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父母发生意外那天,梁知秋没有哭。
在被孤立的学校办理退学那天,梁知秋没有哭。
在恍然一瞬,她惊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血缘亲人的那天,梁知秋没有哭。
可是现在,一个受万人供奉,拥有千般神力的神明。
在早已洞见她的真实目的后,仍甘愿于她手中凋零。
他替她挡下一切,她要,便给。
于是她忘记了对母亲的誓言,心中悔意如洪水决堤,海浪翻涌,卷走了布挂天空的愁云。
梁知秋再也忍不住,她愈来愈下弓的脊背仿若承载了一整个宇宙。
她咬着牙,双肩颤抖,胸腔猛然缩紧,又缓缓涨开。
一舒一驰间,她无形的呼吸好似被系上了一根钢索,扼住她的脖颈,吊着她,抬头向上凝望。
震颤的眸光中,布满了红白相间的黯光。
她想,那应当是一个鹅毛飞絮的雪天,漫天银白洋洋洒洒地铺满山野。
好的、坏的,尽数掩盖,只等着被抽芽春季覆盖。
却是猛然,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穿心箭矢,山林霎时间筑起了高墙,雪片不再飘动,灰白天幕生生钉在了半空。
而后,成片血色漫溢直下,悠然地、徐缓地、颠覆了此间纯白。
“为什么哭?”
心神飘远时,梁知秋的心底忽传来了一声问句。
她目色陡滞,唇角无力地扯动两下,想张口,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任何声响。
蓦然,那空灵的声线再次从心底响起的同时,梁知秋只觉颈间一松,她贪婪地大口吸食着空气。
那根束缚着她脖颈的钢索,化作了另一个问句:“可这不是你的祈愿么?”
恍然一瞬,白光忽闪,梁知秋周身浸满了无边寒意,仿佛再次回到了一池深潭的中央。
原那九尺寒潭之下,波涛汹涌的暗流,不是别的,是陈知秋留下的记忆。
而将她牢牢囚困住的锁链,也不是别的,正是陈知秋被强行留下的一魄。
思绪落地,她眉心紧蹙,胸口因愤怒剧烈颤抖着。
她缓了良久,才挣脱开那股压着她的气劲,颤声怒斥道:“陈知秋!你扪心自问,这究竟是你的祈愿,还是我的?!”
没能等到空灵嗓音的回答,梁知秋流转的瞳孔里,忽然映出了一张脸。
哪怕浑身已经被大片的血污浸染,他仍旧是面如冠玉,清冷的五官覆着灼灼暖意。
月色斑驳,夜空黯淡,唯他眸若星辰。
他是降世神明,高高在上,悲悯众生,不染一尘的,神明——
无名道观,昏暗的供屋内,落满了璀璨金光。
金身像下的桌案前,一个小女孩仰着头,她眨了眨眼,走上前,将手中燃亮的三支线香放入了玉质香炉。
身后,觑开一道缝隙的折门,柔光微弱。
小女孩虔诚地盯着香炉中的火光,白烟升腾,雾气缭绕。
她眼中的橙红光点忽高忽低,传进耳朵的回答却坚定无比,直抵内心。
他说:“知秋,我会救你,生生世世。”
神明音调的回响旋在胸腔,六岁的陈知秋,在此刻,与十六岁的梁知秋,同频共振。
……
“你为什么要伤他!”
“砰——”
后背猛撞到枯树枝干的闷响,和一句厉声质问,在耳边同时响起。
梁知秋涣散的眸光刚聚焦到一处,眼中光景便陡然倒退,她再次回到了熟悉的位置——
站在视线的正中间,以最佳的观赏角度,沉浸目睹了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
眼前单手抵着她咽喉处,将她推到树干上的红衣白裙的少女,眼眶殷红,面色苍白。
她瞪视而来的目光,如同烧灼烈焰,仿佛要将她焚尽了一般。
须臾,她感到自己昂着头,视线睥睨地向下望,慢悠悠地开了口,“若非你带路,他如何能寻到我?”
一语落地,她抬起垂在深侧的手掌,曲起两根手指,夹住少女气若游丝的掌力,轻轻地向旁侧一抛。
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少女猝不及防,晃晃悠悠地朝前,同树底下蜷缩着的修士撞成了一团。
梁知秋猛然回转神,夺回意识后,肉身却没有一丝力气。
浑身瘫软时,身子一倾,头歪靠在粗糙的枯树枝干上,思绪迷离,好似进入到了一处幻境。
五彩渲染的幕布向着四周缓缓洇开,没有边界,没有规则,一切无常,又可被捕捉。
这里没有生死,只有最原初的魂体存在,肉身只是载体,而失去肉身的她,现今是一捧被流放的意识。
她迷幻地散作斑斓的光团,聆听着远方的召唤,一步一步地,向远处飘去。
周遭纷乱的色彩、嘈杂的声响,汇聚成了一条河流,缓缓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直到那串熟悉的铃音响起,铃舌悄然触地,清脆地“咚咚”声自四周蔓延扩散。
一阵白光,随着那段声响,碎散的片段画面自眼前她闪过——
清幽小院,听不到一声鸟叫虫鸣,她被紧攥在宽厚手掌中的手心,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触感。
脚下蜿蜒曲折的小径上,铺满了不规则的灰青石板,石块的表面光亮,没有沾染一粒灰尘。
她一路盯着脚底暗影,直到拐入一道岔路口,目光中显出一缕红光,她好奇地转过头,仰面而望。
就见不远处,绿枝掩映的尽头,露出了一端朱砂色的飞檐翘角。
几何型搭建的木架之下,摇摇地挂着一串金色铃铛。清风袭来,铃音婉转悠扬。
……
梁知秋再次回转神的时候,浸透一层薄汗的手心,不知何时放置了一串金铃。
它剔透晶莹的表面,平等地向四面折射出璀璨光影,斑驳绚烂的光晕交相辉映,与方才她脑中闪过的画面重叠。
悬挂在廊檐下的金铃,此刻安然地躺在梁知秋的掌中。
于是,她从其间看见了一段本是陌生的记忆,却像是身临其境般真实、可触碰。
“你就是知秋?!陈…陈知秋?”
忽然,一声惊呼截断了她脑中的画面。她循声而望,就见枯树底下,那个方才穿着藏蓝长衫,一直痛苦蜷缩着的修士撑直了身,惊愕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她不安地蹙起眉,半晌没有答话。
“梁…梁知秋?”
那修士再度张口,这次倒是准确地唤出了她的姓名。
可她躲闪的眸光中,仍是掩盖不住诧异,却是唇线紧抿,并未回答。
良久,她才声音冷冷地反问:“你是谁?你认识我?”
话音刚落地,她掌中冰冷的金铃猛然升温,像一个迅速燃烧的火团,粘着她的皮肤烫出了另一帧画面——
月色当空,无边荒野渐次响起鸟叫虫鸣。
她的视线恍然变低,四面笼罩的雾气中,只能隐约地看见稍走在她前方佝偻的身影。
但他每往前迈出两步,便会回转头,双臂向后伸举,恰好护住她紧随其后晃悠悠的身体。
而后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轻声叮嘱,“知秋小心一点啊,要是走累了就告诉阿公,不要逞强,阿公背着你下去。”
“吱嘎——”
宁静夜空,一段突兀声响自她身后传来,她眼睫扑闪,顺势扭头望去。
就见那扇斑驳陈旧的木门,浅浅地觑开了一道缝隙,暖黄光影的门缝内,一抹藏蓝身影漂浮而过。
花…暗……
粼粼白光乍现,她心头呢喃地念出了一个名字。但转瞬之间,记忆中花暗的脸就变作了眼前的男修士。
——“……你为什么伤他?”
未等她开口,那修士的便诘问再次降临。
梁知秋愣在原地,唇角左右扯动了两下,挣扎半晌只吐出了一个“我……”
混乱思绪、无尽悔意,统统梗在她的脖颈处,她凝着呼吸,听见一段慵懒嗓音的冷笑声。
“怎么?一个将你送至万劫不复的……”
恍然,梁知秋的腰际间挽过一道突如其来的掌力,她被轻轻往后一拨,拖出虚影的眸光在聚焦的同时,就见得一个银发赤袍的身影。
他身量虽高,却极为消瘦,本就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再配着他慵懒至极又魅惑的嗓音,此处封闭空间仿若旋出了一个巨大的涡流。
她被置于漩涡中心,看着自己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力,在一片翻涌海浪中被绞碎、飘散,直到化成粉末,才终是就着一根浮木靠了岸。
关进了四面铁栏的牢笼,头顶晴空高照,烈日直射,周身浪涌滔天,海腥气扑面而来,唯独没有风,没有月夜繁星。
此间光明永不落败,才更显得虚伪不真。
好在,她五感尚存。与真实世界的隔阂,仍可凭借传至耳朵里的声音破除。
于是恍惚间,她听见他说:“连转世了都不肯放过你,挖了心换个安宁罢了,何来那么多为什么?”
连声质问,像絮语魔咒,一遍一遍在她心中回荡,来回穿梭。
梁知秋被囚困其间,思绪愈发迷离。
猛然,悬至她头顶的波形音节化成长鞭,霎时又变作数万把利剑,金石相撞,“哐啷啷”的磕碰声绵延四起。
它们以她为中点,向右绕圈,贪婪觊觎的剑光,扫过她每一寸皮肤间隙,里里外外地将她照了个透。
“唰——”
蓦地,凌厉的威压携着气流,急转向下,直直地朝她劈来。
相似的画面在她脑中映闪而过,九尺寒潭,长剑万千。
只可惜,这一次,剑尖直穿眉心时,她没能等到替她抵挡的红白流光。
哪怕在最后时刻,她侥幸脱离了肉身,方圆百里,逃不出裹满寒霜的剑气,终究是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所以梁知秋没有逃,预想中割裂的痛感也没有如期而至。
只在刹那间,她看见那句凌空盘旋的无形魔咒,轰然炸开,“砰”的一声闷响,碎成了片片块状的粉尘。
她迷蒙地转动视线,就见半空中,那片粉尘闪着金光,飘飘洒洒地融合到一处,组成了一个个金光闪烁的字符。
它们的前身是一串暗黑的魔咒,而今笼罩在光晕中,澄澈透亮,暖意照人,倒像是来自某个神圣的祝愿。
梁知秋自由地徜徉其间,皮肤上划过阵阵和煦暖流,她只觉无拘无束,内心清凉。
可是恍然,它们生出了手脚,载着她的暖流向上,攀住她的四肢,透过毛孔钻入她尚且流淌的血液,最后涌至胸腔。
像是一场麻醉释放的过程,起初是云团做的摇篮,轻轻摇晃着,哄着,等到再想逃离,早是为时已晚。
她入世肉身再次被占据,只这次,她十分清醒。
意识被束在昏暗天幕下,剥离了肉身,她此刻只是几缕漂浮在半空的气体,索性她就放弃了挣扎。
金色字符仍伴在她左右,她虚虚地望着,忽然,她似乎想通了那段空灵声线所说的:“共同的祈愿。”
何为共同的祈愿?
原来这就是共同的祈愿。
与她无关,却需借着她手来完成,池炎和陈知秋的,共同的祈愿——
杀尽天下,降世神明。
——“他是造就你所有苦难的原因,你,要挖掉他的心”
心中空荡回响,梁知秋蓦然想起这一句,池炎说与她听的话。
他的目的,是为从神明处夺取他不曾有过的心。
那陈知秋为何呢?
神明为她降世,她,又是为何呢?
万千思绪没有出口,身下忽扬起了一阵风。
梁知秋陡然飘转,眼睫闪动时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躯体,只是失去了控制的权利。
她变成了一张皮,一张保存完整,心识与肉身完美剥离的傀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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