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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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顾侯爷的桃色八卦

被男人的情话哄得七晕八绕的辛越稀里糊涂地更了衣,又稀里糊涂地被牵着到了前院。

直到在书房里望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才回过了神,不可置信地翻了翻:“你是怎么说得出来红袖添香的?这么些折子,给你磨完墨批完,你将我往前头池子里一丢,池子水都该黑了半边。”

顾衍施施然坐下,翻开一本江南历年水情录边看边记录了起来。

辛越拿起一本折子戳戳他:“你不批啊?”

在辛越的认知里,她刚一跟顾衍定亲,爹爹便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找她长谈了一番,字字句句语重心长地都是在告诫她不可过问插手国事,免得引起顾侯爷猜忌,于她二人夫妻感情亦是有害。

还大逆不道地说了一句,与顾侯爷成亲,与伴君身侧并无区别,更甚者,顾侯爷还不像圣上,有百官监督,有御史劝谏,他更加难以捉摸。

伴君已如伴虎,伴一个掌控君权无甚约束又深不可测的人……

她爹越说越是消沉,不像是要送女儿入高门,倒像是要送女儿上刀山。

不过一番敦敦告诫下来,她好歹是记住了最精华的一点,没事不要过问国事,主要是她对国事也并无什么兴趣,于她而言还不如明儿南门桥头煎脆饼的老伯出不出摊重要。

顾衍眉眼都未抬,一手翻阅一手执笔在一旁的纸上或写或画:“无妨,稍后老倪会抬了去烧火。”

“”辛越对顾侯爷粗暴的解决奏折的方式无语了,“奏折烧火,怪不得最近的饭菜这么好吃。”

“那是你近日动弹得多,胃口好。”顾衍无情地拆穿她,又瞥了一眼站在桌旁拿着支湖笔百无聊赖地挑弄着奏折的人,再次戳穿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替他磨墨的小心思,“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辛越无奈,认命地卷了袖子开始磨起墨来。

娘亲常说她的性子完美融合了父母的优势,既有母亲的飒爽豪脱,又有父亲的沉稳思量,确实是嘛,这两日耍剑跑马的欢脱了一阵,如今手捏墨锭,缓缓地朝一个方向打圈研磨,看黑色的墨汁沁出,与清水丝丝缕缕融合,再更加深,也是一件趣事儿。

书房门外,老倪咧着嘴,笑得红光满面,又全然一幅母鸡护崽死守门口的模样,长亭捧着一匣子密奏近前来,被他毫不客气地拦下,压低了声音喝道:“去去,边儿去,天塌下来了也别想进去。”

长亭看了一眼屋内的方向,了然地点了点头,将匣子捧好与老倪并排站着,偏了头悄声说道:“不过,天儿确实陷了一角,年后四国来齐贺太后大寿,渭国那位……也来。”

老倪听着,神色一敛,确实是大事,他看他家侯爷长大,就没把谁放在眼里正经当个对手过。但那渭国国相的小公子陆于渊,他观侯爷是实打实将他当个人物了。

这陆于渊自小便周游列国,见识广阔,据说极爱搜罗擅各种奇技淫巧之人,因而手底能人巧匠无数,所通之术,五花八门。

身份显赫不说,不显山不露水,看着放荡不羁,实则心思深沉缜密,做任何事都习惯留一后手,实是个滑不溜手的奸滑之辈。

前些年倒没听说如何活动在渭国达官贵人的圈子里,甚至数年都不在人前露面的,便像于地底蛰伏数十年的老树根一般,隐藏的根系不知多深多广。

但自打云城一别后,却是大有挑起陆家大旗作掌家人的态势,渭国国相几乎将全副身家都交付给了这小儿子,这老树根上头,就相当于是多了一根百年树干,粗壮雄厚,不容小觑。

若这般人物只是别国的国相之子,管他如何深藏不露都可以结交一二,但……却是侯爷的情敌啊,那就注定是对立面了。

老倪和长亭都若有所思地并排站着,如两个门神似的立在屋前。

灰蓝色的天空飘下了一片雪花,落入屋前的地里便消失不见,接着一片两片,越来越多的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一层一层,将大地妆点成了银色的世界。

屋内仍是自有一番天地,融融暖暖,仿若春天。

辛越早已搁下了墨条,侧躺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翻阅一本闽浙海边渔民出海捞珠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看完了最后一点水情录,放下笔,转了转手腕与脖颈,余光正好瞥到榻上女孩柔和细腻的侧颜,辛越并不是时下女子流行的鹅蛋脸小尖脸,而是随了她娘亲,略有些圆乎的脸。

此刻看起来,倒不知是不是比早上吃的白面馒头更软乎弹润些。

想着顾衍便上了手,捏了捏辛越的脸蛋,换来女孩儿不满的娇呼,顾衍干脆拦腰一抱,真正品尝起了这香软绵肉的小白馒头了。

眼看快腊八了,这些天一连下了三四日的大雪,雪大如席,整个京都穿上了冷白的衣裳。

可京都却没因此冷寂下来,每日里天刚蒙蒙亮,当街卖烧饼、盘兔、煎肉、水饭糕点的便开始吆喝起来了,紧接着挑菜的、卖铺席、屏帷、腊物的、卖珠翠、图画、土物、香药的也都开了门,辛越一直觉得大齐的鲜活气,不在宫闱不在高屋豪舍,就在这大街小巷之间,浓浓的生活气儿。

前朝就不能看到这种场面,彼时宵禁严格,百姓间不许私自买卖,到大齐后才逐步取消宵禁,打破民居与商铺的界限,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一点一点地将破碎的山河筑城如今的锦绣模样。

说到京都,近日来连天大雪,有那好雅之人,便办了大大小小与雪有关的集会乐事,或邀三五好友围炉温酒赏雪,或聚十数人同赏那凌寒傲放的花中君子,或大手笔地办了赏雪宴,下了帖子邀请京都贵女同来赴宴游聚。

故而虽是雪厚天寒之时,京都还是一片繁华热闹,尤其是那小道八卦,在人群往来之地便没散去过。

传得最盛的,当属与当朝定国侯顾衍有关的了,据传前些日子,有人见他携了一妙龄女子同往西山,二人同乘一马,姿态亲密地当街而过,不过一刻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听了这小道八卦,自是有人不屑,毕竟顾侯爷是什么人,市井中常流传几句童谣“天有常,地有粮,无顾不呈祥”,当今圣上年小昏聩,荒废于书画玩乐之上,一应君权俱都掌握在顾衍手中,大齐在他的治理下,亦是民殷国富,一片太平盛世。

如此人物怎可能当街与一女子同乘一马,实是叫人难以想象。

亦有深信不疑的道,侯夫人已好些年没在人前露面,许是缠绵病榻不知多孱弱了,侯爷有了新欢也不是不可能。

此想法撩起了京中不少待嫁女儿的春心,若是侯爷真有了新欢,那自己也是有一竞之力的,若要嫁个如意郎君,当朝又哪有比顾侯爷更有权有势的呢。

一时间京都的媒婆都发愁了,女儿家各个突然矜持了起来,要么是八字不合适,要么是品貌看不上,男儿家里开始相看的一下又少了好些对象。

种种好笑之处乐了辛越好几天,直言顾衍是“奇货可居”。

腊八,天儿好容易放晴了,积了几日的雪慢慢化去,雕栏画栋、沿街石桥、草木枝干拂落了脸上的白纱,露出原本容貌。

今日对京都的勋爵豪门、官宦人家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今上喜好些风雅奇巧之事,如今国库充盈,百姓富足,于是每到年节必得要寻个花头,或是办个宴,或是赏个景,或是作个席,这些勋爵官宦们都已然习惯了。

圣上早早就想好了让御膳房熬了腊八粥,美其名曰体恤百官一年到头的辛勤,特请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到颐和轩赴席,还让人精心筹备了各类巧活儿表演,好让他能作一幅百官腊八夜宴图。

于是一早,神武门外的长街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各家的车轿马匹都在此停下,主子仆从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这还是些官宦勋爵人家的女眷,大多互看一眼,点头微笑致意,有那相熟交好的,使小厮去传句话通个气儿,相邀着也便往宫城里走去了。

辛越今日天刚蒙蒙亮就被芋丝唤醒了,眼皮子紧紧粘连在一起不肯睁开,裹在柔软温暖的大衾被里翻来滚去地闹着起床气。

芋丝无奈,手里还捧着今日宫宴要穿的衣裳,正想将帐帘撩起来,不想身后侯爷洗漱好进了内室,面带不悦道:“出去。”

芋丝不敢置喙,捧了衣裳悄声退了下去。

顾衍走到床边,撩开帐帘刚坐下来,大腿就被床上的人儿踹了一脚,他低笑,隔着衾被捉住嚣张调皮的小脚,迫得埋在被子里的人双手抓着被沿露出一张迷迷糊糊的脸,才道:“吵着你了?”

辛越睡不好,不想理他,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可还困?”

辛越闷闷的“是”从被子里传出来,慵懒娇嗔,准准地击中顾衍的心头。

顾衍捏了捏她肉肉软软的脚,眸色渐深:“今日要早些入宫,若是午后再回来接你,那要有大半日见不到你了……”

男人低哑的声音竟带了三分酥软,像……像在撒娇。

辛越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露出一双眼睛想瞧个真切,却不妨被人用被子紧紧一裹,横空抱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宽身深灰色轿子里,正中的小几上放着一盘这时节并不常见的鲜果,轿子里萦绕着淡淡的果香。

车厢中去了车椅,仅绕着小方几铺了层厚厚的绒毯,小方几前一身着玄色阔袖蟒袍的男子正盘着腿,单手执书皱眉看着,另一手被一仅着素白中衣,外裹着厚厚衾被的女子握在手中,报复似的拿了一条红丝线,一圈一圈无规律地缠来缠去,将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掌缠得像月老庙前的那棵姻缘树。

马车又快又稳地直入宫门,往文华殿而去,留下几个值守宫门的侍卫咋舌,怎的今日长亭大人竟做起了赶车的活计?!怎的今日顾侯爷不骑马,改乘轿了?!

第25章 、磨刀霍霍向顾侯

在辛越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顾衍搁下书,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连头裹紧衾被,包得严严实实,将闹着起床气的小家伙抱到了文华殿偏殿中。

宠得毫无底线。

偏殿烧了地龙,热得辛越一落地就挣脱了裹身的衾被,穿着寝衣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满头柔滑的青丝垂在腰间,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男人红着眼一把扛起,按到了圈椅上坐下。

门外有宫女捧着朱漆托盘送入衣物,被顾衍冷冷扫了一眼,都将头垂得更低了,屏着呼吸将托盘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后,便立马退了出去。

辛越坐在顾衍的大桌前,用着他的主人杯,小口小口抿着温水,啧啧,小气,连口茶都不让喝。

仿佛看透了辛越的小心思,顾衍边跟她说:“为着怕你空腹饮茶伤了脾胃,才吩咐一早只能给你喝水。”

边走到七八个托盘旁,拿起一支攒珍珠蓝宝石的簪子,犹豫了一会又放下,再拿起一条浅紫色束发丝带,又放了回去,最后选了一条正红绣牡丹纹的发带,走到她身后,将她的发丝拢起在后脑,给她束了一个男子发式。

“……”

辛越迟钝了一会,才问:“你在做什么?”

“给你束发。”

“我知道,我是说,怎么束了个男子发式?”她抬手摸了摸后脑的发带,有点莫名。

“……我不会梳女子发式。”还有就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青丝落落的样子,那是床第间的情趣。不过这可不能说出口,否则本就没哄回来的小妻子又该暴走了。

她又摸了摸,觉着这头发束得有点别扭,不过算了,左不过一会让红豆重新梳一梳,想罢,她四下打量起顾衍办公的地方。

今上年幼,尚未弱冠,又是一幅只好玩乐不爱江山的性子,国之重务都压在顾衍一个人的肩头,早些年他们刚成亲那会,他更是忙得三两天不见人,这些年他大刀阔斧地改了旧制,安插心腹,使内阁并各部权责分明,各司其职,肩上的担子一下松了不少。

这间偏殿便是他往日议事完歇息的地方,并无什么摆设,仅一张紫檀大桌案放置书籍奏章,后有两面书墙,博古架上放满了各种木匣子书册,窗下是一张紫檀贵妃榻,为着她来,还多置了一张梳妆台并黄花梨的折叠小镜台。

和他在家中的书房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宽阔有序,一眼明朗。

顾衍半蹲下身给她套上鞋袜,柔声叮嘱:“一会有些事要忙,我就在前殿,你的丫头到了,乖乖待着,等我回来,嗯?”

“知道了。”男人粗砺的掌心磨着她的脚,想抽回来却被紧紧抓住,弄得辛越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顾衍站起身,揉揉她头顶的发丝后就去了正殿。

没一会红豆捧着两个匣子快步走了进来:“我的好夫人欸,您可不能再懒床了,今儿是什么日子,您头也没梳衣裳也没穿就被侯爷抱上了车,芋丝在后头都急得快掉金豆子了。”

“我困嘛。”辛越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年我也没来过几次宫宴,心里头没挂着这事,便都忘了章程了……”

屋外一路小跑进来的红豆用力喘了几口气,后背开始沁出了薄薄的汗,将手上的两个匣子往窗下的紫檀架上一放,便开始细细地为辛越拾掇起来了。

今日是出席宫宴,红豆一心想着自家夫人多年未在人前露脸了,近来京都风言风语传得她摸不着头脑,说要生气吧,与侯爷共乘一马的不就是夫人么?说不生气吧,外头尽当夫人不存在似的,那些个春心萌动的贵女们都要磨刀霍霍向侯爷了,也不怕大冬天的把一颗春心冻裂了。

辛越咬着一块山楂枣泥糕,莫名觉着今日的红豆有种跃跃欲试、豪情满怀之感,倒不像是在为她梳妆,像是寒窗苦读的学子在当殿应试,惹得她都不禁正襟危坐起来,由红豆摆弄。

半刻钟过去了,辛越换了一只手,又捏起了一只芝麻花生核桃酥啃。

一个时辰过去了,辛越看了一眼仍在身边忙忙转转的红豆,心里叹了口气。

大意了。

又端起了一碗宫女送来的碎果仁藕粉。

辛越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从坐着到站着,再从站着到坐着,连午膳都是由人服侍着吃的。

午间就连顾衍也过来看了一眼,见到辛越投来的可怜兮兮,想怒不敢怒的眼神时,心中好笑,想要摸摸她的头或捏捏脸,在红豆的注视下又默默收回了手,继续往正殿去议事了。

就在辛越拿起碟子里最后一块香梨时,红豆终于将她拾掇好了。

辛越大喜,立时就拔腿想跑到榻上去瘫着,红豆连忙放下手中的篦子劝道:“夫人,外衫还没套呢,您当心别把发髻弄乱了,要不是看您再吃下去,外衫都套不下了,还得小半时辰呢。”

脚步一顿,辛越属实被那句“小半时辰”吓着了,自觉主动地调整了姿势,盘着腿端坐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这边主仆斗智斗勇,那边皇后的坤宁宫里也是唇舌为针,言语为蜜地互相“交战”着。

华贵肃穆的坤宁宫,正殿中央立着凤鸟衔环铜熏炉,袅袅青烟从顶盖的四兽口中吐出,萦绕正中直立的凤鸟再缓缓向四周飘散开去。

正殿中香衣鬓影,珠翠环绕,轻言柔语不止,一片和乐融融之景。

正中紫檀雕九□□凤宝座上的皇后郑氏身着后服,头戴凤冠,雍容端方地坐在上首微笑听着,时不时开口道一二句,底下的贵胄夫人小姐们分坐两旁,亦是精心准备了新鲜的话头讨皇后的喜欢,看起来宾主尽欢,然仔细一品,便能觉出其中的唇枪舌战。

信意伯夫人郑氏正在同皇后说起江南新上的镂空绣,极适合点缀在裙摆处、袖口处,可清雅,可精致,如今在京中十分时兴。

信意伯夫人已年近四十,与皇后同出郑氏一族,皇后的父亲郑太傅被顾衍架空了之后,郑氏一族失去了主心骨,渐渐败落下去,连带着他们这些出嫁的女儿只要是同郑氏牵连深的,都沾不上核心朝务半分。

便连族中女儿也都面临着说亲时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如信意伯夫人这般,在郑太傅威望最高的时候说了一门好亲,嫁入了公府伯爵府里头的,都要感叹一声生逢其时了。

皇后微笑听着她说,亦是赞了一声好巧思。

信意伯夫人面上隐隐有得意之色,郑氏一族虽然败落,但野心仍在,他们最大的盼头便是皇后能为圣上诞下皇子,他们只需打着辅佐小皇子的旗号扶持着小皇子上位,届时什么定国侯顾衍,难不成在正统嫡出跟前还能像如今这般张狂?

故而她们这些郑氏族女,第一要务便是与皇后维系好关系。

信意伯夫人得了赞赏,却又瞧见斜对面的武安侯夫人神色淡漠,心里暗暗骂了声装模作样,弯了嘴角道:“唉,难为皇后娘娘慈爱,听我们说这些个衣裳钗环,管家理事的,我们深宅妇人,每日里都要与这些打交道,怕旁人听了都已厌烦了。”

武安侯夫人汪清宁如今不过二十五岁,乃是首辅大人嫡女,身世显赫高贵,自幼聪慧清雅,才貌双全,尚在闺中时于催雨林办过的一场集会,至今都是京中小姐们设宴办会的典范模板。

虽于姻缘一事有些许坎坷波折,连说了两门亲都未成,男方要么断了脚,要么传出了不雅艳事,在京里开始隐隐约约传出首辅家嫡女命格硬,克夫之后,武安侯高聿其竟大摇大摆地上门提了亲。

高聿其此人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扔入军营磨练,一身痞气,在京里拎出十个头牌,就有八个是他的红粉知己,如此一人上门提亲自然是被首辅大人客客气气地请——扫出了门。

不过他也并不气恼,第二日仍是笑眯眯地携了媒婆上门提亲。

连着被打出了四五趟后,于一日雪夜,一直不吭声的汪家姑娘竟然点头应了,二人成亲之后高聿其仿佛变了个性子,为夫人鞍前马后,妥帖照料,夫人指东便打东,一句二话都无,一时碎了京中不少歌姬头牌的芳心。

汪清宁淡淡瞥了一眼信意伯夫人,她夫君是顾侯爷手底下的人,手握实权,姓郑的却接二连三被架空,自然常常受郑氏女眷的言语刺探,她只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说:“既知惹人厌烦,便说些个有趣儿的,博得娘娘一笑,也是夫人的福气不是?”

信意伯夫人脸色霎时气得通红,真没想到在皇后娘娘跟前她还敢这样回话。

皇后瞥了一眼座下众人,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缓道:“哪里的话,众位夫人温贤淑惠,持家有方,本宫年少,还应多向各位学习才是。”

众人忙起身道不敢。

皇后又笑着让大家快坐下,道:“真真是本宫的不是了,好容易聚在坤宁宫里说会子话,怎的偏生如此多礼起来!”

恪亲王妃乃是今日殿内宗亲中辈分最大的,一向只饮茶旁听,并不多话,此时抚了抚鬓边的白发,在信意伯夫人又欲开口时先说道:“娘娘今日茶点用得少了些,可是身子不大舒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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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芝麻小酥球与长相思

岂是少用?一口都未用过。

皇后垂下眼帘掩住眼中冷意,再掀起眸子时已噙了满眼温和:“今晨雪化了,一时不舍满园冬景,多看了会雪,许是有些着凉。”

“可传了太医来瞧?”恪亲王妃关切问道。

皇后微微一笑:“太医已是瞧过了,说是无妨,煎了两帖药吃下便是。”

一时间众人关切之语纷纷,皇后面上笑意未褪,眼中笑意却淡了不少。

忽而不知有谁提了一句“今日来时便见得宫中侍卫搬搬扛扛了许多大缸,可不知是作何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要种莲用的,有猜测要盛水用的,还有笑言莫不是要泡澡的。

皇后静静听着,忍俊不禁,好一会才开了口:“日前便听圣上说了,今日晚宴中有新鲜花样瞧,许是为晚宴备的。”

众人这才恍然,倏尔又更加疑惑了。

好好一场晚宴,用些大小水缸作什么,见皇后不欲多言,吏部尚书夫人林氏便道:“听说今日晚宴的章程,是顾侯爷亲拟的,想来还是顾侯爷体察圣心,才教我们都能跟着开开眼界。”

说到顾衍,众夫人太太们身旁跟着的闺秀名媛们,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枯坐了一日,总算说到想听的了。

只是郑氏众人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舒郡王妃小郑氏轻轻哼了声,阴阳怪气道:“顾侯爷何止体察圣心,圣心不都是顾侯爷拿捏的吗?”

这话说得荒唐僭越,往小了说是舒郡王妃快言快语口无遮拦,往大了说是舒郡王妃对顾侯爷、对圣上不敬,妄图挑拨顾侯爷与圣上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舒郡王妃此举是否有舒郡王在背后授意,毕竟舒郡王三月前才被顾侯爷罢了职。

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舒郡王妃登时坐直了身体,自己也知道话说得不合适,只是心中愤懑,不吐不快罢了。

此时被皇后淡淡一瞥,倒也不敢再作声了。

就在这满室尴尬的当口,皇后的娘亲郑老夫人悠悠说道:“顾侯爷日理万机,是国之重臣,不过顾夫人倒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有人立刻接道:“已有三四年了。”

“顾侯夫人深居简出,也没多少人见过她罢。”

“听说顾侯夫人身子骨不大好。”

“会不会……”

最后的话音消弭在皇后的轻咳声中。

细语喧喧的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抬头看向主座,见皇后的眼神带了少见的冷肃:“顾侯夫人在云城一战中受了伤,这几年才少露面,众位若是有心,送些滋补药物也好,登门看望也好,背后妄自猜测,没得……惹了辛夫人伤心。”

说罢大伙又偷偷瞄了眼端坐着的辛夫人,尴尬之色刚浮起,就见她起身行了个宫礼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小女的身子已好了许多,知道皇后娘娘如此挂心,说不得明日便闹着要入宫来叨扰娘娘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本宫正盼着她来。”

不过亦有人心中不屑,只想着若是身子真的好了,怎的从未在人前出现过。

便是真的好了,也该被最近的流言气倒了吧。

大伙心思各异。

宣平侯夫人心中愤愤不平,她自来与辛夫人交好,辛夫人碍于辛越的名声与顾衍的告诫,并未将辛越失踪之事告知任何人,却也向她透露了一二句,自家女儿已然大好了。

宣平侯夫人年轻时便脾性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没少因妾侍通房之流和宣平侯吵闹,人尽皆知,连先皇那会都在朝堂上点了宣平侯一二句。

然许是天作姻缘,臭味相投了罢,夫妻二人的感情却在吵闹中越发瓷实,江氏后半生着实过得滋润无忧,诞下了三子二女,皆得了好前程好归宿,一时竟还是许多深陷内宅暗斗女子心中羡妒的对象了。

她心中不快,却不好直接告诉她们睁大狗眼,人闺女好着呢!

眼睛瞥了一眼宫女端上来的三五碟小点,眼中嘲讽的光一闪,爽利的声音响起:“要说还是皇后这的点心养人,这香酥小麻球可是好些日子不曾吃到了,这回倒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也能尝尝这宫里御厨做出来的小麻球。”

说完便捏起一丸,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只尝得入口酥脆内力绵软弹润有嚼劲,中间还裹了些蜜豆沙,宫里的小点都做得如鹌鹑蛋般大小,方便女子食用,一口下去也不觉得腻。

“还是宣平侯夫人心细,圣上听说近来宫外各酒楼茶铺都爱做这些小食,本宫便也命人制了些,倒也甚得圣上喜欢。”

“是呢,吃着是好,吃多了也容易跟我似的,脸盘子都圆润了不少。”宣平侯夫人笑眯眯地接道。

这话一出,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低头抿了一口茶。

底下坐着的贵女名媛们皆都涨红了脸,低头扭捏了起来。

近来京都各酒楼时兴的菜式茶点确实有些风向变化,尤其是些糖糕点,炸小麻酥球,炙肉片,卖得尤其好。

听说玳瑁楼还出了个名字极雅的菜式,名叫长相思,以糯米作铺垫,内里夹混了红豆芝麻花生核桃砂糖的馅料,做成了一颗颗小小方正的模样,四周按上一两颗黑芝麻。

真真应了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为何众人都爱吃起了这类教人发胖体圆的食物呢?说起来还都是顾侯爷引起的。

自顾侯爷与一女子当街打马而过这事传了开来后,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那女子的样貌,传来传去皆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女子生得脸庞微圆,娇憨可人。

至于为什么没人说这女子就是顾侯夫人本人呢?皆因见过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小时候她倒还常跟娘亲出门赴宴,大了便再不肯去受那等约束了。故而也只给人留了个身形娇小、脸庞微圆的笼统印象,近年又有传言说顾夫人缠绵病榻,床都起不来,大家一时也并未往她本人去想。

所以大家便都猜测了起来,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原来顾侯爷是喜欢脸圆的啊。

这让跃跃欲试的贵女们都找到了奋斗的方向,怎么能往顾侯爷喜欢的方向再靠近些呢?吃食上变一变是最快的。

于是酒楼老板们都高兴了,纷纷给做点心的厨子月钱都翻了数倍,致力于做出更精致养人的小食来。

无怪乎今日殿中跟随自家夫人太太入宫的闺秀们个个都有些圆润,脸庞发宽,感情知道今日能见着顾侯爷,卯着劲在这等着呢。

宣平侯夫人此言一发,看那些个闺秀们扭捏脸红的模样,心中畅快不已,若自个没有那些个趁火打劫的龌龊心思,如何会有此时的难堪?

她也是从小看着辛越长大的,知道那风传的女子就是自己的世侄女,如今见了这些东施,自是心中不屑,不出言刺一番心中都不舒坦,待到了席上她们见了正主,就等着找个地缝钻吧。

辛母好笑的同时,竭力绷住了脸,谁让偏偏没有一个人来问是不是自家女儿呢?

不过她此时还真有些发愁,这都快开席了,阿越被顾侯爷宠得没章没法的,也不知进宫来了没有。

经过一番心中的小风波,众人接下来的对话都收敛了不少,捡了些礼佛心得冬日雪景,大伙说说笑笑也便到了开席的时间,皇后自是要更衣乘撵,于是众人又浩浩荡荡地行礼告退往颐和轩走去。

颐和轩中已处处都布置安排妥当了,帝后自是朝南居首位,在帝后下首两侧排了四席,分别是顾侯爷、郑太傅、两位亲王,接下来就是按着品级高低安排了双席层,向殿门延展开去,留下中间大片空地以供表演。

众人鱼贯而入,到各自的席上落座。

刘太尉家的坐席安排在大殿居中的位置,刘夫人左右笑着向相熟的妇人们致意,后头还跟着个垂着头有些不情愿的少女,这是她家小女儿,名唤云双。

云双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粉嫩嫩的绣荷锦缎,打扮得活力青春,但自打从坤宁宫出来后便被许御史家的女儿刺了一番。

许御史家的女儿许蓁蓁在宫道上将她拦下,毫不留情地嘲弄她:“刘家近日的伙食可真好啊,瞧这珠圆玉润的,几日不见,怕是连这腰身都宽了两指吧?”

刘云双心思细,面皮薄,受了一番直晃晃的讽刺,脸上红得滴血,梗了脖子道:“我,我近日长身体,哪个像你,想圆润都圆润不起来!还整日里穿了个白色衣裙,也不怕被这宫道的穿堂风就给吹走了!”

许蓁蓁自幼是个药罐子,身形纤细如弱柳扶风,便若是从前,她自认为自己有一番风流姿态,清高窈窕,旁人都比她俗气。

但前些日子,她的闺中好友登门,悄悄同她咬耳朵,说京中盛传顾侯爷其实喜欢脸圆的女子。

她对顾衍的心思只有自己同闺中好友知晓,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她当天晚膳便发了狠地吃。然而总是先天不足,脾胃虚弱,一下子吃了许多菜食,胃肠不消化,反而剧烈呕了起来,惊动了她娘,呕得她娘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结果便是,不但没让脸更圆些,反而折腾得瘦了一大圈,鹅蛋脸都成了瓜子脸了。

此刻听了刘云双的话,她心中的不甘、嫉妒全爬了出来,冷冷道:“长身体,哼,长点脑子罢!这点心思还妄图染指顾侯爷!”

刘云双的心思被当场戳穿,一时气不过,红了眼刺她:“顾侯爷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瓜子脸!”

许蓁蓁冷笑:“你便是从葵花子变成西瓜子,也入不了顾侯爷的眼。”

说完便抬脚赶上前头的娘亲去了。

留刘云双一人站在冷风簌簌的宫道上又臊又恼,一路都在盘算下回如何掰回一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着写着,我就饿了……想去复刻一碟子“长相思”,可惜我只会动动笔杆子敲敲键盘,有复刻成功的宝们记得来说说好不好吃哇!

第27章 、小皇帝与大老婆

殿中,众人互相寒暄着,交耳清谈,席上除了帝后与顾侯爷那一席,俱都已入了座。

琴师坐在殿中一角抚琴,丝丝缕缕的琴声和着众人的交谈说笑声,整个颐和轩一派热闹华贵之象。

刘夫人姿态优雅地落了座,偏了头看眼垂头丧气的女儿,脸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口里却尽是数落:“还不坐下,便是逞了口舌之快又如何,她许蓁蓁便不想入顾侯府了?你自将你高门贵女的气派展现出来了,侯爷不说动心自也高看你一眼,届时若你能得了他一两分青睐,还用气她许蓁蓁一两句疯话吗?”

刘云双听了母亲一说,心中的火气去了不少,暗暗想定要让顾侯爷看到自己,为自己倾倒,届时看她许蓁蓁还笑得出来。

想着提了裙盈盈落座,再抬头便已换上了一张娇美的笑容。

一曲将尽,袅袅余音未散,门外传来了内侍的唱礼声,帝后缓步入了大殿,众人皆俯身行了大礼。

小皇帝今年将将十八岁,尚未弱冠。

乃是太后与先皇唯一的孩子,出生时就带了弱症,虽不影响寿命,却也较常人孱弱些。

故而先皇临终前始终放心不下,在遗旨上交代了顾衍监国辅佐,又为了制衡顾衍,指了郑太傅家独女作皇后,虽然郑氏比皇帝还大上三岁,但也是个好意头。

加上郑太傅门生众多,相交极广,先皇打的就是希望郑顾二人势力相当不至于一方独大的念头。

可惜多年交手下来,郑太傅羽翼还是被顾衍剪得七七八八,别说在朝堂上与顾衍一派分庭抗礼,就是想要左右朝堂局势也已做不到了。

小皇帝的性子也颇与历朝历代的皇帝大不相同,甚至可谓是离经叛道。

因自小便体弱的原因,太后与宫人便格外悉心照料,所求皆有回应。

虽没养成个跋扈无礼的性子,却让他从小便随心所欲惯了,对朝政一丝兴趣也无,三五天一上朝也是常事。

大臣们或劝谏或跪求,都拿他丝毫没办法。

因为谁也没想到,你敢跪,小皇帝竟就敢以手抚胸作虚弱状,大臣一跪,小皇帝就要胸口疼三天,头晕三天,罢朝一旬,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不劝了。

圣上兴致好,便到乾清宫略坐坐听臣子议事,圣上若有个“头疼脑热、手脚酸痛、胃肠不适”,大伙便自行议事,多年下来,都已经习惯了。

小皇帝今日着了一件明黄底绣金龙九条的常服,石青色的收边袖摆倒显得人更清俊高挑了几分,走在前头,还不忘偏头看看身侧的皇后。

皇后亦是一身正红色亮金线绣百鸟朝凤的常服,落在皇帝身后半步,含着笑端庄从容地缓步朝上座走去。

其实皇后的容貌倒属清丽可人,只是或许身居高位,为后宫乃至天下女子典范,加上心中总挂着自己长圣上三岁,装扮上便不以青春活力为主,而是时刻着正装,将自己拘得如她头上的青丝,一丝凌乱交错也无。

帝后二人落座后,小皇帝便急急喊了内侍将人请进来。

众人方一坐下,听了小皇帝的话心中又疑惑起来,这是要请谁,不过很快,门口慢慢步入的高挑挺拔的玄色身影就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只是,玄色身影侧旁,竟然跟着个女子,众人心中顿时又惊又奇,联想到最近的风言风语,一时也摸不准这女子到底是谁。

“没吹着风吧?朕就说这规矩刻板没趣,明明在门口就遇上你们了,还要你们等朕进了才能进,白白吹了这会子冷风!”

小皇帝心里,顾衍是如兄如父的存在。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大齐最大的贡献估摸着也就是这身血脉,治国不行,领兵更是不通,而顾衍不但推他上位,让他当一个清闲皇帝,还将父皇留下来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父皇在时还更好。

其实说个大不敬的,便是将皇位拱手相让他觉得也是应当的,只是列祖列宗估计会从皇陵齐齐跳出来。

不过他自觉处理国事不行,看人还是很准的,顾衍并无夺朝篡位之心,否则自己刚登基那会他就能让自己“病逝”自个当皇帝了,于是他对顾衍更多了几分敬几分爱。

随着话音,顾衍携着辛越踏入殿门,辛越穿了一袭淡紫色束腰长裙,上衣外罩了短款的银貂毛披肩,一袭长裙并无甚花纹俗饰,只每隔一指便垂了一条细细的亮线,离得近的仔细一看,竟是以千百颗小米大小的宝石珠子串成的,以精巧的绣功绣到裙摆上。

每走一步,这道道亮线便应着灯火摇曳生光,满室灵动。

二人走到主座前,恭敬地向座上的帝后行了大礼,顾衍面容沉静道:“礼不可废,是臣来迟。”

小皇帝不耐地摆摆手,站起身绕开身前的案几,亲去将顾衍搀了起来,又虚扶了辛越一把,才道:“什么礼不礼的,咳咳,朕体弱乏神,顾侯为朕分忧不少,来迟也是情有可原,快坐下吧。”

顾衍携着辛越一道落座,又细致地为她理了理披帛,众人才看清了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有几人已想起来了,特别是上头四座中的诚亲王妃与恪亲王妃,顾衍辛越成亲时,她俩作为五福之人又身份高贵,可是去铺过床的,自然晓得辛越长什么样。

二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看来这京里贵女们的芳心要冻碎在这寒冬腊月中了。

一时间人声全无,仅余琴师低缓的琴声在殿内飘游。

众人心思各异,有那骤然认出辛越身份的,有那不明所以暗暗咬牙心生嫉妒的,有那作壁上观看笑话的,一股无言的暗流随着琴声流淌。

皇后一眼便认出来了辛越,初见的惊诧已经完全收敛,此刻脸上仍是噙着雍容的笑,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

小皇帝夹起一块炙鹿肉放入口中,也莫名觉得大家有些诡异的安静,心中打了个转,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缓和缓和:“今日腊八,诸位可要多吃些多喝些,朕还让玳瑁楼的大厨进了宫,听说你们近来都爱吃些玳瑁楼的小菜,就连长相思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滞,齐声谢恩便执筷吃了起来。

幸好此时两队舞姬袅娜而入,乐师换了一首轻灵欢快的曲子,殿中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辛越坐在玫瑰木扶手大椅上,和对面的两位亲王妃与同边的郑老夫人温温客气一笑,又抬眼瞥了一圈大殿,一下就看到了爹爹娘亲的位置。

辛母正好看过来,见女儿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一瞪,来迟了还跟猴儿似的!

再四下看了一眼,还是如从前一般,金碧辉煌,珠翠环绕,皇室一贯的作风,嗯……只是有些诡异之处。

她偏头低声问顾衍:“吏部是不是年底给你们发金子了,怎的女儿家的伙食都这么好的么?还是三年没回京,京中的审美也不同了?”

顾衍深深看了一眼辛越,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她身前:“还没开始倒酒,怎的就说起了醉话?”

辛越接过茶捧在手心里暖着,并不喝,仍是想不明白。

顾衍叹了口气,他原是知道些前因后果的,只并不把它放在心上,要他用常年浸淫朝政战事的口气将这种小道八卦说出来,辛越怕是高看他了。

给她理了理鬓边的千珠垂穗,想了想说:“国泰民安,山河稳固,总有些吃撑了的人。”

辛越似懂非懂,很快就不再纠结了,因为桌上有一碟她爱吃的糯米圆子。

小皇帝晃心晃神地看着殿里婀娜舞动的迤逦身影,心中颇觉无趣乏味。

扭头一看,一贯冷情铁面的顾衍竟在为辛越挽住宽大袖摆,好让她夹菜时不让袖摆沾了菜渍,小皇帝不禁动容。

也有些感慨,他年少登基,既无经国之才,也无安邦之意,自小就活得任性妄为,却不得不为了祖宗,为了正统,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见过顾衍手持滴血长剑,悍勇肃杀踹开宫门,一剑将作乱的内侍军首领钉死在宫门上。

见过顾衍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放到龙椅上,指着殿中的断臂残肢告诉他,若不坐稳了,跌下来,就是这个下场。

也见过文华殿三天三夜未熄的烛火,顾衍满眼血丝,一手批着折子,一边听他背书。

此刻只得叹一声:“难得看顾侯有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候,百炼钢终成绕指柔啊!”

底下有官员立即附和道:“看来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惹得众人接二连三地恭维起来。

也有那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的,刘太尉家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可是一心想让女儿在今日能得顾侯青眼,一步登上青云梯去,便理了理鬓发,状若无意地开口:“也不知是哪家贵女,能得顾侯如此青睐。”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有面露好奇的,有不屑嗤笑的,有淡然自若的,众生百象,呼吸之间便可见心中所想。

顾衍眼都没抬,辛越亦是当没听到。

此刻可没人敢接话,认得辛越的不敢得罪顾衍,人正主还没说话呢,哪轮得到他们来多嘴。

只除了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哈哈一笑:“顾侯啊顾侯,瞧你将夫人藏太紧了吧,怪不得他们还不认得人呢!”

夫人?!!!这女子竟然就是顾侯夫人?!!!不是说顾侯夫人重病难愈,府门也出不了吗?还有说她早就死了……

“哐当”一声脆响,有人的酒杯摔裂到了地上,才让辛越偏头看了一眼,是一身着白衣,清秀可人的女子。

十六七岁,可惜,手倒不大稳当。

第28章 、茶艺大师

“可……可不是听说……顾侯夫人已,已……”伴随舞姬退场,声乐皆息,有女子细若蚊蝇的喃喃声响起,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顾衍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剑射向出言那人,直看得刘太尉一家心肝俱裂毛骨悚然。

辛越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袖,正要起身回小皇帝,却被顾衍拉住了手。

戾色敛收,顾衍淡淡向小皇帝说道:“圣上所言极是,内子身子柔弱,这些年在府中静养,近来好些了臣便带她出来散散。”

小皇帝了然,微微一颔首,极为爽快地直言道:“说来朕也好些年未见到顾夫人了,原是这个因由,若有要什么些个药材的,尽管往太医院去要,往朕的私库里取也成。”

皇后亦温和说道:“嗯,本宫稍后就使人送些温补的药物到顾侯爷府上,”说罢微微一顿,“还望顾侯夫人保重身体,能时常进宫来与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话都说到这了,辛越起身,盈盈一福含笑谢恩。

一顿饭莫名将自己吃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辛越有些无奈。

殿中原本壮志满怀的众贵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原本以为是顾侯爷新欢,没想到竟然是正主。

有些个高门太太心中也暗暗懊悔,不该以为辛越缠绵病榻三年,就与辛大人家淡了往来,不然定国侯府攀不上,辛府还是能相交一二的。

世人皆晓得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也有人雪中非但不送炭,还落井下石的,如刘太尉夫人那一流,心中更是惴惴,想到自个之前的行径,不就是盼着人女儿死了,自家女儿好上位吗?

如今脸都被打肿了,又红又僵,一下得罪了顾侯爷和辛大人家,恨不得找个地缝就此钻进去。

不过不管是对于哪方人,也算是解开了近来的心中疑虑。

在场的官员们多是人精中的人精,心中明了的同时都纷纷开口热起了场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颂扬圣恩,在圣上的英明领导下大齐风调雨顺,国富民强,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先前笙歌鼎沸、人声喧喧的模样。

宴席已过半,忽听得一声急促惊喜的“来了!”

大伙都抬起头往门口看去,两队孔武有力的黑衣银甲侍卫抬了十几口大小不一的水缸水碗入内,辛越眼睛一亮,水剑!

乐师已就位,低沉富有韵律感的鼓声响起,殿外急步踏入一黑一白两男女,脚步轻盈有章法,步步落在鼓点上。

手持细剑,银光闪闪,看起来倒比辛越从顾衍器库里找出来的剑要更细更长些,不由向顾衍嘀咕道:“你瞧,你那细剑与他们的相比,就像土里的长虫似的。”

顾衍眼一横,将一颗雪白的鱼糜小丸子塞入了她的口中:“你那柄土虫,是西越贡品,全天下就那一把。”

“……唔。”辛越的脸颊鼓得像包子,点点头,表示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据说这一男一女两个舞师是从江南一带寻来的,他们当地在年节时便有水剑表演,他二人从会走路起就被送到老艺人处学这水剑,舞起来那叫一个银蛇狂舞,柔软的身肢与冷然的剑意集于一身,水线环飞,一点儿都不带滴到地面的,真真是柔与力的完美融合。

辛越不禁感叹,果然不是自己这种土虫乱舞能比得了的,顾衍听在耳里不禁哑然失笑,一时间冰雪初霁,冷然的面庞上都染了细密的暖意。

直到激扬的鼓乐渐渐停息,大家才从水剑表演中回过神来,有那满腹经纶的大学士摇着脑袋已成竹在胸,当庭向圣上求了纸笔,挥洒下心中震撼。

小皇帝尤为激动,高声叫赏,一连赏了七八回才罢。

等舞师退下了尚在念念不忘地回味着,一边以拳抚掌大赞一边自言自语道:“身若游龙,戏水其中,若是能点金粉于水线上想必光华四射,不不……金粉未免大俗,没得污了这般清灵的剑舞……”说着突然站起身往殿外走去,“还是前儿得的那匣子贝粉为妙,七色生辉,简直如日下惊鸿……”

任性的皇帝又灵思喷涌提前离场了,好在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了,都默契地站起身,无声地行礼拜送。

皇后坐在殿中高位,被小皇帝按住了不让起身,眼眸无波,目送那一抹明黄袍子像条鱼儿,快速穿过殿中,满心欢喜地往外游去,毫不留恋。

片刻过后殿中歌舞又起,一时又成了沸腾腾的热闹场。

也有不少妇人挂着笑往辛母处走动攀谈了,只是那身姿多少有些扭捏。

辛越放下小勺,看着对面两席坐着的诚亲王与恪亲王,小皇帝走后他们的坐席边便没空过人,一茬又一茬地来敬酒。

同侧的郑太傅与郑老夫人身旁,也围着四五个昔日的学生。

皇后的坐席下首亦是摆了几张宫凳,自有眼力好的来陪皇后娘娘闲谈说笑。

殿中就剩他们这一桌,冷清得不像话,倒显得她再闷头进食有些过分奇怪了。

推回顾衍给她盛的第二碗腊八粥,她悄声问:“你是不是人缘不太好?”

人缘不好的顾侯爷也很无奈,这几年他的处事确实有些冷硬不留情面,一是为了肃清先皇留下来掣肘他的势力,二是辛越不在,他本就没多少的柔情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他端起粥,自己舀了一勺尝味,被甜腻得皱起了眉,真不知她怎会喜欢,又舀了一勺送到辛越嘴边:“这样清净岂不是更好?”

辛越囫囵将粥吞下:“你一晚上就在用东西堵我的嘴呢。”

二人的小动作自是没能躲过有心关注之人的眼,见皇后往顾侯爷处看了几眼,底下作陪的信意伯夫人便抿嘴笑道:“都说顾侯与夫人乃是相敬相爱的典范,如今真是见了真章了。要说咱们没福气,之前竟没见过顾侯夫人,不然呐,定要早些跟顾侯夫人取取经不可!”

一旁的李翰林夫人郑氏,与信意伯夫人一般,都出自皇后一族,闻言也道:“是呢,要说连年节也不见进宫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吧,怪不得咱们都没见过,可真真金贵着。”

郑氏本就是先皇扶起来跟顾衍相抗的,虽说这些年与郑氏有关的姻亲官宦都被顾衍剪得七七八八,都只领了些虚职,早已大不如前,但他们骨子里俱都认为自己是正统后族,不过被一权臣所害,待皇后诞下太子,总有他顾衍失势的时候。

因此说起话来虽不敢当面相刺,但也都不太客气,反正奉承顾侯一派也是没用。

辛越离得近,她们交谈的声音也未刻意压低,所以字字句句都入了辛越的耳,她也只充耳未闻,藐视对方就是对对方最大的羞辱反弹。

顾衍更是不可能掺和这长嘴夫人的口舌之争,若惹了她有半分不高兴,将这些人的舌头剪了便是。

皇后脸上笑意未变,温声轻斥道:“不可胡言,顾侯夫人身子弱,顾侯爷又是咱们大齐的肱骨之臣,作为皇后,本应是本宫当时时关心顾夫人才是。”

皇后自个帽子都扣下来了,底下人自然不敢反驳,见好就收,说着说着不知谁提到了皇后近来总爱喝的茶上。

皇后郑氏是出了名的端庄贤良,平日并不铺张,倒爱礼礼佛喝喝茶。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说道:“我倒听说,近来京城颇盛行分茶,有那茶艺大师,能在碗中作画,使茶纹水脉成各种物象,玄乎着呢,我也只听过,就可惜没见过这奇景。”说罢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有何难。”皇后看了一眼信意伯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宫里便有一茶艺大师,若你说的奇景她塑不出来,那普天下也没人能做到了。”

“娘娘所言当真?”众女眷都捧起了场子,纷纷表示定要见识一番。

皇后笑着唤过大宫女,低言吩咐了一番,大宫女便弯腰行礼退了出去,她这才嗔笑道:“这位姑娘性子温婉腼腆,你们可收着点,莫要将人吓着了。”

知是笑谈,众人也相互打趣起来。

说笑声中,殿外大宫女就引了一女子入内,此时其余人才知皇后娘娘请了一位茶艺大师入内。

大齐物阜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民间也多流行些茶道、香道,于吃食亦是讲究众多,越往上层,也讲究越精巧华贵,别出心裁,一时间大伙儿心里也有些好奇,不知这位茶艺大师会沏一盏什么样的茶出来。

这女子从殿外缓缓走入,初时隔得远,只看得是一身形纤瘦的青衣身影,待近前了,随着女子缓缓下拜,大家的脸上又是古怪又是克制。

辛越更是目瞪口呆,今天是怎么回事,集体复制自己了?

若说之前的贵女们不过是加了吃食,将自己吃得有些圆润,将瓜子脸隐隐吃成包子脸,那么这正向皇后行礼叩拜的女子,就是实打实的,连五官身形都有些像辛越了,只是更纤弱些,较辛越的灵动娇憨,她更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更诡异的是,她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长得像自己而眼熟,还是真在哪儿见过她。

辛越看了一眼她娘,她这脸盘子是随了娘亲的,娘亲不会在外头有个沧海遗珠吧?

辛母亦是吃惊地看着这青衣女子,感受到辛越的目光,心中一转就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不由白了这不成器的皮猴儿一眼,不瞅瞅这气质,能和他们是一家的吗?

第29章 、茶艺大师总不是来偶遇的吧

被娘亲瞪了一眼,辛越讪讪,转头一看皇后已经给这青衣女子赐了座,双手抚拍着她的手亲热极了:“来,这就是我说的茶艺大师,闺名唤师青。”

这叫师青的女子起身向众位勋贵官家太太们行礼。

众人见她行止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从容淡雅的气质。

这时座下钟老将军的独女,如今是阁老之妻的钟氏惊呼道:“可是师将军的嫡女,青儿?”

师青循着声音,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含笑盈盈一福:“见过钟姨母,姨母安好。”

师这个姓本就少见,钟氏这一说,大家都想起来镇守云城数十年的钟老将军麾下就有一位大将姓师,祖孙三代都跟随钟家驻守云城,但大都战死在了古羌来犯之时,只余稚儿女眷,一门忠烈,令人动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大伙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怜与敬。

皇后淡笑不语,身后宫人便端来了点茶的器物并宫里上等的好茶。

这些高门大族的子弟们自觉是风雅之辈,平日里也没少斗茶,看谁的茶叶茶艺更出众。贵女们自不必说,点茶那是从小必学的技能,若出了门子,点不得一手好茶,是要被婆家人笑话的。

因此大伙都抻直了脑袋想看看这位特地被皇后请上来的茶艺大师究竟能点出个什么花来。

众人的目光灼灼,师青泰然自若,十指纤纤,碾茶为末,细腻的粉末在她的手下如同绵密的粉末大军,一起一落,一旋一停,井然有序,翻腾轻扬。

注汤时亦是手法娴熟,拉高倾倒,浑然忘我,使得观者都不觉沉浸其中。

很快地,一碗茶便分好了,师青双手捧茶盏,徐步向前,弯身行礼将手中茶盏举高,恭敬地奉给眼前的皇后,此时身边的众女眷才得以看到这茶盏,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师青时眼神已然变了。

只见茶盏中已自生一界,茶盏正中出现了一朵绽蕊怒放的牡丹花,花瓣舒展,重重叠叠,左右有七八片绿叶相衬,姿态雍容华贵,真真是国色天香。

师青清冷的声音响起:“民女微末小技,仅以此茶恭祝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皇后也愣了一瞬,才微微一笑赞道:“果真是鬼斧神工一般,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能想到有人竟能将茶粉与水化成如此精巧的图样。”

浅呷了一口茶水,也是齿颊留香,回味绵长清远,不由深深看了师青一眼,多了几分真心地称赞:“可观可赏可饮可品,果真是不俗。”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堆笑道:“果真是茶不俗,人更是不俗呢!”

“也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福气!”李翰林夫人郑氏上下打量了师青一眼,逗趣着接口。

你一言我一语,师青也只是微微垂首,神色分毫未变,礼仪规矩好到了极致,周旁女眷心中又是一赞,果真是个宠辱不惊的。

皇后又举起茶盏品了一口,放到一旁,浅淡说道:“说起来这位师青姑娘还是顾侯爷举荐入宫的,顾侯爷才是慧眼识人。”?辛越一时无言,看热闹的人成了热闹本人,火怎么又烧到了自家身上。

顾衍没有回答,专心给辛越布菜。

师青眼角余光瞥向顾衍的方向,往日里孑然一身的玄色身影旁竟坐了个女子,心中猛然一惊,再抬起头一看,那人……竟是顾侯夫人!

心里百转千回,嘴角勾出一抹自嘲,她知晓自己与顾侯夫人长得像,若非如此,三年前顾侯爷也不会指了自己代替夫人去涉险。

彼时她初初上山便受袭重伤,再醒来就已被送上了回京的马车,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听说顾侯爷将狸重斩杀在云城,大败古羌,而顾侯夫人重伤,甚至传出了不治而亡的消息。

如今,竟能在此见到真人。

她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不甘。

座下众人听着,虽心生好奇,也不敢去过问顾侯爷,但那颗八卦之心是熊熊燃起了,边与身边人交谈,边竖起耳朵关注着上首的动态。

“顾侯爷在云城待了那么久,认识师姑娘也不奇怪,师姑娘是将门之后,侯爷自是会照顾一二,不只师姑娘,凡上了战场士兵的家眷,哪个没有得到妥贴安置的?”有座下非郑氏一派的,开口圆缓道。

“哟,那也没有一个进了宫的呀,更别说长得还这么像……”信意伯夫人白了那人一眼,尖声怪气地故意说一半漏一半,无端惹人遐想。

顾衍面色一沉,手中的杯盏搁到桌面,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响声,却像催命鼓似的击在了上首郑氏后族人的心中。

尤其是底下还在和各位宗亲攀谈的信意伯本人,面色瞬间就发青了,看到所有宗亲都朝他摆手表示不欲多谈时才看到自家夫人的行径,直在心里怒骂真是不知好歹的长舌妇人!

说到云城,辛越想起来了……

她缓缓松开顾衍的手,心下顿时沉了下来。

这个女子,是三年前,在她被顾衍关在屋子里时,那个替她去和古羌人接头的替身,怪不得一看就眼熟。

只是,皇后与师青相交,是为什么?

听说了日前的八卦消息,准备一替到底,让师青拿下顾衍?

可是今晚她亦出席了,还让这么个人在她跟前走一遭,是为了让自己不舒坦?

好罢,她得承认,不管上头那些人是故意做局还是无意为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对她造成影响了。

看着师青,辛越心中就想到三年前,纷乱破碎、极致痛苦的回忆,她不舒坦,旁人也别想舒坦了。

素手轻抬推开顾衍送到唇边的瓷勺,轻轻道:“吃不下了。”

无视旁人的偷眼打量,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掀了眸子,准备一击致命,懒得同这些人多费唇舌:“皇后娘娘记性真好,云城一战中失去亲眷的女子送入宫里的也不少,您就记住了个师青姑娘,宫宴都不忘让人上来走一遭。”

嘲讽之意不加掩饰。

人都把手伸到脸上来了,不回敬一番真当自己吃素的呢。

皇后脸一僵,没想到辛越看着柔心弱骨,一幅病弱之相,说起话来竟这样不客气,大喇喇地就将台面下的东西翻上来说了。

“顾侯夫人哪里的话,本宫不过是觉得师姑娘投缘,况且茶道高深精妙,本宫亦心向往之。”

顾衍冷冷一笑,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不过没腾手收拾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他的人身上了。

瞥了一眼上首幸灾乐祸的人们,顾衍旋了旋桌上的酒壶盖子,漫不经心说道:“皇后娘娘既闲着,臣想后宫大选也可以提前了,为圣上遴选品貌皆优的秀女入宫,也好早些让圣上有第一个小皇子。”

字里行间都是嘲讽,还有隐隐的威胁。

皇后万年不变的微笑陡然崩裂,抿直了嘴角低头看着自己攥得死紧的双手。究竟,谁才是皇后!

旁边的郑氏族人面面相觑,若皇后无法产下嫡子,那她这个皇后,乃至整个郑氏,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底下的大臣们互相交递眼神,照祖制,圣上应再过三年才开始大选,如今郑氏不过说了一句话让侯夫人不高兴,顾侯爷就能让宫里明年便开始大选。

还有朝政嗅觉异常敏锐的人精们还嗅到了另一层意思,那便是,只要顾衍想,皇子从皇后肚子里出来还是其余妃嫔肚子里出来,都是他抬手之间的事。

这话也就顾衍敢说,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上头的人气都捋不直了。

于是大伙都暗暗盘算起来,不与顾侯夫人及辛府交好便算了,但万万不可得罪他们,不若护短的顾侯爷定让他们悔到肠子青。

底下交谈的官员和贵妇闺秀们大多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耳听八方的同时都没有停下细语交谈,个顶个都是一心多用的好手。

故而首座上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就以郑氏族人的纷纷败退而结束了。

师青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又听了一番顾衍的冷语,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只面上还要镇定自若,她不能和郑氏族人退到他们的坐席,只好继续找些茶艺相关的话题与皇后说着,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冷清,让自己太过难堪。

宴席的后半场,辛越多少有些恹恹,提不起劲来,浑浑噩噩的待宴席结束了便被顾衍拉着避开人群往文华殿偏殿去。

她面上淡淡,并无往日的神采,顾衍也只能攥着她紧握着不肯松弛的拳头,知晓这是她封闭自己的一种方式,心中万般无奈,好容易养回来的一些神气,又被打回去了。

罢了,慢慢来吧,经历那般生死之境,身上的伤尚未好全,心里的伤又怎么能说好就好呢?

顾衍一心想带着辛越到速速到文华殿揉揉她紧绷的小圆脸,让她稍松泛些,不料半途中就遇到了拦路之客。

辛越晕晕乎乎地由顾衍牵着,直到他们在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纤柔的青衣身影。

她脚步一顿,抬头看看这熟悉的匾额,文华殿。再看看眼前的人,这总不是偶遇吧?

确实不是,青衣身影款款上前,在离二人四五步处福了个礼,垂首露出一段纤长白皙的玉颈,幽幽说道:“见过顾侯爷,今日师青给侯爷添乱了,有负侯爷当年的大义搭救,请侯爷降罪。”

语气间哀哀戚然,柔弱得让人不忍责怪。

第30章 、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是吧

可惜,她对面的是冷厉无情,又心情不悦的顾侯爷。

顾衍眼角都不曾给前方行礼的人,只看辛越停下来了,捏捏她的小拳头,柔声问:“怎么不走?”

辛越瞪他一眼,瞎了吗这是!

被杏眼灵灵一瞪,顾衍只觉浑身舒坦了不少,比之前那什么也不说,只把自己圈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好多了。

这才转用手托着辛越的腰侧,带她绕过师青,擦身而过时,只淡淡留下一句:“莫要做些个蠢事糟蹋了师家忠勇无畏的遗风。”

二人相携着已入了宫门,青衣身影却颓然瘫倒在地,他都知道……

自己装作无知,任由郑氏族人拿自己作枪作筏去刺他心尖尖上的人,他都看出来了……不处置自己,怕是已经耗尽了他对师家满门男子战死沙场的愧疚。

……

文华殿偏殿。

红豆在殿外偷眼一看,见两位主子面色不虞,给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退下,自己低着头放下茶盏也躬身退了出去。

合上殿门后,压低了声音问守卫的长亭,“侯爷夫人怎么了这是?”

长亭将手指虚虚放在口边,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

红豆扁扁嘴,这人的嘴真是越来越严了,正要离开,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无事就去外面走动走动。”

咦?红豆的耳朵动了动,一下就明白了,欢欢喜喜地朝外头走去。

辛越被按坐在软榻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饿不饿?我瞧你席上都没怎么吃,下次我们不来这些宴了,好不好?”

也许是顾衍的语气异常的温软,迥异于他平日里的冰冷辞色,颀长的身子半蹲在自己跟前,辛越揪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她要说什么?我没事?不,她确实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心里不舒服?二人都心知肚明,实在不需要再度提起,平白惹得心累。

犹豫了一会,顺着他的话轻声说:“我不饿。”

顾衍掰开她揪来揪去的手指,“本来就不长,再给揪坏了。”

辛越抬头看他一眼,稍显迷茫。

“辛越,你要看着我,看着我们越来越好,莫要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顾衍把两只白嫩嫩的手放到手心拢住,说得十分郑重。

“知道了,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我还没好。”

“会好的。”顾衍十分笃定。

见辛越一双水漉漉的杏眼迷惘地看着自己,茫茫然地点头,顾衍揉揉她的耳珠,二人晚间便在宫里住下了。

一晚上,辛越一直睡得不大安稳,混混沌沌地睡一阵便醒,醒了复又再睡,睡也睡不沉,梦倒是做了四五个,梦里皆是冰冷的剑芒,脱不得身的屋子,嵌了厚厚沙土的甲胄。

每次醒来,她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声音,在冰冷寂静的夜里,有如擂鼓,她想,深宫内院,真是寂寥,连鸟叫虫鸣都听不到。

翻来覆去,攥着顾衍的一只手掌放在心口,鼻尖嗅着淡淡的伽南香又沉入了梦里。

顾衍一夜未眠,月光清冷泻入房中,他侧躺着身子,看辛越浅眠多梦,看辛越夜半惊醒,小心翼翼地辗转翻身。

他不知道当她独身在外的时候,夜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许更疼,更恨他。

沉沉想了一夜,直到天将亮了才轻轻放好她的手,起身上朝。

辛越一晚上都浅眠多梦,顾衍起身时她亦有所感,只是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直到完全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了。

辛越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滚,红豆伺候她这些日子,早已知道了自家夫人的习惯,早间必得先在床上滚个半刻钟一刻钟的,赖够了时间才会起身。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掀了帘子入内,边吩咐着宫女给打起床帘,边服侍着辛越穿衣洗漱。

好胜心满满的红豆昨夜在文华殿附近溜达了一圈,便从内侍宫女口里听说了昨夜的一出风波,心中想着,必要将夫人打扮得光彩夺目,闪瞎那起子势利小人的眼。

一番梳洗完后,顾衍下朝了,急匆匆回偏殿来,掀开内室的帘子,一眼就看到坐在窗前梳妆台上的辛越。

梳了个稍高的双环望仙髻,两边各插一支金点翠嵌红宝石的簪子,倏尔转头朝自己灿然一笑,窗外的阳光倾泻在她的半张脸上,温婉姝丽,明艳动人。

只是一开口就破功了:“你忙完啦,我在这儿都听到了你训人呢,这声儿大的,你都可以去唱礼了。”

“……”

旁边的红豆心下惊悚,不敢开口提醒,唱礼,那可是内侍干的活,把顾侯爷比成内侍……

顾衍一时无语,自己上着朝议着事还担心她精神不好,现在看来一觉起来这人什么都忘了是吧,那自己这一夜未睡天亮就起来给她出气是为了什么……

拿手指揉了揉额心,罢了,自己娶的夫人。

“好了吗?”无视没良心的小家伙,直接向旁边的红豆问道。

“禀侯爷,都好了,夫人用了半碗牛乳燕窝,还未传膳。”

“嗯,不必。”说着走到辛越身旁,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鬓边垂下的米粒珍珠垂坠,“宫里没什么能吃的,我带你出去吃。”

半个时辰后。

辛越和顾衍坐在南门一家不起眼的茶铺子里。

嗯,茶铺子,顶上就是拿干草树枝搭的大棚子,连个店面也无。

这会过了早膳点,又未到午间,这小茶铺里倒没什么人,店家是一对父子,大冬日里也只穿了一身灰褐色短打,一口南地的乡音浓重,朴实大方,笑起来右边嘴角都有一个深深的梨涡。

两人边在支了四个炉子的灶台前忙活,左手打个汤,右手捞个菜,边扭头问“可有甚忌口?”“香辣可食得?”

未等她开口,顾衍已经先她说了,“一碗不辣,不加香菜香葱,浇点儿醋,一碗照常做便可。”

辛越一愣,眉眼弯弯笑得开怀。

很快他们的食物便端了上来,两只大碗四个小碟,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式,却让人馋涎欲滴。

幸好今日二人都穿着窄袖衣裳,倒也不怕袖子被沾湿了,想到昨晚上顾衍几乎是帮自己挽了一晚的袖摆,不由抿嘴一笑。

“笑什么?”顾衍帮她拌好了她的一大碗牛肉末细面,上面浇了薄薄的花生酱、酱油、醋并些芝麻粒,需得拌开了才好吃,移到她跟前,才来忙活自己的。

辛越摇摇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嗦了一口面,满足地喟叹:“大道至简,美食亦如是!”

顾衍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入她碗里,点了点她鼓囊囊的面颊,越发像只小松鼠了:“慢点儿。”

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拌面后,辛越抚了抚肚子,果然自己的肠胃还是更适合这些街头巷尾的家常菜式。

昨晚的宫宴再好吃的东西,为了顾及到贵妇名媛们的吃相,都只有小小的一口,一碟子里能有几口都是顶天了,往往一个菜式没如何尝到味道,就被撤下去了,最后还是喝了一大碗腊八粥才稍微感觉肚里有吃食。

吃完二人在河边并排走着消食,辛越抚着鼓鼓的肚皮,结了一层厚厚冰的河面倒映了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牵起顾衍的一只手指,晃荡着主动说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是需要多一些时间。”

“也不必与她们计较,本就是些可怜可恨之人,若连些闲嘴都不让她们说了,也太过分。”

顾衍轻轻应了一声,从万事□□的顾侯爷到如今,他已是栽了一次大跟头,他需要……一点点武装辛越,让她有自己的安全感。

“有些事,”顾衍有些纠结地皱了一下眉,但还是说了,“我需得和你交待一下吗?”

“什么?”

“那些人敢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早间我便稍敲打了他们一番。”顾衍说得云淡风轻。

“嗯?你把皇后给换了?”辛越作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反正顾侯爷行事,往胆大了猜就行。

“想什么呢!”顾衍好笑,“先皇定的人,哪能说换就换,不过……也不是不能试试。”

说着还真皱着眉考虑了起来。

辛越赶紧打断,要因为自己一句话皇后换了人可还得了:“欸,别别,我瞎说呢,你继续说你的。”

“也不费什么事,将领着虚衔的郑氏族人与姻亲换了八成,既爱闲话,那便再闲一点罢,”顾衍仿佛闲话家常,想到什么便补充一点,“哦,还有,本是定三年后,待圣上及冠后再充实三宫六院,皇后既也那么闲,那便年后大选吧。”

“……这是把人家族底都掀了,顾衍,”辛越难得正色,认真道,“你可要活得好好的,否则倒霉的就是我了。”

顾衍朗声大笑,“为了你的小脑袋,为夫定然长命百岁!”引得河岸边的行人们频频看过来。

辛越面上一糗,拉了他的手转头往回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辛扬不在宫里当差了么?”

“我派他去了江南,算着日子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说到辛扬,顾衍的眼皮子就是一跳,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不省心。

……

作者有话说:

辛小爷要回来啦

第31章 、我想试试拔虎须

回到家中,顾衍本还想拉着辛越往留山园里走一走,却不留神被她一溜,只留下一句要给娘亲传信便一路小跑回了栖子堂。

被抛弃的顾侯爷只好摇摇头,背着手快步往书房去,暗想小狐狸的温情果然是另有目的的,下回定不能被她给忽悠了。

辛越近来迷上与娘亲鸿雁传书,这鸿雁自然就是来回奔波的长亭。

二人每日要传上三四个来回,或是相互诉些生活小事,如爹爹早起把墨色中衣穿在棕色中衣外头;或是写一二句谜语;或是辛越包了一块留山园捡的特别方的石子送给了娘亲,没想到娘亲今天给她回了一块玳瑁楼的“长相思”。

自昨晚之后,她已经知道“长相思”的意思了,捧着一块糕点,边啃边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想给娘亲回些什么,芋丝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辛越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去,在芋丝水汪汪的期盼眼神下一鼓作气喝完了之后,红豆就气喘吁吁地撩开帘子,手中捧着一个描金莲花纹样的漆盒,瞧着还不轻的样子。

她麻利地打开漆盒,搁在桌上,说道:“夫人,匣子来了。”

说着从里头拿出了厚厚一摞信件帖子,一张一张地翻:“有兵部尚书家的,广平侯家的二小姐,还有杨阁老家的,咦,怎么刘太尉家的还敢给您下帖子?还有老宅来的帖子。”

一瞬间辛越仿佛回到了她刚与顾衍成亲时的样子,不过彼时顾衍说不想去便推了。

如今,她应该更能恃宠而骄了吧,她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义正言辞地以养身体为名让红豆全推了。

没想到红豆翻着翻着自顾自道:“夫人,这些个帖子您一个也不必去。”

啊?!辛越梗住了,我的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红豆见主子也没反对,反而怔怔愣愣的,心想夫人定也是不想去的,又想了想,还是安慰安慰夫人吧:“夫人不必担心,今儿一大早皇后就使人来传话请您去坤宁宫用早膳呢,您还没起,侯爷就给回了,皇后那儿都拒了,要接了这些人的帖子,他们多里外不是人啊!”

“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辛越默默转回身,她怎么不知道,无形中又把皇后给得罪了一遍。

……

此时的坤宁宫,皇后郑氏持着一把鎏金仿竹节柄的水壶微微弯着腰给殿前的花儿草儿浇水,边上的大宫女细枝低声给她报着信,道顾侯与夫人早前已出宫去了。

皇后将水壶交给一旁的宫女,简单应了一声,缓缓在廊下走着。

细枝抬眼偷看了一眼主子,忍不住说道:“娘娘,您也太好性了些,要说顾夫人,入宫来不曾向您请安,出宫了也没踏进过坤宁宫一步,您还要使人去定国侯府里送补药。”

皇后停下了脚步,并未开口,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细枝,好半天才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但此话说过一遍,便不要有第二回 了。你下去吧,这三日便不用来服侍了。”

说罢不理细枝的求饶,径直入了屋内。

边走边吩咐人将师青姑娘请来,末了勾起红唇,补了一句:“就说本宫有感茶道的玄妙高超,心中有不解之处,请师姑娘过来指点一二。”

……

接近年关了,顾衍这几日总是很忙,每日不是宫里便是京郊地奔波,但每日到晚膳前必赶回府同她一起用饭。

这日傍晚,斜阳西坠,寒气随着天幕一点点侵袭笼罩整片大地。

辛越刚从辛府回来,远远地就看见老倪等在府门口望眼欲穿,见了她的轿子就骨碌碌地上前来,殷勤无比地来打帘子侍候她下车。

“怎么了这是?”辛越看着老倪,大冬日的,急得额上都泛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夫人!”老倪在前方引路,不住示意辛越快些走,“您可算是回来救火了!”

“怎么了?”辛越边走边问,有些疑惑,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

老倪咂咂两声:“侯爷这回是要开杀戒了,军饷上出了点岔子,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涉了不少人。要我说,那些个蛀虫杀了倒也杀了,但里头还有太后的亲侄儿呢,还有几个伯府侯府的小子呢,我劝侯爷缓着点缓着点,侯爷就差没把我也送上黄泉路了。”

“嗯?那不能够,放心吧有我呢。”辛越宽慰了一番老倪,心想做这定国侯府的管家真是不容易啊。

老倪抹了一把汗,还有件事,是侯爷大发雷霆的导火索,可是他不敢说啊,让夫人自个去发现吧,说了真就脑袋难保了,转过秋水长廊,红豆已提着六角食盒等在栖子堂门口了。

老倪接过食盒,示意辛越带进去,辛越目瞪口呆:“这,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进了?”

“侯爷说了,擅入者死,求情者死,有二话者死。”红豆惴惴,摸着胸口还心有余悸。

“……”辛越拎着食盒,跃跃欲试地准备擅入,求情,再说一说二话。

简直是在自家的大老虎头上拔虎须,想想脚步就越发轻快了。

书房门口果然只有两个驻守的侍卫,此刻也面容沉肃,见是辛越,都松了一口气让到两旁。

……连房门都不敢给她开了。

她伸出一只手推开房门,入眼的便是一地明黄的奏章,连她惯躺的矮榻上都落了几本,辛越粗粗一看,嗯,上面基本都有朱红色的“杀”字,笔锋森冷寒冽,力透纸背,倒比这个字本身更有杀气些。

辛越进门时顾衍便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站在桌前继续写起了大字。

男人自小混迹行伍,至今也保持着每日练武的习惯,身躯高大挺拔,肌肉结实遒劲,平日里穿着衣裳也总有股迫人的气场。

辛越小心地跳过一地的奏章,走到他身旁:“这个写得好。”

她指着宣纸上的一个大大的“静”字说道。

“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顾衍稍停顿了一下,“他们去找你回来了?”

辛越将食盒放下,取出里面的一碗鸡丝鱼糜汤面,替他将辣子加进去拌了拌:“没有啊。”

又将面碗直直放到他的笔锋前,生生逼停了他的笔势,这时顾衍才抬头看她,一张睁着清凌凌大眼睛的脑袋歪歪地看着自己,将脸凑得很近,充满了他的视线,似乎要让他再看不到别的事物。

半晌低低叹了口气,认命地将面端到软榻上的矮几上,在辛越的注视下三两下就吃完了。

辛越脱了鞋上榻跪坐在他身后,将双手插入他浓密的发间,时轻时重地按起来。

没等她大展身手,人就被顾衍拉到了身前怀里,顾衍从后将头埋在辛越的肩窝里,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让他平静安心。

估摸着顾衍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辛越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主要是她觉得再不脱身一会就要变味了。

“你看地下会不会乱了些?要不要让人来收去厨房烧了?”辛越盘腿坐在他身旁,挑着眉问道。

想起了之前自己的调笑,顾衍心下明白辛越的意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近来厨房伙食不错,不用烧奏折来增味了。”

被看得心里有些虚,但面上还是不能输,辛越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劲,又左右看了看,就是不敢对着他的眼神,弱弱说道:“我都有些瘦了……还是要烧的……”

空气一滞,辛越就被大力一带,又被男人压到了身下,顾衍俯在她身上嗅着她的发丝,虽然看不到顾衍的正脸,但她似乎听到了男人忍着的闷笑声。

第二日,顾衍上朝议事去了,辛越正在内室和几个江南来的绣娘讨论着绣样,就见老倪端了一盘葡萄打帘子进来了。

辛越放下手中的绣样,同他走到了外间正屋,笑眯眯道:“今日心情不错么?”

老倪将盘子放到饭桌上,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完全不复昨天的丧气恹恹:“还是夫人有办法,侯爷今儿一早就上朝去了,去之前,可算是松了口,让捡了几本奏折起来压着不发呢。”

“才几本啊?到底是什么事,我昨日看地上一本一本的奏折全是要杀的?”辛越坐下,不由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能多捞几条小命呢。

想起昨夜里极致缱绻又克制的吻,辛越的胸膛便一阵急跳。

老倪忙不迭地净手,装着没看见夫人脸上那可疑的红晕,给她剥了颗葡萄放入一旁的青瓷冰纹小碗里,用白玉细柄的果叉叉了,递给辛越,才说道:“那些人本是罪有应得,那一本奏章上要杀的也非一个人,有满门抄斩的,有诛九族的。”

说着停了停,将这事的起因,贪墨军饷一事简单告知了辛越。

那些复杂的关系直把辛越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她却是知道,顾衍就是靠军功起家的,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最恨的便是那些贪墨军饷,贻误军机的人。

不过还是为这个案子牵连得如此广吓了一跳,几乎整个大齐的圈层都涉及到了,如老倪所说,若是全杀了,说不定大齐的根本也要动上一动。

“其实没有我,顾衍也不会立时将那些人杀完的吧?”辛越若有所思,一口吞了葡萄。

老倪深深看了辛越一眼,真心道:“夫人说得是,侯爷这几年杀伐果决惯了,若是一家两家,处置了便处置了,然此次牵连实在太广,一下子全拔起的话势必给我们如今的布置也造成麻烦,年关将近,过了年各国来齐,实是不能有乱。”

“嗯”果然很复杂,她还是适合混吃混喝,略蹙着眉放下了果叉,“这个理他肯定想得比你我都透彻,那为何昨儿还那般动肝火?”

第32章 、就是拿你当富贵闲人养

老倪偷抬起眼看了一眼辛越,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回话,便被小厮急急唤走了,出了门站在垂花拱门下,被穿堂的冷风一吹,心下想,还是让夫人自个发现吧,这消息夫人迟早会知道,但不能是从他这漏出去的。

否则,他就该被漏成筛子了。

看着老倪匆忙离去的背影,辛越不禁唏嘘,年底了,大伙都挺忙的。

她也挺忙的,忙着给顾衍做一身贴身的里衣。

但她从前手能拉缰绳能提剑,这细细长长的绣花针多被她用作暗器了,要捏针做一身里衣,还是很有难度的。

故而辛小机灵整合了身边的人,让娘亲给她找了两个绣娘,让老倪到库里给她找了两匹柔软贴肤的布匹,就开始风风火火地试着做起来了。

是夜,辛越搓着手指头泡药澡,心里深深后悔,丘云子的药浴方子,就是调理她的经脉关节,及身上伤口的,今日手指头被绣花针刺成了蜂窝馒头,浸了药水就是钻心地痛。

红豆正站在一旁待命,门外忽传来了脚步声,她脑筋一转,无声地领着侍候的丫鬟垂首退了出去。

果然,她们刚退到门口,就见侯爷沉着张脸走了进来,红豆暗暗庆幸,走得真对,自己仿佛更能摸准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规则了。

侯爷来了,一定要清场。

顾衍褪了外衫,怕一路走来夜间清冷的湿气让眼前的人着凉,仅着墨色中衫走到了辛越沐浴的木桶边。

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底下是白巾包裹的几个药包浸在水中,染得一桶的水都呈酽酽的棕色,这就是浴桶中姑娘的痛苦之源。

目光往上移,曾经莹白如玉,油皮都不曾破一点的身体上多了两处异常狰狞的伤口,一处在腰间,一处在胸前,每每看到都让他忍不住紧握双拳,胸口不住地涌上无力懊悔的情绪。

不知不觉地就将手覆在了身前的伤口上。

辛越这时候真感觉有数千支狗尾巴草在挠着自己的身体,又好像从身体里有数千把尖刀要破体而出,又痒又疼还麻!

丘云子这个老家伙,定是自己小时候淘气揪了他的胡子,现下趁机报复呢!

忽然感受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身前,粗砺宽厚,劲实有力。

辛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红豆可没这个胆子,顾衍身边的,就算是侍女,也不敢轻易如此触碰她。

辛越哆嗦着转头看,咬牙蹦出了两个字:“出去!”

然顾衍在她跟前,解了腰带,甩到一旁的地上,一件一件宽了身上的衣裳,抬脚迈入了木桶。

木桶很大,有成人腰间高,桶边箍了一圈汉白玉镶金的手抓沿,可供三四个成人沐浴,此时他却半跪在里头,从背后双手环着辛越,将她的小手从桶沿掰开,轻轻地将她扭个身,两人就成了面对面坐着的姿势。

虽然两人都身无寸缕,泡坐在浴桶中,但空气中却没有丝毫旖旎的气息,辛越是难受得无力去想这事儿,顾衍是全心都在辛越身上的伤处上。

辛越难受得龇牙咧嘴,她看到了顾衍身上亦是深深浅浅的疤痕,那都是他前些年常年带兵,沙场征战留下来的,不知道他泡下来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的感受。

辛越还在想这非人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顾衍就起身披了袍子,迅速地用柔软的浴巾将她团团裹起来,打横一抱大步回到了房中。

顾衍半跪在床上,欲要将她放下。

然辛越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节白得如玉石一般。双眼紧闭,眉头重重锁着,大口大口喘着气,无法自制地微微痉挛,显是还未从疼痛中缓过来。

顾衍抬脚跨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松垮的长袍被无意识地拽开,露出了男人在沙场上磨练得精壮硬挺的胸膛,他轻轻抚着辛越的胸口,为她疏气。

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胸口传来,稍稍疏通了哽在胸口的那口气,辛越才渐渐缓了下来。

不知道是难过,丢人还是尴尬的情绪作祟,辛越一直严令禁止顾衍在她泡药浴的时候干扰她。

故而此时她一点也不想看到顾衍的脸,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背对他。

顾衍从身后轻轻地拉下辛越肩头的浴巾,圆润的肩头下有一处手指长的伤痕,那是他……留下来的。

一剑,穿胸而过。

顾衍单手撑起,薄唇细细密密落在她的伤处,哑着声音问道:“疼吗?”

辛越又疼又热,咬着唇翻过来伸手抵在他胸前,轻轻应了一声:“疼……”

顾衍翻下身将辛越搂在怀里,良久才问:“三年前,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辛越晃了会儿神,才又背过身去,将头埋在枕头里,闷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得问陆于渊,我对受伤后的两三个月,都想不起来,陆于渊说,那会我就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身上涂着药膏子,包着一圈圈的白布,成日里追着他耍,跑不了两步就晕了,吃饭吃着吃着就晕了。”

顾衍把喃喃低语的辛越从枕头里□□:“莫要闷坏了。”

翻过身,看了看顾衍通红的眼睛,抽了抽鼻子道:“后来就是无休止地治伤、喝药、泡汤,试药……陆于渊总说就是想拿我试药,看是他底子硬还是阎王爷手黑。”

“折折腾腾了一年多,我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我确实是欠他好几条命的,这辈子都报不完了。”

都说人最痛苦的记忆是会选择性地遗忘的,辛越絮絮叨叨地,在心里翻着那些已然有些模糊的记忆:“其实伤口有时候还是会疼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疼,还是脑子在告诉我我疼。”

叹了口气,幽幽瞪了一眼身侧的人,“那时候可恨你了,又恨又怕又后悔……再后来,我就与青霭,跟着陆于渊去了好多地方,大部分还是在渭国,唯一一次回齐国来,就被你逮着了……”

说着说着,想到二人的重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把帐子里萦萦绕绕的悲伤气氛打破了:“你中毒那会是不是故意骗我来着,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

“我怎么敢骗你,夫人是关心则乱了。”顾衍扯扯嘴角,掩住眸子里的暗红血丝。

辛越抬起脚就踹向了顾衍的小腿,“嘶……”

男人的腿太硬,伤敌三百自损一万了。

顾衍闷闷笑了一声,一只手穿在辛越头下,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脚尖轻轻揉着:“就你这小身板,把自己踢残了也伤不到我。”

把事情都说出来的时候,辛越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回忆那段试药治伤的日子了,心中一阵轻松。

果然,时间能治愈一切,如果身边有个能治愈你的人,那么速度还要加倍,再如果你是个心宽的人,就像辛越这样,不断不断地敢挑战自己的底线,再不断不断地超越。

突然,辛越侧过身,正脸看着顾衍,想问问顾衍三年前是怎么想的,但是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吞了下去,似乎没有必要了。

看着辛越欲言又止的样子,顾衍心下明了,但他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辛越已经能试着正视过去了,但他……还不能。

这是他可笑的自尊,与三年的懊悔苦痛交杂而成的执拗,未到水落石出,找到始作俑者,彻底消除隐患的那一天,他无意多作解释。

自打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辛越接下来的几天都过得甚是轻松,只有一件烦恼,给顾衍做里衣的时候还是不停地扎手。

还有十天就新年了,连娘亲都开始忙得一日只给她传一回信了,瞅瞅自己,要么就是逛园子,要么就是烫锅子,不禁有些许惭愧。

这日她还认真问了顾衍,二人成亲后第一次一起过年,有没有什么需要她这个顾夫人出面的。

顾衍正正经经地告诉她,年底,各个铺子田庄、军马盐铁各类产业结算有老倪打理,家里的人情往来短亭替她做了三年了,那些相交的门户人家辛越估计连十个都说不出来。

府里人口简单,正经主子就他和辛越,杂事有各个管事,他的日常起居有长亭,她的日常起居有两个大丫鬟,实实在在,没有辛越的用武之地。

辛越一听,也罢,这是真拿自己当富贵闲人养了。

接下来的两日顾衍都在京郊大营,常常到子时了才回到家中,搂着半梦半醒的她睡了一两个时辰又打马赶回去了。

惹得辛越又是忧心,又是从心底里渗出一丝丝甜蜜。

到第三日晚,她特意交代了芋丝燃着屋里的那盏掐丝珐琅绘着寒梅的宫灯,不要熄了,撑着脑袋趴在床沿边翻着书边等顾衍。

不过看了一会儿,书上的黑字就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扎着堆儿绕着圆儿在她眼前晃悠。

晃得她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就在她不知多少次把脑袋磕在硬邦邦的书脊上后,才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衣物窸窣声。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诧异的低沉男声:“怎么还没睡?”

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不少,坐起身揉揉眼,拍了拍床沿:“来,坐下,我要和你谈一谈。”

顾衍挑眉,看着床上姑娘眉眼耷拉,强撑着精神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像是个活色生香的小先生,便乖顺地坐在了她身旁。

一只大手五指张开,帮她顺了顺披在身后的如瀑青丝。

第33章 、缠人的小相公?

“顾衍……”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

“嗯,我听着。”他忍着想把小先生揉入怀里的冲动。

她低头想了一会,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此刻都给丢到九霄云外了,便磕磕巴巴道:“自来,自来痴情缠人的小媳妇,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顾衍闷笑,“你是说,我是个痴情缠人的小相公?夫人预备给我什么不好的下场?”

“不是,不是,”辛越连连摆手,“我是体察你辛苦,你每日这般来来回回奔波,回来躺不到一两个时辰,再好的身子也得累垮了。”

“再说,如此,你不觉得……太黏人了吗?”辛越撅着嘴,义正言辞,她觉得自己甚是在理,看眼前的男人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唔……”顾衍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罢将她的书册往小几上一放,搂着她躺了下来。

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异常乖巧听话,“都听你的。”

这么听话?还以为要费些唇舌的辛越的心里瞬时拉满了成就感,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起来看到空荡荡的床边,想到自己的壮举,辛越神清气爽,难得不赖床,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发出舒畅的低呼。

芋丝红豆掀了帘子进来,捧了衣衫铜盆,见了主子这般开心的模样,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问道:“夫人今日怎的这么开心?”

“那是!”辛越得意地眨眨眼,不欲多说,这等一句话说服顾侯爷的成就感无法为外人道也。

说罢摇头晃脑地往屏风外走去,蓦地脚步一顿,看到紫檀八角膳桌前,一个穿了石青色对襟窄袖长衫的男人正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封信看着,难得不穿深色衣裳,倒显得俊美无俦,脉脉温情。

见了她出来便将信件往袖摆里一收,微微勾起了唇角,一双茶棕色眸子里噙满笑意。

“你怎么还在家里?!”辛越大奇,凑到他身边去,熟悉的伽南香淡淡飘入鼻腔。

顾衍给她递了一杯蜜水:“嗯,夫人说不要奔波,谨遵夫人法旨。”

“啊?”辛越反应了一会,顺手接过抿了一口说,“那你干脆就不去了?”

“嗯。”顾侯爷应得理所当然。

辛越默默坐正,捧了杯子抿着,您老任性,行事作风确实不是她能想到的,不过,目的达成了,不用来回奔波便好了,殊途同归嘛。

……

京都,南城一不起眼的宅子中。

冬雪皑皑,压低了一树白梅,一道湖蓝色高挑身影走到梅树底下,抬手指尖轻弹,梅枝上的雪条纷纷散落,带下阵阵暗香。

蓝色身影一手背在身后,指尖捏着一份薄薄的书信,手指捏住纸张的那一处,纸面下陷,仿若一个纸漩涡,显是被捏得紧了,捏得久了。

青霭在旁垂首侍立,见主子久久不语,尝试着开了口:“公子……辛姑娘近日来的动向,都在这里了,只是顾衍看得紧,出府的行程我们的人才探得到。”

陆于渊仍是定定看着雪覆白梅,不知在想什么。

青霭心头不安,自打辛姑娘走了,公子的心思越发不可捉摸了:“公子,在云城时,您明知瞒不过顾衍也要冒险入顾府救辛姑娘,可辛姑娘还是不愿跟您走,属下僭越,辛姑娘,毕竟早已嫁了人,饶是您这三年掏心掏肺地待她,她也恐怕……”

“青霭,”陆于渊终于开口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她对我是一点心思也没有。这三年我守着她,等着她,总想着静待花开,可如今——”

陆于渊抬手触上枝头,轻轻点了点傲放的白梅,又说,“雪覆白梅,不除了雪,花开得再盛也透不出香。”

“我等够了。”

青霭皱着眉,渭国向来以国相府为尊,相爷一辈子都在争权夺势,笼络世家,掌控着渭国的大权,甚至将二皇子都压得翻不起身,一心想做如大齐顾侯爷那般的掌权人。

自家公子早些年以游历为名,实则一直在暗中架空相爷。

这段时日公子低调入京,将他十几年的暗棋一朝翻起,强势收拢了青、珑、渊、华四军八十万兵马。

相爷在祠堂里拿军棍砸在公子身上,质问他可是要弑父弑君,公子都一言不发。

只他们几个跟了公子十数年的才知道,从前公子看似淡泊懒怠,实则暗中蓄力,无非是不愿受相爷摆布,如今公子一朝撕破表象,也不过为了一人罢了。

陆于渊袖中一翻,手中出现一个淡紫色小瓷瓶,握在掌心来回摩挲着。

蓝衣白梅,凤眼长望。

他从不纠结“如果当初”的事,但这些时候,他无一日不在反问自己,若没有将她带去云城,一切是不是都不同了。

从前,没有辛越的日子,他是如何过的呢……

……

三……二……一……收!

辛越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做好了!

天知道这么一件薄薄的简简单单的里衣,她的手指头差点没被戳成马蜂窝,摸摸自己肉墩墩的指尖,受面这般大,手指头们真是辛苦了。

更辛苦的,还有教她做里衣的四位绣娘。

她站起身绷着手左右扭了扭身子,唤来红豆,郑重吩咐了好好给四位绣娘备一份厚厚的谢礼,以酬谢她们的的耐心,以及没有暴跳起来像娘亲一样敲打自己的脑袋。

这四位绣娘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初初接了消息,得知是顾侯夫人要为侯爷做衣裳,无不倍感荣幸,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着定要办好了这差事,在顾侯夫人跟前好好露个脸,留下个好印象。

她四人做了完全准备来,谁知顾侯夫人不做外衫,不做披风,只是想做件贴身的里衣。

更没想到连件里衣,都做了小半个月……

教不严,师之惰,她四人是严都不敢严。

顾侯夫人只是绣工马虎了些,又时常有些新鲜想头,然而还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做的,故而折折腾腾了小半月,四位闻名京都的绣娘终于见着了她手中的成品。

如今绣娘接了赏,一扫之前的凝重面容,都欢天喜地再三拜谢地下去了。

辛越拿起衣裳站起身走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抖了抖手上的玄色里衣,往身上仔细比了比,嗯……感觉挺准,从前在一些不可描述的时刻后,他总会随手给她套上他的里衣,凭着记忆做的大小差不多。

花纹么,有一两棵歪七扭八的松竹就行了,图个意蕴,反正也无人敢撩开他的外裳去看他里头都穿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舒适!

人总是对自己的劳动成果越看越喜欢,辛越单手甩着衣裳,心中竟然也大胆地开始设想第二件衣裳做什么了。

还有两日就除夕了,她这两日埋头苦干,除了娘亲传来的寥寥几条口信,也不知道外边又多了什么新鲜物事。

看天色还早,老倪方才使人来传话,顾衍也不回来用晚膳了。

辛越颇感无趣,便想着去南门桥边逛逛,到郭记烧鹅买个烧鹅,再配个煎饼回来和顾衍一块儿吃。

最近她和顾衍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已是日日都一道用膳,半夜再将他踹下床了。

没想到人才到府门口,老倪风一样地从身后滚滚而来拦在了她身前,一个劲说道:“夫人,可是厨房的膳食不合胃口了?换个厨子也就是了,何苦出了府去。”

她笑笑摇头:“别冤枉了他们,是我想吃外边的东西。”

“吩咐底下人去买就是了,还能劳烦您亲自去?”老倪站在她跟前,一步不让。

辛越皱了眉,目光审视着他:“顾衍说了我不能出门?”

“没有,”老倪连忙否认,生怕让夫人误会了侯爷,“只是这天色也晚了,属下担心夫人安危。”

辛越见他不肯说实话,心下不悦,连带声音都冷了几分:“你说这话,是哄着我玩呢?”

她难得正色,可老倪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一条梁柱般粗壮的手臂横挡在她身前,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她想到老倪近来确实有些反常,往常总会隔三差五给她捎点外头的新鲜玩意,或是带些消息给她,可她闷在府里做衣裳这几日,他一次也没露过面。

她还当老倪是年底事多,如今看来还有些隐情。

便敛了神色,漫不经心摸了摸耳边的青金石耳坠子,再次提醒他:“老倪,要么说实话,要么,给我让开。”

老倪方起了个话音,又瞬间熄火,低垂了个脑袋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夫人您可早些回来。”

又抬起头看着她身旁的红豆芋丝,咬牙吩咐着,“好好照料夫人,莫要让夫人去那犄角疙瘩的地方让人冲撞了!”

红豆芋丝对视一眼,心中亦有些莫名,不过也同时恭敬地点头应是了。

辛越定定看了好一会老倪,见他还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自己,叹了一声便带着红豆和芋丝出了门。

老倪在府门口看着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越走越远,沉下脸唤了一声十七,一个黑影幽然出现在他身后。

“跟着夫人,遇到不长眼的,替夫人处理了,记着,别让夫人发觉了。”

黑影低声应诺,几个纵身飞快跟了出去。

第34章 、从来没有偶遇,只有精心策划想见你

“夫人,您觉不觉着今日倪总管有些奇怪,跟我前儿偷吃了芋丝的枣泥糕一样,总亏心。”红豆跟在辛越半步身后,侧头问道。

辛越沉思:“嗯……”

一旁的芋丝:“嗯?”

红豆连忙换了话题:“夫人咱们这就上南门桥边去,听说年关了,京都多了好多平日里吃不到,就年节里才有的吃食呢!”

芋丝幽幽地看了一眼红豆,早发现了红豆是个贪吃的,尤其喜甜,她不过是故意将自己的那份放到桌上,本就是要给她的。

主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地便走到了南门桥边。

傍晚时分,天边渐渐下沉的日头一丝一丝地抽走了地面的热气,远处有不少摊贩已经吆喝着收摊了,还有些铺面摊子才将将摆出来,一茬接一茬的烟火气浓浓地笼罩在这一方天地。

三人熟门熟路地走到郭记烧鹅门口,十分流利地要了一只烧鹅。

等店家用油纸包好带走后,又觉得街头的姜丝浸梅子不错,便又去果子铺一样带了点儿。

等到日头全沉,街道两旁的商铺陆续点起灯笼,芋丝和红豆已经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了,两人脸上都是喜笑盈腮地跟在辛越身旁。

正准备去桥边的石凳下坐会儿,忽然地身前的辛越脚步一顿,红豆差点没将一匣子果脯倒在她身上。

正要开口问,却不想一旁的芋丝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往前头看。

三人就在南门桥边,南门桥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楼船,叫唤音楼。

这唤音楼奇就奇在,它是建在地面上的一栋形似楼船的建筑,平日里可供堂食,还时常有歌妓在大堂清演。

最有特色的就是这唤音楼上的十八个包间,自下而上呈塔状层层叠叠,每个包间从外看去都只看得到一个个三角形窗子。

而这楼船上最高的一个窗子里,俨然可见他们家侯爷的玄色身影,还有一个纤弱的青衣身影在他侧前方婉婉垂首,温顺地奉茶。

辛越一时有些懵了,她微微抬头看着,在她的视角里,顾衍低垂的脸上有难得对外人展露的温温笑意,十分自然地接过茶盏,口中带着笑不知在道谢或是说些什么。

她心神恍惚地往前走,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是该冲上楼船,揪着顾衍的耳朵来个河东狮吼呢?还是该默默回身,打点着给顾衍将人抬进府呢?

想着想着,不自觉走过了石桥,绕到了一处僻静的石道上。

一阵冷风吹过耳畔,辛越突然自失地一笑,说道:“是我着相了,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就想这些个有的没的,我们回去……”

话还未说完,左右一看,红豆和芋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她站在窄窄的石道上,前后空无一人,暮霭沉沉,寒意凛凛。

事有不对,她心里马上涌起警觉,身手不再,意识还是有的。

风过,尘起,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微微屏气,横手转身用尽全力往后一劈,没有预想中的得手击中,手腕在离身后人半拳的位置被轻松抓住。

“陆于渊?!!”

原本应该在渭国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大齐国都,站在她的跟前,她一下咧开了嘴笑得又惊又喜。

陆于渊将手松开,目光灼灼地看着辛越明丽澄净的脸庞,嘴角挂起笑:“怎么?许久没见本公子,人都傻了?”

辛越回过神来,见到了老朋友,开心地绕着他转了一圈。

一张脸上满满都是激动之色:“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我的姑娘。好歹养了三年,别让人欺负了。”他挑起眼尾,一幅落拓不羁的模样。

辛越白了他一眼,习惯了他的做派。

突然又抬起头,横眉一瞪,“我的丫鬟们呢?”

陆于渊抖落开折扇,面露不耐:“本公子不喜闲杂人等跟着碍眼,放心,有人会送她们回去的。”

辛越若有所思地盯着陆于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一整日都透着股诡异,先是老倪不让她出门,再是在唤音楼看到了顾衍与师青,最后在这石道上见到陆于渊,巧合多了,撞在一处,就有问题了。

陆于渊神色自若,拉起辛越的手,却被她急急跳开,像看登徒子一般看着陆于渊:“几日没见,你怎么这般孟浪起来,女子的手是能乱扯的吗?”

“我的错,是我孟浪了。”陆于渊两手举起表示认错,笑得委屈巴巴,心中却想,我想这般孟浪……很久了。

被他扰了心神,辛越放下心头那点纷乱的思绪。

“你不是回了渭国吗?”

“你就准备在这站着同我叙旧?走吧,东道主,请我喝杯酒。”陆于渊收了扇子,挑起细长的丹凤眼看她。

辛越仍然站在原地,朦胧月光下,他日思夜想的姑娘站在雪白天地间,细密的毛绒氅帽底下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圆润润的小脸。

不过眉眼微蹙,显而易见地有些犹豫不决。

“怎么,顾衍连酒钱都没给你?”看出她的犹豫,他语带嘲讽。

这三年来,他们什么时候不是一起用饭,一起喝酒,一起赏花,一起游湖,现在不过几日不见,就犹犹豫豫婆婆妈妈起来了。

“他找不见我,会担心。”她轻轻说道,心里虽然对顾衍存着疑虑芥蒂,但还是知道不能任性,让人担忧。

陆于渊轻嗤一声,“你倒是想着他,他在楼船上同女人相会,可有想过你?”

辛越柳眉倒竖,一时想不出话来辩驳。

陆于渊看她执拗的样子,别过眼光,深吸了几口气,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将这养了三年的小白眼狼囫囵吞了。

辛越见他不悦,心里也同他置起气来。

两人一时无言,谁也不肯服软。

半晌,辛越抬头望天,伸出手心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冷得将兜帽压了压低,双手缩在袖子里用力揉了揉。

陆于渊皱了眉,往前偏了一点身子,给她挡住冷风,“还是这样怕冷,齐地不适合你生活。”

“青霭呢?”见陆于渊先服软,递过了台阶,她就顺势下了。

“青霭去处理跟着你的那条尾巴了。”陆于渊知道她怕冷,恨不得将她扛起就走,犹豫再三还是忍下了。

辛越推开他,心下想既然有尾巴跟着,那自己与陆于渊在一起的事定会传到顾衍耳朵里,届时那个男人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乖乖回去算了。

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小怂包,转身就要走,擦肩而过时却被陆于渊拽住了小臂。

“放手!”辛越急了,这人怎的还不讲道理了。

她扭头怒目而视,却见陆于渊脸上笑意尽失,不由愣了愣。

印象当中,他的面上无时无刻都挂着笑,开怀的,肆意的,勾人的,魅惑的。

喝茶时笑,游船时笑,杀人时眼角也带着嗜血的笑意。

她从未见过他现在这般模样。

森冷,冰凉,像一柄尘封在冰床下的白玉。

美则美矣,却难以靠近。

冷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了欠扁的笑容,说出的话叫人咬牙切齿:“横竖你今日别想走,老子花了这么多精力才见了你一面……”

他的脸色变得极快,可她却瞧得分明。

辛越心中微动,人家巴巴地从渭国来了齐国,却得了她的冷脸,她真是,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了,二人坦坦荡荡,清风明月一般,顾衍的醋坛子如何也不该翻吧。

“松手。”

听到了姑娘刻意放软的声音,陆于渊紧绷的身体一寸寸缓下来,他差点没有忍住,差点就要不管不顾了。

“去哪儿喝?”

她无奈地紧了紧兜帽:“让你的人给顾衍传个话,我们去西城催雨林旁的酒馆,那个地方他知道的,我,我晚些自个会回去。”

“都依你。”

得了陆于渊的应准,她松下心,面上染了笑意:“那好吧,我同你说,这南门桥,最好喝的酒不在酒楼里……”

说起吃喝,辛越像个老饕一般如数家珍,二人并排走着,说说笑笑往石道深处走去。

一刻钟后,石道上,二人方才站的位置鬼魅般出现了七八个黑衣暗卫,四下巡了一番,见此空无一人,互视一眼,又飞身离去。

侯府门口。

顾衍翻身下马,随手将大氅与马鞭丢给门口的小厮,正要抬步迈入,远远就看老倪从照壁后头急匆匆地上前来。

心里没由来一悸,“怎么了?”

“侯爷,您这是从哪儿回来?”老倪在他跟前三步停下,大冬天的,他脸上硬生生跑出了一脸汗,此刻也顾不得规矩了,抹着汗朝顾衍禀报,“夫人出府了。”

顾衍凝眸看他:“去了哪儿?”

“说是去南门桥了。”

他也刚从南门桥回来,却没见着她……

“侯爷!”思索间,十七清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衍转身,见十七面上青白,半跪在地,一手抱着胳膊,五指间不停渗出殷红的血,心底越来越沉。

三年前辛越失踪时的心慌悸乱又隐隐向他袭来。

“侯爷恕罪,属下将夫人跟丢了。”

顾衍抬起手,沉着脸缓缓转了转护腕,“陆于渊?”

“是。他的贴身近卫将属下拦住,,一刻钟前属下甩了人,给南门桥的弟兄传了信,夫人已不在南门桥了。”

十七年少机敏,身手在他的暗卫中也算拔尖,此刻跟丢了夫人,心中懊恼不已。

“自个去领罚。”顾衍丢下一句话,转身朝府外走去。

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鞭,翻身上马,正欲开口,街道口快速驶来一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呼吸间便停在他跟前。

第35章 、你混得还不如跟着我的时候

驾车的人体态魁梧粗狂,一脸络腮胡瞧不清本来面貌,大喇喇下了马车,粗着嗓子对顾衍说道:“这便是顾侯爷罢,辛姑娘使我给你传个话,她今日与我们公子在一块呢。”

话未说完,迎面就见得一抹银光飞速袭来,他慌忙往侧边一倒,才堪堪躲了过去,再站起身,周旁已经悄无声息地现出了十几道黑衣身影。

“人在哪儿?”顾衍赤着眼问,青筋凸起的手握着长剑直指他面门。

“那凭什么跟你说啊。”

刚贫了一句嘴,长亭就飞身举刀,自上狠狠劈下,络腮胡弯腰躲过一刀,被打得步步后退,狼狈不已地躲闪防守,大喊:“顾侯爷这可没意思了,老子好心给辛姑娘传话,你就是这么待老子的!”

边喊边猫着身子朝四周“唰”地洒了一圈药粉。

暗卫吃过亏,此次自然做了完全准备,蒙起黑巾,再次发起攻势。

络腮胡见势不妙,丢下一句“两个丫鬟我可给你们送回来了啊,老子走也!”便飞身向远处掠去。

黑衣暗卫瞬间跟上。

长亭收回剑,到那马车前撩开帘子一瞧,对顾衍道:“侯爷,是夫人的两个丫鬟,都晕了。”

“把人带回去,给高聿其传话,关城门,封街。”

风疾雪骤,吹得侯爷脚下的一角衣袍猎猎作响,长亭虽然看不到侯爷的神色,却能感受到浓如实质的肃杀凛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侯爷之怒……他甩甩头,想起三年前夫人刚出事的时候,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折磨。

……

山雨欲来,风暴的中心却是笑语盈盈,恍然不觉。

“来吧!”辛越坐得正正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陆于渊,异常豪爽。

陆于渊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一清一浊,一茶一酒,挑眉道:“远来是客,你就以茶待客?”

桌上的两个杯子被迅速分好,辛越端起手里的茶杯,眨了眨眼:“你算什么客,我说过若有哪天我再嫁人你便是我娘家人。”

陆于渊心里发苦,他可不想当什么娘家人,与辛越迅速碰了杯,二人皆豪饮而尽。

没等辛越去端那茶壶,陆于渊手一横,就将两个杯子里都斟满了酒,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定定看着辛越:“我教你喝酒时,可曾教你婆婆妈妈?酒意畅快,当可豪饮。”

“你见过我喝完酒是什么样,我与你单独在这坐着已经很不合适了,若再撒起酒疯,明天我爹爹非折了枝条抽上门来不可。”辛越瘪了嘴,不去接酒杯。

陆于渊将酒杯放在她面前:“吾行千里路,与君斟杯酒。”

小酒馆昏黄的光线映得他的脸少了三分张扬的艳色,多了三分郑重其事。

粗陶杯中酒液轻晃,她伸手端起酒杯,小声嘀咕了一句:“从前我孑然一身,可以不婆婆妈妈,但如今是真的有婆婆有妈妈,还有个爱拈酸吃醋的夫君,但是……”

她将手中酒杯与他重重一碰,酒水在碰撞中摇晃洒落,有数滴落在了二人的手背上,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才又继续说道:“辛越就是辛越,有朋自远方来,我心甚喜!”

陆于渊将两只酒杯斟满,没好气道:“我还当你真把这三年出生入死的情分都抛到脑后了呢。”

“抛不了……”她甩甩头,嫌弃鬓边垂珠碍事,抬手胡乱抓了一把,垂珠反而缠住发丝,扯得她的头皮生疼。

正要双手去解,身边黑影压来,一只大掌伸到自己鬓边,轻轻一拨,青玉垂珠簪便被他轻轻松松取了下来,捏在了手中把玩。

辛越反手掌心朝上,睨着他。

后者无动于衷,随口道:“俗气,不衬你,我给你做的那些都还收着,过两日让人送到你府上去。”

“不必了,”要真让陆于渊给自己送一匣子首饰,顾衍还不跳起来,“本姑娘长得好,戴什么都好看。”

陆于渊这回只给她倒了半杯,说:“此次见你,想问你两件事,第一,身体可好?”

“十多日前,服过一回红薰丸,身上倒是老样子,顾衍给我找了好些药浴方子,都没什么起色。”辛越说完,自己也愣住了,抿嘴一笑,与他云城分别前,他每十日便要问一遍,自己早就习惯了从头到脚,老老实实回答。

“为什么复发?”陆于渊却敛了神色,沉了声音问。

辛越面上笑意淡去,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他的神色越发沉郁,碰了碰她的酒杯,仰头闷下一杯,“看来,你是昏了头了。”

辛越不语,一连喝了三四杯,再次将手伸向酒壶时,他将手覆在她的手背,辛越抬眼瞧他,双眼浸了酒意,迷蒙湿润,微带疑惑。

他执起酒壶,给她斟了半杯,又给她盛了一碗牛肉汤:“看来第二件事也不必问了。”

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二人东一言西一语,不多时酒的快乐便上了头,意识开始轻飘飘的,胃口开了,话匣子也开了。

眼前的蓝衣身影左摇右晃,她甩了甩头:“你,你还未说怎的突然就来了。”

“我说过了。”陆于渊。

来寻我的姑娘啊。

辛越撑着脑袋,“你哄谁呢!莫要拿我作筏子,说,你是不是另有目的?!是不是,同云城守备府有关系?”

他陆于渊做事,不揣着七八个心眼子,设下重重陷阱,谋得天大的好处,是不可能轻易出手的。

陆于渊摇摇头,说的尽是实话,你不信,平日里我的胡言乱语,你倒全当真。

“陆于渊……”辛越下巴垫在桌上,醉眼朦胧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他双手抱头,慵慵懒懒地靠在椅背,一双凤眼波光流转,勾魂摄魄。

“你真好看,”她憨憨笑了笑,陆于渊还未翘起得意的尾巴,又听得她说,“像女孩儿,不!比女孩儿还漂亮。”

“砰!”陆于渊一个没坐稳,差点往后摔去。

“你给我看清楚,我是男是女,哪天真该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雄风!”

“什么风?哪有风?”

“……”

她摇摇晃晃地拿起酒杯,陆于渊连忙按住,“你还喝啊?”

“喝!”姑娘豪气冲天。

陆于渊给她倒了半杯,却被她嫌弃地推回来,无奈只得将酒杯满上了。

她端起酒杯,与陆于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陆于渊……”

“我在这。”

这些年他教了她喝酒,她每每醉了就喜欢唤人的名字,唤爹爹,唤娘亲,唤他,就是从未听她唤过顾衍。

他以为辛越已然将顾衍放下了,可是他的姑娘,好似是把人藏在心底了,连翻出来唤一声都不敢。

辛越又摇摇晃晃地自己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着一张脸,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数落起他的不靠谱,从拿她试药,让她吃尽人间苦痛酸辣,到在云城让她独身犯险,最后笑道还好遇到的是顾衍。

“真巧,你说的都是我最后悔的事,特别是最后一件。”陆于渊在手中把玩着酒杯,酒水在粗粝的宽口杯里打旋,却听话得一滴也不往外洒。

“你知道守备府底下有什么吗?我不能告诉你……但我要告诉你,真的很危险!”辛越嘟着嘴,睁大了眼睛作出严肃的模样,却不知在酒水的影响下,眼角微红,嘴唇鲜润,比那樱桃还可口诱人。

陆于渊轻轻地放下酒杯,低下眼眸,右手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食指的指节:“我后悔的就是,让你遇到了顾衍。可你庆幸的是,你遇到了顾衍。你真想好了?伤疤都未好,就忘了疼?”

她呆呆看着一旁桌上的烛光发愣,努力分辨着真实和虚幻,口里喃喃道,“于家国大义上,他没有做错,时乖运舛地让我们分开了三年,他也没有比我好过多少,我,我想试一试,重新开始。”

陆于渊轻哧一声,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你还相信他?你今天是没看到他在哪儿?辛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辛越瞪着眼,一时想不起来如何反驳。

糟了,她许是喝醉了,连回嘴都不会了,气血上涌,心里却也不肯服输:“那不能说明什么!”

“在皇宫里,在那楼船里,凡是让你不高兴,都是他没用,辛越,你混得还不如跟着我的时候!”

陆于渊十分不屑,又凑近她,认真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眼,“阿越,你是不是,还爱他?”

“你说呢?”辛越也凑近他,扑扇扇的睫毛下湿漉漉的眼神里有真切的懵懂。

陆于渊直起身,一手握拳攥着胸口的衣裳,勉力压制着想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半晌才喃喃道:“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将你破碎重塑,你让我知晓情爱,你若还爱他,我要如何自处?”

“什么?”

辛越没听清,费力地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却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住了眼。

“别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

辛越的眼睛眨了又眨,陆于渊的手心被她纤长细密的睫毛搔得痒痒的,连带着脑子里都被撩拨得浸润了酒意。

鬼使神差地,他将手轻轻下移,划过姑娘水蜜桃似的脸颊,停在她樱红水润的唇瓣上。

轻轻地,按了按。

果然如梦里那般弹润。

就是不知甜不甜……

他慢慢俯下身子,却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升起,“砰”地撞到了他的下巴,撞得他踉跄退后了半步。

第36章 、坏脾气的小野猫

“呜呜……”辛越抱着头,一下瘫在了椅子上,嘤咛着喊疼。

陆于渊顾不得自己的下巴,蹲在她跟前,连问了好几声哪里疼。

“疼……”

辛越眼眶发红,只一个劲喊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瘪着嘴十分委屈。

陆于渊捧起她的脸,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渐渐鼓起了一个核桃似的大包,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瞅了瞅姑娘水光潋滟的眼眸,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青色小盒子打开。

从里头挖了黄豆粒大小的药膏子,笑着数落:“说了多少次莫要这样莽撞,你脑子本就不好用,再撞傻了我找谁赔去。”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头,这一摸,触到了一个鼓起的小包,当下便“哇”的一声当真哭了出来,“陆于渊!有包了……这回我死定了……”

她脑子有病的,这回还撞坏了脑子,可怎么办……

她不怕丑,但是真怕死啊……

“欸欸,快别哭了,”见姑娘真掉下了金豆子,他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死什么死,你忘了么?阎王爷都从我手里抢不走你。现在头晕么?想吐么?”

“不晕,不想吐,疼……”

见她并没有往日病发时的苍白晕厥,他也松了一口气,“那便是外伤,起了个包罢了,过两日便会消下去。”

她还想摸一摸,只感觉头上发紧,又热又疼的,难受得不得了。

“不能碰,碰了更疼。”他抓住辛越的手,叹了一声,自己真是被这大齐的傻狐狸拿捏得死死的了。

她喊一声疼,自己就能掏心掏肺。

轻轻将药膏敷在她的额上,陆于渊边抹开药膏子,边说:“别碰,我保证,抹了药两日就好。”

“真的么?”

辛越可怜巴巴地噙着泪,红着眼眶,看得陆于渊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

“真的,真的小祖宗。”

辛越这才慢慢止住了泪,哭了一会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了,呼吸间都是酒气,可却只想再喝一杯,喝完再喝一杯。

陆于渊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磕了个包还喝哪门子的酒:“你醉了,我送你回辛府。”

“你说,顾衍怎么不来接我……同他说了在这里,我等他那么久,他莫不是同旁人在一块……”辛越站了起身,摇摇晃晃,声音轻轻的,带着如丝如缕的闺怨。

陆于渊一手扶着辛越的手臂往外走,脸色瞬间沉下来,一双凤眼锋利如剑,心中五味交杂:“辛越,你好好看清楚,他值不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夜已深了,又有雪花漫天漫地地飘落下来,陆于渊将身上的孔雀毛大氅解下,兜头将辛越罩得严严实实,带她上了马车往辛府而去。

辛越眼前被罩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上了车,无意地随口说了句:“今儿夜里还挺静的。”便一头靠在马车壁上睡了过去。

陆于渊扬唇一笑:“静?你那顾侯爷已经封城锁街了。”

醉梦一场,恍若隔世。

辛越是被一阵剧烈的碰撞弄醒的,她揉了揉眼,见陆于渊的手牢牢护着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是不是马车坏了?我可以自己走的,我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便晃着身子去掀开车帘,不料车帘子方一掀开,一阵夹着冰凉凉雪粒的冷风扑簌簌地打在她脸上,直让她醉得热烫烫的脸像被无数根针尖儿刺过一般疼痛,脑子也抽着疼了起来。

暴风雪中,她依稀看见一队黑色米粒大小的东西从远处疾驰而来,米粒越来越大,打头的,好像有点熟悉。

可是眼前着实好晃,她拍拍脑袋,想看得清楚一些,心里忽然一个激灵,那不是米粒,是一个个穿着黑色甲胄的人,打头的,不是顾衍吗?

她咧开嘴,晃晃悠悠地跳下马车,朝远处的顾衍遥遥挥手,又回过头朝陆于渊说:“陆于渊,你看,顾衍来接我了。”

醉意浓重,话音中带着小儿的稚气。

她眼底光彩愈盛,愈衬得他心底苍白无力。

躬身下了马车,顺带着扶了扶她摇晃的腰身,“站稳了,不过是个男人,栽倒在雪地里你便乐不出来了。”

辛越僵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转头看他:“你,你疯了?他可不止那三支箭。”

陆于渊一笑,给她紧了紧大氅的兜帽,把她包得紧实一些:“没事,他动不了我。你……若不想跟他走,我可以带你……送你回辛府。”

辛越将信将疑,环顾了一圈四周,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离辛府很近了,却被顾衍的人马挡住了去路,马车的前辕被一柄□□贯穿,斜斜倚在了道旁的石柱上,应是如此才有刚刚的那下撞击感。

她看了看自己身后一群乌泱泱的人马,再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顾衍一行人马,脑中混混沌沌,糊里糊涂:“怎的这么多人……”

“我走啦,你也快回去罢。”她朝陆于渊摆摆手,笑容明艳,刺得他的眼尾发红。

风雪实在太大,虽有大氅披着,冷风还是一阵阵地钻进她的衣领、脚踝、袖口,冻得她微微发抖。

被风雪迷着眼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摇摇晃晃,也不管是不是走偏了,她很肯定,顾衍的方向是自己。

陆于渊的手伸了又收,看着她的身影,理智如漫天冰雪将他冻在原地,心底挣扎叫嚣的渴望从里到外,将他折磨得痛心刻骨。

不等辛越歪歪扭扭地走出几十步,顾衍的马已经到了她身前,风雪迷了她的眼,让她无法抬头,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只大手猛力一拉,起纵之间就落到了马上,身后贴着一个宽厚的胸膛。

“喝酒了?”真是出息了,顾衍冷哼一声。

动作太大,辛越有些想吐,听到男人凛冽的声音,随口应了个嗯。

“顾衍我想吐,你别晃,别晃。”她太冷了,牙齿上下打着架,声音都有些哆嗦。

顾衍从怀里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手炉子,里头的炭火虽有套子包着,也熄了不少,塞入辛越手中,一手扣着她的身子,冷眼环视身前,锁定那一道蓝衣身影:“长亭,请陆公子到永夜喝个茶。”

陈兵边境,还敢大喇喇入齐都带走他的人,他要让那姓陆的知道大齐不是他该踏足的地方!

话音平淡,暗藏尖锐杀意,辛越混沌的意识被冷冷一刺,脑袋都清醒了三分,瘪了嘴回头,视线只能看到顾衍紧绷的下巴,十分坚决地说:“不行!”

顾衍打马回转,却不应她,长亭苦着脸,不知该进该退。

辛越又抽出一只手扯了扯顾衍的衣袖,“顾衍……顾衍……他不喜喝茶。”

顾衍还是冷着脸不作声。

她又晕又冷还想吐,难受得撒起娇来,“你别闹了顾衍,我头疼……你若不走,我便自己回去。”

顾衍听着,呼吸沉了又沉,缰绳攥得死紧,辛越何时这般明目张胆地维护过一个男人……顾衍心绪复杂抬眸,转过头,透过纷飞的雪花看着前方马车旁立着的蓝衣身影,二人的眼神刹那相对,星火迸射,不过须臾又错开。

“走。”辛越畏寒,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便压过了顾衍心头无数的念想,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定国侯的方向疾驰而去。

良久,蓝衣身影仍在看着远处的街道,人马已经远去,扬起的雪花尘屑早已归入大地,他却一动也不曾动,肩头额发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

青霭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道:“主子,辛姑娘已经走了很久了。”

“你说,我方才若是带她往南,她会跟我走吗?”陆于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又自语道,“定是不会的……”

见到她我才知道,我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我是真想……带她走。

马儿在风雪中飞奔,很快就到了定国侯府,顾衍翻身下马,一把将辛越打横抱下往里走。

辛越的鼻尖通红,是冻的,脸颊也通红,酒意还未散。

双眼似蒙上了一层冰雪白雾,轻轻晃了晃头,却什么也看不真切,顾衍余光见状,沉着脸步子迈得更大了。

栖子堂里,红豆和芋丝攥着手心,担忧不已地守在正屋,忽听得“砰”的一声,就见侯爷黑着脸迈了进来,手上还抱着自家夫人,二人立刻迎上前去。

顾衍将辛越放在榻上坐下,粗暴地解开她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大氅,一把甩在地上,冷冷吩咐:“拿去烧了。”

红豆立刻抱起了地上的大氅,应了声诺,心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孔雀毛大氅,满天下都找不出几件来吧。

辛越晕乎乎地乖乖坐着,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一点点暖着她僵硬的身子。

听他说要烧自己的衣裳,心头的火一下就蹭起来了,怒意委屈混着酒意一上头,将人的胆子生生壮大了三分,猛地一推桌案上的茶盏:“将茶盏也拿去烧了,府里的茶盏都不好,外边的茶盏才好呢!”

顾衍气得冷笑一声,扭头居高而下看着她,突然看到了她头上一处红红的鼓起,皱了眉头问,“头上怎么回事?”

第37章 、穿着冰刀踩在他的心口还要跺两脚

弯下腰捏住了她的下颌,见头上的包鼓起得有核桃大,鼻尖若有似无地飘入清凉的药香。

抬起她的头轻轻碰了碰,指尖才触到那处,就听得一声痛呼。

辛越吃痛,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管我。”

他收回手,喊了一声长亭,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门外守着的长亭掀开毡帘进了屋,一打眼,两个鹌鹑似的低垂的脑袋,侯爷绷得死紧的下颌,还有夫人头上过于显眼的红肿一下子落入眼里。

“把丘云子叫来。”

“是。”长亭不敢再看,正要退出去,就听得夫人又叫住了他。

“不用,都上了药了……”

他又停下脚步,转身垂头,看这两个主子究竟谁说了算。

半晌,头顶侯爷微怒的声音响起:“出去!”

侯爷输了。侯爷就没赢过。

这回他忙不迭地飞快退了出去,再留在这看侯爷夫人吵嘴,他就该被殃及作那池鱼了。

“喝了酒,受了伤,辛越,你还能再出息点。”顾衍又俯身捏住她的下颌,仔细察看还有没有其他伤。

辛越挣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怒气腾腾的像只气红了眼的猫儿:“我同你说过了,我在催雨林,你自己忙着不知干什么,倒来说我!”

好,好,很好,找了她一夜,搜了千家百户,就落得这样的数落,她真是能耐极了,穿着冰刀踩着他的心口还要跺两脚。

顾衍怒极反笑,对随侍的二人低喝道:“滚!”

红豆芋丝还在忙活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下午瞧见的那一幕,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拖拖拉拉将一杯温蜜水放在矮几上,揪着心不安地退了出去。

辛越更是不服气,梗着脖子瞪他。

借着酒意,仿佛多了三五个胆子似的。只是头上还顶了个红红的肿包,瞧着让人可怜又可气。

顾衍不搭理她,只阴沉沉地看她。

她气了一阵头更难受了,重重哼了一声,愤愤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再走一步试试!”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抑制不住的愠怒。

她头也不回地去撩帘子,却醉得厉害,手劲使得太猛,连帘子的角都没碰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啊……”短促的呼声还在喉咙里,身子就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悬起的一颗心也落回了原处。

男人含怒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醉成这副模样,还想走哪去?”

辛越在他的怀里不住挣扎,顾衍心生不耐,一把将她扛起放回榻上,“再闹我就剥了你的衣裳!”

趁她怔愣的当口,顾衍蹲下身给辛越脱下了浸满雪水变得沉甸甸的锦靴,触手冰冷,皱了眉运气给她烘脚。

辛越抬脚就是一踹,却被紧紧捏在半空不得动弹。

“登徒子!”辛越恨恨咬牙。

却不知道自己的面庞被怒意一熏,眼波潋滟,媚意天成,连着眼角眉梢都被染得潮红一片,莫名地蛊惑人心。

顾衍看在眼里,忽然头疼地摇了摇头,心道自己也气昏了头魔怔了:“你醉了,我不该同你计较口舌,”再次放柔了声音,“今日怎的脾气这么大?”

先前熊熊的怒意像要将她从头到脚烧了起来,如今被一问,又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她顿时哑了声,垂下头闷着,不肯开口。

顾衍欺身含上她的唇,用舌尖让她松开咬着下唇的贝齿,浅浅吻过后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声音醇厚低哑:“是我不好,你说的是醉话,我不该凶你,别气了好不好?”

酸楚澎湃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抽噎着将小几上的茶盏推到了地下,发出“咚”的闷响:“我不喜欢这个茶盏。”

顾衍何等人,她提了两次茶盏,稍一作想便知道她是为何这般说了,揉了揉额角:“老倪说你去了南门桥,你看到了?”又捏了捏辛越气呼呼的红脸蛋,“你……醋了?”

辛越矢口否认:“没有!我……”

没有说得倒是气势汹汹,只是醉意上涌,声音越来越低,尾巴几个字听不分明,像猫儿叫似的挠着顾衍的心。

他打横将她抱起快步到了西厢房,不愿旁人见了她的醉态,挥退了丫鬟,不假人手地将她的身子擦拭得温暖清爽。

只是这猫儿着实不听话,一会挠他一把,一会儿咬了他的腕子,脱衣时乖乖巧巧,穿衣时嘤嘤地闹,一趟洗漱下来,倒比他打半日拳还要累。

辛越穿好了干净的里衣,盘着腿坐在汉白玉浴榻上昏昏欲睡。

顾衍给她解下钗环,乌发滑落的一瞬他也重重舒了口气,一股莫名的悸动顺着他的后脊背逆流而上,直冲天灵,流达四肢百骸,最后汇于一处早已昂首傲立的地方。

女子的馨香萦绕在鼻尖,他一把扯下衣衫,小声地偷偷骂了句“醉了也不叫人安生”,就“扑通”一声跳进了一旁的浴池中。

顾衍心旌动摇,将自己沉在水底闭了数十息,才探出脑袋,正好瞧见辛越的身子歪歪一倒,卧在了白玉床上。

“哗啦”一声踏上池边台阶,结实有力的腿踏在地上,留下一溜湿印并数点水滴,绵延了数步遽然而止。

辛越歪在白玉榻上,双手枕在脑袋底下,半梦半醒间被一双大手圈住了腿弯后肩,整个人一腾空,混杂着湿润水汽的伽南香将她团团裹住,再醒来时伽南香散尽,浓烈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

顾衍捧着一只青花瓷碗,将她抱在怀里,哺了一口姜汤入她口中,辛越被呛得咳了两声,整个人霎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坐在顾衍腿上,双手缠着他的脖颈,软绵绵地挂着他。

她醉得糊涂,却记得还在同顾衍置气,置的什么气却想不起来。

手脚比脑子先一步动起来,她翻滚下身,摸到了床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滚到了最里边,用暖黄色绣鱼戏莲叶的被子把自己闷住,同他隔开来。

顾衍甚少看见喝醉了生气撒酒疯的辛越,从前偶有几次也只是喝了些不醉人的果酒,喝完便像只小奶兔子似的睡去了,不像今晚,就是只坏脾气的野猫儿。

但一想到,这般娇媚醉态竟然也在陆于渊眼前展现出来,胸口的一股杀意便叫嚣着奔腾而上。

她不明白,自己知道她同陆于渊在一块时心底的杀意,然而……也好,说明她同样不明白姓陆的对她的心思。

顾衍揉揉眉心,端着碗跟到了床边,试探地从身后环过她的腰,却不料被一只小爪子抓了丢回来,无奈地轻轻一笑,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又换来了一记后踢腿,还未踢中,他牢牢捏住小家伙的小腿,轻拍了拍放回去耐着性子哄她:“若是不喝,着了风寒明日该头疼了。”

床上的小茧一动不动。

他继续说:“头疼了我会心疼。”

小茧仍旧包得死紧。

他沉默一会,凉凉道:“敢咳嗽一声,我就把芝麻酥全倒了,十日你都别想出门。”

小茧顶端动了动,随即飞快地钻出一颗脑袋,两只爪子直直去拿他手里的青瓷碗,赌气般一口闷了下去,没想到呛了个脸色通红,埋进被窝里不住地咳嗽起来。

顾衍忙俯下身,拉下被子,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辛越缓过了一口气,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确保没有发热:“便是醋了,不舒坦了,也不该让我找不着你,我差点要把南门桥翻过来。”

“我已使人给你传了话不是……”

“啊!咳——咳咳——陆于渊个骗子!”

她边咳边骂,怒气生得快,咳嗽停下时,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辛越缓了一阵,顾衍的手却还贴在她的后心处轻轻抚着,难得语气柔缓:“可要听我说一说?”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之后怀里的人动了动,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他自然地将辛越脸颊上的细发拨到耳后,轻声说道:“今日我从宫里出来,路上遇到王将军与武安侯,他二人请我往唤音楼谈事,师青是与王将军一同来的,我不知你看到了什么,但她来问了声安就同王夫人离开了。”

没想到顾衍会同她解释这些,她喃喃开口:“那你笑什么?”

顾衍眼眸微亮,她会吃醋,她十分介怀,想到这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扬起:“笑可不是因为她,她算个什么,只是她的茶里,勾勒了一个笑脸模样,甚是像小时候的你,我瞧着你欢喜,阿越。”

辛越有些错愕,不是孤男寡女,也不是言笑晏晏,更不是另眼相待,白生气了?辛越低下头,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圆领盘扣里衣,正是她做的,衣裳上的松竹歪歪斜斜,也在嘲笑她醉得糊涂。

辛越双眼迷蒙呆愣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啄,“辛越,我不会再关着你让你害怕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便去哪,只有一条,我的底线是,别让我找不着你。”

“我找不着你,就像回到三年前,我翻遍上方山,踏遍云城,千里单骑入荒野,就是找不到你的一丝影子。”

“辛越,我害怕。”

几个时辰不见人,他就将南门桥翻了个底掉。

孤身一人站在她失去踪影的小巷里,旧日里的绝望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寻找等待中发酵,终变成一股温热的毒液,在他的怒火中沸腾,直将他的意志摧残得一片苍痍。

第38章 、像只呆鹅

辛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梗着声说不出话来,又急又猛的点头,下巴一下下地点在顾衍的肩头,惹得他又气又好笑,直道:“别点了,瞧着挺聪明的小姑娘,犯起傻来怎么一点不含糊。”

辛越喝醉了,脑子就是直来直去地不加思考,之前生气便是气到底,如今知道自己气得没理由,便满心思都觉得顾衍受委屈了,受大委屈了,母性汹涌地来,一连往他的脖子上、脸上能瞧见的地方叭叭地亲了十几口。

顾衍浑身都僵了,素了三年的身子一下被她点燃,他忍着胀疼,额上青筋突突地冒,滚滚燎原的大火没把他的理智烧了,到底还记得自己承诺过的等她再次愿意。

一把扣住她的后脑,不让她再傻乎乎地撩拨,喘着粗气说:“别闹。”

辛越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当他真委屈得不愿理自己了,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也原是同你置气,我不该同你置气,这样,这样原本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误会,我,我就是见了陆于渊高兴,他就跟辛扬一样,你把他当辛扬,就……就会觉得他顺眼多了。”

顾衍一时无语,这话一说,不知道是他更可怜些,还是姓陆的更可怜些。

他勉勉强强压下心头的邪火,将人轻轻柔柔放在床上,掖好被子,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哄她睡觉,声音嘶哑又低沉:“傻姑娘,今夜是我急了,阿越别怪我,乖乖睡觉,明日我在家陪着你。”

床上的人却不肯好好睡觉,半睁着眼,像汪了一泉春水,软软地往他身上缠。

顾衍猛地翻了个身,俯下身吻上怀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待他喘着气松开她,却发现人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越发均匀绵长了。

他只好黑着脸躺回去,对着帐顶自言自语,“陆于渊对你居心不轨,我怎能放心他使这种手段引你出去?”

“什……么……”男人的怀里太暖和,辛越将睡未睡之间,手里揪着他身前的小盘扣,呢喃了一句。

“辛越,嫁给我,你后悔过吗?”顾衍低下头,看着她的侧颜,轻轻地问。

怕她回答,又怕她不回答。

“后悔啊……”

顾衍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又听她翻了个身嘟哝,“我好像没想过……能后悔的吗?”

“自然不能!”顾衍拍了一下她的娇软腰臀,换来一声嘤咛,又抚着她的背,如往常一般哄着她入睡了。

两人皆是一夜好眠。

……

“嗯……”

天刚蒙蒙亮,整个屋子尚沉在浓酽酽的灰暗当中,辛越便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

外间轻手轻脚在烘衣裳的红豆听见动静,连忙捧了一盏温温的蜜水进来,眨眨眼打趣道:“夫人,侯爷一早就吩咐了给您温杯蜜水,说您一早起来准会头疼,侯爷说得真准呢!”

辛越坐起身接过,猛地灌了一口,入口清甜润胃,口中的苦意都褪下去了不少,才哑着声音嗔了一句:“顾衍给你多发工钱了?他人呢?”

红豆挂起帐帘,芋丝也走了进来,闻言道:“侯爷在院里打了拳,这会子在沐浴,刚打发人来瞧您醒了没呢。”

又仔细看了看她额上的红肿,“呀,肿得这么大,奴婢去取药膏子来。”

“唔。”又抿了一口蜜水,小口小口地让它滑下喉咙。

小丫鬟点起屋内的青玉高台莲花灯盏,将内室照得暖黄一片。

辛越一下就瞧见了两个大丫鬟脸上红红肿肿的眼睛,招招手让她们二人过来,“昨日的事,你们受委屈了。”

芋丝又红了眼眶:“夫人,奴婢哪里委屈,只恨自己没用,护不住您。”

“若是个贼人,可如何是好,夫人之后,出门还是带个侍卫吧。”红豆拧干帕子给她敷了敷脸,十分后怕。

辛越揉揉耳朵,由她二人摆弄。

她还有些蔫蔫的,宿醉后却再睡不了回笼觉了,顾衍掀开厚毡门帘,屏风后绕过来正好见着她发呆。

身上只套了件鹅黄色挑丝烟罗衫,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前,两只眼睛微微肿着,倒不像平日里跳脱明艳的样子了。

像只小呆鹅。

他撩起袍子坐在她身边,拿手指戳了戳她的眼泡,换来她迷蒙不解的眼光,复又收回手一本正经道:“我戳一戳看这肿泡会不会破。”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在嘲笑自己,顿时直起身来了斗志,夹起一块酱牛舌往他碗里一放,“你不如吃一吃看会不会咬着自己。”

说完,二人都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他将桌上一碗蜜水移到她跟前。

“喝点蜜水润润。”

“嗯?怎么用碗装?”她看着跟前的青花瓷大海碗,这是要她喝一大碗?还吃不吃饭啦。

顾衍好整以暇看着她:“夫人不喜茶盏,日后便用碗装茶水罢。”

“……”

一顿早膳用得他舒心又饱足。

辛越暗自腹诽,堂堂定国侯竟如此记仇。

刚漱完口,老倪来报西南王已经到了花厅,顾衍吩咐了一声带到书房,却反身向内室走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小瓷瓶。

扒开瓶盖,从里倒了些许清乳似的药液到掌心,覆在一处搓得热了,细细地按在她的额头,边按边问:“疼不疼?”

辛越拧着眉头,“不疼,胀胀的。”

“亏得没破皮,不然还得疼好几天,往后要喝酒,我陪你,在家喝,上外头喝都行,否则夫君在家摆着是做什么用的?”

“啊,知道了……”

男人太贴心,她有些不习惯。

“我去前院,午间便回来。”

夫人太乖,他十分开怀,笑着捏捏辛越的脸颊便见客去了,临走前还指了屋外的十七进去给主子请安。

经过昨夜,顾衍是心有余悸,若是那姓陆的起了心要将她偷出城去,或是对她有什么不轨,甚至下了药害她该如何,这事也不能指望那个给人两句就哄走的傻姑娘。

便趁早膳跟她说了,从今日起十七就是她的暗卫,他也不必再吩咐人暗中跟着她,把人提到明面上来,一则行事方便,二则免去日后不必要的波折。

十七半大不大,还是在长个子的时候,生得白白净净,一打听竟然是永夜下手最狠的一个。

辛越不由咋舌,打量了一眼桌前单膝跪着的少年,就让人起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想着人好歹日后就跟了自己,又简单问了几句,“多大了?”

“回夫人,十七。”

“……你们的名字都是按岁数来叫的?”那也太离谱了,永夜不知多少人,同岁的想来也不少吧。

少年有些疑惑,夫人怎会如此想,老老实实道,“入营时按战力高低取的,属下排在十七。”

辛越来了兴趣,笑眯眯问:“那排在第一的是谁?是顾衍吗?”

这下少年真不理解了,“夫人,侯爷是主子。”怎么能和他们这些暗卫比照。

辛越也觉着自己问得傻了,又指了指屋外头,问:“这府里可有比你排得更前的?”

“无。”少年扬起了眉,颇有些骄傲。

辛越笑得前仰后合,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明日便是除夕,大小官员开始休假,说是休假,不过是大伙忙过了年终盘点与官员考绩等事,能缓下阵来便是。

便是过年休假期间,各路官员也是打着拜年问安等理由开始走动打点。

考绩好的想着能得一个前程光明的职位,考绩出了岔子的盼着求着能饶得轻缓,悬着一颗心不知会贬到哪儿,如此种种,过年反而是人情更盛的时候。

如顾衍这样的,过年与平时只差了个不用入宫的区别,该处理的事一件也没少。

顾衍去了书房,她便让红豆去唤了府里的牛管事来。

顾衍自小便是从军营里摸爬大的,故而管理府里也有些沿用了军营里的模式。

老倪便是总管府里大事,以及顾衍的所有产业并些朝事安排,他手底下亦有些分管各类的大管事,牛大管事便是管理府里的物事,大的如桌椅柜架,小的如花盆烛台,都是他总管,他手底下还有更小的细分,如专管碗碟盘盏的,专管花园子物事的。

如此整个定国侯府层层递进,每个大小总管都按事务类别大小配小厮丫头,有了问题也只问大管事,十分高效。

定国侯府的这个管理方式辛越一度很欣赏,二人刚成亲时她便同娘亲提过。

当时娘亲若有所思,后汲取了其中精华,便是层层管理,专人负责,如此实践了一两月之后,娘亲专程笑意盈盈地上门来同她分享了成果。

原先府里大事小情都得问过她或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有时事太多,多少会有些遗忘甚至推诿扯皮的情况,如今这么一改,倒是让府里焕然一新,更有条理了起来,连他爹爹都感觉使唤小厮传个话取个东西都比原先快多了。

牛大管事说话间便到了栖子堂内院的正屋外等着,双手不住地搓揉,神色间有些紧张,这是夫人第一回 传唤自己,脑中不停过着这几日的安排,设想夫人会问哪些话,自己又当如何答。

想着想着便见一身着天青色一等丫鬟服饰的姑娘打了帘子,探出一颗头,脆生生地问道:“可是牛大管事?”

牛大管事本名唤牛全,连忙拱手作揖恭敬道:“您是夫人身边的红豆姑娘罢?小人便是牛全。”

“那便请进来稍坐会吧,夫人还在里屋呢。”红豆掀了帘子,站在一旁,笑盈盈地让牛全入内。

牛全不是第一回 进侯爷夫人的内院屋内了,这屋里的一桌一凳,一榻一烛都是由侯爷亲自绘了堪舆图,经他的手摆放的,但夫人侯爷入住后他便没再进来过了。

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眼正堂,与自己摆放的略有些不同,书画换了应季的仕女赏梅图,看起来竟像是侯爷亲自画的,果然,底下还署了侯爷的名。

牛全不禁心下感叹,都知道侯爷宠夫人,不成想不但这一室摆设都是侯爷亲自掌眼,连书画都是亲自画的。

第39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珠翠布帛声从内室传来,他连忙放下茶盏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低垂着脑袋看着鹅黄色的裙摆绣着细致青色水波纹从自己眼前走过,行走之间如水波轻漾,在暖和的室内惹来一抹清爽。

上头很快传来了一声淡淡的“请起”,他这才起身落座,一一回着夫人,如“留山园可做了什么打扮”、“府门口莫要太过张扬,如往年即可,咱们热闹是给内里人的”、“高琉璃灯盏不要闲置着,过年了都摆出来,都是红灯笼未免单调些”、“明日除夕便要把府里头的杯盏都换过一套应景的”等等。

问答之间,牛全也略看了几眼传闻中的夫人。

说来自家夫人同其他府里的夫人是大大不同,他的同乡在锦安侯府作大管家,据他说锦安侯夫人每日卯时便要传大小管事婆子们开始问话发对牌,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但自家夫人从入了门他就没见过面,没办法,侯爷都交给他们了,他们这群小的拢成一块报给倪管家,再由倪管家挑拣了些重要的拟成册子单子报给夫人,夫人有兴致便看一眼,懒怠了就全丢给旁人。

若不是此番接近年关,倪管家往府外跑得多了些,夫人心血来潮地过问了府里的安排,他恐是还见不到这尊真佛呢。

一番对谈下来,牛全发现夫人完全不像他们想象里的娇纵或清高,瞧着面孔生嫩,问话却极有条理,温温和和。

吩咐了一些事辛越便让牛全下去忙了,捏着茶碗盖想了想又问起了芋丝一些琐事,如府里众人的新衣有没有多做一套,过年要发的金银馃子和铜钱串备好了没有。

林林总总理了理,她便乏得捧了杯茶躺在了院子里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冬日的暖阳,心里想着管家真是件累人费神的活儿。

她把这想法同身旁搬了小矮墩坐着帮她剥松子的红豆说了。

红豆听了倒是不客气地一笑,打趣道:“夫人,奴婢跟您的时间短,但在云城啊,奴婢常听那些官太太说,天不亮就要起来理事呢,一年到头便没闲下来的时候,内里都累得心乏神疲了,在外还要撑得风光无限的样子。”

辛越接过一把剥好的松子仁,一颗一颗慢慢嚼着:“你这是嫌你夫人惫懒了?”

红豆抿嘴一笑:“奴婢不敢,如侯爷这般宠着您不让您操一点心的,奴婢真真是没听说过。”

吃完了手中的一捧松子,辛越将双手背在脑后,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今日天气极好,耳边是柔柔的风声,鼻尖是若有似无的松子香,有暖暖的阳光照着,这等温暖与待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的温暖不同,没有沉闷,只余清泠的暖意。

此处岁月静好,外间却不然,浓厚的年节气氛下波涛暗涌,官家女眷往来间都在相互试探,传递消息,无非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后宫大选。

这是宫里第一次大选,新帝即位后,后宫便只有先皇亲指的皇后郑氏,并几个无甚存在感的昭仪才人,皇贵妃贵妃四妃皆空着,可以说是皇后一人独大。

按着原本的规矩,三年后方可大选,但顾衍腊八时在宫里发了话,生生是将大选往前挪了三年,让那些有意送女入宫的人家都傻了眼,许多人家甚至开始紧急培训起来,一时京里的教导嬷嬷身价倍增,水涨船高。

也有那高门大族从小就将女孩儿循规蹈矩地养大的,倒是不慌不忙,只攒着股劲儿互相探听些消息,知晓都有谁家女儿打算送进宫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这次大选有几位贵女特别出众,有那娇纵飒爽的西南王的幺女,有娴淑清丽的许翰林家嫡孙女,有才情横溢的直隶总督之女,还有备受争议的刘太尉的女儿。

就连皇后郑氏本族都打着群狼环伺,为皇后固宠的旗号打算送两位女孩进宫。

佳丽三千,都为那尊荣华贵的地位或主动追寻着,或被迫努力着。

即将到来的除夕夜宴,便成了众人交锋的聚集地。

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晨起皇帝着了吉服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接着率亲信大臣到奉先殿祭拜祖先,由礼部唱礼歌颂一番今年皇帝的丰功伟绩,再一表来年必定严于律己、勤政爱民的决心,末了也就没小皇帝什么事了。

辛越腹诽,这不是她老爹写的颂辞吧,完全就是和小皇帝反着来么。

顾衍告诉她,这已是省略了九成的礼仪规矩,不然小皇帝得从子时便起,到晚间方能歇下呢。

往年并无设什么夜宴,众臣随皇帝祭拜了祖先后便能各回各家去了,今年的除夕宴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除夕日一早,辛越留了前来报各家年礼的老倪,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礼单,粗粗看了两眼,蝇头小字看得她眼花,便随口问了句今年怎的突然就办起除夕夜宴了?

老倪道因着今年是渭国使臣提前来齐,为了表示对他国使臣的关爱,彰显大国风范,小皇帝就起了个主意,齐渭一同守岁,祈盼来年两国加强友好邦交云云。

但辛越听了十分不屑,咕哝着:“定是陆于渊给小皇帝下了什么迷魂汤。”

说来,陆于渊这类人才是最合小皇帝脾性的,手底下能人异士众多,不论什么花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随便提出一个来就能将小皇帝哄得五迷三道。

说罢辛越猛不丁反应了过来,一脸了然地瞥了眼老倪:“我说你这几日老躲着我呢,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险啊倪管家。”

“……”老倪满脸苦笑,无奈道:“属下这也没法子,您若问起,属下是说还是不说呢,说了侯爷饶不了我,不说您饶不了我,属下难做啊!”

辛越轻轻哼了一声,“顾衍早就知道了?”

看老倪又扭扭捏捏,关于顾衍的事他一件也没胆开口,皱着眉又换了个问题:“顾衍前些日子,那般动怒就和这件事有关系?”

“是。”见辛越面色发沉,老倪忙不迭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才道,“打陆公子从渭都出发不久侯爷就知道了,原本啊,渭国来的是他们二皇子,且得是年后才来,陆公子这么一搅和,再加上军饷这事,侯爷那几日的心情都不太好……”

老倪边说边拿眼觑着辛越。

辛越蹙着眉头,想的却和老倪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倪话里藏的是顾衍不喜陆于渊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辛越的主意,辛越却一点儿没听出来。

在她心里陆于渊可不是那么闲的人,他的韬光养晦,一举一动都有明确的目的,看似无序杂乱的安排,背后定有一条直指的线,他定不是只为自己就大张旗鼓来了齐国,这后面许有些她不了解的两国朝政邦交之事。

想到朝政,她便轻舒了口气,到这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左右把陆于渊当朋友待就没错。

老倪看着辛越紧了又松的眉头,心里缓了一口气,只当夫人定是知道自己的意思了,左右不要离那姓陆的太近,侯爷便没事,天大地大,侯爷心里也就夫人是顶顶要紧的。

两人各想各的,差之千里却殊途同归,相视一笑这话题在各自心里便不纠结了。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红豆便掀了帘子进来,眨了眨眼福身道:“夫人,长亭来传话,侯爷到巷子口了,请您收拾收拾一会就来接您。”

辛越站起身,低头瞅了瞅身上的海棠色素锦衫,讶然道:“这么急……不是说今日不必去请安吗?”

老倪笑道:“侯爷这是知道晚宴上您定然用不尽兴,掐着午膳的点回来带您出去哩!”

辛越听罢面上迅速一红,口中嗫嚅着:“哪有……”

老倪见状,怕引火烧身般拱了手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红豆捂着嘴唤了梳洗丫头们进来,服侍着辛越拢了发髻,略理了理便见着顾衍撩开帘子大步跨了进来,见辛越一身常服清淡婉致,面颊上却有些酡红。

抽出护掌的手套,拿手背略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些奇怪:“别是昨日受凉了,”又问旁边的红豆芋丝,“夫人今日可有发热不适?”

辛越反手重重一拍他的手背,面上更红了:“走罢!”

说着便扯着顾衍的袖子往外走去,芋丝在原地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红豆也笑着跺了跺脚赶上前去给辛越披上喜庆吉祥的大红丝缎镶毛斗篷。

红豆等人一路服侍着二人出府后,便使了小厮将辛越今夜的衣裳钗环,并些常用物事从侧门抬上马车,先行带进宫侯着主子们了。

顾衍则只带了辛越,二人同乘一马出了城。

辛越的脑袋被笼在厚厚的斗篷兜帽里,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含糊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低下头,莫要让风沙迷了眼,一会就到。”顾衍的声音极近,隔了烈烈风声与兜帽,又像被拉得极远,像是前两年她在西越见着的沙漠中满身坠着珠串的老者拉的异域琴音一般,悠长低沉,带着一股莫名的蛊惑之意。

辛越莫名乖顺地垂下头,伸出一只染了浅浅粉色指甲的手揉搓着马儿脖颈上的毛,等她脖子酸了再仰起头时,却发现马儿的脚步渐渐放缓,停在了一座庄子门口。

第40章 、这辈子听过最吓人的情话

长亭一早就快马先赶到了庄子,见了主子们,老远就迎上来拉缰绳,顾衍率先翻身下马,接着一手扶着辛越的手臂将她半抱了下马,辛越的眼睛还在骨碌碌转着,好奇地打量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西郊,这儿离西郊大营不远,是你的庄子,我让人引了北边皇庄里的汤泉,往后没事便可以来这泡泡汤。”顾衍给她拉下兜帽,牵着她往里走。

“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娘亲给我的嫁妆里有这处庄子?”辛越偏头看他,有些讶异,她娘亲什么时候这么豪阔,连皇庄旁的庄子都买得起了。

顾衍捏捏辛越的手臂,神色如常:“你的,我名下所有产业,钱庄,田地,盐引茶引,商船,明的暗的,都是你的。”

在辛越越张越大的嘴里塞了颗芝麻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的兵,暗卫,都是你的,你的话,就是军令。”

辛越呆了,惊天大霹雳震得她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扯了扯顾衍的袖子,囫囵吞下芝麻糖,也没尝出来什么味道,用了眨了几下眼问他:“我……这么说我也是跺跺脚,大齐就要抖三抖的人了?”

顾衍低低一笑,她一紧张就爱做些稚儿似的小动作,他爱极了:“是。”

他拉着辛越往里走,辛越沉浸在震惊中,完全无心欣赏这个庄子,只有些很质朴,大体粗犷的印象。

不知不觉七拐八弯地便走到了一处屋子前,辛越一抬头,又是熟悉的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不禁白了他一眼:“怎么又叫栖子堂。”

顾衍笑笑没有回答,率先进了屋子,辛越紧随其后,已经从惊呆中抽出了神,他说得稀松平常,但她也大致有些谱。

简单说来,大齐的国脉如今捏在她手里。

摸了摸冻得冷冷的鼻头,和顾衍一人一边坐在桌旁,试探着说道:“你就不怕我哪天用这些东西、这些人,谋反了?”

顾衍倒茶水的手一顿,还真皱眉思索了一番,才正经说道:“凭夫人的谋略,很难。”

瞧不起谁呢!

在辛越的脚踹过来之前侧身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低诱哄,“不过夫人若是缺一军师,顾某倒是很乐意为夫人出谋划策……全看夫人给什么价了……”

耳垂被薄唇呵出的热气一下下拂着,辛越整个身子酥软发烫,连忙将双手抵在他胸口,坐得远一些,有些心惊肉跳,这也太吓人了。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叩门声,顾衍看她一眼,道:“进。”

辛越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一灰衣短打的中年男子,面容无关寡淡得丢进人潮里就成了其中一滴水,她扫了一眼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觉得是庄子里的管事一类。

没想到后头又跟进来了一溜人,面容寡淡的、老实憨笑的、方脸严肃的、稚嫩清俊的,她缓缓扭过头:“这是……”

“永夜的人,”顾衍拉过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又转头对跟前的十数人道:“见过你们主子。”

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行礼,一个个地报了名号,到鱼贯而出之后她还在怔愣,人倒是一个都没记住。

这些都是顾衍的班底啊,可能随便拎一个出去都是足以影响一方局势的人,她越发觉得头顶沉重。

肃了容端正坐好,说:“你不必这样,我有没有那些东西,都一样的,我是说,你好像把一件皇袍都罩在我身上了。”

顾衍摇头,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有人曾说过,如我这样的人,就是一把无鞘的利剑,煞气深重,无人敢躺在我身边,一个不慎便会被伤到,我原先不信,但后来……我后悔已来不及了。”

顾衍停了停,在她唇上落下轻如蝉翼的吻,继续说道,“现在,我把这柄剑的剑柄交给你,会不会令你更安心些?”

我是一柄无鞘的利剑,现在我把剑柄交给你……

辛越鼻头酸涩,这是她听过最浪漫最吓人的情话了,眼泪不争气地滚滚落下,只觉小时候写的大字都长了翅膀在脑海里飞来飞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情窍开得慢又开得怪,你及笄那日,我问你可愿嫁给我,你想都没想就说不愿。”

顾衍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好气又好笑,小姑娘及笄了,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了,他巴巴地送上礼问她可愿意嫁给自己,不成想小姑娘露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一连拒了他两三遍,撒开腿就跑得没影了。

辛越也想起了及笄那日,一直以来神坛上不可触碰的人突然说要娶你,多吓人啊,想着笑了出来,眼泪挂在脸上,鼻尖红扑扑的,别提多狼狈了,哽咽着说:“那时候……我觉着太吓人了……”

“那日我回去想了一夜,才不得不承认你对我是真没心思……”他苦笑着看辛越,“可我还是向辛大人提了亲,我们之间,从开始就是我不愿意放过你。”

辛越垂头,及笄第二日,爹爹一脸愁容地来自己的院子,挥退了所有人,告诉她看定国侯的样子只怕是不好打发的。

她一下一下扯着顾衍的手指头:“你以为是爹爹要我答应的吗?”

顾衍的眼神微亮。

她笑笑,靠过去凑在他耳边说:“我那时想,若要嫁人,嫁给顾侯爷应也是不错的。”

顾衍心中大震,小姑娘吓白了脸拒了他,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上门提亲,彻底断了她的后路,让她除了嫁给他再无旁的选择。

现在她竟然告诉自己,原来,也并不是只有自己的一厢情愿,想至此,顾衍突然一把反扣住了辛越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又惊又喜:“那时,你说定了亲不想那么早过门,我……便以为你心里还是不愿意的。”

辛越无语,那时候还小,虽说整日里没脸没皮,但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会害羞的嘛,加上嘉年也要嫁人,抱着她大哭骂耿思南混帐,竟然因为要调任江南就将婚期提前,哭得她心里也难受,想到嫁了人就不能这样日日赖在爹爹娘亲身边了,便大着胆子跟顾侯爷谈了条件,定亲可以,三年后再过门。

这些事她早就抛在脑后了,没想到顾衍记了这么久,她的手被攥得太紧,忍了疼道:“你把我的路都堵了,除非我做姑子去,否则还有谁敢娶我?”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顾衍的脸色霎时就变得惨白了,她费力抽出了手,连忙解释:“那时候小,娘亲说及笄了就是真成大姑娘了,我不想那么早离开爹爹娘亲,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你的。”

顾衍的脸色缓了下来,拉着她的手问:“疼不疼?是我不好。”

她摇摇头,就疼了那一下,“一开始我没明白,以为你待我好只是顺便,或是心血来潮,后来你提亲了我才发现,你不是无缘无故的对我好。”

“辛扬比我还激动,定亲那日就差一个火星子他就能窜上天了,他说你……嗯反正说了一堆你的坏话,然后说满大齐都在你的手中捏着,若不是图谋,图谋我,你何必做那么多。”

辛越不敢说,辛扬的原话是,顾衍那小子不要命地往上爬,整个大齐都攥他手里,你当他是闲得没事干,今天给你带吃食,明日给你撑腰教训人?傻妹子哦,大齐最粗的一个大腿,还不快抱紧了!

顾衍闷闷地笑了出来,辛扬那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里松泛下来,柔柔看着辛越:“对,我看上你了,图谋你很久了。”

辛越的脸有些红,又听到他的声音淡下来:“辛越,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不是让你顶一座大山,是让你明白,你手里有剑,这柄剑,你拿得起,你若使不好,有我帮你,三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含住姑娘哭得嫣红的唇瓣,低着声问:“明白了吗?”

她原以为,她才是耿耿于心,走不出来的那个人,没想到,他只是沉默着不说,带她打破心防,再为她披盔戴甲,将她置于他都伤不到的高位。

辛越的泪珠止也止不住,一向冷静到近乎漠然的顾衍手忙脚乱了起来,拿手背给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又往怀里去翻帕子,逗她开心:“为夫可把全副家产都交给夫人了,夫人可不要见异思迁一脚踹了我才好。”

辛越哭得稀里哗啦,一把搂着顾衍的脖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嗯!我一定……好好养你!”

顾衍手里一顿,唇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门口的长亭听着里头传出的些许动静,与门口的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怕侯爷又让夫人给踹出来了。

直到里头声响渐息,侯爷吩咐摆饭,他才松了一口气,急急亲往厨房去了。

顾衍自来宠辛越都是不设限的,在这有钱都买不到的庄子里造了个暖房,竟然既不用来培育什么名花,也不养个什么异草,只种了些冬日里难能吃到的瓜果蔬菜。

他将一碗香菇火腿鲜蔬羹放到辛越身前:“今日除夕,宫里的规矩便是化简为繁,就是最普通的菜蔬,也要加了名贵佐料,做出千百种滋味来,独独没了原本的味道。你瞧着好养,实则是最挑嘴的,先尝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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