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

阿雾闭上眼睛，冰凉的湖水漫上口鼻，淹没血腥与尘埃。

真痛，身体像是被撕碎了，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被封印的时候。

他那时候是怎么活下去的？阿雾的思绪漫游，得出答案。因为他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只有一口气也想活下去。

但现在生死没那么重要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以为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拼了命地救他离开地狱，现在，没有。

“咔嚓”一声，笛子忽然碎开。

姬如月恍惚地移开笛子，她再尝试吹响，却怎么也吹不出声音，满喉的血腥味终于压抑不住，喷涌而出，将她的胸口染得猩红。

她手一软，笛子摔在水面，身体也维持不住水上的平衡，直直地往下沉。

姬如月看见了水底的阿雾，唇角微微扬起，真不错，最后他们还能死在一起。

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的阿雾，只知道最初，她与哥哥其实没那么狠毒，因为他们那时候还是普通人，只是帮姬家家主守护着矿区。直到有一天，家主将他们兄妹俩调到王城，交给她一个少年，说少年将会陪同他们去矿区，一起守卫此处安宁。

她一见到阿雾，就喜欢他了，精致的脸窝在白绒绒的狐裘里，像是精雕玉琢的贵公子。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他身边，但他从来不理她。

直到有一天，他对她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她喜不自胜，全然忘记了所有。

只见少年眼眸漆黑如墨，轻轻地说：“从此，我是你的奴隶，不是守卫矿区的贵公子。”

“你性情暴虐，残忍嗜杀，为了成神用尽一切手段，直至堕落成次鬼。但你迷恋我，如同迷恋珍宝。”

“你成次鬼那日，便将驯养我的笛子藏进心脏，此生不会取出。”

“若你有一日脱离控制，意识苏醒，便是你殒命之时。”

她的命运，被阿雾算了个彻底。

但阿雾或许自己也想到，他们会同时死去。

姬如月的眼睛缓缓闭上，身上的温度越来越冷，但一声剧烈的震动让她被迫睁开了眼睛。

一个白色身影迅速逼近了阿雾，她抓住阿雾的手，将人揽住，而后如游鱼一般，迅速升了上去。

“不！不要救他！不要！”姬如月张开双手，想要拦住白色身影。

是那个神秘女人吗？你会后悔的！你不知道自己在救一个什么样的魔鬼！

她细长的手指什么都没能抓住，大眼瞪着，气绝而亡，身体在沉下水底的途中，消散为尘烟。

白摇七将阿雾扔在了众人所在的木板上。

欢奴立刻上前，摇晃着阿雾的身体：“醒醒！阿雾，你快醒醒！”

“海主！”百晓灵变幻出身体，神情复杂，“你……”

白摇七抬手，打量手中的笛子，约有掌心那么长，通体玉白，是白骨雕成的骨笛，上面有一道被她打碎的裂纹，让它失去了灵气。

次鬼将这能折磨阿雾的东西藏进心脏，却又在最后剖开。

白摇七细细地摩挲了一番骨笛，打量阿雾苍白的脸，察觉到了微妙的异常。

她摊开手心，墨绿色的浮屠木本源就被她抓在手中。

“喂给他。”她朝欢奴伸出手。

欢奴一怔，看向本源，问：“这……这是神仙髓……？”

“嗯，”阿雾落水之时，白摇七抓住了浮屠木本源，并打碎了魂魄。

这是更高阶的神仙髓，想来阿雾留她，就是为了得到它。

欢奴接过，掰开阿雾的嘴，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墨绿本源消失在了阿雾的嘴里，不多时，他睁开了眼睛。

他愕然地看了看四周：“我，没死？”

“神仙打架，你还去凑热闹？”楚临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他们眼中，阿雾就是因为插手白摇七与巨蟒的争端，才会被击中掉进水中。

阿雾猛地抬头，看向白摇七。

如果不是做梦的话……他在水里，见到了……她？

百晓灵伸出手，挡在白摇七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

白摇七在拨弄着纸伞，没对他投来任何视线。

她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出入水中并不会影响她幻化出来的外衣。

阿雾的眼神黯淡下去，收回视线，低低地说：“谢谢。”

“阿嚏！”龙壬忽然打了个喷嚏。

楚临真粗声粗气地道：“怎么办？船毁了，咱们就只能在水面上飘着过一晚？”

这一战他们几个只是旁观，身上湿透，现如今安静下来，只觉得通体冰凉。

“没事，天快亮了，”欢奴语气轻快，“看这些人的意思，来往王城与神女峰的船不在少数，没准我们明天就能遇到了。”

“死了这么多羽卫军，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啊，”四周浮着许多羽卫军的尸体，且毁掉的也是羽卫军的大船，结果活下来的是他们这群外人。

白摇七问：“前方河流直线而下？”

欢奴愣了愣：“对，估计距离不远，听说那里有能人异士设下了阵法，上下方船只可以进行互相传送，只是中间过程会很颠簸。”

白摇七点头，她一挥手，脚下木板就微动。

“你要去哪里？”阿雾惊叫出声。

白摇七瞥他一眼：“你们等，我等不了。”

“带上我，”阿雾执着地盯着她。

白摇七定定地打量他，还没等她开口，阿雾就咬牙：“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让你先前的承诺烟消云散，我确实是粗鄙可悲的骗子……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想去王城，没有人带路是不可能的，王城之内错综复杂，皇宫内陷阱无数，你需要一个引路人，对不对？”阿雾的眼睛亮的可怕。

百晓灵冷哼：“不需要！我们海主自己就能找到线索！”

无尽海主只要靠近了无尽海灵，便能立刻感知到下落，哪里用人带路。

阿雾深吸一口气：“和矿区不一样，人多的地方，封印、异法、次鬼会更多，你可以解决，但那更耗费时间。”

白摇七想到了阿雾所中的封印。

对一个普通孩子，斩断四肢，挖眼剜心，是比妖鬼更可怕的手段。人类的王城……神灵的背叛者们，现在也都居住其中。

她不怀疑阿雾来自于王城。

“你想如何交易？”

阿雾悬着一口气：“我带你找到你想找的人，你……你忙完之后，我要你带我见一见无尽海。”

白摇七无尽海主的身份没做过任何遮掩，几人倒是都有所觉，而这配合她展现出来的惊艳卓绝的能力，也就有了答案。

只是没人敢直接提出来，没想到阿雾如此大胆。

见一见无尽海？

白摇七想到了无尽海，光秃秃的海面，一望无际的水，泛着幽暗的苍蓝。

她没有表态，一阵难言的死寂之后，阿雾缓缓道：“我也不会再算计你，不会再缠着你，若我履行不了我的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白摇七轻轻地看了他一眼，颔首：“好。”

阿雾松了一口气，他抿紧唇：“那我们一起离开。”

“大人，也带上我吧！”龙壬终于插上了话。

一旁的楚临真欢奴也殷切点头。

白摇七手心轻柔一翻，小小的纸伞在她手中乍现，她抛向天空，化为一柄巨大的宽柄长剑：“既如此，便一起。”

这等奇异的术法，御剑飞行，只存在话本里的御剑飞行！

龙壬两眼放光，迫不及待跳了上去，宽剑之上，竟是能容下几人一起站着。

百晓灵化作耳坠，在白摇七耳朵上碎碎念道：“海主，您为什么不抛弃阿雾那个大骗子？”

“无妨。”

四人一齐站定，阿雾看着白摇七的背影，伸出手，试探性地轻靠过去，一股莫名的推力传来。

他抿了抿唇，收回了手。

长剑划过夜空，到达这条河流的尽头，终于明了什么叫做“直线下降”，仿佛被一刀割断的湖泊，往下坠成了湍急的瀑布。

白摇七可以选择顺着瀑布往下，也可以继续向前，一直飞出此片区域，平稳降落到地。

但是……

百晓灵尖叫起来：“天啊！是……是碎湮的气息！海主！是碎湮！”

白摇七“嗯”了一声，手一扬，长剑调转方向，直直地朝着下方冲过去。

阿雾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前一撞，可一股力量从白摇七身上传来，月白结界将几人笼入其中，定住了他们的身形，也远离了浪花。

一阵头晕目眩后，白摇七收剑，几人终于落地。

“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晕死了。”楚临真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喘气。

“你……没事吧？”龙壬目光游移地看了看欢奴，欢奴摇摇头。

她有些意外，双目晶亮：“这下面……竟有这么多船只？”

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一起，此时天已苏醒，挑着货的男男女女在甲板上吆喝着走来走去，见到白摇七等人出现，竟是也没几个人意外，像是见惯了这般能人异士。

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吆喝：“第十八号船只，踏入通道，十九号准备！”

白摇七有一阵微微的恍惚，就好像她直到今天，才真的走到人间。

百晓灵惊奇：“怎么感觉这里像有人在做生意啊，诶诶诶？有些船像是在这扎根了很久一样！”

她变幻出身体，兴奋地在各处摸来摸去。

“我们要找哪条船离开？”阿雾不在乎那些，他目光始终追随着白摇七，却不敢像以往那样大胆地亦步亦趋。

白摇七并不说话，目光在四处逡巡。

阿雾垂下眼，也不吭声。

百晓灵忽然一声兴奋的尖叫：“碎湮！”

几人都闻声看过去。

俊美无俦的青年身穿铠甲，腰配长剑，星眉剑目。

他拥抱了一下百晓灵，便看向了白摇七的方向，那张脸隐隐有激动之色。

“您……您竟然来了。”青年奔至白摇七面前，单膝跪地，“属下，恭迎海主。”

白摇七冰雪般的脸浮现出温和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