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42、番外一上:洲枯墨见

上一章 封面 下一章

阴云蔽日,万里无晴,春日将至,东京城飘下了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两个都是文官,各司其职,何必非要分个上下,放着正事不做去争谁先谁后。”柳仰正襟危坐于堂前,厉声争辩。

“书文,你愚钝!”赵孟明老先生一脸不安地来回踱步,捋着胡子怒声训斥。

女子垂眸静气,轻声言语:“您先前教导过,学生须收敛锋芒,谨慎行事。”

“成大事者通权达变,该争还是要争一把。她不来,你原本应当青云直上,而非为了当年一个轻轻飘飘的礼贤的由头背这么多年的骂名,而今朝廷内外能者居上,没人看重这些礼义,净叫人看笑话去了!她又没去考,你怎知道不如她!你妄自菲薄,驳的是谁的脸面,一个丫头而已嘛!”

“有了结果才分高下。”女人颔首,“倘若当年江依打定主意应考,按年岁算,学生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赵孟明思忖片刻,叮嘱道:“下不为例,你根基不牢,暂且稳步,绝不能再输。”

黄昏已至,陈霜出门送走了赵相公,点起府内红灯笼。她大步从府门跑进前厅禀报:“大人,江大人求见。”

柳仰心事重重,合上眼睛一口回绝:“先生方才来过,就是为这事来的,暂时不见,跟她说我改日登门。”

开春前后,江依在京中听到了一些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是柳大人在边地的军营里做些不得当的营生,但凡长着脑子一听便知是谣言,奈何传得妖。前后查探半月有余,总算得了准信。正欲将此事告知,柳仰公务缠身,闭门不见。

江依实在恼火,等不及动身,一路飞尘跑到西北大漠。在祁连山脚下的驿馆花高价换了匹最好的红马,支地的木棍化作细长的铜剑,挥舞生风,一道扬尘散去,不知打散多少野草枯藤。

边地驻营也分三六九等,有些营场治军不严,养出许多毛病也无人整治,近期时常有人以朝中女官的画像掩人耳目,以此联络军官聚集,说是集议,实则与人在帐中厮混,不乏银钱往来,暗通款曲,中饱私囊。

这事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皇帝都治不了的罪,犯了又能如何,无可厚非,一回两回,此后就成了挪不走的惯例。错就错在吃准了没人敢查,非要拿女官取乐,好比烟花之地风月场的人披了张人皮出来顶着政客们的模样与人谈笑,手法低劣,极其恶毒。

中原女子平白被污是件丑事,辩与不辩都实属无奈,倘若柳仰知晓,必定劝她待事态平息之后再来清算这笔旧账,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务比虚无的名誉要紧。大约世事艰难,无能为力,为官者尸位素餐,但凡能得一条生路的良家子谁甘心在那荒凉地被那般折辱呢,讨口饭吃罢了,假的真不了,只需静等谣言散去。

江依不以为然,朝廷要走程序,单说政令拟好,官员们挨个票出来还要搁置下去,最后才轮到圣上挑个吉日昭宣明德。战事方才平定,西北边陲就泼出了这种指向鲜明的脏水。

能走这种路子,对面居心昭昭若揭日月,已经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

“接贵人下马!”

江依驻马,听见人喊,没见有人来扶,低头一看,马镫一侧跪着个人,额头贴着黄土,膝肘撑地,用背接她。那人额前长发打理不善,结了绺垂在地上,裹着黄沙的冷风打北边吹来,风沙掠过,就哆哆嗦嗦发抖打颤。

江依不忍,自另一侧翻身跃下,下了马,迎面走来一位武夫,看着办事说话不太牢靠,军中是有女人的,她孤身前来,应由女子接待。刚说怠慢,身后果真冒出一个女人。

领头的男子粗厚的一声指示,跪地不起的人抓着沙土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脸一抬,看见江依有如晴天霹雳,那张露着牙的朴实笑脸愕然一僵。

“愣着干嘛,赶紧扶进去!”

女人尚未站稳,帐前的守军上前掐住她的下巴,正对着江依,说这丫头是个跛了脚的,脸儿好看,清秀白净,展示货品一般,随即拽着颌骨将她拖到灯火架前,“贵人担待!”

脸长得白,素净,嘴唇干得起皮,上唇竖着几道细小的血缝,咧嘴时会牵扯血色发暗的伤处。她的右脸颧骨到下巴多了一道疤,利器划伤的,长好的粉肉照出火焰跳动的亮光,倒像隔开雾气看水中的剑影。

那双眼睛拥有西北域的风情,眉宇漆木点染,双眸暗如浓墨,打量一番,只有眼白的血丝和眼角的肉挂着些许颜色,与上唇鲜血相互映衬,这才有了几分生机。

江依凑上前去,学着营帐外的军卫,指腹并排,贴在她脸侧拍了两下,逗狗一样。庄稼人拍瓜看看熟不熟生不生,也要用手掌贴上去。那张脸上显露出的慌乱神色逐渐归于沉静,她弯下唇角,眨着眼睛将颈子垂下,宛如一只面对屠刀束手就擒的白鹅。

“原来坊间传闻,就是你啊。”两人进了一间空帐,帐内密不透风,炉火烧得极旺。

但凡是个陌生面孔,江依都不会如此时此刻怒气难消,“旧相识,我怎么没猜着,还以为是哪位好佳人天生丽质,借着俊俏容颜偷人家的名号做些……为旁人所不齿之事,险些做出了名堂。”

江依来回打量,对着那双缠了布的手细细端详起来,“怎么冻成这样?”

入冬干燥,水冷风烈,难免冻伤。墨书文把手一缩,垂着胳膊蜷进袖口。

江依见她一脸漠然,不解发问:“你不认得我?”

墨书文揉了揉眼睛,小声道:“夜里太暗,方才看不清明。”

“第一次见是在京郊一个岔道的茶摊上,要是没记错,你还来过我家送过索唤。不止一次吧。”

墨书文点点头,道:“嗯,没忘。”

“好,你做什么我不干涉,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提柳书文的名字?”

墨书文坚决否认:“从来没有,我原本就叫书文,没说过这种话。”

“哦,这样。”江依连忙点头,“那旁人呢,他们给你冠姓,可曾反驳过?”

“没有,我只是……”墨书文不知该如何辩驳,快速眨动眼睛,竖起三根手指,“我可以立誓,是受人蒙骗,不曾逾矩,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

江依耐心耗尽,这里的空气让她的鼻腔很难受,“把不相干的人名安在你的脸上就已经很出格了!”

入夜气温骤降,外面寒风呼啸,墨书文正低着头,江依在帐中无奈地踱来踱去。

“此事关乎大人清誉,你做事未免太没分寸。卖笑,让人踩着下马,就算有人明白你的苦处,那她,她的声誉,她家女眷,同乡同门我,又算什么,又是什么?你怎么理直气壮,怎么能心安?披着张人皮,以为能得什么好名声吗?这样自轻自贱,旁人知道了……不说旁的,你妹妹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

墨书文也明白误会太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开口:“小人有办法或能补救一二,大人要是愿意,可以带我回京,我自行请罪,我去跟他们讲清楚。”

“不用这么麻烦,你要愿意放她一马,赶紧换个花名才是正事。”

墨书文十分执拗,别的都行,就这事不肯点头:“原本就叫这个,我不改。”

江依长叹一声,用食指骨节敲打着木桌,上面架着的一堆瓶瓶罐罐互相撞着作响。尖锐刺耳,听得墨书文心里发毛。

墨书文表情痛苦,夹杂着几分委屈,好像被人冤枉了,又找不出证据反驳,无能为力,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明白,我只是作陪,最多喝酒而已……”

江大人眼前一亮,被点醒了,转过身,对着墨书文的眼睛森然一笑,反问道:“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江依气极,预感肺火就要一把烧上脑袋顶了,“我记性很好,你敢耍我。”

墨书文没什么底气,只道:“现在可以喝一些了。”

江依起身走到她身后,掀开厚重的帘布同门口守卫交代了几句话。

墨书文立时慌了,慌忙跪下认错,“没骗你,但确实是我有错。江依……”

她伏下上身,一个劲磕头,“我拿性命起誓!真的没有,你得信我!”

话音刚落,她很快就后悔了,不能这么说,倘若真死了就说不清了。

江依揉揉眉骨。

墨书文还在求饶:“我知你我往日不再,难有回旋余地,但情分……总是有的,一分二分总是有的!我认错,以后绝不再犯。”

“我还知道!”墨书文又连磕了两个头。额头红了一片,身子一晃,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磕磕绊绊的,继续把这句话补齐,“你爱重柳仰,不会忍心让她知道的。”

江依视线下移,眼前这个女人,好恶心的神态,分明咧着嘴笑却比哭还难看的一张脸,上面刻印着畸形的讨好,这个表情她见过一次。

少时出游在桥头看到一位老人卖伞,她心善,禁不住劝说,掏钱买了两把,还多给了一些,真到用的时候发觉是次品,顶上油墨不匀,伞柄也都是腐坏的破旧竹木。

那时的她被人拽着衣袖苦苦乞求,迎面凑上来的也是一样的神情。

江依胃中翻滚,恶心得要吐了,下意识向后退开。上次这么恶心是墨书文未经准许在她书房支了片摊子吃饭。许是等久了,没指示的事不敢做,书案大,半开的屋子,不设窗,屏风挡着,抱着饭碗吃了点。

“你以为呢?能传到我耳朵里,沸沸扬扬,至于别人,八成知道了。”

墨书文想把自己掐死,她裹得极厚,罩个笨重的大袄,没有棉絮,麻布缝麻布,沉甸甸,里面又是薄薄的衣裳,夹层中空透风。平时很冷,沙土地的寒夜会冻死人,太阳一落山,季节就转到了冬天。自从江依进了帐子,外面开始增设围板,烤火,很吵,又热又闷,脸是烫的,手脚冰凉,喘不过气,耳鸣一阵一阵,倒不如赶快昏死过去。

她在心中复述:再忍一忍,只要再忍一忍,她很快就走了。

如此拖延片刻,厚重的门帘又一次被掀开,冷风刮过,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松开了。匕首,白绫,鸩毒,一时间什么都过了遍脑子,就是没想到接下来要问什么。

墨书文忍不住回头,江依只是从帘外的冷风里接过一壶冒着热烟的清茶。墨书文力竭,手在发抖,顿时瘫坐在地。

见她吓成这样,江依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尖声关怀起来,“你妹妹呢?没跟你来这享福?”

她像突然让人药哑了,弓着背,坐在原地默默良久。

“怎么不说话,多辩几句让我听听。”

墨书文万念俱灰,“死了。”

江依闻言一怔,不再问话,忽然之间,墨书文变得很可怜,这点心绪不宁促使江依重新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既不知,自然可以若无其事仿佛无意提起,可她的确是刻意为之。

江依神色稍缓,言语不再尖刻,“念在旧相识,我便不计较,劝你一句,别再用这个名字。”

墨书文不敢言声,自耳后拢开头发,将一边脸用头发遮住。

江依伸出一只手。

墨书文没牵,她脸上又烫又凉,抬起手用掌心搓了搓耳朵。心中有声音问:你是看不得我伏低做小,还是看不得柳絮才高,高山仰止。

其实江依错了,越孤高才越像柳仰,墨书文不是那样,她谁也学不像,常人身处框架牢笼之中仍随心所欲安然自得,似乎轻而易举,可她永远学不来,学了这一处就放任另一处。所以才是东施效颦,倘若是个清亮如西施的佳人,做什么情态也无妨,又怎会平白惹人嘲弄。她头也不抬,小臂并起压在地上,把脸埋进去。

一连喊了四五声,墨书文一直不肯起来,江依急咳不止,很想踹人,鞋底擦过墨书文的头顶带起一阵风,她看着那双因为干燥寒冷而皲裂的手攥成的拳,手背纹路很重,小块小块肌理割成田地,零星几个灰黄的渍像烙印一样焊在她的关节处,一瞬心惊。

江依把腿收了回来,墨书文攥紧拳头,大概是帘没压严实,进了一阵小风。

“我让你起来。”

可我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墨书文心里想,不能说,说了就是顶嘴。她不应该叫这个名字。

可是她自出生起就叫这个名了,假若柳大人及笄那年取字,那时的她已经七八岁了。既然如此,按时间走,谁在前,谁在后。

江依忍着躁火劝解道:“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我们在筹谋一件大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你呢,你生性最为正直,只要你说,你姓什么,自甘如此,和柳参政无关。那些传言,多难听的都有。”

墨书文“嗯”了一声,算是对她柔和语气的回应。

江依点头,“可我信你为人,若有难处,我带了些银两……”

她在灯下来回翻找,到腰间摸索。

墨书文忽然开口,不带情绪,像是指责她的怜悯:“我没拿过你一文钱。”

吃穿用度上匮乏过的人格外珍惜金银,固执地夸大财物里包含的真心,总想着投桃报李,涌泉以答,自以为真心换真心绝非亏本买卖,实则专陋,偏偏自己不觉得。年轻气盛又是一重因由,免不了做些蠢事。

她那时取了一大包铜板,用洗干净的白绳串起来,想把自己这些日子挣的都还给江家的姐姐,这位姑娘大有来头,送她的东西随便捡出一样就够她和妹妹花上几年。非亲非故,她不敢收,为防木头和银器撞出脆响,墨书文把饰物裹了几层布才放进食盒里,端正地抱在胸前,悄悄还回去。

这个姐姐自然不在乎她手里的仨瓜俩枣,为明自己的一份诚心,北方的小姑娘也有神情不明朗的时候,红着耳朵瞒住心跳,悄默声地把身家交出去,就是写明了不顾后路了。

那天日头狠毒,白昼很长很长,天黑了回到妹妹身边,哭着说把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怎么都找不到,找了好几趟,来来回回所经之处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妹妹握住她的手把她抱住,说姐姐不要哭,丢了不要紧,我们以后挣大钱了买更好的。

从那天起,墨书文便真当做自己不慎丢了东西。

此时讲钱不太巧妙,江依把这句看似陈述的反驳当成不识时务,她俯下身,揪起墨书文贴身的衣领仔细端详,凑近了去嗅,这个动作很费力,她坐在榻上,胸前的毛领几乎贴到膝盖。

不识相的东西。

此地有人烟,不少是京中外放出来的,其实就是朝中弃子,真纨绔是来不到这的,那些人不知抱着仰慕还是亵玩的心思,看不起柳仰,却在暗地里遥遥迷恋着。有了前因,墨书文这个人才能被拉出来捧上台面。

身在营中,这是军防重地,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是众多凡人里最平庸的一个。江依知道她的德行,怎么看她都一样,柳仰在朝为官,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实在不能辜负,女官遥在京城登高望远,她在冰天雪地里吃沙土,怎么还能固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两个人到底有几分相似,这本就是,这怎么看都是……

她盯上墨书文那张招人恨的脸,看见了一道长长的疤,自颧骨一路划到下巴,被头发遮住,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她抿起嘴唇,心都错了拍子,炭盆炉火加温,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墨书文想通了,一个头磕在地上,“我要了。”

“什么?”江依有些晕,眼睛发疼。

“银子,我要了,你给我,这就换了名字。”说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上,高过头顶。

江依没见过这样的,愣了一下,眼底心绪从茫然无措变得松快自在,她拖着重重的身体,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还要忍着难受料理这些破事。

重新扯开系绳,点了两遍数,一下扔在墨书文手心。低下头时鼻尖一阵苦香飘过,恶心得要吐了,她问:“好节俭,怎么还在用这个?”

稍一闻便能闻出来,还是在汴梁城外,墨书文为了见她时香一些,把香包里的干草枯叶碾碎了抹在肩颈。

江依松开衣领。一路打马而来,浑身不知道多难受,眼睛疼得要炸了,本就不痛快,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撒。

“说起来,京城、蜀中、苏杭、百里秦川……商户小姐官家女子,普通人家寻常百姓,不必循朝廷礼制,用的都是当年当月最时兴的,当柴火熏衣裳,布艺缝制好要进染坊,两面刺绣佩在腰间,不是研碎了往身上抹,也没人一味香用到老。书文,万物生长要最新的血和气,一块木头丢了根系,攒多水汽便渐生腐朽,枯木逢春,大概要等十数年数十年,朽木是潭死水,再无复生之日,只能烂进土里,做世人仰颂的万年春泥。”

唇舌之间,意在点明她的出身,没有昌盛的母家,亲人的一条影子都摸不着,拖着一条这样不雅的断腿,十余岁出门,东奔西跑走街串巷,在小茶棚里给人接风洗尘,再到这黄沙枯骨堆出的营地,没了家就无人照管,她从来没用过什么好的香料,不通这个,胭脂水粉金银木簪也是无缘。说不准连字都认不全,认得也许写不出,写得出的不一定全对。胸无点墨,其人其名一丁点也对不上,这也罢了,与凄凉愁苦不太相称,皇天后土,万世明君,在这样好的日子里,连寻常人家姑娘的体面都不曾有过。

她也时常安慰自己,能够识得一些字已经很好了,有次去了江小姐修在京郊的府邸,宽敞明亮的书房,围着君子竹,青林木。她拘谨,低头看裙角的泥土,摸着手掌的老茧,江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她坐在书案旁随意看看。

当时读了一首短诗,写的是边塞风物,那时觉得豪情壮志,字字胜仗,句句张扬。如今见到了猎猎长风与飞沙走石,反倒落下泪来。

书文点头,默不作声。光阴流转,如同山涧流水自高向低从砾石中淌过,滤过泥沙,与活水分流,溶于一片浑浊,时间就在这流水之中,痴嗔入地,步陷泥沙,呼号的野风卷起空中飞舞的沙尘一并落入河流,水泽奔涌万万里,岸边冲出大片滩涂,轻盈细小的泥沙随风浪翻滚沉到海底,沧海桑田,转眼间又成了一座大山。山脊凸起河谷凹陷,顶上终年白雪在夏日化开一半,用一整个春天的光阴割出几道清泉,泉溪汇成小河,河流奔腾入海。光景转瞬即逝,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一切似乎早有定数,好像她就该这样低头跪着,把心碎在这里,也成了随风而起的沙砾,融入天地之间,连气而动,迎风而逝。

听说过东南沿海一带有海葬的习俗,记不清了,尸身献给龙潭、河伯与海神,那些人是不是也存着这样的心思——白骨成灰,在海浪中飘荡,千年万年后立起一座高山,再随风与水,流入天尽头。

黄沙漫天,高高低低的小丘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有些来不及埋下的尸骨,就地天葬,喂给遨游的鹰,有时赏给走投无路的爬虫。中原繁华地葬不下她,埋在此地黄沙里,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到海里畅游呢。

她俯下身,额头陷进满是灰土尘屑的毯子里,看不清狼皮虎皮,并不柔顺,有些扎人,比身上不分经纬的麻布还要厚一些,触及的那一刻,直到全然将头低下去,几节颈骨仿佛不再承受一颗头颅的重量,其间过了万年。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万年之久,久在一瞬。

沧海桑田。

涕泪横流,粘上了近地面的灰土,这下连头也不敢抬了。她将手腕贴近额头,衣袖遮挡眼睛,一张脸压在粗糙的麻布上。

阅读江有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oaksh.cn)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架

其他热门小说

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