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41、江清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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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睡到晌午,放纵至极,日上三竿了才悠悠转醒。陈霜说小姐提前叮嘱过,要同我商议要事,不能打扰。商议要事,议着议着跑床上枕一块睡觉去了,这撒谎话不打稿的功夫江依练得炉火纯青。

我都不知道她起那么早,陈霜说不是今早,前一天从外边回来之后小姐把她叫过去一趟,那时候嘱咐过的。

昨天。倒不意外,还是这样,江依天天算计我。

从最初不慎露出的翠纹深蓝锦袋到恰巧被我听见她们密谋,无意得知她们口中所谓了不得的期限,步步紧逼,要我陪同返乡也是为了远离乱七八糟的朝局,找一处偏僻的太平地方将我锁起来。

这么谨慎的人,除非故意想让人看出破绽,怎么也不会为一个外人刻意留门。

一招失慎深陷泥潭池水中,不想被人一把救起,天天想着怎么让别人记住她,最好记一辈子,偏偏对方无知无觉,想想还真是苦涩良多。

怎么能叫算计,这是用心良苦,良苦用心。

江依搞不懂的事很多,她问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心。这个难说,我也想不明白。

我说:“不是不想听吗?”

“不想听你跟别人的!”

“以后再说,慢慢告诉你。”还没想好该怎么坦白呢,怎么也得给点工夫打个稿吧!

她又问:“这都结发了,想过成亲吗,要不要成亲?”

“跟谁?”我问。

“明明啊。”江依撕开菜豆的硬线,把嫩荚扔进竹箢里,“说真的,和我成亲,什么都分你一半,墨书文你发达了。”

“勤园给我一半?”

“嗯。”

“江文阁也有我一半?”

“对啊。”

“真假?”

“真!”

“算了,我给你当门神还行。”我站在她旁边,大盆清水洗豆子和菜叶,“你家那么多场子,买几处田产商铺也就是随便写个字签张纸的事,我可不行,干嘛较那个真,夫人宽和,把我当客人来看,你怎么能真动这个心思?见好就收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愚蠢,可我原本就是胆怯的人。人们劳作才有了一民一官,一朝一代,天地辽阔,相互敦促着生生不息。我所见不多,一直期盼美好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心愿。我有迂腐一点的看法,天命如此不能强求,人与人与天与地彼此制约,在我所在,不能逾越。

“不愿意拉倒。”江依笑我。

“我说的不对吗,大张旗鼓反而束缚,你最恨不自在。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当我求你了,咱们悄悄的。”

江依也洗了手,她喜欢抓我一缕头发捻发梢,我说痒,她说又不疼,疼了再叫,我说你这样不如养只小猫玩,它能让你摸,江依说她有猫,我竟不知道她还养猫。

跟她说了一些如清姐姐要我代为传达的事。

从外面淋雨回来,柳仰在前厅递给我一卷书,里面夹着一张黄纸,搓开木屑,朱笔列了一行字。免除北地妇人徭役一事已成定局,按柳仰的意思,她虽不在其位,等到尘埃落定,改制算是更进一步了。胜利,大捷。

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也挺好的,早该这样了。江依没什么表示,似乎早就听到了风声。

我问:“既然如此怎么被认定违制还挨了廷杖?她要是有功,京官外调也不该这样。”

“能怎么样全凭上头的一句话,如清仕途沉浮,就到此为止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可以让她回去的。”

“那也得我愿意才行,两个月前她还圣眷正浓。国君知人善用,我才疏学浅,利国不能。顺遂自然,不蹚浑水。”

“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入朝那么艰难,总不能甘心一辈子待在闺阁之中。”我说错话,拍了一下嘴唇,她现在也不在闺阁,“是因为我吗?”

江依摇头,轻叹一声:“累了,不想管那么多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改制本是进十退八,几年工夫不短,能把一样事做成便不枉此行了,至多凭这一样在史料上留个姓名,三十不到回家养老,喂猪喂鸭养鸡养鱼。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多少王侯求之不得,就别担心她了,她日子可比你滋润。”

“那永阳侯怎么办?柳姐姐回家,她在京中彻底没有助力了。”

“位份再高也是边将,况且还是个小姑娘,成不了气候,十年八年不出风头,旁人说忘就忘了,自然也不会有事。”

我在一旁听着,死灰复燃又成死灰,累满无数尸骨。饶是柳仰出身名门,在当地也算望族,书本纸册十余年堆起来的读书人,起用废弃不过一只手招来喝去。

江依自己口无遮拦,却总让我慎言,我知她心中一样愤懑不平,只怕比起旁人更深更重,何故劝我。

常说失了权,这些就不叫人命,成了路边草芥,有权势的无论境遇怎样都好,血脉家族是难以割舍的,只要不是塌天之祸,到死都有一重赶不走的庇护,要么不出事,出了事多半要全家陪葬,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江依掐了两捆野菜过来,一把一把摊在地上,满手湿泥,“少跟柳如清提咱们的事。”

“为什么?”柳姐姐瞒不过的,她很聪明,或许早就知道,撒谎也不见得能轻易圆过去。

“人家将你当亲妹妹疼,知道我怎么了你,估计要发疯杀人。”陈霜提个篮子过来取菜,江依放低了声量,“再说走得近,改日约了,她要看出来,我说还是不说?我可正跟你闹别扭呢。”

不知怎么就是想笑,“你乐意是你自降身段,大小姐屈尊,我跟她没走那么近,她是最看重你的,旁人敢动你一下她就要吃人了,你母亲更别说。”

江依拽我袖子,悄声说道:“你又乱说,她只是不爱跟人谈笑。”

不知怎么,江依从未透露只言片语,我却认定她之前是在朝中任职,不过后来种种原因,或是因为我,权衡思量再三把理想和抱负舍去了。我们不能再年轻回去,这样同我蹉跎一生,来日悔不当初,照江依的脾气秉性,不会往外多说半个字。

“真不打算进朝廷吗?”

“也得是个当官的料啊,回去做什么,要说为了生意,我这不缺银两,错过了省考和殿试,朝中没一个能仰仗的,回去也是受人摆布,何必自讨苦吃,找人受气。”

“我倒觉得,事在人为。”我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也许正如别人口口相传,真是上天注定,可我总觉得那是骗人的,原本事在人为,那些话听得多了,就真成天注定了。

“不入仕是因为看清了许多陈年过往,跟你没关系,别听别人瞎说。”江依卸下镯子,卷起袖口,撕掉干巴的坏叶,指肚夹住菜苗的根,湿泥燥土一把捋下去,转个个儿,再划拉一回,两边侧里的弄干净,捻着根茎那一头叶尖着地搭到桌上,再拾起一根过去,“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自己猜的,不过柳姐姐说……”想了想,字句还是需要雕琢一下,“储君的姑母,似乎顺水推舟帮了她一把。”

柳仰不愿让人知道,本来不该我说,可她问起来,总不能刻意瞒着。江依应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可以理解这些难处,没什么能敌得过性命要紧。

她闻言沉思,举着菜叶看了我半天,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想着想着似乎想通了,胳膊往边上一甩,气得咬嘴唇,“也就是你,蠢得不轻叫人骗。”

江依告诉我,南下途中汴京传来的消息,长公主于今年初春就薨逝了。

没头没尾的事最吓人,何况还沾了死人,奈何头顶骄阳似火,眼下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柳大人十天半个月音讯全无,突然满目春风现身苏州,之前迟迟不露面难不成是去刨了陆星旗的坟吗?”江依气急,恼怒地拆了卷起的袖子,“什么东西!”

我跟着她站起来,问:“现在怎么办?”

她看向我,喘息逐渐平复,理性分析道:“不顾死活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倘若她为主谋,找人假冒宗室女,就远不是一人生死的事。我家不在她亲族之列,我是怕……”

“担心什么?”我问,心中一片茫然。

她摇摇头,急得来回踱步,“再说吧,先去问她,看看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还是真有人诈尸了!”

江依喊了陈霜过来,手也来不及洗,边穿衣裳边吩咐:“让人备马,到前厅侯着。你在这待着,看好书文。”

“我不在这,带上我吧!”我惹的麻烦,当然要陪着。原本没什么,非要让人盯着我,事情绝对不简单。

想尽各种办法劝解了一路,平心而论,世上的蹊跷事多了,我就不知道有国丧,自然了,公主亡故办不成国丧,规格不够却不至于一点信儿也没有,许是消息不太灵通。除此之外不是没有别的可能,现成的例证,我本来该死,江依执意逆转乾坤,世上许多事便更换了首尾,不似她设想的那般全然如旧。

好比说,她曾力排众议深入西北腹地,无心之举打通了某个关窍,正好让专攻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流入中原,救了即将亡故的公主,虽说牵强附会,却并非全无可能。

江凭月让人去找王夫人,编了个由头在柳府院门前等着,只看日落之前柳仰会不会赶回来。

一直待到黄昏时,大约是去看伤了,柳仰回府之后被我们从头摸到脚,江依很仔细,两只手按住人家颌骨来回揉搓,我在中间打圆场,说是江姐姐太想念她,南北折腾一个来回人都见瘦了,正心疼呢。

两人摊开了说,江依问清了许多事,再三确认过是子虚乌有,她得了假消息,一直记到现在,误传导致的误会,公主没事,无人顶替,只是觉得柳仰人才难得于是出手相救。

我就说,重新来一次,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这样一来,日子会新鲜很多,同样的光景来回两趟,细枝末出些差别不至于太枯燥乏味。

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夜里,听闻我要走,江依的母亲来看我,她很和善,拉着我的手入座。

院子里的姑娘点了灯就各自忙去了。江依穿得单薄,披了条带绒的布毯,站在池边喂鱼。

“月儿自小娇生惯养,她的心思我能明白,只是不想别人家的女儿跟着受什么委屈,这些你先拿着,存进钱庄,日后回家也好,就在这住也成,找个铺面做点营生,不做买卖也是可以的呀,逛逛园子喂喂小鱼,都好的。”

“夫人。”我推脱不掉,还是不太敢跟她家里的人多交往。

江夫人也爱说悄悄话,她用袖子挡在面前和我说话:“收着,来没带人,收与不收是一样的,月儿得了什么口风要回来,我也不好碍着两位年轻姑娘,收着嘛。”

她倚着长椅回望凭月的背影,将茶碗扣在桌上,起身折下一段枝条。

我把银票上交给江依,从她那换了点碎银子,刚好够我从这里乘车回京。

暮春光景,重新开张,当天就来了一位贵客。是个出手阔绰的同乡小姐,衣着简单,样貌不凡,也是冀南人,爱吃我做的驴肉火烧和咸食小饼,说是小时候经常吃,后来大了,出门在外多年没再吃过这么正宗的,她很开心,时常光顾,给了我很多钱。

她真的很奇怪,像江依找来的托,但言语格外诚挚,有段时间几乎每天过来,赶上人多就坐在一旁数花生豆,人少的时候看我不忙,会花很长时间陪我聊天,这么悠闲,一看就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大户小姐,不像受江依之托每天到点过来送钱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几乎与我同一时间抵京的信,拆开只有一句诗:“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中间是空白,尾端写着:“书文,总梦到你。”

书信传情,江依的信在开头总是“书文书文见字如晤”,落款的边角写一个小小的“依”字,“依”字底下连着一轮当夜的月亮,只是等信交到我手里,月相往往变了。

这封像是方才写就,墨迹未干,内封沾上几道黑印。

不太懂书面式的古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江依鲜少自创诗文,读来第一反应是《江月令》之类的词句。查过了不是,我留了她家钥匙,可她不在家,不好直接过去翻她的书房。

又过了一两日,永阳侯也来数花生米,点了碗清汤小面。江依只和文人结交,跟这位不熟,想必也不是受托消费。

我认得她,挑了个话头问起官邮行速,最快也要数日才能抵达开封,她看到那句诗,猜想是发信人所在地连月阴雨,风气潮湿,封在竹筒,看似隔绝水汽,实则关了燥气的入口,邮筒装函,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于是一路潮着,无关行速快慢。

永阳侯盯着那句诗移不开眼,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说:“似乎是,想你了。”

再见面时已经很热了。有个人点了一大桌,吃完不给钱想跑,我攥着擀面杖追出去打,跑得太快又一门心思讨债,没当心别的,那人慌不择路被堵在死胡同,破口大骂又是说我闲得没事又是责备我借题发挥,擀面木杖轮了两下脸才老实闭嘴,倒在地上哭。

料理完他,转身回头,江依一身青衣,玉簪盘发,碎发随微风飘动,就在不远处立着。

方才街上那么多人,那人一路狂奔,我在后边一路追打,还不知道惊动了多少,她恰巧在,跟过来探查。

我弯下腰把擀面杖扔到墙边,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她跟前去。地不平,擀面杖朝前磕磕绊绊滚着走。

“墨书文,跑一个。”

叫狗似的。

她招招手,“往我这跑。”

逗狗似的,经这么一说,脚底下更不会走道了,跌跌撞撞,一下扑到她身上,满手面粉按在江依肩膀,这可是新衣裳,她脾气暴,不打我算好的了。

江依让我松开,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

我连忙解释说:“跑太快,多跑两步卸些力气。”

顺着她闭眼往后躲了一下,说打也没打,只拍了两下肩膀,半是责备地问我:“闹腾死了,大街上叫唤什么呢!”

我回头,朝后边一指,“你都看见了,他没给钱。”

江依沉了气,拍我身上的土,“没给钱,就是摔了你的桌子也不能追出去打。”

我抬起两边胳膊,“不是啊,江凭月,我就在这站着,你跟我聊别人?”

江依一字一顿:“又学我说话!”

我拍拍手,袖子擦汗,“先回去,我到东岗一趟。”

“干嘛去啊,什么时辰了!”

“趁着天还早,想喝什么酒,我去打,路上累了吧。”

江依面露难色,舔舔嘴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家里那位管得严,别说沾酒,一口不让碰,闻闻味儿都不成。”

记恨到这份上了,也不怕别人笑话,“江小姐在外头这么威风,回家怕老婆啊?”

“别演了。”江依歪着身子撞我肩膀。

“没有。”我用手拍她的胳膊。

“还笑,还笑!”江依把沾了血的擀面杖往远处一踢,眼看撞了死胡同的红砖墙,“走,回去吧。”

我回头看她,乐不可支,“真不喝啊?”

“真不喝!讨打。”江依气笑了,“不是,我真想问你,有什么好笑的,一直笑,见过中邪吗,就是你这样的,没得治了。”

“想到正月十五。”我忍着笑意,好容易才将这句话顺着说出来。

“十五怎么了。”她似乎想到什么,“书文,我都二十一了。”

“十五那天,偶然碰见一个灯谜,想出了一个特别好的,一直想跟你说来着。”没有纸笔,我便伸手在她面前比划,“江小姐离家出走,打一诗句,猜出来有奖。”

江依轻笑,道:“你自己瞎编的吧,谁离家出走了,无趣。”

“不是去了中都和汴梁吗?饱览名山大川,锦绣山河呢。”

“猜不出,叫什么?”

“叫,江南无所有。”

“真的很无趣吗?本来想折春叶给你的时候说给你听的,可惜一直没去成,你好忙啊大小姐。”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依低声念着。

“热得要死哪有春色赠你。”她转头看我,立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编排我!”

那天我真的送了她春叶,专门跑到水畔去折,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回赠我一枝。只是我们各自藏了心事,一个字不愿多讲。

“墨书文!”江依在我身后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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