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38、开笔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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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从前过往,难怪我读不懂,难怪她伤心。

她又提及,有次约我出门,我睡眼惺忪,对着她皱眉,问她总是那样难道不腻吗?

我对此毫无印象,但不能说不记得。

“也许是没睡醒吧,”我拍她的背,分出一缕头发细细擦拭,“我笨笨的,别跟我一般见识。”

窗外阴雨绵绵,屋里彻底暗下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清,天还亮着,风小了些,合上窗户依稀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江依靠在我怀中,手指关节敲打床楞,“帷帐不是这样系的。”

她攀着床木往前探一探身子,手中发丝便如流水般逆过掌心。

江依把绑好的绳结抽出一条,原本打好的两三个捆破竹一般挨个打散,拽过一道纱绳掀开帘子,拢到最外面的木框后挂好,那处有一只小钩,很牢靠。

“这样。”她轻轻拨弄起来,微微侧过头,指节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解开再系上,来回折腾不累吗?”

“没人教过我这些。”我说。

江依愕然,转过去把帐子散开,“没话找话了,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细,软得像春风,密得像乌云,我的也沾了水,现在快干了,她怎么还湿乎乎的映着光亮,摸到她腰后攥了把发梢,水珠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地板上砸。

我问她:“怎么不擦一擦再出来?”

“没有,”她看向门旁淌着水的油伞,“雨太密了,我那又湿又潮,还很冷。”

“睡这儿吧。”我的床很大,正好宽心歇息。

“没人教我,是真的没人教我,我不知道。”我点头。

别人知道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去找自己去学,不知道身上疼可以吃药治,一直觉得不读书没本事才是天经地义,我就该这样了,不知道省府考试,什么都不知道。

“原先玲珑阁旁边那条街,开了一间汤包馆子,固价,交钱随便拿,特别香,一整条街都是他家肉汤浇出来的,我想带回去跟妹妹一块吃,也想给你送过去,我喜欢吃的,你应该也喜欢。结果弄多了,一个碗里放不下,点名让我过去,拿油纸另外包上,别人都看我。”

真不知道,真知道就不拿那么多了,做熟之后碗都满了,放不开,又不好意思说不是一个人吃的,硬着头皮跟人家贫嘴。总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很小气很寒酸。

她抱住我,掌心抚上我的背,“不说这个。”

深知此身凡间一粒尘,日子过得不太好,即便在旁人眼里窘迫又吃力,我尽力了,她是第一个让我不那么在意这些的人。我没有理会她,继续往下说,“我很愚钝吗?恐怕不是。上对下向来白刃见血,我不怕你,也不怨恨你,你很好,能遇见你是我积了福泽。”

莫名觉得人与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梳发。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发,她的肩背,她的腰臀,身侧那个被迫错开的扣子。照常系好衣裳衣领会很紧,我不在意这一寸几分的偏差,她不行,喘气都勒,又要端庄,不好太过松松垮垮。

我家看不见水,没有海,没有湖,只有地里用大石头拦住的浇地渠子、黑乎乎的水沟和干涸的细流,一滩死水里漂着的叶子吸饱了便一沉到底,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涟漪都没有。

今天江依站在桥上,按住拱桥上的小狮子骗我要往下跳,哪怕阴天下雨,处处都不好看,可我瞧见了,好景就在眼前,像桃花瓣。

怎么这么漂亮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世上人多,想出头就不易,能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要是圣人了。一万个人里也出不来一个圣人,我不是圣人,没有子嗣,谁为我著书立说,世间种种,至多只有一人记得我。”我追着问,“你猜这人是谁?”

江依被我逼着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向后退,眼睛失了焦,盯着我的嘴唇从左望到右,就是不看我,嘴上带着浅浅笑意,露出一点牙齿。

我扶住她的身体,“本来是想跟你说,我做了个梦。”

她的眼睛眨了两下,“什么梦?”

我拽过她的手,“那天,就那天,不知道你醉成什么样,也许不记得了,你压住我,伸进去摸我的腰。”

“这些话不是临时起意,想了又想,实在是。”

梦里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嘴唇一如这般甜润,情热毁天灭地。

江依的眼睛湿润着,她连头发都没擦好,眉毛还带着水,已经入了夜,为什么要点染唇脂呢。

我凑上去,妄图匀一些下来。

“诶?”她稍稍抬开下巴,又往后退了几寸,只是为了避开我,“谁是狐狸狗啊?”

“我。”我按住她的唇珠,蹭了抹胭脂下来。

江依张开嘴,舌尖蹭蹭我的手,“敢不敢这么摸我。”

怎么不敢。

等到真的亲手解开了她腰侧的扣子,我想亲她,又刻意报复,指尖顶上我胸前的骨头,用力往前推,“你,你这么着急?”

没有,绝没有非分之想,只想离她近一点。

一声重响落地,循声看去,风把窗户顶开了,地方图志被一把掀翻在地,书页哗哗翻起来。

江依神色清明地盯着地上的狼藉,缓缓转过脸。

“不要你的明明了?”声音太低,耳朵听见了也要在脑中复验几遍才能听懂,见我愣住,江依若无其事,环上来亲吻。她的嘴唇很润,抬眸时眼波流转,先是叹气,又摇摇头,只道无妨。

怎么无妨,世上有些东西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这个可不能糊弄,要算得格外清楚。

“不是‘明明’,两个扬声调,‘明明’。”

“谁管她到底叫什么!”

“那你重说。”

她面色一冷,恼怒地皱起眉头,“凭什么?”

“凭月。”我盯着她的眼睛,指尖挑起,绕过她一缕头发,“你许过我一个心愿,从你这要求什么都行。说话算话吗?”

江依眼神躲闪,“手拿开。”

我不顾她的阻拦,“想跟你要一个人。”

她推开我的肩膀,“起来,捡书。”

她下了床,膝盖着地,书中夹带的大地图和简画散了一地,我过去帮她。

力所不能及的,我不能要求她,那别的呢,别的也不成吗?

江依还是不肯松口,“如今年轻,大可以说自己不要将就,三年五年之后呢?算了。”

我站在窗前,她伸手过来虚揽住我的腰,耳朵贴在我胸口,“算了,你说,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那我们回床上说,这凉。”

她搂着我,相互抱着躺在床上,“记不记得如清姐姐的字,那个杨柳堆烟的本名。”

江依手一撒,转开脸将我推开,“我们在床上,不提她行不行啊?”

“听我说嘛!”

“那时斗胆,给你起了一个。”越是说着话,悄悄改换气声,细不可闻,我勾勾手,她脸色不好看,还是歪过身子往前,侧耳听我。

见她听了之后一脸茫然,心里便开了花般,叶瓣猛地绽开,风吹雨打,外缘那圈大花瓣一颤一颤的。凑过去拢着手心说悄悄话,唇间一撞,她没戴耳饰,我却恍惚觉得这说话声弄得她的细银环响啊响的。

江依。

江凭月一定特别喜欢我,眼睛都圆了,拽过一道枕头砸在我身上,来不及躲开,于是挨了一下顺势倒过去起不来。

之后就是我被她不留情面地打了一顿。

“你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别想跟我住一屋,别想跟我睡一张床!”

我继续装死,听她怒火中烧:“墨书文!”

我认真承认错误,面向她跪坐。

江依仰起脸:“其实我早猜到了。”

面对我的罪行,江依很仁慈,并未选择严惩,说是之前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是这样吗,江凭月原本就很聪明,我的私心都不算私心了。于是笑着坐起来,刚转过脸,迎面劈下一巴掌打在我颈侧。

“墨书文,你!”

我捂着刚刚被她打过的地方。

“人家扇人都扇脸的。你还舍不得啊?”

“也就脸上看得过去,打不得,打了就暴殄天物了。”又一巴掌,这次拍在我背上。

“认识你真是倒了霉了,一辈子拢共认得那么几个字全都拿来作弄我了。”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江依躺下,从墙边拽过一条被子,许是掂量着打人不疼,扯开扔到一边。听她撕拉折腾,一下踹在我背上。

闹累了难得清静,我躺回她的身边。

从前羞于承认,横竖够不上她,干嘛非要自取其辱陪她玩乐呢。可眼下我承认了,一旦承认了,那些话就止不住,想跟她说,我梦见过她,我心爱她。

“我想你一直是我的。”

“才不要。”她看向我,“只因为你对我有意,我就要一辈子讨好你吗?”

这叫什么话。

“随口一说,绝不会赖着你不走。自然,你行动自如,哪里要日日讨好我。我喜欢你,想跟你好,看你说话时各种神态,就想亲你。”

“那你不亲?”她皱起眉毛,歪着头反问我。

“能吗?”我问。

“当然不能!”江依正色,斩钉截铁。

“你看还是啊。”但是其实也没有特别想亲她,只是想凑近了说说话。

她稍稍松口,斜我一眼,“求求我说不定就能了。”

“不想委屈你,你心之所向放心不下的人其实不是我。值得你全心全意的人,也不是我。”

江依握住我的手,“书文。”

我回握她的手,“可算偿清了,你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伤到你了,别再算旧账了。”

话虽如此,可是我也知道,人命,一句话如何偿得清楚?不管,反正我是这样认定了。

她靠过来,现在是我居高临下对上她的眼睛。

“你是美人。”我说。

“那你呢?”她问。

我,我什么都不是。

“我没骨气,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只要是个人,是个人,但凡有一些钱财,在城中有家,能对我好,对我妹妹好,就能把我娶走。”我不好意思往下说,重重垂下头,我没有要装可怜给她看,不知怎么心头发苦鼻尖发酸,“之前是,就在你面前装清高嘛。”

知道她的心意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也不知道往哪跑,慌不择路当缩头龟,结果阴沟里翻船,一马车掉进路旁山谷下,还是她不顾艰险救了我。

“你愿意正眼看我,是瞧得起我。”

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应该多讲点开心的。

江依抱住我,紧紧抱住我,伸手勾住我的头发,从头顶沿着后背一路顺到腰,一遍一遍柔声安抚:“我对你好,我对你妹妹好,没事了,书文……”

被她抱住,好像回到了或是来到了经痛时,有重物压着我,尖锐刺穿我,钝刀割痛我的肉,绞刀被我一口咽下吞进身体里,一次一次的疼和无端下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迎来终点,只有她在的时候才能好受一些。

她一在,风也停,雨声见小,周围的躁乱归于宁静。

“你是最好,比旁人都要好。”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坚韧笃定,“所以我对你好,只喜欢你,只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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