自断后路了,父皇还要如何怀疑?

“生死有命,凡人也没有和黑白无常抢人的本事,朕不该怪你的。”老皇帝睨了太子一眼,脸上看不出神色。

太子:“谢父皇开恩。”

白景辰默默地等着,心知在党派争斗中,心怀不轨的梁域人就算想要插手,也会先考虑太子,毕竟太子的母妃是梁域来的,梁域与太子有这份渊源在,他日能扶持太子继位的话,也能捞着些好处。

他们就算没有明确和太子交好,也会顺势给自己找点儿不痛快表明立场,可现下太子用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回禀父皇,不就相当于毫不心软地打了梁域一个耳光?

自此交恶,还怎么破镜重圆?

白景辰虽然有些旧事知道得不太清楚,但也能知道父皇这一次是给太子的考题,太子如果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日后保不齐会被父皇重新重视起来。

好一招破釜沉舟,对方冷心冷情,所以也从来不赌什么父子情,而是直接表明决心,为的是以后让父皇对他委以重任。

他猜的不错,下一瞬,果然就见太子又开口了:

“梁域人恶贯久盈,一边假意与我朝交好,一边试图袭扰父皇安危,甚至残害皇嗣,儿臣以为——我朝虽以和为贵,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辱,近日梁域正值酷暑高热,不妨趁此机会发兵梁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白景辰冷淡地目视前面,心想,太子主动提及此事,难道是想把手伸到枢密院或者率臣那里了?

前不久损失一个吏部尚书刘玟仲的太子,这便急着要继续拉人入伙了?

很显然,皇帝也是这样想着。

老皇帝一听太子的话,马上饶有兴趣地坐直了:“那按你的话,这次该派些什么人去打这场仗?”

还没等太子开口,白景辰脑子里马上过了一遍东宫在军中的势力,根本想不到有哪个晓畅军事且品阶不错的人能挂帅,真要让太子举荐,对方提的不然是“不配”的那种,一场仗下来,他的人便能升官,东宫势力就可以一步步地渗透军中。

太子道:“要说知晓梁域战局之人,莫过于镇国将军江穆安了,可此番作战并非前些年的小打小闹,我朝若开战,势必一举击溃梁域,让他们几十年缓不过来,所以儿臣觉得,主帅应当还是镇国将军,但这副将也需精心细选,既能悉心钻研战法,又能通晓行伍之事……”

他前面说的还算是有理,但这“通晓行伍”四个字显然在放屁,带兵打仗的将军怎么可能不懂军中的事情,很明显太子这句废话是句铺垫,估计下一句就要推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来上战场指手画脚了。

白景辰咽下这口气,目光看向身后的江闻夕——对方应该也听到话语中的不对劲了,脸上表情也不是很好。

看样子,江家父子这些年没少被草包们指手画脚,窝囊气早受够了。

“父皇,儿臣以为,战事临近,与其耗时间挑个副将与镇国将军重新磨合,不如让镇国将军之子充当其副将,父子间的默契,难道不比个外人来得快吗。”白景辰在太子开口之前,果断引荐江闻夕。

这招不一定能奏效,但也能和太子要举荐的那位掰扯掰扯,扰乱太子的计策。

毕竟国事不是儿戏,太子真选一个百无一用的人上来,到时候吃亏的全是自家百姓。

白景辰虽然瞧江闻夕不是很顺眼,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在作战方面也是有天分的,选江闻夕上去,不会出大的差错。

“江闻夕。”皇帝叫了声名字,也考虑了起来。

太子浅笑低首,重新续上自己的话:“江世子年少英才,在梁域沙场征战多年,确实担得起将帅之责,儿臣也觉得阿辰的话颇有道理。”

白景辰被他“阿辰”两个字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间拿不准对方到底要做什么,就在他思量的时候,却见太子笑了笑,突然看向了自己。

白景辰:“……”

这个表情,自己应该是中计了。

果然,在离开时,他才知道太子提副将只是个幌子,对方真正的目的是往枢密院安排人手。

——毕竟军事卒戍之政令,悉归于枢密院。

率臣向来没多大优势,真正能落得好处还没什么风险的,都在枢密院。

白景辰吃这一堑,心中愈发不安,倒不是因为暂时落了下风,只是他想……枢密院和真正上战场的军士一向都闹得不和,枢密院里大多数是一帮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除了纸上谈兵外,还颇爱好为人师,很多时候不考虑具体战局,将军士兵们不满枢密院的指手画脚,但偏偏又被枢密院压着不能便宜行事,窝火不是一两天了。

这样尴尬的局面,每次打仗都会发生,从几十年前便是如此,连父皇都没办法调和两方矛盾,每次开战朝堂上都要吵成一锅粥。

这次太子再安排几个人进去,一场战局里面又得掺多少京中势力的心思计谋?

白景辰突然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出门后又等了会儿江闻夕,看到对方隐约带着笑意,心情愈发复杂了。

“江世子这么高兴,可是封副将了?”白景辰问他。

江闻夕白捡个便宜,也心情不错地回应了他。

白景辰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战事临近,但很多事情不便和对方说明,只能把复杂的心绪藏在肚子里。

“沙场战事瞬息万变,枢密院那边还乱着,你们很难便宜行事,军情的急递传送上面要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白景辰话说出去了,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能在明面上帮到对方,如果要捞他一把,还得私下里来,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属实没到那个需要冒险的程度,这话说了也白说。

于是这番话戛然而止,恒亲王及时闭了嘴,只把“好心”拿出来给他瞧了一眼又塞回了胸膛里。

江闻夕心情不错,所以也不计较这些:“下臣谢过王爷,虽然打起仗来难免被规矩掣肘,但枢密院那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战局之中,生死由天,一旦患得患失了,就容易挫了士气。”

白景辰与他没什么好聊的,但奈何江闻夕从此刻开始不再是简单的“世子”了,对方是要为国打仗的人,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暂且都得放在一边。

所以白景辰该操的心一点儿也不能放下,他承诺道:“待本王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日后若有什么好办法,再来告知与你。”

江闻夕还沉浸在加官进爵的喜悦中,也顾不得恒亲王在愁什么东西,敷衍地谢过便离开了。

“这人真是……”白景辰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杞人忧天,江闻夕没发的愁,全让自己替他愁了。

当朝重文轻武,江闻夕根本没想到自己能被提拔得这般快,再加上这个提拔完全是捡漏捡来的,太子与恒亲王狗咬狗,他反倒得了利,当然会更令他高兴些。

从小到大,他这心情常常处在沉郁之中,所以全靠自己哄自己高兴,难得让心情愉悦些,所以也得珍惜这些好心情。

江闻夕在行宫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个时辰才回去,想了想,收起脸上的志得意满,率先想着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自己的父亲。

他没叫下人通传,步伐轻快地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这么点儿动静都能死人?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开战了,你我夫妻又要忍受分离的日子了。”

房间里面传来那妾室的娇嗔,江闻夕煞风景地停住脚步,霎时不愿靠近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江闻夕要是不凑巧死了,咱们儿子可否算作嫡子?”

方才的女人继续说了这么一句,江闻夕登时难以置信地愣在外面,耳畔像是起了耳鸣一般,脑子里也成了空白一片。

他没听到自己父亲回了什么话,等重新能听进去时,只听到了那姨娘的浅笑声。

第62章 平安

◎茂林修竹,德比君子◎

“眼看就要开战了, 你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江穆安恼火地甩了小妾一巴掌,打得不重,但这是他第一次打对方。

“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他板着脸, 离妾室远了些。

那妾室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带着些讨好:“妾这不是一心为了你我的儿子吗, 他还那么小, 又是家中次子,将来……”

门外的江闻夕终于缓了过来, 他刚回过神, 就听到了“次子将来”几个字, 他脸色沉得吓人, 但并未转身离开,而是默不作声地又走近了些, 听听里面的两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将来什么将来, 江家世代皆是武将, 江文朝从小身子就弱, 风一吹就倒的哪儿能上得了战场?”江穆安责怪妾室道, “我只想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 不用像他哥哥那样提心吊胆地跟着我上战场。”

平安顺遂……简单的四个字, 却是一个父亲切切实实的偏袒爱护, 比起自己这个被“寄予厚望”的长子, 父亲他不需要江文朝去做任何事, 也不需要替江家争什么荣耀。

他只盼着江闻夕平安顺遂。

对于一个武将之家来说,这才是最真实的爱护。

分明是盛夏天,可江闻夕站在门外面, 却感到了一种可悲的孤寒, 他麻木地抬手摸了一把脸, 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僵,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泪痕。

他无所谓地随手抹去,笑了起来。

多年以来,他拼命地想要为江家争个脸面,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地去做先锋,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事,他一次也没有躲在士兵后面做缩头乌龟,就算负伤了也觉得那是荣耀。

多可笑,他一直以为凭借着这样的努力就能得到父亲的关怀重视,甚至在被陛下重用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自己的父亲,却阴差阳错地听到了对方真实的心意。

是他天真了。

江闻夕心里痛得厉害,只能无声地抓紧自己小臂,那上面的伤还没有好个完全,这样抓着会很疼,但能压下他心头的苦楚,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等到双脚不再麻木,他转身就走。

依旧是漫无目的,但比之前多了不少失意。

直到……他来到一处楼阁院落前,听到了一家人的笑语欢声。

“阿爹,你瞧我这花插的如何?”温宛意十分好兴致地插了一瓶花,不仅让身边的元萱和元音看过,还非要把阿爹阿娘也拉过来看,“行宫的花色彩繁丽,甚至要比京中开得更艳呢。”

康国公坐在一边,目光还未瞧过去,夸赞的话语就已经先一步冒了出来:“女儿手法巧,无论如何摆弄这花,都叫人赏心悦目。”

江闻夕闻声看过去——那是一只沉稳而大气的博古瓷瓶,配的也是绮丽似锦的花朵种类,摆在桌上乍眼得很,完全与现下世人追求的“清、疏风格”背道而驰。

如果这瓶花拿出去品鉴,自然称不上一个“好”字,但偏偏康国公夫妻颇有耐心地哄着自家女儿,变着法儿地夸,让她开心。

江闻夕默默看着他们一家人,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他想,原来父母疼爱子女,全然不需要看对方做了什么有功劳的事情,爱这种东西太过明显,就算折断手脚也会从目光里流露出来。

江闻夕情不自禁地走近他们,借着顺路拜访之由,也跟着聊了几句。

到底是爵至一品的国公之家,无论是康国公温夫人还是身边附和的丫鬟婆子,全都谈吐有方,轻声慢语配着行宫诗情画意的景色,一家人坐在这里,气氛竟能如此和乐圆满。

江闻夕甚至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前半生都在渴求父亲的认可赞许,如今蓦然回首却发现是一场笑话,他明明该追求的是一个和美的家,家中有妻,琴瑟和鸣,对他而言,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好日子。

江闻夕只是单纯坐在这里,暂且抛却心中的烦忧,心境就能如此平和安宁。

但他已经待了很久了,再留在这里,会讨嫌的。

于是他起身准备辞别,却听到身边的温宛意撒娇似的和爹娘说:“阿爹阿娘,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闷,眼下纷乱也平息了,可否去找表哥玩?”

“倒也不是不可以。”陈觅笑道,“可若你表哥在忙呢?”

温宛意和她保证:“我绝对不会给表哥添乱的。”

康国公又道:“虽然行宫暂时没了纷乱,但说不准还有漏网之鱼,还是压一压玩心吧,为父不是很放心你。”

江闻夕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但也不想这么早回去见家人,便主动站出来揽下了护送之责:“国公大人,在下可以护送温姑娘去王爷那里,定不会让外人伤到她。”

温夫人陈觅很快抬眼朝他看过来,脸上带上了些意外——之前自家女儿说过江闻夕已经没了求娶之意,所以她也卸下了心防和江闻夕客客气气地闲聊几句,但说实话,让自己女儿跟在一个尚未婚配的男子身边,也是有些危险了。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做父母的最知道了。

温宛意确实会喜欢漂亮皮囊,无论是人还是物,精致好看的,她都会自然地偏爱些,这江闻夕好歹也是面若冠玉的年轻帅才,万一自家女儿突然喜欢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觅有意让温宛意嫁到王府,所以不太愿意她和江闻夕单独相处,但要想回绝江闻夕,她还没有妥帖的理由,只好为难地看向自家夫君。

康国公确是平心定气地点点头:“那就有劳江世子护送小女了。”

陈觅:“……”

她无声地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

康国公紧接着又道:“正好,这边也有些东西需要带到王爷那边,肃青、肃容,你们俩去跑一趟腿吧。”

听到他找理由派了两个身手好的跟在温宛意身边,陈觅这才放心下来,她最后又叮嘱了几句:“宛意也得懂事些,不要让你表哥为难。”

温宛意笑道:“知道啦。”

等离开住处,她才收起了脸上的轻松笑意,关切地问了江闻夕一句:“世子方才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她俩聊天时,护卫很有眼色地远远缀在身后,所以江闻夕才敢露出一些脆弱给她看。

他苦笑一声,道:“我的失意竟如此明显吗?”

“倒也没有很明显,但方才世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回想什么伤心事。”温宛意说了一句,突然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道,“我也只是随口一猜,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姑娘猜的没错。”江闻夕又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想到了之前战场上的事情,再看到这行宫的水绿山青,突然就起了些哀情。”

温宛意想了想,江闻夕虽然常随父出征,但对战事并不向往,更像是个喜欢和平安宁的文臣,他常是一副悲春伤秋的姿态,但很少在脸上显露太多愁绪,方才对方来时的脸色那般差,应当不是一个简单的“伤怀”能解释了的。

于是她又猜了一句:“江世子是在将军那里挨训了吗?”

江闻夕没想到她能猜到这上面,这件事情他不想往深了说,但又不能昧着良心否认,于是只能忸怩地“嗯”了一声。

“等和梁域打完仗了,江世子定会加官进爵,到时候在瑞京城安置一处清净且景美的府邸,不常和大将军见面,说不定也能少很多烦心事。”温宛意瞧着前面有一处竹林,便笑盈盈地叫他一起看,“茂林修竹,最像世子你了,若他日世子建府宴请宾客,我便叫人寻最好的竹来,赠世子一处上好的竹园。”

江闻夕出神地看向那竹林,片刻后,又淡淡地问她:“为何以竹喻我?”

“世子文雅多才,且一身傲骨,可不就像这竹子一样?”温宛意其实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永远紧绷的肩背,是他宁折不弯的脊骨,还有那永远要维护得很好的颜面,但她不该这么说,实话有时更伤人,同样是夸赞,倒不如换个理由。

江闻夕有些意外——这世上,说他阴损卑鄙的人可太多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用竹子来形容他。

茂林修竹,德比君子。

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夸赞啊。

不过也是,在国公府上下的关怀中长大的姑娘,就算看待一个本性略坏的人,也会想着法子去想他的好。

这样的人,难怪有这么好的性子,既会细致入微地关心他,会不吝啬地夸夸他,哪怕有时候他做的不好,对方也能帮他挽尊……

她真的很好。

江闻夕受宠若惊之后,没怎么心虚地领了对方夸赞:“既然温姑娘这么说,那我下辈子若觉得投胎不好,就去做个清闲的竹子,确实能省不少烦忧。”

“下辈子?”对方想法总是这般新鲜多变,温宛意乐不可支地听他说完,也跟着一起幻想,“那我便去做个羽色花哨的鸟雀,能随时恣意地玩闹。”

江闻夕觉得可行,一本正经地胡扯道:“虽然不知道箬叶能不能被鸟雀做巢,但我应该不介意你来我这里筑个窝。”

温宛意被他逗得一直在笑,甚至忍不住在路边的竹林停下脚步。

“温姑娘,其实我还有些话没讲出来,总觉得与你谈论这些,会有卖弄惨况的嫌疑。”可江闻夕还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他就在对方还在笑的时候,说了自己少许的家事,“我刚能提起长/枪的年纪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之前父亲教导我,在战场哪怕受了伤也不能哭,不仅败兴,还会挫了士气,可方才,我偶然听到他的话才知道——我们江家的儿子也是可以不去战场的,可以软弱、可以哭泣、可以没那么大的志向,原来在一个父亲眼中,这完全是可以被原谅的小事。”

第63章 葡萄

◎莫非表妹有了心仪之人,想与表哥避嫌了?◎

温宛意收起了自己方才的笑意, 虽没办法完全和他感同身受,但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失望。

她没办法置喙别人的家事,更没理由劝他想开些, 只能浅浅安慰道:“命由天定, 苦与乐皆是自己的, 很多事情都是很难改变的。但在寻常士兵眼里, 江世子你是将军长子,威风凛凛战功赫赫, 在平常百姓眼里, 你是保家卫国的少将军, 是贩夫走卒都会停下脚步来仰望的人。在如此境地, 做到如此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换作他人, 说不准还不如你……”

“温姑娘总能解我心忧。”江闻夕温文尔雅地朝她低眉道, “这样想来, 我确实也没那么愤懑不平了。”

“今日多谢江世子护送。”眼看两人就要走到表哥那边了, 温宛意也有意在此止步和他道别, “希望江世子日后总也欢欣, 不会再遇到这些伤悲之事了。”

“他日若我娶妻, 必不纳妾, 若有幸得了孩子, 无论儿女都不会厚此薄彼,让他们忍受和我一样的苦楚。”江闻夕凤眸一敛,虽然这话是对着温宛意说的, 但却像是自说自话。

温宛意站在原地看他:“此话当真?”

不得不承认, 这番话突然让她很心动, 身为女子,她自然也希望嫁得良人一生一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宅院争斗,也没有其他势力的算计,不必为了取悦夫君费心竭力去生儿子,也无需担心对方轻视子女。

“自然当真。”江闻夕目光柔和平静,像是刚被人拼起来的白瓷瓶,有种破碎后的韵致,他是极其认真地同她去讲,“就像我相信温姑娘若能为妻,也能与夫君举案齐眉,以及在执掌中馈时让全府上下和睦。”

“世子如此赞誉我,竟让人觉得执掌中馈也是一件顺心有趣的事情。”温宛意与他站的不算远,谈到此事时,难免看向对方眉眼。

也就在这时候,她才真正知道了江闻夕说这些话时有多认真,对方眼底向来都是一潭无波无澜的古井,终日不见有光亮,

除了沉郁外,就是失意伤悲,但此刻提到将来成家的打算时,他眼里是有光的,好像娶妻成家后,就能驱散他前半生的阴霾。

“执掌中馈并不轻松,只有嫁得称心如意之人,才会觉得顺心有趣。”江闻夕薄唇含笑,像是打趣她,又像是试探。

“若能嫁得良人,自会觉出成家的乐趣,但世间不如意的婚事太多了,多少人是身不由己,多少人是心甘情愿呢?”温宛意也笑着,面颊打着薄薄的檀晕妆,说着些话时,好像带着微醺的醉,“江世子,我亦是如此。”

她的话模棱两可,江闻夕听不出她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他望着她微微扬笑的唇和秋水般的眸子,喉结一动:“若另择他人就罢了,可若有意顺水行船,便不会因郎君无意而‘身不由己’,温姑娘,若他日梁域战事平定,竹园相赠一事,也不是不能提早些。”

他言语含蓄,但却把一腔情意率先交给了她,他第一次和她提及心意,便没有再留后路,径直就告诉了她——只要她愿意,他会用心待她。

说罢,江闻夕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说半句,他给她留足了时间,在战火平息之后,再来等她的答案。

“前面就到恒亲王的居所了,江某就此告辞。”江闻夕没有任何要逼她做选择的意思,也不急于这一时,他甚至知道她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脚步,所以也顺着她的意思不再往前走半步。

“好。”温宛意缓缓地应了一声,和他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又彼此移开目光。

可就在他走后,她带着人去寻了表哥,才突然觉出了歉疚,对方是知道她为何要停下的,前面就是表哥的住处了,她为了避嫌所以早早赶他走,他但却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

就像很久之前,在鱼跃鸢飞楼时,她遮掩着面容下楼去见他,他明明猜到了什么,但也没有计较些什么。

“表哥……”温宛意走进门,看到正在繁忙的表哥,突然觉得自己待在王府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为了一时的玩乐住下去,会耽误很多事情。

白景辰见是她来,当即把那些不着急的事情一推,为对方的主动前来感到十分高兴,他还未开口说话,就率先对她展露了笑意:“表妹竟然主动来找表哥了?”

“表哥,等离开行宫,我想回国公府了。”温宛意声音放低了些,有种心虚在里面,“就不去王府继续住下去了,会耽误表哥的。”

方才的欢喜马上转为了担忧,白景辰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他顺了顺胸膛噎住的那口气,把手头的所有东西全移开,问她:“难道是表哥忙于政务,对表妹太过疏忽了吗?”

“不是。”温宛意摇摇头,和他说,“方方面面都会耽误表哥,不只是政务。”

白景辰好整以暇地望向她:“比如?”

温宛意实在耻于和他说实话,并且这时候被表哥瞧着,她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进门就说事的做法太冒进了,于是连忙揭过此事,收回了自己方才的话:“不耽误,表哥要是觉得耽误,开口与我明说便是了。”

白景辰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等着引出一些事情来问问她的心意,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后悔。

于是他只能自己往那方面来引:“莫非表妹有了心仪之人,想与表哥避嫌了?”

温宛意,点头……

白景辰:???

他的游刃有余马上变成了吃惊,哪怕坐在原处,都险些闪了腰。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白景辰猛地起身,“喜欢谁?”

温宛意连忙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表哥,我暂时没有心仪之人。”

白景辰被她一句话分三次说的做法弄得情绪大起大落,险些就要去会会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了:“表哥险些要被你吓死了。”

温宛意闷闷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日后我若是想嫁人了,会先告诉表哥的。”

白景辰刚放下的心,终于碎成了稀巴烂,他一言难尽地在屋内踱步几圈,十分不解:“表妹为什么突然想到嫁人的事情了?”

“倒也没什么别的缘由,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温宛意抱着自己胳膊,在表哥的问询下愈发心虚,她一提到这些谈婚论嫁事情就格外为难,虽然与表哥谈论这些也称不上做错,但她总有一种格外愧疚的念头,坐在这里都感觉如芒在背。

上一次在表哥面前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偷看画册被当面抓住呢。

“表妹,你来摸摸看。”白景辰把手递给她,让她来摸自己指间的白玉戒,“什么感觉。”

温宛意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照做:“正值盛夏,这白玉戒表哥又常常戴着,所以是有些温热的,一点儿都不冰。”

白景辰又问:“硬吗?”

温宛意沉默片刻,回答:“硬。”

“但没有表妹的嘴硬。”白景辰揶揄道,“表妹这个‘突然想起’的理由也太敷衍了,你觉得表哥会信吗?”

“不会。”温宛意坦率地承认了,随即,她又破罐子破摔道,“表哥莫要问了,我确实是在强词夺理,这样做是很不好,但我真的却没有颜面继续和你继续说下去了,这种事情本该是和姐姐妹妹去闲谈的,哪儿有人会和自家表哥说这种事儿啊。”

她已经和最信任的南骆郡主一刀两断了,虽然前不久听说那日郡主救回来了,但她也没有再去见对方一面,所谓破镜难圆,她没有和好的心思,宁肯以后失去一个知心的姐姐,也不愿再和对方来往了。

“那之前和表哥提嫁妆画的人是谁?”白景辰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也坐到了她身边,“嫁妆画能提,画册能提,话本子能提,婚事就不能了吗?孰轻孰重,表妹不可能分不清吧。”

温宛意:“……”

她就知道表哥一定会翻那画册的旧账!

“画册的事情,表哥你就当忘了好吗?”温宛意简直无法回想,一回想,满脑子都是自己当初说的“爱看”和“天天看”几个字,羞得她耳朵都红了。

“可以。”白景辰择了串葡萄,和她协商条件,“但表妹也得答应表哥,日后不能再提离开表哥的事情。”

温宛意隐约听出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味道——按理说,表哥应该说“离开王府”而不是离开他,二字之差,却叫这句话显得莫名亲昵。

不“离开”对方,那按照表哥的意思,什么才能叫做离开?

自己难道要在王府住一辈子吗?

温宛意很难不多想,尤其是前不久母亲才敲点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她嫁给表哥,这不就是住进了王府,还住一辈子那种吗?

温宛意心中一团乱麻,一方面觉得自己多想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表哥的意思并不简单,她却又不敢真的问他,万一是自作多情,这脸面就丢得更大了。

这不得被表哥笑话一辈子?

一个画册的事情已经够让她丢脸了,怎么还能继续赊着胆子去暴露自己的把柄?

“葡萄。”白景辰的话亦是点到为止,他留下一句足够让人胡思乱想的话后,就取了颗葡萄喂到她唇边,惜字如金地只道了声葡萄,表妹就乖乖地吃了。

温宛意心里正盘算着呢,一回神,突然意识到对方方才的动作属实是过于亲昵了,谁家表哥会一颗一颗地喂人葡萄啊?

表哥不会,狐狸精才会。

温宛意狐疑地扭头看他,却见对方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拿了颗葡萄,又要喂她吃,很难不让人遐想。

“表哥你是狐狸变的吗?”温宛意打趣他。

“是啊。”白景辰轻松愉悦地应下这个玩笑话,半是痴缠半是诱惑地瞧了她一下,漂亮的桃花目再加上独特的清润嗓音,俨然不想做人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葡萄,没有递到她唇边,而是让她主动凑过来些,“所以……要吃吗?”

表哥如此“貌美”的一面也只有她见过,温宛意也许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她本就喜欢漂亮皮囊,无论对面里面藏着什么牛鬼蛇神,只这样花费点儿心思一勾她,她就上当了。

于是她轻轻扶住对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俯唇去咬那颗任人采撷的葡萄。

然后,她很明显地在葡萄这里感觉到了一点儿相悖的力道,表哥没有在第一时间松开,反而短暂地让葡萄在指尖停留了须臾,随即趁她怔愣时,才又把葡萄喂给了她。

“葡萄甜,表哥坏。”

她气恼道。

第64章 江月

◎江月令,匡扶皇室正道,王爷若能得到……◎

趁着温宛意不在房中, 程岑连忙进来鬼鬼祟祟地说道:“王爷高见,老奴问过了,确实如王爷所想, 是外人带坏了咱家表姑娘——姑娘是被江世子护送过来的, 两人路上闲聊了好一会儿, 那江世子必然是在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 所以让姑娘胡思乱想了。”

白景辰把手边那葡萄也搁置到了一边,这葡萄是给温宛意准备的, 虽然再甜, 但他也不愿尝试, 甚至看一眼都觉得酸。

“这个江闻夕, 一件好事儿不做,成天给本王找不痛快。”他紧接着倒了杯清茗, 捏起杯盏道, “本王是她的表哥, 她一丁半点的异样都瞒不过我的。”

若是在之前发生这种事情, 他一定会让江闻夕吃点儿苦头, 但眼下不比平常, 临战之际, 大是大非为先, 个人私怨都得暂且搁到一边。

程岑又问:“那要不要叫人去江世子那里……”

“罢了。”白景辰颇为大度地放过对方, “哪儿能等到他归京呢, 打仗的这段时间这般长,要真能轮到他,岂不是本王没用?”

程岑揣着袖子笑了笑:“王爷, 皇后娘娘的仪仗也到了行宫, 想来已然凤体康健, 不如老奴陪您去问问娘娘的意思?”

白景辰亦有此意。

“之前母后一直病着,本想着养病就不来行宫了,直到行宫生变后,那几位梁域送来的美人死了,母后才有心来行宫,所以,这必然也是心病。”

程岑看着恒亲王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出门去,金线密绣的衣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沐着光的五爪白龙像是下一瞬就要腾飞似的,是那般意气风发,难怪陛下和娘娘都对其偏爱有加。

程岑和蔼地瞧着他家王爷:“王爷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娘娘刚到行宫,老奴便听人说陛下与康国公前后脚地去见娘娘了。”

办事喜欢利索些的恒亲王马上站住脚,他一回头,又问道:“表妹走远了吗?”

程岑估摸道:“应该还未回去,王爷若追,应当是能追上的。”

“走。”白景辰立刻带着程岑去追人,边走边酸溜溜地开口道,“本王莫非还比不上他一个江闻夕?这是一段路的脚程,他江闻夕能带坏表妹,本王就能把表妹哄回来。”

程岑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了半句话:“如何哄姑娘,王爷您……”

会吗。

白景辰微愠:“程岑你什么意思?胆敢瞧不起本王?”

“老奴怎敢有如此想法呢!”程岑佯装惶恐,实则一直带着笑,“老奴只是觉得,王爷您一直以表哥身份自居,这种事情不便和咱们表姑娘详说,哪怕想把她哄回原来的想法,也难啊。”

“再棘手的事情也得去办,再不方便说的,也总得说出第一句问询。”白景辰步伐很快,和他掰扯道理,“是本王大意了,才让他江闻夕抢先了一步,真要比起来,他在温宛意那里能排得上第几?”

“王爷您在温姑娘心中的重要性,世间少有人能相比。”程岑实话实说。

白景辰难得露出一分倨傲的神色:“这是自然。”

“王爷您看,温姑娘并未走多远。”程岑示意前面,同时也信心大增,“老奴等您的好消息!”

白景辰速速整理好衣袖,花孔雀似的端着模样走上前……

程岑欣慰且十分信任地看着他的背影——结果就看到在温姑娘回銥誮头的瞬间,他家一往无前的王爷马上收敛了士气,若无其事地在表妹面前聊起了别的。

程岑:“……”

他骇然,脸上笑出的皱纹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未弱冠的青年,他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皇后那边的太监捏着嗓子来了一句——陛下驾到。

“这段时日委屈皇后了。”皇帝进门先去扶她,二人坐下后,他喜笑颜开地拿了杯茶,“朕知道你不待见那几个梁域送来的美人,所以趁着此次挑战,一起都除去了,朕也是为了你,让你能避开这血腥气,免得沾了晦气。”

皇后只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妾都是看在眼里的。”

当然……如果那梁域美人没有怀上龙嗣,她会更信一点。

“这么多年了,陪着朕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你最善解人意,识大体。”皇帝今日高兴,和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感觉,“朕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你有个好儿子,如今夙愿得偿,每每见到景辰都觉得欢喜。”

“还是陛下垂怜,臣妾与阿辰才能至今日。”皇后也笑着,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他说道,“那年青梅熟时,陛下与臣妾相约玉心亭,还给臣妾起过爱称呢,只是这么多年了,都不见陛下叫上几回。”

“哎呦,你看朕这岁数上来了,一转头就已经记不得了。”老皇帝拍了拍自己额头,懊恼道,“朕给你赔不是,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皇后笑而不语。

她低头摘了护甲,突然缓慢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好像记错了什么。

好在皇帝也不记得事情,连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各自端的一副琴瑟和鸣的美满模样,实际夫妻多年,已经到了相敬如宾不相睹的情形,但情意还在,彼此都在对方心里沉甸甸地占着一亩三分地,像个没什么用的吉祥物。

两人接下来又聊了几句,气氛融洽和睦,有些事情还记得,有些事情也忘了,老皇帝有时候会把与其他妃子的旧事安在她身上,一边念着情深,一边却没发现自己已经记错了人。

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回忆旧事,老皇帝大多数情况都在自说自话,皇后抽几句听着,选几句应和着,没过会儿功夫,她一转头,发现皇帝居然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皇后这便噤了声,安静地陪他坐着。

她抬起头,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当年,身边人也是在自己身边讲着旁人的事情,讲那些用不尽的情意,让她这个“善解人意”的来帮着分析。

堂堂皇后,她却活的像个牵线搭桥的红娘。

“陛下,这里歇着不舒服,臣妾扶您去躺会儿。”她让婢女拿走护甲,亲自来照顾皇帝。

“朕睡着了?”老皇帝猛地清醒过来,险些栽倒在地上,所幸被身边的皇后扶住了,这才稳住了身形。

“夏日烦闷,人也容易打瞌睡。”皇后安慰他道。

“是朕老了,老了。”皇帝起身,没了睡意,“白天常常觉着困,夜里又睡得少,这该有什么法子呢。”

“叫御医开些安神助眠的药吧。”皇后跟在他身边,“或许是近日政事繁忙,操心过度导致的。”

“皇后你呀,就知道好声好气地哄着朕。”皇帝闷闷地哼笑着,步履缓慢地就要离开了,“朕越活越觉得不够,恨不得再向上天借个几百年,但寿元无穷尽也没有乐趣,相识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了,朕亲眼看着他们走,觉得这世间是新的,只留下了朕这个旧人。”

“陛下,您还有臣妾呢。”皇后亦是满脸怅然,“臣妾也一晃神已经入宫这么多年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朕今日把你兄长叫来了,你们已经许久不见了。”

门口不远处的康国公刚巧遇到门里面的人走出来,连忙行礼问安。

“还记得当年朕第一次见国舅公,皇后还是小姑娘模样,躲在兄长身后根本不敢看朕……”老皇帝笑着站在他们之间,“朕这便先离开了,你们兄妹二人好好聊聊。”

两人把皇帝送远了,这才屏退了下人聊了会儿天。

“哥哥,你还记得这支步摇吗。”皇后叫岳嬷嬷拿出了一个红漆嵌宝的首饰盒,她亲手在兄长面前打开,带着笑意道,“那时候你和我说,自是温家女,就该做皇后。”

那会儿,国舅康国公,身怀权与势,管着最有话语权的枢密院,在妹妹还未出嫁时,就赠了这支步摇这句话。

“这么些年了,本宫还是最喜欢步摇,凤首衔着金坠子一晃一晃的,是权势,是荣宠,哪怕后宫的深墙院落有再多心酸,都能咽下去。哥哥说的没错,凤印,才能真正地让人觉得心底有着落。”皇后捏起步摇认真看过,随即合上首饰盒,把盒子推给他,“如今这支步摇归还哥哥,哥哥好好想想,要不要把它送给宛意。”

哪怕现在不再执掌枢密院,哪怕他已上了年纪,成天与一池塘的锦鲤相伴,但依旧掩不住言语间的威风与野心,康国公痛快地收下盒子,平静开口:“温家女,是该做皇后的。”

皇后又道:“那景辰那边……”

“老夫会尽心竭力地助他。”康国公垂着眼睛,不知盘算到了哪一步,他说道,“老夫在王朝喋血多年,哪怕卸去执掌,也不是只会养老的。”

“哥哥,听闻你已将暗司的人也买通了?”皇后问询道,“暗司只有陛下能使唤得动,我们当真有把握控制暗司吗?”

“暗司,用以对付太子,给对方一记釜底抽薪,目前眼线已经布得差不多了,暗司三君都会站在我们这边的。”康国公又沉声道,“皇后,你可知道世间的江月山庄几百年的秘承——江月令?”

“本宫身处后宫,知道的有限,还望哥哥赐教。”皇后自谦低首。

“江月令,匡扶皇室正道,王爷若能得到江月令几位令主的扶持,那件事便唾手可得了。”康国公在桌上拿手指画了个大致的形状,“此令已有多年未曾出现,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战事动乱,历朝历代都难见到,但如今,老夫听闻此令再次出世了。”

“一个小小的山庄,和一个小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处?”皇后不解,“莫非是势力众多,集腋成裘?”

“这东西也玄乎,但却能有意想不到的助力,甚至可以操控民心所向……其他的,老夫也知道的不算太清楚。”康国公抚了一把胡须,说道,“但书中记载,上一次江月令出现,是因为皇室血脉有异,能人异士不得不各显神通,拨乱反正。”

第65章 倔种

◎这样的,别有用心◎

“辰儿, 既然你也有意,那么此事也可以敲定了。”皇后欣慰地看着白景辰,“母后问过你舅父舅母的意思, 他们把宛意交给你, 自然也是放心的。”

白景辰没料到国公府竟也有为他和表妹牵线搭桥的意思, 当即有些动容。

“母后是何时得知舅父亦有此意的?”他问。

“之前你舅母便提过, 方才你舅父过来,母后又细问了一遍, 确实如此。”皇后剥着荔枝, 边说边笑道, “几位长辈唯独怕你不愿意, 如今知道你愿意,真是皆大欢喜。”

白景辰眉间却起了愁, 他上前一步道:“但是儿子不知宛意是何意向。”

“你们表兄妹俩从小就结伴玩耍, 宛意应当也是愿意嫁给你这个表哥的。”皇后不以为然, 将剥好的荔枝推过去, 随后又叫人再去冰了一些荔枝, “新送来的荔枝不错, 你尝尝。”

“表兄妹与夫妻是不同的, 表妹可以对我这个表哥笑脸相迎, 但不代表她有倾慕之意。”白景辰解释道, “在不知她心意的情况下, 只瞒着她一人定下婚约,是否有些仓促。”

皇后看向自家固执的儿子:“目前只是暂提婚事,谈婚论嫁时自然是会让她知道的, 宛意一直都是我们自家人, 母后与你舅父怎么可能让她心中不痛快?”

白景辰怀着心思坐下, 瞧了荔枝一眼,没有什么胃口:“儿子从未如此怕过,表妹若是无心,若此事不顺利……”

这次轮到皇后诧异了:“宛意在王府住了那么久,辰儿你当真从未试探过她心意?”

话刚说完,皇后想起了程岑报过来的那些事儿,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证明两个人都是有意的,怎么到了白景辰口中,却这般小心翼翼?

于是,在白景辰尚未回话的时候,皇后又问他:“如若宛意无意,那你们两人成天在王府腻在一起做什么?难不成还和小时候一样抓大公鸡玩?”

白景辰连连否认:“怎么会呢,母后说笑了。”

“那……”皇后想了想,又道,“那你夜夜住合至殿偏殿是什么意思,宛意不曾说过你什么吗?”

很显然,白景辰无法接受被继续问下去的困窘了,他贸然起身,起了落荒而逃的想法:“母后,我先退下了。”

“站住。”皇后敛眸一声命令,威仪尽显,但很快,她又把语气放软了些,几乎是在给儿子下了一剂定心丸,“白景辰,你该清楚,就算你夜里糊涂从偏殿摸黑进去正殿,不小心和她发生了什么,也不会被怪罪,根本没必要这样患得患失的。”

虽然两辈子白景辰都习惯半夜摸黑进去瞧表妹一眼,看到对方睡熟了才能安心,但他无法认同母后提到的这种事情,甚至有些排斥这番话。

“母后,儿子不是那样的人,若真做了那样的事,表妹会不高兴的。”白景辰蹙眉道,“遑论在婚嫁礼成之前,怎么可以越界呢?”

“如今我朝民风开放,年轻男女早没了那些迂腐的想法,就算结伴去霄琼街赏花灯谈情说爱,也只会被赞颂彼此情感,儿子,你与宛意虽说被管得严苛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吧?”皇后也很不理解自家儿子的想法,“之前瞒着,是因为你父皇给宛意指了婚事,如今眼看婚事不成,也无需有什么顾虑了。”

“并不一定。”白景辰想起了江闻夕临时反悔的做法,心中依然是有些担忧的,“那江家世子若在战事上立了功,回来请求父皇迎娶表妹,也是一件难缠的事情。”

“那便在此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皇后淡淡开口道,“或是,在打仗时使点儿手段,让他江闻夕再也回不到瑞京城中。”

白景辰骇然,他略微震惊地看向自己母后,头一次觉得对方有些陌生了:“母后,儿子就算再与江闻夕不对付,也不能做这种奸佞之事,若他败了也便罢了,可若打仗胜了,便是我朝功臣,儿子不该落井下石的。”

“天真。”皇后摇摇头,“驭臣之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公道,自古都有忠臣蒙冤,良臣被害的事情,只要能均衡朝堂势力,哪儿管他多么衷心或是立下多大功劳。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且安心去办,就算被查到,你父皇也是不会怪你的。”

“我不愿做此等肮脏之事。”白景辰别开视线,“小事可以给他找点儿不痛快,但大是大非上面,不能如此行事,一旦被世人知晓,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真倔。”皇后无奈道,“那你要如何?你必然要娶你表妹,只有这样,你舅父才能真真正正地倾尽全力地帮助你夺嫡。”

“母后莫要担忧了,儿子自会去找宛意问清楚的。”白景辰沉思良久,破釜沉舟般回眸,“若她无意……”

皇后接上他的后半句话:“……就强行将生米煮成熟饭?”

“不。”白景辰忍了忍,羞愧道,“儿子就去死缠烂打。”

皇后:“……”

她愣住,手中的荔枝壳也掉在地上。

白景辰又耳廓微红地开口:“所谓烈女怕缠郎,表妹是个心软的性子,定是会动摇的,实在不行,儿子也可以豁出颜面……”

“好了,别说了,母后怕被你气晕过去。”

皇后扶额,有些头疼,她生怕他下一句就是“我要寻死觅活地哭给表妹看”,于是一指门口,耳根想落个清净了。

“母后,冰好的荔枝还有吗?”白景辰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丢脸,所以乖张又羞赧地站好了,“儿子想带一些回去给表妹。”

皇后一个头两个大,有些一言难尽地摆摆手:“你果真让母后太意外了,都说了宛意是会答应的,你偏要踟蹰纠结。”

白景辰低声道:“只为求稳,如若失败,心如刀绞的一定是我。”

“一提情/爱,辰儿你至少傻了九成。”皇后又愁闷地看了他一眼,“之前不见你露出这幅样子,一到宛意这里,就成了这副德性。”

白景辰谦逊一笑:“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说完这句,他马上就愉悦地滚了。

不得不说,自从知晓两方长辈的意思后,白景辰心中的负担少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留在表妹那里,这几日在行宫,他几乎是常去表妹面前晃悠,哪怕得了几句嗔怪,他都乐此不疲。

“表哥这几日是变傻了吗?”

温宛意察觉到了这种不对劲,因为之前的表哥只在夜里不一样,如今对方却敢明目张胆地在白天腻歪人了。

她肩头被表哥枕着,推都推不开,不知是因为对方脑袋怪沉,还是因为故意使坏。

“表哥?”

意识到白景辰在装傻后,温宛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意偏转目光瞧向肩头的对方。

这么高的一个男子,就非要屈身靠着她肩背,还要幼稚地枕着,被她一责问,还要假装听不懂地抬起眼眸看她:“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表哥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温宛意无言以对,她正要好好拿出证据和他讲讲道理,结果低头和他一对视——表哥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从他的表情来看,明显已经做好了“无理取闹”“不顾颜面”“不讲道理”的打算,她要是真的和他掰扯了,反而是中计了。

很过分。

她微愠地戳戳他脑袋:“表哥你故意的。”

白景辰马上抬起脑袋,惊奇道:“表妹怎么知道?”

“居然这么坦率地承认了?”温宛意诧异之中,叉腰瞪他,“我就知道,表哥你是刻意为之。”

既然已经被戳破,白景辰索性坦然地继续弯腰枕着她肩膀,挺大一只,非要窝着黏在人身边,哪怕行宫是避暑之地,也热烘烘的很招人嫌。

温宛意震惊对方豁出颜面的程度,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当初表哥夜里醉酒的一幕,她甚至首先怀疑自己没睡醒,随后才问表哥:“表哥,你到底要做什么,是太闲了吗。”

“因为表哥别有用心。”白景辰说实话时有些羞涩,所以情不自禁地低下头,鼻尖藏在她香馨的衣物间,语气骄矜,行为幼稚,眼眸躲闪。

“啊?”

温宛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别有用心,别有用心个什么,对自己吗?用的哪门子心思?

温宛意肩头别扭地躲了躲,追问道:“表哥你倒是说清楚一些呀。”

白景辰俊俏的桃花目微微睁大些,琥珀色的瞳眸露出灿然光亮,他努力压下即将暴露的笑意,十分不好意思地对她眨了眨眼睛,极黑的睫羽根根分明,衬得他有多纯真似的。

——是装傻的高手。

温宛意:“……”

她也只能绷着表情,一言不发地就盯着他看。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种,硬是盯了整整一炷香时间,一个肩头发酸,一个腰背泛疼。

想到表哥窝了这么久怪难受的,温宛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好了,今日就不与表哥你计较了,下次不许了。”

白景辰得寸进尺地轻声问她:“还可以有下次吗?”

温宛意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表哥你猜呢?”

“表妹如此宽宏大量,又如此关心表哥,想来也是可行的。”白景辰不要脸道,“那就多谢表妹容忍表哥了。”

“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啊。”温宛意哼声不满,“小时候表哥便是死皮赖脸的性子,如今更是喜欢与我缠闹,多不像话啊是……”

她一话还没说完,突然脖颈间被鼻息轻扰,像是被虎狼盯上一般,温宛意当即愣住不敢动了。

她战战兢兢地等到那鼻息侵近,意料之中的……被那人给轻吻到了。

“是这样的,别有用心。”

第66章 告白

◎表哥才不是以色侍人◎

之前的猜测成了真, 终于也迎来了这个结果,温宛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因为这种改变感到难为情。

“好怪。”她小声开口, 耳畔起了疑红, “表哥你……”

白景辰见她和之前一样没有排斥的意思, 所以才敢走出这一步, 但他根本不敢面对表妹接下来的反应,对方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排斥, 都会让他这个做表哥的无地自容。

所以就在她这句“好怪”出口的下一瞬, 白景辰垂眸, 拿手指在她之前落吻的位置轻轻拭了拭, 和她赔不是:“是表哥轻慢了你。”

温宛意颈侧被他弄的发痒,顿时哭笑不得地握住表哥手指:“表哥你让我想想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好。”白景辰喉结微动, 有种辛酸的挫败感, 他缓缓撤开些身子, 几乎没有了面对她的勇气。

温宛意及笄没多久, 在这方面也是青涩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排斥表哥, 但接下来该说什么样的话, 做什么事, 她全然不知, 近一步怕显得轻佻无度, 退一步怕伤了表哥的心,可若无动于衷,又容易引得表哥误会。自小父母老师都教导她身为温家女子, 要端持己身, 哪怕面对自己的情感, 都要懂得适可而止,待人接物上也要……可对方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表哥,又不是外人。

她脑袋里成了一团乱,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茫然。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表哥。”她想不通,所以轻轻出声唤他,“之前你担心我被那些东诓西骗的混小子骗走了,所以一辈子都要管着我的,尤其是婚姻大事,更是该管的,而表哥你也特意叮嘱过我,要是遇到拿不准主意的事情,要第一时间来问你,向表哥寻求帮助。是吗?”

眼下这番话全在白景辰的意料之外,他诧异地抬首,有些难以置信:“确实如此。”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的后话,却见她朝他走近了些,无声地抱住了他。

下一句是客气后的主动疏远,还是接受他的心意,白景辰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从表妹抱住自己的这一刻开始,自己的心就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温宛意望着他,问:“表哥,你觉得我该如何?”

白景辰:“……”

他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走向,当即哑然,既没办法厚着颜面替她答应了,也舍不得替她来拒绝自己。

“既然表哥也没有法子,但宛意便斗胆妄言了。”温宛意说,“如若表哥只是担心我的婚姻大事,怕我被外人欺负所以一辈子都要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管着我,那就是宛意太不省心,让表哥操心了。但我已经是大人了,哪怕遇人不淑也只能自认倒霉,表哥没有必要因为虚无缥缈的将来之事与我走到这一步。”

“表哥曾经做过一个真实的梦,梦中的我没有护住你,眼睁睁看你嫁给江闻夕,最后病痛缠身,在你走后,我也无心留世,早早便随你去了。”白景辰吐息,在她面前说出了这一切噩梦的根源,“你可以说表哥是个矫揉造作的性子,但如若今世重来一次,表哥还护不住你的话,必然也会走到这个结局。初次接你来王府时,帮你去妆,表哥能知晓你惯用的顺序,不是派人查过,是在真的梦中亲自照顾过你。”

“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温宛意恍然,“难怪表哥那段时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整日患得患失地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大梦一场,便可以视作一世。”

白景辰却不敢点明这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他怕自己真的说出口,这一世就不作数了,再次睁眼时,他又回到了表妹离世的孤寂岁月。所以他只能装作是一场梦,隐晦地和她诉说自己心意,他掌心按住心口,恨不得取出一颗温热跳动的真心来给她看。

“两世牵肠挂肚,这躯壳里所有的心血都心甘情感地倾注在一人身上,叫我如何舍得放手?表哥不知道表妹对真心相爱是如何定义的,但表哥知晓——我一定不会放手让你嫁给旁人了。”

只要她最后的夫君是他,那他愿意给她最大的选择余地,让她觉得轻松自在些。

可若她不愿意,那他宽松平和的态度便都是假的,他也会露出极端偏执的一面。

他清楚自己会对她好,所以就算她再不乐意,也总会好过上辈子那个双双身死的结局。

康国公、温夫人、皇后都为两人的婚事铺垫好了前路,不顾表妹心意便敲定了所有事宜,他看似是那个最固执最在意问询表妹心意的人,可谁都不会猜到,这里面最疯魔的人其实是他。

因为他的开明全都基于这件满意的婚事。

如果表妹不愿嫁,他白景辰哪里轮得到别人出手……

“不知这样说,表妹会不会明白。”白景辰眼底幽深地俯下身,虎口拿捏住她的下巴,风雨欲来前,心平气和地和她讲,“表哥不只一次庆幸,你我是表兄妹,不是亲兄妹,历朝历代表兄妹间是可以成婚的,但如若是亲兄妹,才是真的没了办法。”

“我听阿娘说过,是有很多先例。”温宛意回答他,“是我听的少了,但自从阿娘说过,我便知晓了。”

白景辰问她:“是什么时候知晓此事的?”

温宛意实话实说:“来王府的前一夜。”

白景辰良心突然被扎了一下:“那表妹刚开始的别扭,也是因为如此?”

“表哥,我又不是个傻的。”温宛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表哥你也太不懂得收敛了,自从第一夜接我来府中,就要找着各种借口来合至殿,就连‘怕打雷’‘怕黑’这种幼稚的借口都能说出口,每一次要赶你走都很难的。别说我误会,就连元萱也觉得很不对劲,几次三番地提醒我。”

“那表妹是如何想的?”白景辰良心继续拧巴着,有种装模作样许多日,被突然拆穿的局促,“既然表妹什么都知道,那是如何看待你我的亲昵之举的。”

“我想,寻常表兄妹应该也不会如此亲近的,正经表哥也不会大半夜突然跳窗进来瞧瞧自家表妹睡熟了没有。”温宛意和他旧事重提,试图去分析两人之间存在的诸多疑云,“但我又有些不确定,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毕竟表哥确实也是个爱粘人的性子,这些举动保不齐只是出于对我的关心。”

白景辰如坐针毡地听她说完,方才的幽暗心思全被尴尬驱散了:“怎么会呢?”

“后来我心中猜测,或许是表哥自己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虽说比我虚长两岁,但对这方面一概不知。”温宛意说到这里,眨眨眼睛望着他,“我甚至还想过……表哥你肯定没看过那种画册吧!”

“温宛意,你我眼下在谈论很认真的事情,别趁机浑水摸鱼地把画册的事情推到表哥头上。”白景辰抓住她手腕,果不其然发现对方露出了狡黠心虚的表情,他无奈地叹息道,“分明是自己想看了,偏偏要说是为了试探表哥,把这件不乖的行为给合理化。”

温宛意心虚地笑软了身子,扶着他胳膊不出声了。

被她使坏一打岔,白景辰都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只能扶直了表妹,让对方先继续说完。

“既然不是我自作多情,那之前种种就都能想通了。”温宛意轻咳一声,正色下来,“表哥龙章凤姿,俊美无俦,就算之前对我心怀不轨,试图凭着色相来勾引人,我想,自己也不算吃亏的。”

堂堂恒亲王表情变了几变,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衣襟,被她这样一说,还真的有种出卖色相后的忸怩。

这一次,向对方提“爱不爱”的人成了他。

白景辰谨慎开口:“表妹那时候没有推开我,难道是为了……美色?”

最后两个字像是哽在了喉咙里,他险些耻于说出口,但想了想,没什么别的词比“美色”两个字更加妥帖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问了。

“若我说是因为面前人是疼惜我的表哥,所以才没有拒之门外,是否不那么可信?毕竟越是强调表兄妹的感情,就越不该纵容对方越界。”温宛意想了想,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说自话,“但为何我没有推开表哥?是色迷心窍,还是优柔寡断?”

“不必说了,表哥都知道的。”白景辰当然不知道,他只是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既然表妹不讨厌表哥的亲近,表哥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的酸楚都快要化作泡泡在头顶冒出来了。

“表哥别哭啊。”温宛意险些以为他要哭了,连忙去关心他,“表哥才不是以色侍人,分明是全心全意的护佑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才让人动容。”

“也罢,表哥还是去哭会儿吧。”白景辰没有料到自己沦落到用美色说话的地步,表妹后来和他解释的那些话越描越黑,他甚至猜想——自己打动对方的不是每次付出的心血,而是他的皮囊色相。

“表哥好好想想吧,看能不能说服自己,接受我们的改变。”温宛意摸摸他脑袋,递了方软帕给他,“休整片刻便好,因为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白景辰点头应下,拿着帕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一离开这里,外面守着的程岑马上瞧见了恒亲王发红的眼眸,当即心头一沉,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王爷,咱家姑娘没有接受您的心意吗?”

“她一直都是愿意的。”白景辰虽然事情办成了,也知道了表妹没有排斥婚事的态度,但他这心里就是别扭酸楚,帕子都被手指绞了细纹出来。

程岑疑惑:“那王爷这是……为何?”

“不知她对本王是否生情,有多喜欢。”白景辰心中空落落的,但他还是强忍心中酸涩,不让自己落泪,想到表妹说的话,他连忙向湖那边方向走去……

程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去制止他:“王爷莫要想不开啊!表姑娘答应了便是好事,您不至于为了这些细枝末节去投湖啊!”

白景辰颇为无奈地蹙眉:“你嚷嚷什么?本王没办法揽镜自照,所以去湖边整整理理衣容。”

程岑:“……啊?”

两人到底说什么了,王爷明明被接受了,却又失意到了这种地步?堂堂恒亲王,甚至得去湖边借着湖面自省仪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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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死士

◎王爷有广纳贤才之心,容人之雅量◎

“江月令, 只在王朝迭代、危月星现世时出现。”翰林院学士邓文郁正色道,“多年前江月山庄偶观天象,见天幕显现一轮猩红危月, 又见同时出现薄云推月与皓日沉江之景, 皇室血脉跌宕, 而只有王爷您, 才能阻止皇位落入外族之人手中,或许您可能会觉得在下在故弄玄虚, 但事实确实如此——当世, 只有恒亲王您才可以逆转天命。”

如果是上辈子的恒亲王, 他根本不可能相信邓文郁的这番话, 说不准还没等对方说完,就让这个神神叨叨的碎嘴子麻溜滚出去了。

可是——

此刻坐在他们面前的恒亲王是复生过一次的人, 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懂邓文郁此言非虚了。

这个江月山庄真的是有通天的本事, 竟能算到这一步, 他这个复生过一次的人当然清楚, 上辈子的皇权落入太子手中, 而太子身体里流着梁域人的血, 可不就是将皇位落入了外人手中吗。

所谓的皓日沉江, 或许是因为他占一个“辰”字, 也便是这皓日。他死了, 正统旁落, 难怪这个一心匡扶江山社稷的江月山庄会急。

可惜上一世的自己远离政事朝堂纷争,连见他们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是他太被动, 所以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所幸如今不一样了, 他重活一次, 能避免很多前世的苦果,不会再让机会白白流失的。

眼下已经从行宫回了京城中,白景辰与手下人谈论一些事情也不用处处提防着了,但他还是早早屏退了下人,书房只留下了邓文郁与穆睿两人。

“你们说的‘危月星’又预示着什么?”白景辰想要问的仔细些,因此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危月星其实无甚大碍,但危月星确实能预兆灾祸的开始,譬如自古盛世消亡之前,都有红颜祸水现世,就好似那商之妲己,从危月星出现的那一刻,我们江月山庄就该警醒防备了。”邓文郁说,“危月星对应命盘的那人,本性或许是好也或许是坏,这都是无所谓的,但有她在就寓意着王朝不幸,所有人都是不愿意看见这一点的。”

白景辰大抵想明白了。

上一世的自己心系表妹,因表妹身亡而消沉不振,落了个早亡的下场,所以父皇不得不把玉玺交给唯一的太子手中,这便对应了江月山庄说的皇权旁落之象。

而表妹却从未做错什么,她至纯至善,哪怕命盘对应危月星,也不该忍受无端的指控。

如果要怪,其实最该怪的人是他。

“本王大抵已经知晓了,二位都是江月山庄出身,既有心和本王投诚,本王日后便不会继续猜疑二位,而是以上宾的礼遇来对待你们。”白景辰自从听邓文郁说出天象后的那一刻,就全盘信任他们了,他重活一次,就好似提前看过答案再来应答题目,心中虽说不是胜券在握,但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也都了然于心了。

反倒是邓文郁和穆睿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想不到和恒亲王表明衷心会这般容易,更没想到恒亲王能这么快接受江月山庄玄乎其神的天象推测。

“王爷竟不觉得这是一派胡言。”邓文郁感慨万分地跪地行了个大礼,“能遇王爷,是我江月山庄之福,是江山之幸!”

“就算没有这番说辞,本王原本也是要留下二位贤才的。”白景辰起身扶起他,也道,“有你们二人辅佐左右,何尝不是本王的幸事。”

他既愿意接受江月山庄的效力,也无妨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些,也好让这二人安心下来。

就在这时候,邓文郁身旁的穆睿倏地也跪了下来,惹得其余两人侧目。

穆睿抱拳道:“在下前半生误行歧途,不求王爷能不计前嫌地宽宏于我,但求能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在下定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你之前的事,步安良都告诉本王了。”白景辰站在他面前,沉思片刻后,问他,“邓卿因江月山庄天象一事选择为本王办事,本王原本也可将你视作江月山庄之人,对你信任有加,可你如果这时候跪地赔罪,提那些陈年旧事,便不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来投诚,所以——穆睿,你至少也得拿出个让本王信服的理由,方能让本王相信你可以永远衷心无二,不会像背叛太子那样背叛本王。”

穆睿抬头,看向这位长身玉立的恒亲王,紧接着又低下了头:“叛逃东宫来王府投诚,确实有背弃旧主之嫌,王爷哪怕对我不计前嫌,我也难辞心中的亏欠,至于理由……那些花言巧语不必说,理由其实也没那般复杂,说出来可能会让王爷见笑,我此次投入王爷麾下,是为了跟随义弟邓文郁。”

“这个理由真的说出口,确实不容易让人信服。”

白景辰看向旁边的邓文郁,果然见对方一副吃惊的表情,好像在问穆睿——你怎么都不编个理由的?

跪在地上的穆睿低下了头,也无颜面对邓文郁:“谋士奉主,讲究一个彼此信任,才能真真正正地办成大事,在下投诚王府的理由确实是如此,王爷若不信我,也莫要将这种不信任牵连到文郁身上。”

“你说的不假,你我之间若非是全盘信任,就算现在能和睦相处,日后也会在他人的离间时分崩离析,在最吃紧的时刻被釜底抽薪。”白景辰俯身,这才扶起他,“若你方才说的是一些花言巧语,本王怕是不会信了,偏偏你的理由那般简单,反而叫本王不得不信你,你们义兄弟二人如此勠力同心,当真是莫逆之交,日后一同跟着本王,本王又怎能不安心呢?”

“多谢王爷宽宥。”穆睿垂首。

“你既是东宫出来的,想必知晓很多太子旧事,今日得空,不妨与本王说说。”白景辰叫人沏了热茶,三人坐下好好洽谈东宫旧事。

“太子素日装作勤俭为民的模样,实则私底下指派曾经的吏部尚书刘文仲做过不少卖官鬻爵的勾当。”穆睿知道的很多,条分缕析地都说了出来,“除此之外,太子也派人去京郊的各处山庄院子豢养死士,功夫好的就进一步选为暗卫陪伴左右。”

“那日追杀我们的刺客来了一群又一群,那般多的数量,太子是如何办到的?”邓文郁隐约觉得不对,转头看向恒亲王,“王爷,豢养死士虽被明令禁止,我朝豪强贵族或多或少也都会置办一些,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陛下倒也没怎么管过,大多数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东宫太子手底下死士的数量绝对不该如此之多!”

白景辰道:“他是太子,手底下又有不少人给他揽财,豢养这么多的死士,也是有财力和本事实现的。”

邓文郁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豢养死士不只是单凭财力这么简单,大多数情况下也得讲究个机缘。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是佃户、弃婴、遗孤和逃犯,除去逃犯这种之外,其他的都需要很多平衡与牵制,若是能同时豢养百人,就已经极难,更别提像东宫这样的规模了,在下斗胆猜测,东宫势力豢养在各处私宅的死士,能有千人之多!”

“穆卿在东宫多年,可知这一千多人的死士是如何寻来的?”白景辰点头,复又看向穆睿,“我朝治法有度,确实不会有那么多的逃犯,但若是寻常的佃户或是弃婴,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被培养成无惧生死且武艺高强的死士。”

穆睿摇摇头,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虽会召集我等谋士商量某些计策,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上,只有部分揽职的人才知道,其他人是不会知晓具体事宜的,哪怕我在东宫多年,也只知太子有豢养死士之嫌,不知哪些私宅里关着的是他的人。”

“太子狡诈,你不知情也是合情合理的。”白景辰捏着茶盏,指腹轻拭茶盏沿际,不知在想什么。

“能有这么多的死士数量……”邓文郁倒吸一口凉气,忙问,“王爷,您说太子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在监守自盗?”

白景辰点点头:“未尝不可。”

穆睿凝眉,看着邓文郁:“贤弟,你是说太子在贼喊捉贼?为了搜罗到永不背叛的死士,专门盯上那些人,为他们制造一桩桩难以翻身的案子,为那些人埋下恨世的因果,紧接着再在他们走投无路时站出来出手相救,让他们心生感激,从而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邓文郁一拍手:“这便对了!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得了,为何东宫那边有源源不断的死士,单单是那日来追杀我们的,就有百余人之多,太子用得这般阔绰,原来是不怕死伤过多,因为他有办法用嫉恨哄骗一批批的死士为他所用。”

穆睿:“哄骗来的那些人,既会因为太子的恩情对他肝脑涂地,又不用花很多年时间培养心气,甚至因为一开始选好了人,所以那些人自然也是武艺高强的,不用花钱教他们武功。”

穆睿与邓文郁分析得有来有回,两人没几句功夫就理清了事情原委,连一旁的白景辰都意外地看向了两人。

“本王对豢养死士一事不甚了解,幸亏有二位良才相助,这才能知道本王的这位兄长,当今东宫的太子,竟是如此狠辣伪善之人。”白景辰放下手中茶盏,虽然被太子的手段再次惊到了,但也算意料之内,他轻叹一声,说道,“比心术,本王不及太子狠厉果决;比手段,本王无法抛弃良知德性做这样的事情;比势力,本王少他十多岁,在朝中的根基远不如他……今后,怕是很多事情上都得依仗二位的帮助。”

“王爷自谦了。”邓文郁和穆睿齐齐拱手,恭恭敬敬道,“王爷有广纳贤才之心,容人之雅量,知晓公道与大义,我二人能为您效力,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第68章 花押

◎王爷的花押果真玄妙◎

从行宫回了京城一段时间后, 户部尚书裴永年给恒亲王泼的那捧脏水也被彻底冲刷干净了,恒亲王重新复职,成天在瑞京尹府里忙的脚不沾地。

邓文郁跟在恒亲王身边, 与穆睿议论道:“所谓的私银有字, 不过是他们自弹自唱的一出戏, 为了给咱王爷使绊子, 东宫那边真是颇费苦心了。”

“东宫那边是为了及时停掉本王的职权,不敢让瑞京尹府这边继续查下去了, 那日若非本王提早一步, 保不齐真就被他们算计了。”白景辰想起那日的情景, 也笑道, “私银有字,此事可大可小, 若往小了化, 就是查到了一批有模糊錾刻的银锭, 而本王的玺印不算小, 不可能完完整整地刻在银两上面, 他们若说上面是本王的花押私印, 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穆睿问他:“在下从未见过王爷花押, 不知是如何样式, 能被东宫的那些人拿来做文章?”

“花押”初才兴起于文人墨客间, 这种符号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但却能代表主人的意趣雅兴,虽然很多人都惯用这种方式了,但一部分百姓还不晓得这种样式, 白景辰走到一处字画前停下来, 和他解释:“本王的花押倒也不复杂, 确实容易被拿来做文章。”

穆睿跟过去一看——恒亲王的花押何止是简单,简单得像是敷衍了,乍一看,好似一笔潦草的笔墨拖痕,刻在银子上,就是类似与指甲掐出了一抹痕迹。

“之前王爷给的帖信里,在下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一直都未领悟王爷的用意,甚至误以为……”穆睿有些惭愧地低头,“甚至误以为这是王爷个人习惯,喜欢在末尾留下个拖痕。”

白景辰愕然回眸:“……”

穆睿眼观鼻鼻观口的,根本不敢看对方,其实他不只是误会这花押是王爷的习惯,还误会这东西是王爷每次心情不好才这样的。

毕竟他每次的密帖都肆意妄言,比之前在东宫时还敢于开口,因为他们家王爷性情醇和宽容,最多心情不好地给他回信上抹个墨痕,训斥话语根本不会出现,所以他……

穆睿没脸继续说下去了,连忙扭头求救似的看向贤弟邓文郁。

邓文郁马上出来圆场:“王爷的花押果真玄妙!一抹弦月静影深,暗喻晨光之熹,即将迎来的是春和景明之象!”

白景辰道:“好了,你们二人不必如此说好话了,本王大概明白那户部为何会让父皇龙颜大怒了——毕竟私银有字背后意味着私铸银钱,这是诬陷皇子的大罪,想必他们不敢冒太大的险,只想暂时停掉本王的理案之权,所以是拿本王的花押弄到银两上,意意思思地禀告上去,被父皇臭骂一通就能揭过去了。”

他没滋没味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这招不太像太子的风格。

“这招虽然不痛不痒的,对我们造不成真的损害,但当时确实足够引起嫌疑,让陛下暂且停掉王爷的查案职权。”一阵风来,穆睿揣着袖子道,“弄出的声势大,但却不会让户部真的担责任,他们也用不着真的在明面上诬陷王爷,只需要浅浅提到一批银子上有与您花押同样的錾刻,陛下要再问下去,他们也可以及时悔改口风,说可能真的只是划痕。”

“但最后,户部的下场不只是被骂一通那般简单。”邓文郁意有所指地开口,“如果只是被骂,那么只三两天便能解决了,不会让户部很多人都赔进去,这件事拖延的时间越久,越能给我们施展拳脚的余地。”

白景辰听出了不对劲,看向他:“那按邓卿的意思是?”

“他们户部匆忙之下用这种阴损手段污蔑王爷您,想来也没做太周全的准备,收拾残局也收拾的不利索,我们何不利用这一点来反逼他们户部?”邓文郁笑着道,“得好好问问,这么多能和王爷您的花押类似划痕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到底是在财政收税银时发现的这批银子,还是说……和钱监那边有什么蝇营狗苟?”

白景辰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之前和东宫互相争斗,也只是在必要时候回防对方的招数,很少像是这般主动有心去给东宫那边使绊子。

夺嫡之争,确实不该只防不攻,邓文郁说的这些事情,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邓贤弟,可是案子已经清算了,你现在才提岂不是太晚了些?”穆睿把双手一摊,出声问道。

“不碍事不碍事。”邓文郁摆摆手,“在咱们王爷去行宫的时候,我便派人去把这些散播出去,当很多人都听到这件事以后,他们户部可就不能简单几句话糊弄过去了,就算王爷您不提,朝堂之上也有人主动站出来为您讨个公道的,只待您点头,宫中的风言风语马上就能传到陛下耳边,而明日上朝,就是他们户部的劫难了。”

原来之前这位翰林学士藏不住秘密是假,实际上对方在宫中和民间有不少眼线,能一夜之间拱火一件事,手段确实了得。

“那此事便由你们二人着手去办吧。”白景辰抬步朝前走去,肩平步稳,心也渐渐冷硬,“至于东宫大肆豢养死士的事情,暂且莫要心急,不要叫东宫的人察觉到动向。本王这段时日回去翻翻旧案,看可否查出些蛛丝马迹,毕竟那些现成的、足够被盯上化为东宫死士的人,很可能都是身负重案之人,若从此事上入手,查出来的真相,能给东宫造成更大的打击。”

“换走刑犯养在私宅,差遣朝廷的逃犯去为东宫办事,这才是重罪。”穆睿点点头,钦佩道,“王爷神机妙用,让我等佩服。”

他与邓文郁都很认可恒亲王,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他们家王爷。

——只见恒亲王沉静矜贵地走在他们前面,心中在思量着事情,甚至都不用低头看路,一步步走下台阶时,行步安平,身相威仪,犹如长身玉立的仙王,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邓文郁赞叹至极,也学着他这般,不看路就下台阶……

前面的白景辰正想着对策呢,突然察觉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他莫名其妙地停住脚步,正要回头看去,下一瞬就听到邓文郁似乎踩空了台阶,慌手慌脚间又扯住了身旁的穆睿,两人一起乱七八糟地从台阶上滚落,摔作一团,等他回过神来,这两个人已经滚到了他脚边。

白景辰:“……”

二位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他叹了口气,连忙俯身去扶两人:“可摔疼了?去让府医看看吧。”

碎嘴子邓文郁叽叽喳喳地喊着什么“压住袖子”“缠住衣带”“腿疼”“胳膊快折了”的话,摔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穆睿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邓文郁压着,用一身血肉去垫着对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只能虚弱地问他为什么要扯自己一把,真的是太谢谢他了。

白景辰无从下手,又怕扯疼了他俩,于是只能等邓文郁慢吞吞地先从地上往起爬。

之前他身边常常跟着个步安良,本以为对方已经算是嘴碎了,没想到新来的邓文郁更是魔高一丈,哪怕摔成这样,嘴上也不闲着。

别说穆睿,白景辰都要被他唠叨出一耳朵茧子了。

他听到对方一连问了“王爷你下台阶怎么不看路”“为什么我会一脚踩空了”“王爷教教我”等三个问题,一时间都不知道先挑哪个回答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表妹走过来了,福至心灵,想到了自己很多小习惯的缘由——小时候,他与表妹每次见面,他都忍不住和她说一些新学的本领,尤其是有些没办法和大人提的小技巧,他会让表妹第一个知道,比如他学会了接连九重涟漪的水漂、回旋弧度漂亮的蹴鞠,或是他可以挽很花哨的剑花,可以不低头看路就下了台阶……

他从小便是荣宠无尚的皇子,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会被大人嗤之以鼻,只有表妹懂他的小心思,懂他某些时候是在装腔作势,但还是笑吟吟地陪他一起闹腾,把他的小心思放在心上,理解他所有的所有。

日复一日,就算有的时候他根本没学什么新的新鲜伎俩,也会为了给她惊喜,想方设法地去学一些东西,实在学不到了,就花大功夫去买珍奇异宝送表妹,争取让他们二人的每一次相见都有惊喜。

“不瞒你们说,本王最开始是为了讨表妹欢心,所以学了这种故作姿态的走路方式。”白景辰也不瞒着他俩,虽然说出来有些丢面子,但他还是说了,同时,他又委婉地提醒了一句,“邓卿莫要轻易模仿,这条路,本王走了百千万次,早已熟记于心,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台阶有几重。”

摔得七荤八素的邓文郁捂着腿脚起身:“多谢王爷提醒,在下再也不敢学了,真的太疼了。”

穆睿气若游丝地开口提醒他:“贤弟,你抬抬脚……”

白景辰有些没眼看,他也对邓文郁道:“穆卿好似才是那个摔严重的人,邓卿要不先关心一二自己义兄?”

邓文郁可能是摔迷糊了,他左支右绌地搀起地上的人,连忙赔不是:“穆兄勿怪,我也不是有意要拉你做垫背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穆睿马上咬牙切齿地转头看向他,恨不得化身恶犬咬他几口泄恨:“之前在山庄时,这样的事情你做的还少吗,当义兄没记性呢?等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账。”

温宛意来时,见到的就是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突然就觉得这谋士怎么有些不靠谱的样子?

走近了,再一看,果然是邓文郁,那就很好解释了。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之前邓文郁想借着她来攀附表哥,所以她下意识地觉得此人计谋不够,要不是之后表哥和她说过具体缘由,她还真的看不出对方的傻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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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正事

◎吃醋二字不是这样用的◎

“表哥, 近日倒是少见步安良来王府。”等邓文郁与穆睿走后,温宛意想起了什么,问表哥道, “可否是表哥更倚重新人, 叫步少尹吃醋了?”

“吃醋二字不是这样用的。”白景辰给自己顺了顺气, “近日他的胞妹病了, 他也分身乏术,所以来王府的次数变少了很多。”

温宛意:“胡说, 就是这样用的。”

白景辰执拗不过她, 只能给她好好举个例子:“什么是吃醋?吃醋就是表哥不乐意江闻夕常常在你身边身边, 除此之外, 都不叫吃醋。”

“嗯嗯。”温宛意点点头,表示懂了, 她一边走着, 一边又问道, “我记得步安良的胞妹身子向来不好, 生病是常事, 此次莫非是病情加重了, 所以才叫他如此牵肠挂肚?”

“莫说是病情加重, 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难受, 就能叫他神思忧乱, 他们父母去得早, 他的胞妹又是他一手带大的,长兄如父,他承受的煎熬、付出的辛劳都要比比寻常兄长更多些。”白景辰叹了口气, 说道, “他胞妹七岁那年得了天花, 发疮及全身,虽然有幸病愈,却因为不愿意面对那些疮瘢纵火自焚,整个人烧得都看不出模样了,好在找到了一位神医圣手,不知用了什么逆天改命的法子,竟能叫对方生出了一身好皮。”

温宛意道:“未曾想到那样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有如此惨烈的过往。”

她倒是见过对方一次,那姑娘弱柳扶风的,一阵风就要刮跑似的,听步安良说,对方连路都走不远,常年只是拉着床帐在屋内歇着,甚至很少见光。

恍惚间,温宛意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左沁时的场景,对方也是如此缠绵病榻的柔弱相,做出的事情却也是格外偏激刚烈。

“若我病了,应当不会去糟蹋己身,赖得一日算一日,只要活着就是划算。”温宛意不禁也去幻想,谁料还未想完,就被表哥打断了。

白景辰喝止她:“温宛意,别说这种话,你一定不会生病的。”

温宛意被他严苛的语气吓了一跳,再加上被表哥连名带姓地对话,她立即收敛了一二,疑惑地看向表哥:“白景辰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白景辰不希望她再出现和前世一样的状况,简直怕她极了她生病,“生病”二字就是自己心口的逆鳞,碰不得,提不得,因为过于避讳,所以他会担心“一语成谶”和“祸从口出”这种事情发生,每次表妹提这两个字,他都要语气强硬地制止,偏偏表妹根本不懂这些,要和他顶嘴,气得他像是要炸膛的火炮,一肚子火,但却没办法和她详说。

于是白景辰只能窝火地揉揉她脑袋,责怪道:“没大没小的,你怎么和表哥说话呢。”

“难道不是表哥你先连名带姓地唤我吗?我只是做了同样的事情。”温宛意拿开他的手,不满道。

白景辰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件事,但他还是感到了一些威胁,现在表妹不允许自己唤她名字,也不允许被摸脑袋,将来表妹是不是就不允许自己亲近对方了?

若是想得更严重些——表妹是不是不待见自己这个做表哥的了?

“温宛意,你长本事了,现在都不许表哥摸你脑袋了吗?那将来是不是就不允许表哥与你亲近些了?”白景辰偏要做,不过这一次他没摸脑袋,而是不依不饶地缠住了她的手,“若我执意如此呢!”

“那就给你拉手,我又不小气。”温宛意笑着揶揄他,“寻常表兄妹是不会这样十指相扣的,表哥你明明做着爱侣间的事情,却不许我唤你名字,还要拿表哥的架子来压我,多坏啊,当初和我表明心迹时的娇羞模样到底还是回不去了,现在知道我点头答应,就再也不肯装软了,那我不答应你了,我们继续做生分疏离的表兄妹吧!”

白景辰左支右绌地腾出一只手捂她嘴巴:“不可以,我不答应!”

温宛意下意识地就去咬了他手指,在清俊修长的手指上留下了些许印记。

紧接着,她也松口,回顾自己方才是不是咬疼了对方。

反思片刻,发现并没有,于是一指池子里的鱼,继续开口和对方掰扯道:“谁要你答应了!表哥你太不讲道理了,若按你的想法,这池子里的鱼今天敢吃饵食,明天是不是就敢吃人了?”

“表哥承认自己想得过分了,但表妹不可以与我生分疏离,我们不仅还是表兄妹,你答应我心意的那件事,也不能收回去,永远不能反悔。”白景辰坚持要她给个承诺,“不能改口,要是改口了,你要表哥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温宛意轻哼一声,说道,“既要我收回不中听的话,又要我永远不改口,表哥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白景辰自我反思了须臾,马上又与自己和解了。

表妹与他嬉嬉闹闹地相伴长大,在吵架和讲道理方面,他很少能胜过表妹。

这一次,他也想,自己确实是不讲道理了,但好在他不顾颜面啊!

“吵不过表妹,又没什么丢人的。”白景辰理不直气也壮,他扬声道,“表哥就是错了怎么样!”

温宛意:“……”

确实不能怎么样。

为什么自己明明吵赢了,但总感觉比输了都别扭。

白景辰背过一只手,别过视线,另一只手却欢迎加入企恶裙八刘以七期弎弎零四看更多滋源还紧紧抓着她,他继续拧巴道:“不想叫表哥可以不叫,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表妹也不顾表哥死活,表哥挨骂就挨骂吧,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我没说以后都不唤你表哥,有些人不许耍赖玩混的。”温宛意那只手被对方牵得很紧,想挣扎又挣扎不开,只能气急败坏地哄他松开,“表哥,我大度些,就不气你了,你能不能放开我。”

“好呀。”白景辰轻飘飘地落下这样一句,实则憋着一肚子坏。

就在松开手的瞬间,他眼看表妹放下戒备,马上借着身量优势把人箍着亲了口额头。

温宛意:“……”

她平白无故被占了这样一个便宜,很难不火冒三丈地追着他讨个说法。

之前在下属面前十分矜贵持重的恒亲王眼下全然没了风度,一边乐得冒泡泡,一边躲闪着表妹的追打。

温宛意气得险些没晕过去,表哥实在太会气人了,吵不过自己就跑,而自己却根本追不上他,每次以为快追上了,对方就又会笑着拉开身距,给她希望又让她亲眼瞧着破灭。

“站住!”温宛意继续追赶他,“不许你跑。”

“好好好,算是表哥怕你了。”白景辰看似无奈地停下脚步,他回身笑着,站在不远处对她张开双臂。

温宛意知道他在诓骗自己,等自己靠近了,对方一定会闪开,于是她义无反顾地用尽全力朝他扑过去……

这一次,白景辰没躲,反而俯身抱住了她。

温宛意猛地奔赴向他怀中,一时止步,撞疼了彼此,她发间的穗子步摇在窸窣摇晃着,让折在身上的光都变成了莹亮闪烁的模样,突然哑然。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竟被表哥轻松举了起来。

“嗯?”

这是要做什么。

温宛意突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果然,下一刻,她被幼稚不过三岁的表哥抱着转了好几个圈圈。

像是儿时一样,举着不停转圈,唯一的区别是——小时候的她会乐在其中,现在的她恨不得生吃了可恶的表哥。

“晕。”温宛意出声道。

她这样一说,白景辰马上停下转圈,轻轻一压她脑袋,护在怀里:“那便不转了,表哥给你赔不是。”

哪怕停下,温宛意眼前还是一阵天旋地转,就算要揍人,也捏不起拳头了。

她闷声闷气地嗔怪对方:“表哥你多幼稚,又不是小时候在胡闹。”

“表妹是真的长大了。”白景辰侧过脸颊,枕她乌发间,也感慨道,“短短几年,表哥却觉得恍如隔世。”

温宛意:“哦。”

“因为疼爱,所以不想听你说那些话,因为喜欢,所以死缠烂打不想放手,表哥虽认错,但不会悔改,日后你每提‘生病’二字,表哥都会纠缠你收回话语。”白景辰掌心抚过她脸庞,语气温和,说辞却一点儿都不温和,“而你已经答应了表哥的心意,以后就不能反悔了,就算不那么喜欢表哥也无妨,表哥喜欢你就好。”

温宛意略愠恼:“听听这话像人吗?”

“不像。”白景辰自己也承认了,于是他紧接着又轻声道,“那便不做人了。”

话音未落前,温宛意抬首怒视对方。

话音落下后,眼眸间被那人落下一个吻。

温宛意马上哑火,安安分分地不去看他了。

表哥这一套刚柔并济的手段用的可谓是炉火纯青,对比之前,甚至变得愈发高明了,她真的一点儿应对办法都没有,对方认错总是很痛快,中途故意惹她生气几分,马上又来哄,哄完再来一句“不改”,叫人又气又拿他没办法,梗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只能咽下闷亏了。

“不能得寸进尺。”温宛意只提这一点。

“还是表妹了解我。”白景辰看着她,一双姣好的桃花目满是含情脉脉,满腔坏心思呼之欲出。

看他喉结一动,温宛意有些紧张想要推开他。

白景辰却是笑了笑:“其实表哥是来和你说正事的……”

虽然温宛意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正色下来,但还是极为认真地倾耳细听:“嗯,表哥你说。”

白景辰凑近些,附耳低言道:“表妹怎么知道我想得寸进尺呢?”

温宛意:???

就知道表哥狡诈,她又上当受骗了!

可紧接着,没等她做出反应,白景辰就轻且快地在她唇畔一触即离,并说起了正事:“枢密院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陛下近日有让你爹爹回到枢密院重拾当年职权的意思,东宫那边也有心安排势力进去,两方僵持中,朝堂也吵了好多日了。可开战以后,枢密院才开始职权调动的话,对战场也很不利,所以我们猜想,东宫那边可能要下狠手干预你爹爹了,说不好也会从你这边入手,拿你来做威胁,所以近日表妹要多注意些。”

温宛意:“……”

她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表哥说的事情简直太肃正了,甚至连她爹爹都搬出来了,她还怎么和他续上方才那儿女情长的小事?

她也只能干巴巴道:“知道了,我会多加小心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第70章 星然

◎若能害死温宛意的同时,让康国公和恒亲王反目◎

温宛意与表哥正在闲聊, 突然听下人说步安良心急如焚地进了府。

他是恒亲王心腹,进府从不会被阻拦,于是这边刚听说他来, 下一瞬就见到了对方急匆匆的身影。

“王爷, 星然不见了。”步安良急红了眼, 何止是不知所措, 简直像是天塌了,他生怕恒亲王不懂他的意思, 抓着对方手臂不停重复自己的话, “星然, 就是我妹妹, 她不见了,府中每一寸地皮都翻起来也找不到人。”

白景辰一掌用力握住他肩头, 强行叫他镇定下来:“怎么回事, 你慢些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本王知道你妹妹叫这个名字, 但你胞妹不是病得走不了多少路吗, 怎么可能突然离开府中?”

“她万一是自己想要出去走走呢。”温宛意也关切道, “你们今日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敢凶她。”步安良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 “她性子偏激, 小时候因为介怀那满身的疤, 竟能做出自焚此等糊涂的事儿,从小到大,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还敢凶她半句?她定是被贼人抢走了。”

温宛意又问他:“难道是步少尹近日结了什么仇家?”

“步安良他为人清正, 也不与人计较些什么, 无论是官场还是寻常日子中, 都是没有仇家的,若非要细想一二,他上一次骂人是对江闻夕的,江闻夕眼下离京打仗去了,无瑕顾虑这些事儿。”白景辰答道,“如果是仇家入府抢人,那一定不是简单的过节,对方也得实力雄厚才行。”

想到之前在郡主府遇袭时的场景,温宛意有些后怕地猜测道:“莫非是东宫太子的人?”

步安良难以置信地抬眸:“太子?”

太子怎么会管到他妹妹这里?

应当不至于如此……

与此同时,身处东宫的太子不紧不慢地一低头,抬起手背虚掩鼻尖,皱眉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是被谁咒的。

一屋子七嘴八舌的属臣马上安静下来,各怀鬼胎地抬头看着主子。

吓到的不只是这些臣子,太子矜贵温和地一抬手,他怀中的白狮子猫马上起身跑掉了,看来也被他的那声动静惊扰了睡意。

“好了,别吵了,孤听说近日有人手脚不干净,被恒亲王那边盯上了。”

太子今日穿了件宽软的常服,龙纹配着殷红色团枫,倒是比之前矜贵张扬了些,只是,他看着自己下裳沾上的白色猫毛,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掉毛这么厉害,沾在这身衣裳上愈发明显,叫人有些头疼。

他虽能耐心地处理这些衣裳上的猫毛,但听了几个时辰的吵架,脸庞不免露出几分懒倦疲惫。

可无人懂他。

下面的人都在看着上位者的眼色行事,熙熙攘攘一屋子人,心怀鬼胎的、党同伐异的、挑拨离间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他效忠的,但是他们齐刷刷地坐在下面,熙攘争执,却让太子一个人高高居于上位没法插话,像个敦肃却孤单的神。

“殿下,下臣冤枉啊!”一个须髯渐白的男子屁滚尿流地上前,“丽人阁花魁一事只是报到了瑞京尹府里面,恒亲王应当还是不知晓的,臣还有回转的余地。殿下,臣也是想要为您分忧才犯下此等糊涂事儿!”

太子又捏起一根猫毛,睨了他一眼,都气笑了:“周天年,你土埋脖子的人了还那么贪色呢,狎昵花魁的事情被传出去也就罢了,哪儿来的脸面在孤面前邀功?这女人难不成是孤代你睡的吗?你又是为孤分的哪门子忧?”

周天年强行自圆其说:“殿下有所不知,丽人阁背后的主子乃是富甲一方的陆氏,霄琼街绝大多数商户都与陆氏有瓜葛,此人暗中势力众多,只要我们让陆氏与恒亲王结了仇,恒亲王定然要栽很大的跟头,到时候……”

“你说的倒是好听,别说他日了,眼下你自己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太子半掩额头,恼火地敲了敲桌子,“——是你,狎昵了丽人阁的花魁,是我们东宫招惹了那陆氏手底下的人,现在还需要做局让陆氏与恒亲王结仇吗?孤倒是觉得,陆氏怕是会先记恨上东宫,觉得孤对手底下的人看管不严,放任你来欺男霸女!”

“臣断然不敢招惹陆氏啊!更不敢牵连到东宫,还望殿下明鉴。”周天年重重叩首,解释道,“臣只是请花魁娘子回府唱一两支曲,并未把她如何。”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把黑锅推到恒亲王头上。”太子咬牙切齿地强调,“丽人阁是什么对方你也都清楚,人家恒亲王这辈子都没踏足过丽人阁半步,你要怎么诬陷他?把花魁绑了丢他府上吗?”

周天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继续赔罪。

“今日回去就把花魁放了,再多花些银两安抚对方,别让她告状告到陆氏那里去,不然孤要你好看。”太子沉着脸,居高临下地命令他,“幸好孤先听说了这件事,瑞京尹府那边早就盯上你了,只等你犯下大错一举拿下,上次刘玟仲的事情还不够威慑吗,陛下三令五申不许为官者狎妓,你们倒好,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气死孤,觉得不痛快是吗?”

这一次不单单是说周天年一人了,下面的属臣哗哗跪了一地,气也不敢出地挨训。

糊里糊涂的周天年这才想起陛下确实最近对这方面厌恶得很,他不经意间触了个大霉头还不知道。

“殿下——臣跟了您这么久,求您千万要保下臣和臣的家人啊,臣大儿子还未入仕,最小的女儿也马上要及笄了……”周天年涕泪横流地膝行上前,恳求太子,“臣确实糊涂,未曾想到这一重忌讳,还望殿下宽宥。”

“好了,都起来吧,你们都是孤的心腹之臣,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否则孤不可能置你们任何一人于不顾。”太子揉了揉眉心,言语威远,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罪大恶极,但毕竟也为孤办过事,哪怕像刘文仲一样认罪伏诛,孤也会安置好你们的家人亲眷。”

他借着敲打周天年,紧接着又是一套恩威并施的话术,像是之前一样巩固着底下人的衷心,而类似的事情,他已做了无数次,有些疲惫,又有些可悲。

在东宫十多年,为了在父皇冷眼之下谋个生路,没有实权的他不得不主动培养亲信,哪怕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德行烂成了什么样,出于利益考虑,他都得拉对方加入东宫。

放眼望去,既有奸猾的权佞,又有痴愚的高门之后,还有刁顽险恶的小人。

他入主东宫十多年,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了,手底下的势力逐渐脱离控制,像是被一阵阵凶险的浪潮推着往前走,哪怕他不愿意,也不得不如此,否则大潮落下,第一个被反噬的人必然是他。

累。

“殿下,枢密院一事,我等考虑出了弋?几个应对办法。”

喧闹之后,有人站出来,把吵完的结果说给他听。

太子抬抬手指,示意他说吧。

可是随着对方一个个阴损的计策说出口,太子的心情也渐渐沉重了不少。

那人说:“前几个办法都不够稳妥,下臣认为,为了在枢密院中安排进去我们的人,首先最该考虑的,是拦住康国公。康国公之前便掌管了枢密院二十多年,近些年他以告老之由卸下职权,但积攒的势力尚在,枢密院不少人还愿意信服他的话,一旦他在烽火战事间重新拾起权柄,我们就算在枢密院安排再多入手也是起不到多大用处的。”

“所以你不给康国公使绊子,反而要从人家女儿身上下手?”太子反问他,“这其中的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爱卿觉得呢。”

那人明显有些挂不住脸面了,只能支支吾吾道:“可我们也不敢直接去和康国公硬碰硬啊。”

太子:“……”

那人紧接着又道:“哪怕是一世英名的先丞相,都没办法在康国公面前过招,得亏他们二位是至交好友,不然这朝堂中还有先丞相什么事儿呢?殿下,就连丞相那样的大才都没办法应对国公爷,我们……要不还是不考虑在康国公这里……”

说到这里,马上有人站出来反驳他:“你这是何意!是没把我们太傅放在眼里吗,康国公就算那时候有多威风,现在也老了,不一定比得上我们太傅的鸿才大略!”

“老师他近日身体抱恙,没事儿别惊动他老人家。”太子打住他们俩的话头,“想其他办法,别总把主意盘算在太傅身上。”

“那便就从温家女那边想办法。”那人一振袖袍,又道,“这天底下谁不知道康国公是女儿奴,大半辈子就一个女儿,当宝贝宠着,我们要是能动得了他的心肝女儿,他这个岁数,倒下了很可能就一病不起了,哪儿还有闲情逸致去枢密院插一脚?”

“孤告诉你,那温家女现在可是在恒亲王府,要想害她,可不比直接动白景辰来得容易。”太子站起身,背过身不想多说了,“都是一群草包,孤要你们有何用,这种蠢话也能说出来给孤听吗?”

“非也,非也……殿下,我们可以请太子妃宴请温家女,到时候恒亲王可就管不了太多了,我们做点儿手脚也容易。”

太子回过身,神色莫辨地看着他。

“虽然此举可能会连累太子妃,但是当初太子妃盗取您的玉牌时,不也没考虑过您吗!”那人语气瞬间变得怨忿起来,“聂士源死后,他们说在他的居所找到了您贴身佩戴的佛玉牌,而那几日您从太子妃那里回来后,玉牌就再也找不到了,可不就是太子妃心中生叛,早就辜负了您的信任……”

太子面沉似水地拽下腰间的佛玉牌——

如今回想起来,此物,是他母亲遗物,父皇知道,太子妃早在他之前也是知道的,而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却从自己身上偷得了它,用来栽赃陷害。

身为夫君,他也不愿去为难她一个女人,但她根本不值得他去包容体谅。

“属下斗胆多说一句,太子妃与您每次相见,都要层层通传,甚至陛下那边点头答应了,您才能与她见一面,这是何等不便,何等屈辱!别说陛下了,这一番通传下来,整个宫里都知道太子妃见过您,寻常夫妻间哪里需要这么多繁琐的手段?您是太子,是储君,这样的委屈本不该忍受啊!”

随着有人站出来,更多的属臣也站出来跟风谏言。

“陛下管您管得太严苛了,太子妃的人选您没办法做主,哪怕成婚了,也不得不隔着半个宫闱,见一面都不容易,这哪里是您的妻,这简直是陛下拿来牵制您的人选!”

“您的太子,太子妃她凭什么敢这样?”

“上啊,上一次太子妃盗取玉牌,臣便想要开口谏言了。”

乌泱泱一众人全在诉苦,表达对太子妃的不满。

太子重重一闭眼,也下了决心:“那便如你们所说,弃她一棋,拉温家女下水,打康国公一个猝不及防。”

谋臣那边也有人站了出来:“殿下,之前穆睿在时,曾谏言说——只要动得了温家女,恒亲王也会元气大伤,如今看来,杀了这一人,好处不是一般大啊!”

太子轻轻笑了:“是啊,若能害死温宛意的同时,让康国公和恒亲王反目,才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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