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本是气恼极了。
‘你信不信,今日我纵是砍了那天使,天子也不得把我怎样’——他几乎不敢相信这般无法无天的话是他那亲二弟说出来的。
他在朝中见了郑豫的那封奏表,又听闻了战报,生恐弟弟年轻吃亏,便连忙向天子请命,谁知来了以后,方知郑豫那封奏表竟还真不是夸大。
在军营里喝了个烂醉,不尊天子,还口口声声要砍了天使……这成何体统!
结果他一句话还没说,方才还要砍了他的小将军就啪的扑到了他面前。
“阿兄!”
那人欣喜的唤着,竟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江慈执着节杖,神色冷硬,却是一动不敢动了。
唐靖汗流浃背了。
他看了看江侯,又看了看天使,心想该不会被灭口的是自己吧。
“原,原是一家人啊。”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见江柔醉态毕露,不由深深抹了一把汗,赶紧麻溜的滚了出去,不敢掺合这事儿了。
帐内只余二人,酒香弥漫,一片死寂。
“江流光。”
江慈忍无可忍开口。
那人没什么动静,只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听到他唤了一声阿兄。
“你这是何意?可有半点仪态?”
江慈微恼,不由斥责道。
江柔这才慢吞吞放开了他的腿,他晃了晃头,也不起身,就坐在了地上,抬起头看着江慈。
二十六岁的兄长,年轻,俊美,颌下蓄了短短的一撇胡须,就连严肃恼怒的模样都这般生动。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便嘿嘿笑了起来。
“阿兄阿兄,你来看我了呀!”
他含糊的说着。
江慈被他叫得几乎心软。
江柔只有五岁以前会这般乖巧的唤他阿兄,再之后,他便与他分别了。
父亲出镇秦州,他作为长子留雒阳为质子,而弟妹皆随父亲前往边地,时间久了,便也不复以往亲密无间了。
他努力让自己硬下心,却惊见江柔眼眶红了。
“江慈啊,我以前老觉得你算个聪明人,没想竟是我错了,”江柔喃喃说着,“你愚得很!”
他又开始头痛了。
那些血淋淋的记忆仿若昨日才发生的事,几乎叫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闭上眼,是兄长万箭穿心战死城门之上的模样。
睁开眼,年轻时的兄长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他这些天几乎不敢去回忆那些事,唯有厮杀能让他暂且消停一二,可那之后,他又嫌自己染上了太多血。
他是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失败者,而非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朔北侯。
头一回被骂愚的江慈气笑了,他叹了口气,竟也不怎么生气了,他问:“我哪儿得罪阿弟了?”
哪儿得罪?哪哪都得罪了!
“你骂我!”江柔闷闷道,“你总是骂我!”
江慈道:“那你瞧瞧你,把郑公气得什么样?说你还拿敌将脑袋扔他。”
“我又不是朝着他的脑袋扔的!”江柔辩解了起来。
“他还说你不耐听他讲话,话到一半便拂袖而去,甩了他一身酒。”
江柔想不起这茬了,他张了张嘴,竟是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妈的江怀瑾,”他哽咽着开始骂人,“你他娘的哭什么……”
江慈瞠目结舌。
他自然没有哭,但他那胆大包天又肆无忌惮的二弟竟哭了,还一边哭一边恶人先告状,硬是说是他在哭。
他有些慌乱了,他家二弟是多好强的人他是知道的,被人欺负了也从不掉眼泪,只有被父亲打得狠了,才哇哇喊着掉眼泪博可怜。
“是谁欺辱于你?”他拧起了眉,“你与我说来,我必不会饶那人。”
没有人欺辱他,没有人敢欺辱他。
全都是他自作自受。
江柔几乎压抑不住那些翻滚的情绪,他紧紧握住江慈的胳膊,硬是把人拽了下来。
他那素来风度翩翩,礼仪无差的兄长只得陪着他,一同毫无形象的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江慈少有的这般温柔,“到底是喝了多少?”
江柔不记得了。
他的酒量很好,是在秦州练出来的,边郡的冬天很冷,武人也都习惯喝酒,若是酒量差了,说不准还要被笑话,后来他去雒阳,能把一屋子公卿喝得爬下,也能把自己喝得一口一口呕血。
“阿兄,”他的声音渐弱,又似是小心翼翼,“你还活着……”
“什么?”江慈没有听清。
江柔摇头,醉意混着热气将头脑熏得昏昏沉沉,连看东西都显得模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感觉一阵湿润。
“哭什么呢?”他哥无奈极了,全然没有先前气势汹汹冲进来兴师问罪的模样,“你幼时都不这样的,怎么长大了反而闹小孩子脾气呢?”
“我干了错事。”
江柔的嗓音嘶哑。
“错事可以弥补,”江慈温和道,“流光,你先说来,兄长会帮你的。”
他忍不住去猜江柔到底做了什么,总不至于是郑豫告的状,他家弟弟胆大包天,他就怕他真干出什么捅破天的事儿,那他该如何去帮着圆场呢……
下一瞬,他却听江柔低声说道:“我弄坏了我的船。”
江慈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船?”
“船,就是船,”江柔仰起头,不敢闭上眼睛,“还把你们都弄丢了。”
他看着他的船支离破碎,看着亲人沉入炼狱,看着不善武的兄长死在战场上……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江慈一怔,他从未见过阿弟这般自责无助的模样,就像是……弄丢了一切。
他突然想起幼时父亲曾送给江柔小朋友一支巴掌大的漂亮小舟,三四岁的小孩表露出了惊人的占有欲,连他想碰下都得被小崽子凶一下。
后来父亲要去秦州,江柔也是抱着他心爱的小舟,哭得声嘶力竭的说要带哥哥一起走。
他迟疑的,有些生疏的揉了揉弟弟的头发。
长大了,但是头发还是软软的,摸起来像小动物一样。
“弄坏了就弄坏了,不是什么大事,”江慈有些笨拙的安慰道,“再去寻一个来就是。”
傻哥哥啊……
不是那条船。
“寻不回来了……”
江柔只摇头,他茫然道:“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
他真的尽力了,他与世家熬命,与外族拼命,为天下博命,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能挽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精心保护着的船在大浪下倾覆,看着百姓被屠戮,亲人被戕害。
他从来有自知之明,世人骂他的有一点没错,他确实是个自负又傲慢的狂徒。
而现在他的一切自负都被击碎。
他近乎不安的抓住了兄长的手,活人温暖的温度令他安心,就像是还在一场温暖的,不愿醒来的美梦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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