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37、阑风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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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强风过后,天决绝地阴沉下去,我忽然难过,心中凄苦,像女子临盆前的绞痛。经痛也是如此,预兆一向尽职,提前三两日来,一阵一阵下坠,痛到不能再痛,紧接着见了血,剩下的是难耐的隐痛。

少时听经产的女人说,什么什么蛇,剥皮的兔子一样。后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唯独这一句一直印在脑中挥之不去。多少年过去之后才明白,是说刚出生的娃娃像剥了皮的兔子,没有毛发,直接看见粉乎乎的肉,年深日久,弄懂了又能怎么样,还是觉得生产与剥人皮无异。像被处理干净的蛇肉,心被摘走,内脏掏空,光溜溜躺在案板上,身子还在颤动。不是绵羊剃光皮毛,是把血肉拽出来,残忍翻面。很少有年长的妇人说起这些,我也只有这一个印象。

江依的手被我用力攥住,记得从前疼的时候就是她用自己的手抱住我来回揉按的,这些手法毫无效用,还是要吃药,想到她这样待我,心里就觉得暖。

我们这样像私奔,还被大雨浇了个透。

相识以来一直是她推着我往前走,头一回由我带她跑出来,她不用跑,甚至不必亲自行路,她有车马厢轿拉着,只有我在跑。

其实我想问,到底怎么办才好,拼命跑拼命跑,撒开了跑,不管多快都逃不脱,到底要跑多快才能追得上。

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想遇见什么样的人,问我,我一概不知,我是问不出答案想不出办法的空心人,和那些木偶一样,站在台上一命悬于线绳。

只凭自身想不出办法,只好向外求索。不能因为我本就可怜所以再可怜一点也没关系,分明不该如此,然而总是如此,我运气不好,日子平平淡淡,有如意的时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早知道带把伞了,我把手帕递给她,拍打肩上的水珠,“擦擦,走哪哪一滩水。”

她凑到我耳边,头发上的水滴答滴答落在我肩膀,“我们这样好像私奔。”

我心虚,不去看她。

她才不管,迎着雨笑开一团,“方才还送人定情信物呢。”

我纠正道:“生辰礼。”

她抱住胳膊,“好冷,我还是回家吧。”

又来。我握住一旁出口廊道前的栏杆,背对雨幕端详片刻,“要挟我?”

“是了。”江依压不住笑,侧着身子冲我点头,雨水从屋檐滑落。

“你母亲……”

江依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伸手去接雨珠,“他胡诌罢了,你还真信。”

我就知道。

她一直看我,眼珠都不转一下,就是等着看笑话,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跟她生闷气。

“行吧,那咱们回去!”

她手上收紧,一把拽住。

“干嘛?你要等雨停?”

江依点头,言辞恳切,“再等等,你不能淋雨。”

我回头,她勾勾手指,低声说:“你月事快到了,不能着凉。”

我皱起眉头:“怎么净记这些没用的。”

江依小声嘟囔着:“怎么没用了……”

来月事怎么了,是个女人大概都要来的。江凭月还特意掐着日子,掐我的日子,满脑子瞎琢磨什么。

想到今早她气愤到流泪的模样,我问:“书文是死在叶夫人手上吗?”

江依脱口而出:“你死在我手上。”

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之前说那么多都白说了,无奈白她一眼,“她要是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不要总揽到自己身上。”

江依问我:“那扪心自问,你会一心求死吗?”

会吗?境遇不同。反正我是不会的,按理说是不会的。

她在给柳姐姐的那封信中说了,倘若分开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应当把我送到柳姐姐的官邸。

“你说,如清姐姐在京的宅邸能保留吗?”

江依望向绵绵而落的大雨,“她不久就会回去。”

“京官外调啊,多少年都升不了了,怎么可能回去?除非朝局变动,你又不是圣上。”

江依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雨,眼底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她在刻意沉默,等我的话。

“……”

难怪总觉得她瞒了我好多事。

“不是吧……”我被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抵到墙上,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她该不会是——

江依一步一步跟过来,我们颠倒了位置,我退无可退,靠在墙上。

她对着我的眉心弹了一下。

“猪脑子,这就是戏文看多了脑子都看钝了。”江依伸手过来,又要弹我额头,见我被赶到角落的怂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问你,妻子杀夫,戏文里怎么判的?”

我摸摸额头,用掌心盖住,“当斩。”

“丈夫杀妻呢?”

搜肠刮肚,好像没这条。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罪名,的确是不太公平,这些事情太多,不曾想到还能同政务联系起来。

江依叹惋:“且不说这其中的从属关系,高低贵贱,即便杀了赘婿,妻家都要血债血偿。当今便是如此,我并不似你眼见这般文弱。可要是真论起来,没有预谋,寸步难行,一朝事发,同样的事,我们去做,罪因罪果要比丈夫们重上许多。”

是,是这样,人们总是苛责女人,连律法也有偏私,规规矩矩做人说不定都有牢狱之灾,冒险行事,风险极大。

她的手心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说话间也着重强调:“世道不公,妹妹。”

“比你大出来的十余年不是白过的,借洞知未来的玄理开门敛财、烧香明义、觉察是非、惩恶扬善,靠的就是脑子而非蛮力。陌生男子侵犯与你,杀之,为民除害,进步之处且尽于此。可是不够,我有很多的仇要报,也有很长的路要走。真想踏踏实实成就一番事业,单靠诚心是远远不够的。”

风险极大,但为了这番未尽的事业,她有把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重重风险。话虽如此,可暗地里的罪行数不胜数,不能明刀明枪,免不了暗箱操作,所以她说柳仰能回去,不多日便回了。她不是寻常人,有些城府不算什么。

江依握住栏杆,探出半截身子向外张望,雨水从楼上的瓦檐滴落,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

是我不好,非要拽她出门,眼下狼狈。

“书文——”

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提前开口,求她别难为我了。

“叫都不能叫啊?”她低头,笑得很含蓄,“你以前不这样,都是向着我的。”

“如今不向着你了?”我抬起手,替她挡一挡眼前的雨,“你说。”

算了,想问就问吧。我心里想。

她含笑点头:“谁是狐狸狗啊?”

“都说了,狐狸狗很漂亮的。”

“嗯,是。”

江依试图看住一片云或是一滴雨,眼神飘在空中,不远不近,情绪逐渐削薄,浓雾一般遇见日出便消散了,“你真是欺负人。”

她声音发颤,仿佛被人扼住喉管,原来方才那双湿润的眼睛里不是云雾雨水,凭月在哭。她为什么总是哭,总是为我哭。

“我这个人,过往的确没脸没皮惯了,可是你不该那样羞辱我的。”

这样在意我的过错,怕是真的伤心了,她做戏都会哭,更不要说真情实意。据理力争时杂着几分逗弄心思的言语之失都这样在意,若知道我刻意骗她,不论初衷如何,多半要闹翻脸。

“但凡有一丝一毫偏爱,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很生气,无论如何无法平息。

是我错了,想生气就生气,打我骂我也行,不用委曲求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治好她的眼泪。

江依难掩低落,泪眼汪汪,水亮的眸子抬起来望着我,嘴角向下,看样子又要哭了。伤心就打我吧,怎么还带哭的。

我立时慌乱了,抬手替她抹掉眼泪,“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

“给你买的胭脂也不用,花也不戴。”江依打开我的手,低头伤心。

“戴了。”我晃晃脑袋,弯腰给她看,“你挑的,你看。”

“不是这个。”

“你送的东西都收在小轩,难不成跑回去取吗?”

“不是逼你用我的东西!”

“那你这是……”

“你也太烦人了。”

雨越下越紧,她吼我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伤心难过,是怕雨声敲竹管,怕我听不清。我只能抱住她了。好容易哄好了,等了片刻,雨小一些,我便带她回去了。

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淋了雨,落水狗一样狼狈地走回去,连把伞都没带,早知道应该带把伞,带着伞就不会这样了。

有避雨的地方,却不是多安稳的藏身之所,双双淋湿了衣裳。凭月回房沐浴,柳仰一直待在院里,她临走前叫住我。

洗漱完,门缝外就响了,回来那会儿在前厅草草吃了点东西,理应不会有人冒雨送餐。

“陈霜?”试探着喊了一声,外面没动静,我擦擦头发,点好几盏灯,过了好一会,门才彻底开了。

黑伞一抬,室内灯火摇动,照得她楚楚可怜。

“怎么过来了?不歇着?”

她指指房檐,“天不好,头发擦不干,帮我梳一梳吧。”

我将发尾拧在一起攥住,水顺指缝溢出来,汇聚在关节处滴下,意思是才洗好,也湿着。

她看了有一会儿,撑起伞往外走。

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叫住她,擦了把手将她迎进来。湿就湿了,大不了相互擦一擦,两个人凑一块还能暖和些。

“这凉,坐床上,新换的单子。”要不说来得巧,刚收拾了床铺。

江依背对着我,头发散在我手上。

“在外面的时候,跟你说的话,有些重了。”她舔了舔嘴唇,“我从前对你……更难听的都说过,分明是我不好。矫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的。”

“没有,伤到你就该道歉,你不原谅也是应当。”

又是静默,烛火燃烧的细碎杂音都比我们梳发的动静大。

江依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方才问你,不是想问狐狸狗的事。”

我手上一停,冷风把窗子破开,雨点混着寒气大股大股向里灌。

“我是想问……”她微微侧过脸,见我不言语,转而垂下头。

“我想问你真的看过我吗,你爱过我吗?可怖幽森地恨过我吗,如痴如醉地在意过我吗?那一瞬间我开始崩塌,好像这数年间被久久定在空中的雨水尘埃顷刻间锋芒对我,铺面而来。就像——”

“就好像世间万物都在向前游走,一刻也没有停息,流水不可逆转地走向低处,唯独我被困在原地,走走不了,动动不得。像一只木偶,钉子嵌好扒牢,思想就此停滞了,从前的那些要将我每一根思绪拆解干净,穿透木板挂在墙壁上。待重新看过一遍,才发觉有些事情的确不能勉强,岁月也一样模糊了,恍惚间失了神智,我才想起来,忘却的不只你一人。时间就是这样,匆匆而来,不讲情面。我想弄清楚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梳理了。”她被风吹得有点冷,似乎抖了一下。

我逃一样,快步跃到窗边,捡起风挡,四方的小棍怎么也塞不进窗缝下留出的圆洞里。只好从书架上搬来厚厚的典籍。

江依徐徐抬眸。

“我看过你的手,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压住鱼肉,在过了水的案板上剁,细细从左往右,再倒过来重复一遍两遍,最后不知道碎成什么样子,没注意看。从那时起,我就能从刀刃上看到你这一路走来,如此这般。也能从前路预见你将往何处去。为什么只有你这样,为什么只有我这样……想得明白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我放不下,不能看到你受苦,不想见你受委屈,只要一想到,你这个人站在这里,你的过去你的将来你的喜怒哀乐别人毫不在意我就怨恨自己!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了!”

她的眼泪,晶莹的,剔透的,粒粒成线,仿若莲叶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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