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有些想不起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他本也只是个普通人,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够如父亲一样,镇守一方,护一方安宁便足矣,又或是做做哪日能够封侯拜将,扬名天下的梦。
结果这些梦竟都在他未满二十岁时就实现了。
他是西州的利刃,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他是大雍的尖刀,奉行朝中指令,在大乱之世四处平定战乱,刀尖上的血浓稠到再也擦不去。
可当他偶然一日停下脚步,却发现村落间人烟寂寥,原先的百姓十不存一,到处都是战乱之后的废墟。
幸存者缩在挖出来的地洞之中惊恐无比的看着他,他们的眼中尽是恐惧与憎恶。
在他们眼中,他与所有一切掀起战乱的军阀并无不同。
被妇人紧紧抱在怀里的稚子奋力的,用尽所有力气将握在手中的石子砸到他脸上。
他被砸伤了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违背了朝中的军令。
他是一把好刀,可若是执刀者不够聪慧,他为何不自己做那个执刀者。
他把来唧唧歪歪的天使砍了,把他的头颅悬在营门口上,他的军队转道,他杀进雒阳。
后来不怎么有人唤他朔北侯了,他们称他为江相。
长乐六年的冬天比过去几年都要冷。
前军在路边发现了好几个冻死于荒野的人,他们面目狰狞,骨瘦如柴,从此长眠于这场大雪之中。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发现了好几个弃婴。
他们大多面色青白,早已没了气息,甚至其中还有一个面目全非,竟全是被啃食的痕迹,那不是野兽的痕迹。
披着大氅的年轻将军踩着厚厚的雪,在雪地里抱起了一个婴儿。
幼子紧闭着眼睛,与死婴无异,但竟还剩下了一口气,江柔将他塞进自己怀里,捂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捂回一丝温度。
“带去喂点羊奶吧,若是能活,就算是他命好。”
他嘱咐身旁亲从。
“关内似是起了饥荒,”宋轻的语气中隐含了一丝忧虑,“竟已至此乎?”
江柔眯着眼睛,遥望远方的村镇。
“只怕这日后会是常态。”
他淡淡说道,随后翻身上马。
抵达春和亭时,他们已经遇到了几波敦州叛军。
第五朗本就在雒阳以北抗击北胡,北胡退兵,他暂无后顾之忧,几乎势如破竹的攻入关内,那些个郡守县令在他的军势下,甚至少有能守三日的。
第五孟高的用兵大开大合,又有敦州重甲步卒之利,纵是江柔也不敢掉以轻心。
可若是放在上辈子,第五朗根本没有起兵叛乱。
西边战事连连受挫,敦州牧几乎一人挑大梁,朝中哪敢有半点儿得罪,几乎是捧着他,而上辈子也没有误杀东海王之事。
如今他的到来扭转了西南战事,看似一切顺利,可种种与前世的不同堆积在一起,竟最后酿成了敦州牧起兵这个最大的变数。
这条路太窄,不容得他抱有任何已知未来的傲慢,一切都仍是未知与黑暗的。
风雪难行,亭中有驿舍,他叫麾下的士兵挨着安全的地方扎营歇息,能用的东西也可以向亭中买一些。
春和亭的亭长是个须发斑白的小老头儿,穿得还算得体,却嫌太单薄,他亲自端着亭中饭食来接待,身边还带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穿得倒是严实些,也乖巧,除却问候以外就是安静的低头站在一旁。
“闻将军远来,喜不自胜,将军莫要嫌弃我这粗茶淡饭,”亭长语气谦卑,又小心翼翼问道,“驿舍中尚有几间干净暖和的屋子,外头天冷,将军不如先住去驿舍吧。”
江柔看向那托盘,除却常见的豆粥干饼,竟还有一碟烤制的猪肉,一壶酒。
“不必如此,”他说道,“军伍中人,粗糙惯了,我们不过是借个道,等明日就走。”
“这,这……”
那亭长看上去竟愈发惶恐了。
江柔便缓和下了神色,请他坐下。
“君可知如今县亭附近,可有战事?”
亭长道:“还算,还算安定,不,是有些流寇。”
“我一路走来,看见路上不少饿死骨。”
亭长苦笑,他叹道:“将军,今年收了两回税,又不时有流寇打家劫舍,确实不如往年。”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江柔挑眉。
亭长只摇着头,神色苦涩。
他又问道:“将军,如今天冷,可要去驿舍中住下,小人已经收拾好了。”
江柔看了他一会儿,那亭长只低着头。
他改口答应了。
年迈的亭长眉眼间似乎闪过一丝不安,随后便弯着腰起身,为人引路。
宋轻见状把手中的烤饼全部塞进嘴里,紧随着起身跟上。
北风迷了眼,只一出去就叫人不由打个哆嗦
江柔跟着亭长走了一段,亭中驿舍荒芜,看上去不大有人常住,但一旁马厩倒是干净。
他止住了脚步。
“将军,”亭长诧异的回头,“怎么了?”
“亭长定要如此?”
江柔反问。
那亭长的面色倏而一变。
他还未说话,北风中便传来了呼啸之声。
数十个一身短打的杀手从各种掩体之后翻出,直冲而来,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
——杀江柔。
似乎从少年统秦州起,总有不少人觉得他很好杀,只可惜事实证明,他是个极硬的骨头。
江柔没有带惯用的刀,他也毫不惊慌,抽出腰间常佩的剑迎面而上。
他的剑术确实不精,大多时候佩剑不过是装装门面——可若是真觉得那只是装门面,那大概离死期也不远了。
他一个照面就枭首一人,而在他身后,反应过来的秦州兵已经蜂拥而来。
方才唯唯诺诺的亭长面露厉色,袖中藏匕,飞扑至江柔面前。
江柔一脚踹开了他。
“你若是被胁迫,说来便是,若是冥顽不化,休怪我杀你!”
他冷冷道,说话间又一剑砍下一个刺客。
“大父——”
稚子尖锐的声音划破战场。
江柔下意识往后一看,但见方才那小丫头竟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他不愿杀孩子,不过刚退后半步,那小姑娘就直接冲他扑来,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江柔瞳孔微缩,向后微仰,那把匕首来得太快,刀刃如雪,映照出了那孩童阴沉沉,显得过于老气的面容。
……淦!是个侏儒!
他直接伸手握住了匕首,不过一两秒的耽搁,那侏儒就被宋轻砍下,她尖叫一声,不一会便没了声息。
“好刀!”江柔喊。
宋轻不由多看了江柔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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