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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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死要面子的人,表面最是不羁

不知为何,辛越莫名地感觉到,她和顾衍的感情自她从沉睡中醒来后有些许变化,她自顾地将这种变化理解为升华。

这个升华体现在他从一言堂,变成了兼听则明。

虽然目前还是只兼听她一人的话,不过辛越还是十分动容。比如搁从前,他是绝不可能和陆于渊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间密室里的。

如今,辛越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顾衍冷冷坐在她身旁的六角宫凳上,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屈尊屈臀和她一样没脸没皮地坐在小马扎上的。

辛越仔细地看这两人之间,自打同处一室之后,逸散出若有似无的隐秘的张力。

那是两方极致隐忍的杀意。

她观察半天,两人间最大的动作也就是顾衍被她拉着坐在宫凳上时,陆于渊的手指跳了两下,一抹极淡的冷蓝幽光一闪即逝,好歹没打起来。辛越稍稍放了一点心。

她不晓得这诡异的和平因何而起,又会在哪个时候消失,只能大胆地猜测两人同时吃错了药。

目光移回到这密室中,陆于渊摸了一圈,给这密室的四个暗角点上了火,霎时就明亮起来。

“咳咳。”辛越清了清嗓子,两道灼灼的目光同时向她移来,她脑子一空,“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陆于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二位也是来这建章宫消食的?”

“我还没吃饭。”辛越摇头,脱口道。

“……”两人齐齐沉默。

辛越这才反应过来陆于渊的意思,默默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量这密室,耳根悄悄腾起两朵红晕。

一片古怪的寂静中,辛越踱步到左侧的一张平角条桌旁,条桌很高,上头齐齐地摆了十几个乌木盒子,她一边踮脚探了探,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怎么进来的?”

在云城时,陆于渊让她进守备府也是探密室的入口,如今也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建章宫里的密室中,辛越不明白,一个渭国贵公子,怎么对他们齐国的密室这般执着?

陆于渊垂头,不知在思索什么,闻言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我就是怎么进来的。”

辛越晃晃脑袋,为大齐的宫防感到无比忧心,突然“呀”地一声,发出低呼,转头朝顾衍招手:“你看,都是那破布。”

顾衍起身上前几步,却见身前的小身影猛地扑过来,把他往后撞得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下身形,一手箍着她的腰,眼角盯防着几步开外神色莫测的人,问道:“怎么了?”

辛越埋在他怀里,扑得太猛了,一时有些头晕,甩甩脑袋指着后面那排盒子,说:“都是那种灰布,会不会有毒?”

“要有毒我还能在这待那么久?”陆于渊的声音从侧边响起,有十分明显的不悦和讽意。

辛越朝他翻了个白眼,“那我哪知道,你不是浑身都带毒么?”

顾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带着她往条桌那走,身子巧妙地隔绝了灼灼看向她的视线,到条桌前略扫了一眼,最后停在最右侧,空空荡荡的盒子上,目光幽深幽深。

辛越随他的眼光看过去,“这个怎么是空的?”

“在他手里。”

辛越转头一看,陆于渊靠在墙边,手里把玩着一条金红编绳挂着的玉佩,微抬下巴,斜睨着他们,眼角不笑的时候,眯起来的弧度其实有些冷意。

辛越心里有很多想法,跟春日里洒过春雨,蠢蠢欲冒的芽儿尖一样,探着探着头,就是顶不开那层土,少了那么点力,便见不到真相。

她左右看了看,三人都无言,两边人隔着单桌寡凳,一时之间气氛又有些凝滞。

但辛越知道自己是被隔开的那个,那两人搞不好一个眼神交错、试探的时候,就能从对方的微末动作表情中捕捉到许多信息,只有她夹在中间,半知半解。

她突然就压不住心底那股不舒坦了,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辛越指了指身后,“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顾衍同陆于渊的视线断开,道:“先皇的灰羽卫。”

“穿灰色衣裳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写实。”辛越嘟囔。

“……”

顾衍还未回答,一声嗤笑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顾侯爷果真神通广大。”

顾衍抬眼,脸上显出不屑,冷声道:“过奖。”

不知道这俩打什么哑迷,辛越在心里将线索捋了捋,若是太后是三年前云城的那只黑手,她要置顾衍于死地,这太正常了,顾衍把持朝政,除掉他,就能重掌大权,那太后碰不过顾衍这块铁板,拿她下手虽然卑鄙了些,也不失为一个直接有效的手段。

可这跟陆于渊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在云城捡了她,他是如何得知云城守备府底下有那样错综复杂的地宫暗道,太后又为何要帮他设慈宁宫那个局,还让他进入建章宫这个密室,他和太后……

辛越本能地看陆于渊,他靠在石壁上,脊背的弧度微弯,在滞闷的暗室里显得有点儿落寞。

她的心里滚过一个想法,眨了眨眼,被自己惊了一跳。

沉闷的密室,连烛火都在静静燃着,不曾跳动一分。

陆于渊突然看向辛越,看到她脸上的犹豫不决,他的脸色蓦然白了白,“你别乱想,上方山做手脚的人不是我,我捡到你也属实是你命不该绝。”

辛越脑中嗡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她抚着胸口:“吓死我了,若是你将我炸个半死,又将我救回去,那陆于渊,今日我不让你交代在这我也不姓辛了。”

闻言,陆于渊脸色煞白煞白的,就开了口:“那,若是我的亲人对你下的手,你会恨我吗?”

辛越一脸莫名,没什么所谓地说:“那又不是你的决定,我恨你做什么,可这同你爹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爹。”

辛越接得飞快,“对啊,对我下手的分明是太后,可……”

说到这,辛越脑子里滚过一道惊雷,她震惊地看向陆于渊,“太后是……”

陆于渊神情荒溃,十分难堪的样子,终是点了点头,“她是我母亲。”

辛越感觉到自己的腿一软,顾衍环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抬眼直直看向陆于渊,冷肃的面容平添几分煞气。

顾衍接着陆于渊的话说:“我本不大能确认,但不成想你自己撞了进来,倒解了我心里的一个疑惑。我原本想,先皇留了一支灰羽卫给太后,太后把他们分成了两拨人,一拨给了郑家,同我制衡,但是郑家这些年着实不像扶得起来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将灰羽卫一分为二,她留着另一拨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看着陆于渊手里那枚玉佩,嘲讽道:“原是给了你。”

辛越看着一侧的烛火,闷闷想着,怪不得,怪不得在慈宁宫,太后会帮陆于渊设局让她进宫,不过是陆于渊开了口,或是同她做了什么交易,让太后不惜将顾衍得罪死也要帮他。

她又看向陆于渊,目光些许复杂,她所了解的陆于渊,肆意,张狂,不羁,骄傲,不惧世俗,不畏人言,但他要面子,死要面子。

如今在她面前,把身世揭给她看,看,我是一个私生子,我母亲自打我生下来就不承认我,我父亲从来不管我,只想揽权,被我反了之后还要杀我。

他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看我可笑不可笑?

声音十分晦涩,“你会不会恨我?”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轻轻摇了摇头。

还未开口,密室里的火烛突然跳了几下,她整个人突然被顾衍扯到身前,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后脑,死死埋在他的怀里。

“侯爷!”

辛越刚提起的心就松下来了。

挣开他的手便见得长亭从密道中窜出,一眼扫到了自家主子,气都没喘匀,就先上来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天地良心,侯爷和夫人进了密道,不要人跟,他们守在外头又突然受了几个黑衣人的袭击。那些招式奇诡不已,喷毒烟,耍障眼法,怎么下九流怎么来,被他们缠了好一会,才得以脱身进来,如今看这俩主子神情虽然不太妙,好歹没出事就成。

顾衍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松下,目光沉炽扫过陆于渊。

后者偏着头,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手朝他摆了摆,一手按在墙上,身后蓦然出现一个黑洞,他的双唇动了两下,话音淹没在机关滚动中,随即往后一跃,消失在众人眼前。

辛越怔在原地,他说的是,抱歉。

长亭掠上前去,只摸到了迅速合起的石墙,回头看向他们,神色凝重:“侯爷,机关毁了。”

“嗯,走吧。”

辛越被他圈在臂弯里,整个被带着往密道里去,好半天思绪都回不过来。

眼前昏昏暗暗,像来时一般,只有一只火折子,一星点暖暖的火光。

但她的思绪已同来时截然不同。

她知道了谁是伤害自己的人,知道了皇宫秘辛,知道了陆于渊心底的难堪。

他抱什么歉啊,辛越心底冒起火丝,做错的分明是扯着情之一字的旗子,纵了情却不晓得善后的父母罢了。

她幽幽道:“守备府底下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建章宫底下也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看来太后是属兔子的。顾衍,找个时候把这填了吧,免得哪日……萧墙起了祸。”

“好。”

“好在其实不是我倒霉,是太后要针对你,结果差点弄死我。”密道还是好黑,她拽着顾衍的衣裳。

“是我连累你。”

“对,那你顺便答应我,找该算账的人算账,别算错了账。”

辛越蹬鼻子上脸这招是跟辛扬学的,家族绝学,顾衍觉得她简直青出于蓝,好在他动了动脑子,没有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辛扬快出来了。

第62章 、把你在心里埋了埋,树了块碑

回府的路上,顾衍看她怏怏,思索了一下,寻了一个她往日里喜欢的话头:“晚上想吃什么?”

“让他们看着上吧。”辛越慢腾腾说。

话音平平,竟无什么波澜。

“……”搁往常,她能掰着手指头给你数个五六七来,顾衍看了眼车顶,他不太擅长这个事,便又干巴巴问:“炙牛肉好不好?”

“这么晚了,口味太重了吧。”辛越很奇怪,闹这一出,都将近子夜了,哪个好汉能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食欲。

不过许是他累了?最近他确实陪着她清汤寡水吃了好多日,连辣都戒了,便十分妥帖地补了一句,“若是你想吃,我陪你吃,你是该补一补的。”

“……”需要补一补的顾侯爷看了她半天安静的侧颜,脸皮在这个时候也不算什么了,靠在车壁低着头哼哼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内,和着外头咯噔咯噔的马车声,这声哼哼显得有点沉闷,有点痛苦,有点耐不住,有点渴望,难为他将一个声调哼出了这十八般花样。

辛越今夜头一回偏了头看他:“你今夜怎么话有点儿多?”

“我伤口疼。”

短短一句话,传入驾车的长亭耳里,传入车底的十七耳里,默契地掉了一滴冷汗。

辛越脑中狐疑,却第一时间靠了过去,伸手摸了两下,手中没感觉到濡湿,还是不大放心,“给我灯盏。”

顾衍眼底染上笑意,反手将她揽到怀里:“不疼了。”

辛越的手从他后肩上落下来,鼻子里全是清冷的伽南香,她打了个哈欠,似有感慨地说:“顾衍,你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是不是同辛扬厮混久了,染了点不良习气?”

“我以前什么样?”顾侯爷每次便只抓一个重点。

“你以前啊,这么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去了慈恩寺你记得吗?你威胁我,还说要去拜访娘亲。”

顾衍试图给自己找理由,道:“我那是把你送到岳母身边,你一个小姑娘家,兵荒马乱地到处乱跑。”

辛越反口道:“可我怎么记得你朝我射那两箭,离我的脑袋,我的手就巴掌远?”

“……”顾衍默了默,道,“你方才说慈恩寺,慈恩寺怎么了?”

辛越回过神,缩在他怀里,“慈恩寺啊,我觉得从前的你就像慈恩寺后山宝塔顶上宝珠一样,照彻乾坤,印透山河,天生就是个只可远观的人,我没想到我竟成了那个近而亵玩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突然反应到她说得有点歪了,“这个亵玩,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我继续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摸得清楚你在想什么,诚然现在也不太摸得清楚,你这人说话,太,太像个高人,我大半还得靠猜。但我此前是绝然没想过,你竟也会这样装伤口疼,说罢,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我。”还有,不想让你想旁的男人,后半句他识趣地吞回去了。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我说了好几句话,你都不搭理我。”顾衍平平说着,话音越来越低。

辛越反思了一会,解释道:“我在想今晚的事,”末了,往他怀里钻了钻,“于我们而言,也算是个结果。不怕你笑话的,我从前想过三十六个招式奉还给对我下手那个人,对了我说的不是你,我那时候恨你,但三年还不够我生出胆子来对抗你,我只是稍微把你放在心里埋了埋。”

缓了缓,一直打哈欠,声音变得软绵绵,“但是现在吧,太后那种段数太高了,她也不是针对我,只是对付你,把我当突破口了,我倒霉得没道理,记恨得也没道理,她呢,就留给你对付了。”

顾衍掌心虎口都有茧,磨得她的脸颊有点痒,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听到顾衍极淡地嗯了一声,追着他有兴趣的地方问,“那你埋我的时候,给我树了个什么碑?”

“你怎么知道?”惺忪的眼突然睁开,惊讶的眸光在昏暗的马车内跳出惑人的光感。

“远离顾衍。我树的这个。”

“……”干燥松软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

希望现在磨平出来还来得及。(本来想说把碑□□)

“阿越。”

辛越眼皮痒痒的,应了一声。

“你方才说的这种事,我做来虽有些不习惯,但尚算得上一桩新鲜体验,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高聿其取取经。”闭着眼,男人的声音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低沉又温和,荡在马车内,倒比角落的暖炉还让人暖和。

说完了最要紧的事,顾衍又捡了一些今夜没说到的讲与她听,免得她一知半解,还要多想几遍,多想几遍事就要多想几遍那个男人,顾衍忍不了。

他开口道:“太后十七岁入宫,二十岁诞下长公主,三十岁才生出皇上。别看如今避入慈宁宫,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样子,她年轻时,倒也是个人物。”

辛越低低嗯了一声,太后简直太是个人物了,在背后匿了这几十年,出手寥寥数次,却都次次能掀起轩然大波。

顾衍将手放她头顶,慢慢抚着柔软细滑的发丝,说起:“太后出生两江世家,与渭国只隔了三水十八弯,如今已无可考究,他二人是不是年少便有情,但后来太后入了宫,从婕妤爬到皇后的位置,战事起时跟着先皇四处征战时,在西越生下了陆于渊。”

辛越一愣,抬头时脸上有些许迷惘,些许了悟,“原来,原来他是在西越出生的,怪不得他说,他的根,在西越。”

顾衍冷眸微眯,心里多了几分成算,心神偏了一瞬,很快又转回话题道:“嗯。西越离云城近,四年前云城一战,太后的手要伸到云城再容易不过了,她同陆旨衡有这样一段,岳母大人身上留着渭国永王的血,她要探到这些消息,其实也很容易。”

“说到底,太后就是不击则已,蛰伏多年,一击必要打得人头破血流。这点,陆于渊还确实就是她儿子,俩人都是这样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辛越坐直了身子,问道,“初一那日,埋伏我们的人……是郑家啊?”

“准确来说,是皇后。”顾衍颔首。

“小皇帝……”辛越踟蹰起来,那个天真的少年,知道他枕边躺着的人心底长什么模样吗?

顾衍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傻姑娘,光操心旁人。

“无论如何,皇帝是皇帝,皇后是皇后,必要的时候,换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冷峻到近乎透着煞气,辛越再没开口了。

……

翌日。

辛越早起便觉心有惴惴。

顾衍坐在床头,心里默默过了一下时间,今日迟了半个时辰才起来,他总要看到她醒,才能安下心处理一日的事务,捏捏她的脸,柔声嘱咐:“今日我就在府里,你自己用早膳,午膳我回来陪你。下大雪了,别出屋子。”

辛越恍恍惚惚,拍开他的手,唔了一声倒回到床里,开始了每日的滚床环节。

顾衍拍了拍鼓成一团的被子,无奈笑着出了门。

今日一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阻了许多人的出门拜亲访友之行,可拦不住一个母亲的爱女之心。

辛越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心里头那股惴惴从何而来。

他们初一那日遇袭,这几日折折腾腾,大大小小的事折腾得她没正经回一趟娘家。

虽然前日夜游了尚书府,但,夜游,爬墙,这个理由告诉娘亲,她怕是会当场祭出鞭子。

故而今日,辛越刚刚用完早膳,便听得小厮来报,尚书府来人了。

夫人娘家来人,定国侯府的小厮无人敢让人多等,一路放行了进到栖子堂。

来的是娘亲的陪嫁柳嬷嬷,她来不及梳妆打扮,只穿了件素绒绣花褙子,清清淡淡的藕色长裙,发上斜斜插了一支点翠蝴蝶簪。

柳嬷嬷一路杀进来,见着她便是一愣,双眼立时红通通一片,太太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按捺了几日打发她来瞧姑娘,果真是母女连心。

柳嬷嬷别过脸去,拿手背抹了抹眼,声音都是哽咽,“瞧着瘦了些,姑娘身上可是不大好?”

“嬷嬷莫要担心,瞧着瘦了,是我今日穿得素净,你等我换一身桃红的来,准还你一个娇若桃花的大姑娘!”辛越扬着笑,有些许心虚。

柳嬷嬷一贯严肃,话不多,是个实干的。

将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没什么外伤,只瞧着面色有些发白,又瘦弱了两分,柳嬷嬷絮絮叮嘱了一些事,命小厮将三四抬红木箱子抬到了栖子堂后厢房,里头俱是各色辛越自小就爱吃的补品,并做了些带温补食材的糕果给她日常吃着。

辛越满口应下,当着柳嬷嬷将榻上小几的六角莲花瓣食盒全装满了家里带来的小点,道:“嬷嬷回去告诉娘亲,我明日就回家给二老拜年。”

柳嬷嬷把她按在榻上坐下:“姑娘还是多养几日,府里如今客来客往,也不方便,养好了再回去瞧太太,太太也安心些。”

一席话,除了想让她好好将养身子,还道出了如今辛府门庭若市,不敢攀定国侯府的,全转了道借着新年往辛府使劲。

作者有话说:

顾侯(哪怕你想个七十二招对付我呢?我也好一招招还给你啊,结果竟然是把我埋了?埋了还树了一块碑?感谢在2022-04-10 17:50:36~2022-04-11 13:4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新裤子乐队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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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你要同谁和离?

雪后初霁。

枝下淡光金杲杲,晖晖冬日微。

风止时,廊檐下,温吞浅笑低垂。

红豆坐在绣墩上一下下,“咔嚓咔嚓”地给辛越敲核桃仁。

她敲核桃仁很有一手,手起锤落,核桃壳顺着缝隙一分为二,露出中间饱满的仁儿,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放在柳叶形的青瓷小碟中,不多会儿,就堆出了一座小山。

再往上放,可就掉出碟儿了。

红豆纠结了一小会,旁边躺椅上的辛越掀起眼皮子,浅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生出氤氲光辉。

“怎么不敲了?不是说了我不怕这声音,还挺助眠的吗?”

红豆笑着起身,脆声道:“再敲这小碟子也盛不下啦,夫人稍等,奴婢去拿个大圆盘子来。”

辛越一笑,打了个哈欠,今日真是困得迷迷瞪瞪,软绵绵道:“别忙活了,坐。”

红豆复又坐在绣墩上,辛越看着天边一卷白色浓云,问:“头上的包还疼吗?”

红豆将柳叶小碟递给辛越:“不疼了,丘神医的药真神了,如今这看着红肿,一点儿也不疼!”说着神情愤愤,瘪了嘴抱怨,“算起来那陆公子也是,打奴婢两次了!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倒好,次次往人脑门上打!”

辛越将核桃仁分她一半,闻言一愣,“还真是……”

她脑中莫名闪过那日苍茫的天,昏沉的宫殿,冬日朔风一般,劲且哀的吻。

手中核桃仁滑了一颗,唤回她的神思,辛越含糊说了一句:“噢,他确实算不上正经的君子。”

而后又轻声道:“不过,日后你们应当见不到了,放心。”

红豆仿佛不觉她出神,脆生生应了声欸。

将双手负在脑后,辛越微微眯着眼睛,追逐那片被风揉散的浮云,说:“好红豆,待你哪日想出府了或有了意中人便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欸,多谢夫人,但红豆就喜欢咱府里,喜欢您,喜欢芋丝。出府有什么好的,若嫁了人,遇上负心,遇上个恶婆婆,遇上个爱挑事的小姑子,遇上一家子掰扯不清的,那才真真是遭罪呢!”

红豆说得正儿八经,倒像是遇着了这么个事儿似的。

辛越慢悠悠道:“前些天那篓话本子,全落了你手里了吧……诚然世事难料,你会于什么时候,遇上个什么样的人,你此时遇上的人,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是这般模样,都尚未可知。不过……咱们定国侯府出去的人,不说雄霸……咳咳。”

为了不吓着这个小丫头,辛越还是决定委婉些好,“不说让人高看一眼,可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你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我给你备一条退路,若哪一日呢真有那心眼让油糊了的,你只管回来找我,找这府里任何一人都成。再说了,咱们齐国也不是不能和离的嘛。”

“和离?你要同谁和离?”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满之意昭然显于话中。

辛越扭头,一道乌沉沉的身影走过来,边走还边解下大氅,大手拂了拂落在衣袖上的白梅,随手挂在臂弯。

见辛越的眼神看过来,便挑起一边眉头,眼里有隐隐的戏谑和威胁。

红豆连忙站起身请安、躬身、接大氅、后退,行云流水。

定国侯府历练出来的人,于跑路都很有心得。

躺椅宽大,辛越继续看天,拍了拍底下道:“来。”

顾衍眼底的戏谑散了些,坐了下去,屈起一边腿,手中捏一小颗核桃仁,斜睨着辛越:“嗯?同谁和离?”

胡说八道被当场抓包,辛越“啊”了一下坐起身,认真答道:“和离,不就只能和自己夫君和离吗?”

“咯”的一声,手中的核桃仁被弹到桌上,他捞起辛越的腰肢,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时轻时重咬着她的唇瓣,威胁的意思越来越重:“你再说一遍?”

男子的气息澎湃强硬,辛越脑中晕晕然,吞了一口口水才说着:“我说,我说红豆,若遇上了负心汉,便只同他,同他和离便是了。”

顾衍眸光深重,将轻咬改成慢啄,一点一点地深入她的唇。

有女发馨香,随风断人肠,待将手边月,从容换金光。

半晌,辛越红着脸喘着气,靠在顾衍肩头将手轻轻放在他的伤口处,故意问:“还疼吗?”

声音缠绵,带着动情的喑哑。

顾衍将手放她后腰,使了力往前一压,闷笑:“不疼。”

辛越嘤咛一声,伸出一只手按住沿自己腰线往下探索的大掌,咬着牙道:“就该让你疼!欸欸,你收敛着些,莫要再乱动了!”

顾衍若有似无地哼哼了一声:“我不动,给我靠靠。”

撒娇似的,辛越的心一下被冲得软了一片,豪情当胸一起,把他的头一把按在自己肩上:“很累么?”

“不累,就是想这般靠着你。”

“怎的说了这许久?”

“密道都处理了,你哥哥不在,宫闱的守卫、京中的安防都要重新换过,还有西越、北辽的使臣也快入京了,说得久了些,你困了?”

“不困。”她答道,靠久了,肩上有点沉,费力地托着他的头换了一遍肩膀让他靠。

顾衍转头时,薄唇故意拂过她喉间,辛越的手刀差点没提起来。

侧了脸靠在她肩头,一节白净的脖颈落在眼中,还有其下黑色阴影中的若隐若现的脊骨,大手抚在她的背后,一节一节,顺着她的脊柱轻轻安抚。(审核,是按背而已。)

“别按了……”她有点儿急了,挣扎着扭了一下。

“嘶……”

她这一动,顾衍顿时头皮发麻,热意勃勃欲发,埋到她颈窝重重咬了一口,“别动,再动我可救不了你了。”

辛越的嘴唇立时就抿紧了,肩背挺得直直的,颈窝的热气夹着些微疼痛,蔓延出些许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良久,顾衍才松开手,她一骨碌翻下他的腿,眼睛都没敢往他脸上瞟,拔腿就跑。

身后一阵疾风刮过,带着一声嚣张的轻笑。

她被拦腰拖回了躺椅,高大的影子将她笼在身下,逆着日头他的耳垂环着一圈金色光晕。

薄唇启合,金光跳动。

“现在就把人叫过来你看看?”

顾衍弯下身子,手掌覆在她的脸上揉了揉,“发什么愣?”

辛越怔怔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第几回出神了,当真是困得迷糊,便问:“你方才说什么?”

“……罢了,”顾衍叹了口气,喊了一声长亭,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在廊柱后头探出来。

顾衍淡声道:“直接把人叫过来吧。”

“谁啊?”辛越抬头问道。

顾衍站在她身旁,懒得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辛越的后槽牙咬紧了:“女的?”

顾衍颔首。

“……”辛越心中百感交集,千八百本话本子的情节往顾衍身上套了套,痴缠的公主、娇媚的花魁、仇敌之女、故交之女……

直到一个小身影绕过廊柱,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

辛越倒吸一口凉气:“连孩子都有了?”

……

顾衍紧了紧拳,吐出一口浊气,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再胡言乱语试一试?”

辛越忙端正坐好,温声叫起。

那张稚嫩的小脸抬起来的时候,辛越心中还是一阵似一阵的茫然,抬头看了一眼顾衍,全然不似要做什么解释的样子,便在心底想了想,问道:“好孩子,先起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伺候夫人。”那张小脸平静且冷淡,全无十来岁孩子的天真活泼。

“顾衍,”她惘然喊道,朝顾衍伸出手,这是玩的哪一出……

“你扶我一下。”

顾衍对上她呆滞的脸,弯下身托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怎么?”

她将顾衍拉到一旁,前言不搭后语道:“你,你老实交代,人都到我跟前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别,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衍莫名地捕捉到一个不悦的话头,“我交代什么?什么叫,什么事你都能接受?”

对上他茶棕色的眼眸,方才对红豆说的话有多么豪情万丈,此时搁到她自己身上就有多么难以启齿。

她别过头去,松开顾衍的袖子。

顾衍盯着她良久,后退几步,声音冰冷寒凉:“你自己说,你是谁?你多大?”

“回侯爷,夫人。”小身影站在廊下,声音沉稳无波,“奴婢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时中奇毒,后身形便一直如此。奴婢十四岁入永夜,十七岁领第二队,属精刺卫队……”

“等等,”辛越摆手打断,脑子浆糊似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误会了什么。

心里油然生出些许尴尬来。

她确实只是长得身形矮小,像十来岁的孩子,脸色却成熟又稳重,辛越脸上微红,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又懊恼,真诚道:“抱歉,我方才想岔了。”

“奴婢不敢当。”小身影垂首道,“奴婢此来,乃以丫鬟身份,保护夫人,一护终生。”

“……”肃然的话语,让辛越也顿时庄重起来,点了点头,“如此,便辛苦你了。”

“奴婢不辛苦,”小身影说着就要跪下去。

辛越忙道:“别跪了,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你先下去吧,去找芋丝,她会给你安排好的。”

又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给你先找一身衣裳换了,不行,这院子恐怕是没有你能穿的衣裳,这样,你让她找人给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裳,慢慢学了规矩再来。”

“是。”

看着小小又利落轻盈的背影离去,她盘了腿坐在躺椅上,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顾衍……”

她回头一看,身后早就空无一人,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滚,窸窸窣窣地嘲笑她。

……

作者有话说:

打油诗即兴发挥,捂脸走了

第64章 、追个夫吧

辛越在书房找到了顾衍,他正站在桌前提笔写字,听见她的动静头也没抬。

嗯,这是,不高兴了。

她幽幽地荡过去,在桌旁瞄了一眼,偌大的纸张上,一个“忍”字,上半部若龙蛇腾跃,气势汹汹,下半部蜿蜒回转,点点柔肠。

“写得不错,回头放到屋里,挂起来。”辛越由衷赞道。

顾衍手下一顿,最后一个点活生生往斜下方一撇,下一刻,整张纸被揉成一团,丢到了身后。

辛越抬眼一瞧,地下密密麻麻全是纸团,思量间,白纸军团中又多了一员。

眼看他又提起笔,辛越立时低声喊道,

“顾衍。”

他搁下笔,静静看着她。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浑话来。

辛越被他盯着,喉咙有些干哑,半天才说:“有点浪费。”

顾衍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眼皮子垂了下来,手中湖笔随意丢在桌上,抬步往外走。

辛越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要跟上去,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吧,今日她精神头不太好,胡言乱语的再将他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心里这般思量,双脚却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抬步跟到了书房外,见顾衍的身子在门口停了下来,身前一黑衣侍卫恭敬垂首站着,他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垂头细看,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顾衍像是皱了皱眉,很快将信往袖中一塞,快步往外走去。

她默默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呆。

半天后又有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出现在她身前,辛越陡然回神,“长亭。”

长亭挠着脑袋,瞅着夫人没听见的样子,便又说了一遍:“夫人,西郊大营来人传话,说有急事要侯爷去一趟,您不如先回屋里歇歇吧。”

辛越嗯了一声,抬脚往回走。

长亭看着,突地眼皮一跳,快步上前拦在了她跟前,往边上指了指,“夫人,是这边。”

“……”辛越点点头,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内院。

窝在榻上,辛越捏着认认真真地思考,她今日,究竟。

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芋丝恰捧着托盘上前来,将托盘上一只小盅放下,轻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

辛越闷闷拿起小勺子,不大乐意地搅了搅,“这药将我吃傻了。”

芋丝神色如常,夫人这几日喝药时都不大干脆,时而嘟囔两句,时而摇头晃脑念几句酸诗,能拖个一时半刻就拖个一时半刻,侯爷在的时候夫人还收敛些,侯爷一不在,这药都得熬个两碗。

芋丝思索着,想说些新花头散一散夫人的心思,余光瞥到门口一抹嫩黄,扬了笑朝门口招招手,边对辛越道:“奴婢已将黄灯姑娘安顿好了。”

“谁?”辛越搅着浑浊的药液,一脸茫然。

随即一个小身影缓步走了进来,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被芋丝一把拉住,口中嗔着:“夫人不喜人见了就跪,往后好好站着回话便是。”

“黄灯……”辛越喃喃念了一下,“这身黄色的衣裳倒是很适合你。”

“属下……奴婢不懂,夫人说好看便是好看。”黄灯面上有些红,她还从未如此打扮过,当然,执行任务时除外,但那时细软绫罗下藏的都是冰冷杀器。

“……”本想招朵解语花,不成想来了个闷葫芦,芋丝想起一早倪管家交代的那番话,这看着十来岁的小女孩,实际上却是侯爷手下的一把好刀,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否要给她派些差使。

犹豫了一会便道:“侯爷让黄灯姑娘跟着夫人,那你可会一些基本的照顾人的活儿?斟茶倒水,脱衣篦发一类?”

黄灯迟疑了一会,道:“奴婢会斟茶倒水,给您脱脱外衫不成问题,篦发……奴婢不擅长。”

辛越大致明白了,就是能把她自己拾掇到能见人的程度,一应日常活计没问题,但真正内宅深闺女子的繁琐生活打扮不大擅长。

她点点头,对黄灯道:“我身旁的丫头若是不会伺候人,多少有些扎眼了,这两日你多跟着芋丝学一学,不要你真做得精通,只是出门了要哄得过旁人,狼扮羊嘛,总要扮得像一些。”

黄灯深以为然,正要同芋丝出门修习一些,顾侯夫人丫鬟技能二三事,又被夫人喊住了。

她回过头,看夫人满面纠结,眉头轻拢,两靥生愁的模样,试探着上前问道:“夫人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辛越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问:“通常,京郊大营突来的信件,会是要紧的急事吗?”

黄灯道:“是。”

却见夫人的精神头眼见地颓丧了下去,脑中灵光忽地闪了闪,道:“往常侯爷忙起来不一定用得上晚膳。”

辛越懒懒地应了一声,黄灯便也只好退下了。

片刻后,栖子堂三剑客聚在垂花门下。

异口同声。

“夫人今日有些困顿。”

“夫人今日有些迷糊。”

“夫人今日有些疲乏。”

……

三人齐齐沉默,身后冷不丁摸出来一道小身影:“我若是你们,便会想想,侯爷知不知道这事?”

长亭讪讪:“侯爷下午去了京郊大营,今晚上都不见得能回。”

“不回吗?”身后一道微讶的女声响起。四人齐齐回头。

夕阳余晖下,辛越披着件雪白无暇的毛领披风,道道金光落在她的身上,极纯净的白和暖黄,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高挑,冷面提剑的少年,少年手中提着一只六角食盒。

“备马车,我去找他。”

……

与来时的满腔期待相比,在山道上,漆黑的夜幕中,远远看到京郊大营亮彻半边天的火光时,辛越一下就有些没底。

她急急喊了一声停,马车停在了半山,堪堪能看见大营的位置。

黄灯疑惑道:“夫人?”

辛越沉默了一会,不大好意思承认自己一鼓作气,再而衰了,便道:“十七,去打探打探顾衍在哪儿?”说着还补了一句,“别叫人发现了。”

十七轻功卓绝,来回不过半刻钟,将顾衍的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侯爷处理完了急报,此刻在演武台。”

“演武台?”辛越皱着眉头想了想,额上不由生出一二冷汗来,她从前也被顾衍提溜来京郊大营过,一下就想起来是个什么地方,倒没想到他气成了这个样子,到了要用武力泄愤的时候。

辛越拿捏不准,此刻贸贸然进去会不会惹得他怒气更盛。

然转过头来,想到根源还是自己白日里的一番胡话,既然想着解释一番道个歉,追到了京郊大营也算得开了个好头,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追夫这方面的经验,真正有经验的辛扬此刻还不知奔驰在两江的哪座山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先将姿态做足了。

民以食为天,想来用食物来叩门是再合适不过了。

想罢便道:“把食盒提过去,等……算了,默默放演武台边上吧,等他打完了,吃完了,准备回家了再说。”

十七的身影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下,黄灯终是忍不住开口:“主子,那您就等在这儿?”

辛越转头问道:“他回府时,只有这条路罢?”

黄灯犹豫着,确实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辛越轻松下来,靠着车壁望起天边的圆月。

那厢十七暗自琢磨着夫人说的,默默放演武台边上是怎么个章程,是人默默过去,东西大喇喇地摆在草垛上呢,还是东西默默放过去,人再报一声,夫人给侯爷送饭来了。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将食盒放在了草垛上,默默地离开了。

……

大营灯火通明,即便入夜了,也是沙地玄兵,列队井然,提膝掷地,飞沙扬砾。

高聿其嘴里叼着一只枯草,斜斜靠在草垛子旁,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灰衣大汉,下巴努了努演武台上那个黑衣身影:“欸,你说,他在台上打了多久了?”

灰衣大汉眯着眼看去,演武台上,一身黑衣短打的男□□风劲劲,抬腿横飞,额上浸了汗将几绺黑发濡湿一片,贴在面颊上,也丝毫不影响他出拳的速度。

不由咂咂了两声,“我来两个时辰,他就已在上头了。”说罢一手拎过旁边经过的新兵蛋子,“顾侯爷什么时候来的大营?”

“属下见过武安侯,见过年将军,侯爷下午便来了。”身形瘦弱的新兵不过是奉命往上峰帐子里送个信件,没成想竟被黑心黑手的年将军逮了个正着,哆哆嗦嗦地回话。

“软蛋!”高聿其抬起脚往这瘦弱小兵的臀上就是一记踹,“老年,将他丢到东六营里去,待不到一个月不准出来!”

“行嘞!小子!享一个月福去吧!”灰衣大汉提溜着小兵的衣领子,昂首阔步地就往东六营去了。

高聿其看着二人的背影,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草垛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食盒,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捏起盒盖,里头放着一盘麻辣兔肉。再看下一层,麻婆豆腐。再往下,夫妻肺片。又骂了一遍:“什么玩意儿!”

他不食辣,掀开盒子这股子辛辣味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军营里,只有一个人爱这玩意。而能把这食盒悄没声送到军营里头来的,也只有他家夫人。

第65章 、荒唐事,荒唐言

高聿其勉为其难地准备做一回传情的鸿雁。

吐掉嘴边的一支枯草,提着食盒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台上的人眼角都不曾瞥向他。

他懒懒散散将手肘往演武台一靠,还未上场的士兵顿时一寂,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纷纷作鸟兽散。

顾衍扭了扭护腕,微喘着气,额上的汗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滑,居高临下俯视高聿其:“怎么?想来一场?”

“你看我像吃错药的?”

“那便滚。”顾衍面无表情,转身往后头台阶去。

“行,滚,本侯带着麻辣兔肉滚了。”

他懒洋洋地才转身,一道劲风就从身后袭来,黑影撑着演武台围栏一个翻身,利利落落地立在他身前,看这眉头就没松过,紧紧盯着他,准确来说,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人呢?”

顾侯爷要命的三问,高聿其有些讶然,而后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扎扎实实地气回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过呢,饭菜,早凉、透、了!”

老年才刚刚把那软蛋新兵丢进东六营,吹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回到草垛子旁,却见演武台已然空无一人,顿时傻眼:“人呢?”

高聿其老神在在地颠着一柄袖剑,闻言道:“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府了呗,为着谁来,就为着谁回去了呗。”高聿其拍了拍灰衣大汉的肩膀,“脸色都变了,老子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呢。”

手上一翻,往前一掷,一道银光划破清冷夜色,扎扎实实没入草垛中,才慢条斯理地拍拍手,长长感叹一声,“唉……美人关难过啊,前些日子封城找人,今儿连丝火气都不敢撒在家里,巴巴地来演武台打这几圈,听说还去挑了只狗哄夫人?狗崽子没收拾好他都不敢回府?”

老年砸吧两声,“你俩不是一个德性?”

二人说笑着走远。

顾衍快步回到院落中,扫了一眼正屋,脚步不由自主往那迈,“吱呀”一声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只余屋檐下两盏白石灯盏无声跳动。

“侯爷。”

顾衍转身,暗卫七幽然出现,一一道来:“来人是十七,两个时辰前,仅老六在岗哨上探到,夫人没有入过大营。”

他翻身上马。

十七,没他允许,自来是寸步不离辛越。

他绝无可能自个跑来送个吃食,他的傻姑娘,如今也不知在哪儿,怕是巴巴等了两个时辰。

冬日夜里,寒气深重,院子中都浮着一层薄雾,他额上的汗渍还未干透,心里却早已生出懊恼,白日里被她几句胡言气得发懵,离府前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声。

在大营里一忙就不知时辰,窝着一股火在演武台上都没散去半分,如今被寒夜冷雾环绕,倒是将他心中的怒气消得干干净净。

她还病着,怎的就与她计较起这些小节来。

诚然,那句“我什么都能接受”让他心底很有些不被信任的受伤,大丈夫,哪个心里又不带点伤,带点伤又能如何?

一夹马腹,马蹄声阵阵,一声急似一声,掠出院门,跨过石堆,冲入了茫茫雾色中。

顾衍心无旁骛,只手下的空鞭不停,转过山道时,倏地停下了手,急急拉住缰绳。

马儿被拉得前蹄高高抬起,他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数十步开外,分明闪着两点暖色光晕,在雾霭中不甚分明,却真切存在。

辛越缩在马车绒毯上睡得昏沉时,做了一个梦,梦里顾衍手持长剑,串着一只六角食盒,斜斜挑在她跟前:“菜都凉了,你吃一个我看看。”

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时马车内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抬眼,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缓缓翻腾的浓雾中立着一个黑衣身影。

“顾衍?”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瞧得不甚清楚。

顾衍站在马车前,定定看着她,双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开口说她。

“你怎么不上来?是不是还在同我生气?饭菜吃了吗?啊,若是凉透了便不要吃,不然坏了肠胃会肚子疼。”

她絮絮念着时,声音有些刚睡醒的沙哑。

马车不比家里,虽是置了暖炉,却也有些冷,她紧了紧兜帽,道:“我今日有些糊涂,你若生气了,我这便回府,我就是来,来同你解释一下。”

“还有,我说,我什么都能接受,乃是一时嘴快,话本子里贤惠大度的正室都是这么说的,我自来没有这个品质,便想从言语上挽救一二。然我,我认真想了一下,我不能接受的。你若是对不起我,我是一定会走的……”

说着声音越发低下来,“好像这话你听了倒更要生气。罢了,顾衍,我胡言乱语,很是抱歉,你生完了气自己记得回家。”

“走?你走去哪?你不抽我一顿?”黑影终于翻上马车,撂下车帘,同她隔着小几坐着,眉眼似乎还萦着山间白雾,看着她时像是柔光,又像是冰霜。

她下意识就将真心话吐出了口:“你怎知不是抽你一顿再走?”

“……”

顾衍闷出笑来。

他这一笑,辛越顿时生了些云消雨霁的松弛感,便大着胆子往前凑,不料被一只大掌定在原地。

啊,她瘪了嘴,又是细雨绵绵了。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他道:“我身上凉,还出了一身汗,又臭又冷,同我的脾气一样,你就坐在那罢。”

“……”

直到回到府中,顾衍到底也没让她近他的身,只是下马车时,她的手在他坐过的那片毯子上撑了一下,摸到一手沁凉的水。

毕竟是,山间雾重。

辛越盘腿坐在榻上,顾衍沐浴后出来时她还在发呆。

他停在帘子前,她也没注意到。

顾衍立时皱起眉头,转身退了出去,芋丝正守在门口,慌慌张就要请安。

顾衍轻声叫起,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芋丝垂首道:“回侯爷,夫人今日瞧着不大有精神,实是困乏了的样子。”

没听见侯爷再问,芋丝垂首只看那双黑色绣云纹锦靴略停了停,迈步而入了。

顾衍再入内时,辛越已经歪在了榻上,迷迷蒙蒙地看着虚空某处。

他弯身将她抱起,辛越倏然回神,顺势勾着他的脖子,“喝了姜汤了吗?”

“嗯。”

二人躺在床上,辛越侧身扯着他襟前的盘扣。

顾衍笑道:“别扯了,多少衣裳的盘扣都被你扯掉了。”

辛越脸一红,却也没缩手,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小心问道:“不生气了吧?”

顾衍似在思索,双手枕在脑后,半晌无言,些许尴尬气氛荡在帐子里的方寸天地中。

令辛越有些萎靡,神色渐淡下来,指尖一松,就要收回手。

突然手上一热,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往他的胸前放。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望下来,“阿越,我是不是个混账?”

辛越呆愣,这个话题委实转得太诡异,若说个是,会不会被丢出帐子去?

就愣了片刻,顾衍已经自己答了,“我是个混账。”

他翻过身撑在辛越上头:“阿越,你来找我,我很是欢喜,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了。我便是被你气得狠了,你招招手,我便过来了,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也要回来找你的,所以……你不必低头,哄人这个事,交给你夫君。”

辛越惘然点头,又摇摇头,“可今日你都让我气走了。且我说的话,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你会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顾衍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胡言了,怎么是你将我气走?若无京郊那档事,我是连栖子堂都不敢出的。”复又笑言道,“男子汉伤个心又如何,让姑娘来低头才是件荒唐事,你合该将大门关上,让十七将我打一顿才是。况且,气得人跳脚,这不是你们家族绝学吗?别教它断了传承,好好保持下去,给你夫君练练心境。”

一张诡异的馅饼砸在辛越头上,难得有人主动说,你来气我罢,而不是提着鞭子来抽她。

含糊应了声,后几日想起来时很是后悔没有教他立个军令状。

要么字条也行啊,她觉得,按她这么个德性,很有可能会用得上。

顾衍一夜未眠,满脑都是重重浓雾中,蜷着身子睡在一团白色毛绒中的姑娘,揉着眼睛絮絮地同他道歉,极其认真,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来打了一套拳,舞了一会剑。

直到批完折子,看了眼日头,已近午时。

他走到内院时,看到门口静悄悄守着,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侍女,才皱了眉往屋里去。

撩开帐子便见着辛越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他坐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蛋:“起来了,否则晚间该睡不着了。”

辛越呆呆看向他,忽地说道:“顾衍,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顾衍脸色骤变,心头无端用上恐慌、失措、懊悔的情绪,不过顷刻又恢复淡然模样,拉过她搂在怀里:“你会好,且在好。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时而觉得有点糊涂。”

譬如这两日,她便有些昏沉,记忆中的片段时而无端跳出来,她常常会陷入分辨那些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的事情的怪圈。

她将这些奇异的感觉告诉顾衍,顾衍沉吟了一会,声音温和地安抚她:“阿越,你如今便像是饿了三日的人,乍然吃了一顿饭,胃肠已然饱了,然脑中还未感觉到饱腹,如此说你明白吗?”

辛越点头,他说的是冒险散去脑中瘀血时,一时劲儿太猛,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糊里糊涂丢了一日记忆,再想起来时又是一下刺激,脑子里不一定能一下子盛满她的记忆,总之还得慢慢来。

第66章 、辛扬

栖子堂,朱檐覆雪,檐下一串串的冰坠玲珑剔透,映出廊下嬉笑玩闹的大小身影。

“快点,快点!来,小家伙!”

穿着樱桃红轻罗百褶裙的女子在银白的雪地上打着转小跑,身后跟着一只毛茸茸的灰白色小狗,蹦来跳去,女子边挥着手往前跑,边“咯咯”地拿手中的软骨头逗弄着它,廊檐下,还立着两个丫头并四五个黑衣守卫。

这只小狗是栖子堂的新客。

京郊大营设有犬铺,前几个月刚下了一窝小崽子,顾衍昨日亲去挑了一只,仓促离开时忘了把它带上。

今日长亭便以一只竹篓,两块红绸,送小媳妇般将这小灰狗送进了栖子堂。

辛越当即便用一块小软骨和这小家伙建立了坚定的感情,一下午都在与星游旁边的空地上玩儿得不亦乐乎,笑声直传到前院,令顾衍批折子时险些写下狗爪子烹煮煎炸二十四式。

此时辛越的双手扶着膝头,气喘吁吁地看着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晃了晃手中的软骨,引诱它,“快来!”

小家伙看眼睛一亮,哈着嘴开始铆劲就要往她这扑过来,又突地一个急停刹住了两只前爪,尾部高高抬起,前爪低低压在雪地上,灵活地一扭身子往另一端跑了去。

辛越不由抬头,廊檐下其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披了件鸦青色大氅的顾衍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站在雪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绕着他脚下打转,时不时地直立起身,将白白的爪子往他的靴子上一挠,一扑,留下小小的梅花印湿痕。

顾衍平日里的形象太沉肃,此刻乍然有肉乎乎的可爱小狗在他脚下一扑一扑,凭空添了几抹平易近……近狗。

辛越走过去半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小年纪,见异思迁倒是学得快。”

小家伙似是听明白了话里的打趣,竟突然转头往她的膝盖上扑来。

辛越低呼一声,一个不防屁股便往后坐去,灰蓝的天空、结了冰吊子的廊檐迅速从她眼前掠过,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只意料之中的手掌捞住了她的腰。

世风日下,姑奶奶她竟然被一只三四个月的小狗偷袭了。

她的身子并未着地,忙撑起身,道:“雪地软乎,没关系的。”

“嗯,下意识的反应,脑子还未动,手便先伸了。”顾衍仍是半蹲着,给辛越仔仔细细拍了拍裙角的雪沫。

辛越伸手拉他。

顾衍抬头,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倒不借她的力,只是捏了捏她的指头就站了起身。

始作俑者端端正正地坐在雪地上,歪着一边脑袋,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耳朵往后偏倒,圆咕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

顾衍牵过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这狗同你还挺有缘分。”

“嗯?怎么说?”

“你们犯错认错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顾衍回看了她一眼,笑道。

辛越毛了,抓着他腰侧的衣裳,将脸怼近,让他好好看着自己:“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好,好,你们不像。”顾衍心思电转,淡笑道,“我训训它,它便也改了。”

辛越圆圆的眼瞪了起来,“你是说我不改?”

“哈哈——”

辛越对这只小狗儿的喜爱直接体现在了行动上,着人开了定国侯府里的藏书阁,在里边埋头看到入夜。

出来时神情激动,扯着顾衍的袖子要他定主意,“看了这许久,我想好了三个名字,你且替我做个决定,是叫霸下、白泽、还是天狗?”

“……”顾衍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山海经》。

你哪怕换一本书看呢……

拉着兴致盎然的姑娘出了藏书阁,他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跟谁姓?”

“啊?”辛越认真想了想,恳切答道:“一人姓一个,狗跟我姓,日后我们的孩子跟你姓。”

“……”顾衍思虑半晌,勉为其难地同意了,顺便取了个名字,“那叫心肝吧。”

“听着不像我的姓……”辛越有些犹豫。

顾衍冷哼一声,“它还真想沾你的姓?能得个同音便不错了,长得狗模狗样,半点气势也无,就晓得缠着你撒娇。”

“……”她这才觉察出来,她的夫君同一只狗吃醋了。

幸而辛越对心肝的兴致到第二日便戛然而止。

缘由无它,比心肝更狗的人,辛扬回来了,给她传了话,约她老地方见。

辛越同顾衍坐在马上时问他:“他怎么不上府里来?”

顾衍木然,道:“因为他三年前提着一把剑闯定国侯府,不到半刻钟连人带断剑被丢到了墙外。”

堂堂定国侯当了半日马夫,由着夫人纤纤玉指打了东便往东,指了南便转南。

七弯八绕的,穿过繁荣的街市,拐入幽坊小巷中,再从窄小巷子豁然而出,便到了一处宽静清幽的山间小路。

辛越喊他慢点走,顾衍听话勒了缰绳,马儿的步子渐慢下来,一下一下,挞哒挞哒,悠哉游哉地往半山腰的茶亭走去。

“怎会找到这个地方?”顾衍四下打量,周边一片碧青之色,冬青劲柏疏疏立于道旁,姿态劲直,昂首矗立,往最高的树顶处看去,还有星星点点未化的积雪。

疏朗开阔,宽畅清旷。

“小时候常常同嘉年和辛扬他们过来,这地方,冬日有苍松负雪,夏日里流水叮咚,这亭子后头,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埋下的十八坛酒。”

她指了前方的无名亭,示意顾衍往那靠去。

顾衍下了马,将马儿栓在一旁的冬青上,负手环视,这亭子朴拙,连块匾也无,清清简简落在半山腰,同这满山松柏一呼一应,颇有点返璞归真的超脱意味,随口赞了一声。

辛越得意地笑笑:“我们三人自小一处混大,如这般的秘地,还有好几个呢!”

“来,站着干什么?”她贴着亭子往后头的桃花树走,转过身却不见人,顾衍落在了她身后四五步处,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听得她的声音,回过神,两步上前,牵了她的手便往桃花树走去。

不料二人刚绕过半边亭子,抬头就见桃花树后头,一蓝一白两个高挑身影从羊肠小径中走来。

顾衍身子一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是凶兽暴走前积蓄全身劲力,只为打出致命一击。

突然,身旁的人儿就松开了他的手,高高地跳起来,还边扬起手,高呼了一声:“辛扬!”

两道身影从桃花树后迈出,那抹蓝色显露出来,顾衍的身子才寸寸放松。

辛越什么也没发觉,欢欢喜喜地搂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指:“瞧,说谁谁就到。”

顾衍由她拉着胳膊,往桃花树下而去,放在腰间软剑处的手自然垂下。

风过了无痕。

桃花树后,两道身影并身向前,蓝衣男子率先拱手朝顾衍做了个揖,“见过侯爷,夫人。”

辛扬这才也懒洋洋朝顾衍点了点头:“侯爷。”

顾衍早就见惯了他的冷脸,自他瞧上了辛越,辛扬这护短的就没少给他下绊子,三年前,他没将辛越好好地从云城带回来,他更是提着一把剑一路杀进了侯府。

就这个狗脾气,若是没有他兜着,早让人从侍卫统领这个位置上踹下来了。

顾衍今日给此间疏朗之景三分面子,不与他计较,直直略过他,朝着蓝衣男子微点了头算是致意。

“这位是?”辛越看着蓝衣男子,这人面容秀美如好女,点点星眸,长眉入鬓,一身气质温润超尘,看着就如秋日清爽的蓝天一般舒适。

同辛扬站在一起,活生生将他衬成了个纨绔。

“他啊,”纨绔偏头瞅了眼,摊了摊手,“就是个打算盘的。”

“哈?”

蓝衣男子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温灵均。”

这一笑如春风化雨,辛越走南闯北这些年,也颇长了几分见识,于识人一途上亦有几分心得,此时心里竟对此人生不出半点警惕,温灵均的温润仿佛是直达人心底的,太过顺畅,太过简单,她的纨绔兄长怕是被此人吃得透透。

不过听他未称下官,就知道是在野之人,辛越含笑道:“温公子瞧着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辛扬会带你来这神仙似的地方。”

辛越只是客气客气,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温灵均竟然耳朵尖都泛了红:“夫人谬赞。”

辛扬不耐烦地摆手,不乐见这番俗套的对谈。方才一出来就瞧见辛越气色不佳,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怎的混成这般模样?”

辛越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拳头直痒痒,“好歹我晓得三年没见你,在房里对着镜子很是练习了一番怎么笑得温和又可亲,盼着你我再见时能生出些温馨的感动来,如今看来倒是我对你太和善了些。”

“温馨?咱们家竟有这等稀罕物?”

温灵均微不可觉地看了辛越几眼,心里泛起几丝莫名的奇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劝着辛扬:“辛扬,顾夫人身上有伤。”

辛扬反而吊着眼斜睨顾衍,“小爷知道,我们辛家好好的姑娘给他了,丢了三年不说,回来还我一个病秧子。”

若只有他们三人,辛越倒也不介意看辛扬被顾衍收拾一顿,他这人,横竖是个刺儿头,不削一削真能顶上天。

不过此时多了个外人,辛越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让家丑现人前了,只好勉强勉强,披挂上阵,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病虎还有三分余威。

第67章 、买断一个过往

辛越思量着先寻了个允当的由头,捋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道:“这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小时候埋下的十八坛酒,今日就起一坛子出来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鱼儿很快上钩,遑论是只馋酒的纨绔鱼。

要起酒坛子,先得有工具,然而四人环顾周旁,小厮随从一个没带,辛越不好意思喊出不知在哪个角落猫着的十七来,眼儿一转,拉着辛扬往林子里找粗枝去了,两个作陪的坠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

白雪松软如绵,踩在上面印下一道道大小印子,顾衍负手看着远处的兄妹俩,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灵透娇憨。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俩是一个祖宗的,两人的眼睛都乌圆乌圆,眉目流转间便生出狡黠伶俐来。

温灵均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侯爷,带了三分歉意说:“侯爷不要与他计较,辛扬是重情之人。”

“嗯。”顾衍面无表情,眼神追着身前弯腰找树枝的小身影。

他要是想同辛扬计较,他的坟头草,都该有这古木这么高了。

温灵均心思清明,看他虽然冷淡,却无甚不悦之色,心里也放松了不少,又接着说:“侯爷,灵均僭越,顾夫人是否伤了经脉?”

“是。”

“常听辛扬说起顾夫人性子跳脱,灵均却看夫人行动间略有滞涩,气力不足,也较常人更易疲累些……”

顾衍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在下手里有一张方子,”温灵均看向天边,“虽然不能让夫人恢复如初,但至少,齐都冬日漫漫,夫人能好挨些。况且,方子上的药虽珍贵,想来对顾侯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衍看着辛越拖着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枝条往回走,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在同辛扬嘀咕什么,缓缓说出:“你要什么?”

“想同顾侯爷做个买卖。”他朝辛扬挥了挥手,高声喊他过来,才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说:“买断一个过往。”

辛扬挥着手里的枝杈,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比划了一番枝杈子,走上前去,睨着顾衍,话却是对温灵均说的:“说什么呢你们!”

“说你们兄妹二人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温灵均笑答。

“他?”辛越指了指辛扬,惊诧地说,“温公子眼神竟然不大好。”

辛扬抬起手中的枝条顺势就要往回抽,顾衍闪身上前,双指将枝条的一端一捏,一震,瞧着不费什么力,然辛扬却连连往后踉跄了四五步,听得他冷声道:“再有一次,你这爪子便自行剁了。”

辛扬甩着发麻的虎口,嚷嚷起来:“你瞧她离我有多远,小爷能碰着她吗?”

辛越颠了颠手里的树枝,将它扛在肩头,得意地哼哼:“看出来了罢,姑奶奶手中无剑,身边有剑。”

乐呵呵地走上前几步,脚步轻快,走到桃花树下,拿树枝指了指亭子上方,“你们去那儿歇着罢,谁埋的酒谁挖。”

顾衍颔首,凌厉气势收敛殆尽,当得是百依百顺。

温灵均与顾衍站在亭子上,看着不远处桃花树下挥着树枝刨土的两人,轻声说:“顾侯爷不妨考虑考虑。”

“西越?”顾衍突然问。

温灵均顿了顿,苦笑起来:“没想到顾侯爷连这个都查出来了,”他闭上眼,“若顾侯爷能办到,灵均自会将药方子双手奉上。”

顾衍背着手,看辛越将树枝插入地下,再挑起时扬了辛扬一抔泥土,笑得前仰后合,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也没什么心思听温灵均说话,“本侯敢让你进朝做事,自然不会把你的身份当回事,亦不会到处宣扬,你没什么能跟本侯谈条件的。”

温灵均久久地沉默,喃喃道:“多谢侯爷。”

桃花树下,辛扬暴跳起来,直接站起身指着辛越:“你要再将土扬到小爷脸上,小爷就让你尝尝酒坛子的味道!”

亭子上的人双眼微微眯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软剑。

辛越抽出树枝一下打在他的鞋面上:“口气还不小,跟你姑奶奶试试?”

辛扬也抬起了手,想像小时候那般同她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却看到辛越不过挖了几下土,额上就渗出了点点汗珠,口齿间也有些喘,同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似的。

顿时就没了力气,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老子差点以为你真死了,巴巴找了你三年,这三年你究竟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有几分真情实意,实是难得一见。

辛越心中感怀,累得跪坐在泥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话说天地初开之时……”

辛扬火了,手中树枝一撂:“小爷好容易同你温馨一回,你……”

觑了一眼亭子上的黑衣身影,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能不能有个女孩子的样儿,就你这坐相,也就顾衍能吃得下你。”

“我娇弱些,你要说我半死不活,我随意些,你要说我没个女孩样,话都让你占全了,你倒是给我示范示范?”

辛扬懵了懵,眼角下浮起了一小片红云,扭捏道:“有兄弟在,给你哥留两分面子!”

给辛越看得直乐,他是这样的,打小害羞了脸不红,而是偷摸地眼角下颧骨那儿泛红,如今可有好些年没见他这小媳妇的样儿了,辛越满口应下:“留留,定让你这威武郎君的模样永驻人心。”

“别贫了,三年前别说定国侯府,云城我都翻了个底掉,你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辛扬没好气,两抹红云淡下去,幽怨地看着辛越。

辛越感动,汪着眼儿看他:“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那是,你以为小爷是你?三年,还能有口气儿,就是一点儿信都不给。”辛扬越说越急,不敢动她,满腹牢骚都化作力气,直接动手刨起了泥坑。

辛越见状,也不费力气拿什么树枝戳了,瘫坐在地上看他刨。

三言两语地简单同他交代了一番:“我……就是差点儿死了,又让人捡回去养了三年,再游了一波诸国,最后在云城撞上了顾衍,被逮回来了。”

“……”辛扬停下手,这,好像交代了,又好像什么都没交代,“让谁捡回去了?”

“陆于渊。”

“渭国临尧城陆家那个小公子?”辛扬讶然。

“怎么,认识?”辛越漫不经心。

“不认识,”他又埋头挖了一把,忽地手上触到了一样物事,顿时挖得更卖力了,还不忘朝亭子那努努嘴,“灵均认识,那陆家小公子最近了不得啊!”

她垂下眼,不想接话。

却没拦住辛扬的话头,“渭国皇室弱得要死,靠什么还立着的你知道吧?靠世家大族,他爹把世家大族捏在手里把持了几十年朝政,他悄没声就收拢了青、珑、渊、华四路大军,反了他爹,渭国早都换了一片天啦,世家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辛越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什么神呢?!赶快过来搭把手啊!”辛扬摸到了酒坛子,没想到他一手的泥,怎么都摸不起来,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推了推辛越。

辛越这才轻轻地眨了眨眼,却看着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沉沉笼着她。

“哦,不就是……”

辛扬的话没说完,就被辛越打断了:“我们说这酒,他掏不出来了,你来搭把手?”辛越回过头,笑着对顾衍说。

顾衍没说话,她没甚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扭头看他的脸,逆着光线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扬心中鄙夷,一个耳力超群还装模作样地问话,一个睁着眼睛扯谎,两个都上赶着当傻子,越活越回去了,轻嗤一声,“谁掏不出来,你且看我的!”

说着就半跪在地上,要俯身去摸酒坛子。

温灵均抓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掏出了一张帕子给他,“擦擦手,我来。”

辛扬舔舔嘴唇,看着自己猴爪子般的手,上边全是褐色的湿泥,再看看那方绣了青竹的雪白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去接。

温灵均无奈,一把将帕子塞过去,俯身一下就把酒坛子抱了出来,又细心地把二人刨出来的小坑填上。

“你,你擦这面,我没有擦的。”辛扬胡乱抹了抹手背,不敢让帕子多沾自己手上的尘土,立刻又将帕子翻了干净的一面递给温灵均,他这样干净的手,就不该沾上任何泥污。

温灵均含笑接过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这边辛越也抓着顾衍的手站了起身,顾衍顺手给她拂落沾在发上的一星点泥,她瞅着辛扬问:“怎么分?”

辛扬下巴一抬,“分什么分?这不找个地方喝了?”

辛越表示同意。

身旁的温灵均却劝道:“虽说是正月里,可也没有这样大上午便饮酒的,各位不嫌弃的话,不若灵均做个东,明晚请侯爷和夫人赏脸到寒舍一聚如何?”

辛越眼神一亮,双目灼灼地看着顾衍,后者神色平淡,道:“你高兴就好。”

辛扬蹲下身把酒坛子抱起,用一只手托着,甩了甩发尾,痞气十足地说:“哼,要是空手来,你就别想进人家门。”

要说有人天生讨人喜欢,有人天生讨打,辛扬就属于后者,且是个中翘楚。

作者有话说:

顾衍:你不来问你夫君?百晓生是白叫的?

辛越:问了就成了杀一儆百的百,晓以利害的晓,生无可恋的生。

第68章 、你敢剥我衣裳?

辛越眼波凉凉,呛了回去,“怎的,我就空手去,你还敢把姑奶奶扫出来了?”

“欸你——”

辛扬就要放下酒坛子来收拾她,被温灵均拉住了,才哼哧哼哧地抱着坛子转身走了。

温灵均向两人拱手抱歉道:“顾侯爷、夫人见谅,明日请一定赏光,也……莫要客气,二位能来就是灵均的荣幸。”

“你敢!看小爷不给你扫出门!”辛扬耳朵动了动,哼着鼻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你看你看,跟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就显摆他有毛怎么的!”辛越瞪着那只得瑟的公孔雀离开的方向,思考着上前一记送他直达山脚的可行性有多少。

顾衍点头,跃跃欲试:“为夫替你拔了?”

“……”辛越有些为难了,“那不成山鸡了,往后还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

“他也不像看得上姑娘的。”顾衍反讽。

辛越拉着他往亭子边走,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他是不像看得上人的,得是温灵均那般的神仙样儿……”说罢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说来也奇怪,他待温公子确实是有礼许多,竟还晓得要起面子这等缥缈虚无的东西来了,我们家不会真出个断袖罢……大伯非得打断他两条腿不可。”

“听说辛学士家九代单传?”顾衍牵着她往亭子上去,随口问道。

“是啊。”二人在亭子的美人靠上坐下,刨了会泥坑有些累,辛越干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二人同下两江盘查税赋一事,同僚情谊要好些也是有的。”顾衍说道,“不过,若是哪日大伯需要军棍砍斧一类,请他务必莫要见外,定国侯府别的不多,十八般神兵利器应有尽有,没有现打亦可。”

辛越低笑出声,不过片刻便坐直了身,认认真真问:“温灵均是好人吗?”

顾衍皱起眉,有些不悦,又伸出手环住她的肩,将她的头往怀里带了带,才满意了,说:“不是。”

辛越的问题问得笼统,人好与坏,实是受许多不可控因素影响,如情境、时间、事件、对象,不过温灵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沾不上一个“好”字。

“嗯?”辛越怔住了,又从他怀里挣出来,“他有问题?”

“是。”顾衍叹气,直接将人横抱起。

“做什么?”辛越惊呼,挣扎着就要下来。

顾衍皱眉,“别动。”

三两步将她放到了马上,自己也跨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慢慢地在山间小道上踱着。

辛越还在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辛扬看着精明似鬼,其实是个糊涂蛋,她怕他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操心没卖得够本。

“别皱眉头了,”顾衍低头拿下巴贴了贴她的发顶,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的脸色,眉头估计都拧成了麻花,“温灵均这人,复杂得紧,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害天害地,不会害辛扬,放心了?”

“顾、衍、”辛越咬着牙,她处事向来风来火去,直截了当,不似他这般,天都压到头顶了还那样一副沉静稳当的样子。

她私以为自家百般不靠谱的兄长终于有了个持重知礼的好友,能将他从纨绔矜贵的歪道上扭扭正,不成想竟有两人双双歪到天边的势头,当即道:“辛扬就是个作天作地的,再碰上个害天害地的,这还得了!”

“那……”顾衍也不知道辛越想如何,控着缰绳让马儿越过一条窄溪流,试探着说,“我管管他?”

辛越梗住了,一口气软了下来,丧眉耷眼,“别,让他自己过吧,好坏你别让他丢了命就行。”

“好,”给辛扬扫尾巴,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轻声说,“放心,温灵均现在还在给吏部办事,年后我将人留在吏部,放在眼皮子底下,随他们闹,也翻不了天去。”

“吏部?”

“嗯,他算盘打得好,这两年每到年底我都会请他来吏部坐镇个把月,能给吏部那帮人省不少事。”

辛越恍然,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么个打算盘。”

不过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温润君子,拿着一把算盘噼里啪啦算账,真是有种违和的美感。

辛越累了,把整个身子都窝在身后顾衍的怀里。

今日天朗气清,烈风饶了青松绿叶,带出沙沙的低吟,和着马蹄的踏哒声,催得人心神越发沉静,不知不觉便闭上眼。

再次醒来,已经在书房榻上了。

她睁开眼,怔然望着屋顶半晌,在虚幻与清醒之间徘徊了一番,近日她颇有些喜欢上这种半蒙昧半清明的复杂感觉,好似一身可处两界。若是当作每个梦境都是此身分出一丝灵魄往别处界面神游一番,这一世数十载,便有同多了千许遭遇。

怪道有人一朝顿悟,谁知梦里身是客,倘有一丝可为明镜,以己为鉴,当也是一份造化。

此刻她就很有些顿悟的感觉,方才梦到了青青竹林,春意阑珊,此刻思绪很快就偏到了晚间吃个什么口味的冬笋好。

顾衍坐在桌案前,写完最后一行字,默然瞧她出神半晌。

刚换一本公文,又见她背过身去,掀开身上的绒毯,手在肩颈上一阵扒拉。

“怎么了?”他心中想莫不是今日在林子里让虫给叮了。

辛越落回到红尘,才发觉后背上都闷出了些汗,黏黏的十分滞闷,令她无端生出了些气,闻言不语。

坐起身扯了一把领口,有些风透了进来,才觉得好些。

顾衍立刻就坐不住了,她看着虎,甚个蚊虫蛇蚁都不惧,从未给过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但真咬了个包,非得痒得一夜都哼哼唧唧睡不好。

不料刚走到她身边,就听见小声的嘟囔,带着起床气,又娇又恼,“热死了……”

一片细腻柔软的凝白玉脂晃晃灼人眼。

“……”

顾衍木然,伸手给辛越拢了拢衣领,将那抹玉光遮得严严实实。手中力道粗鲁了些,显得手的主人有些不情愿。

被拢了衣裳的姑娘更不情愿。

“我热——”好容易得了一丝清凉,又让人拢上了,辛越不由扭脸瞪他,更用力地扯了一把领子。

顾衍捏捏眉心,抬脚跨上榻,将窗格支开了一道缝,到外间接过温蜜水喂她喝下。

面颊潮红,耳缀红珠,小口吞咽时细腻的喉间上下滑动,顾衍面色沉静,仿若坐怀不乱,只是持着杯盏的手青筋略有些不安分。

辛越三两口就将一大杯蜜水喝完了,喝完眸光潋滟看着他,可怜兮兮道,“还要。”

顾衍深吸一口气,又到外间拿了一杯水,正襟安坐递到她手中,沾了蜜水的嘴唇,血色不丰,清亮润泽,望着喉咙不禁也有些干哑。

“小口喝,马上用午膳了。”

又饮了半杯,甘冽漫过燥热,压下心火,辛越舒服了许多,将茶盏往他手里一放,又倒在了柔软的绒毯中满足地打起了滚。

不过须臾,便觉身后凌凌气势压下来,清宁的伽南香来势汹汹,携沙卷石,要将她拆解入腹。

半晌,辛越在他肩头气息混乱,眼神迷离如丝。

在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间系带时,挣扎着还要抢救一二:“白日荒唐,实在不妥。”

那只手胡乱一挑,系带纠结在一团,成了死结,他不耐烦,直接一扯,系带陡然断开,朝两边无力垂下。

辛越浑身一抖,手上不自觉攥紧软枕一角,语势绵软带了哭腔:“你敢现在剥我衣裳……晚间便不要想进房!”

身前的人仍是不语,热气喷薄在她的耳后,褪了她的小衣拢在袖中,扯过毯子将她环环团住,打横抱回屋里。

天光云游间,辛越看到他的下颌动了动,声音沉沉的,闷着些许笑意:“汗湿了,不换下便该着凉了。”

想到什么东西被汗濡湿,汗湿的小东西如今又在哪儿,辛越的脸霎时红得像滴血。

黄花梨的山水大理石大屏风后头,光线影影绰绰,轻罗软衣散了一地。

帮她换好了衣裳,顾衍将手上的热巾子往铜盆中一丢,荡起的水纹悠悠晃晃,就同辛越此时的心潮一般。

“要我抱你出去吗?”高大的身影立在一旁,伸出了手十分期待。

辛越涨红着脸,于脸皮修炼这一途上她差他委实太多,且时日越长,越有望尘莫及的感觉。遗憾的是,这种事哪怕她想长进,也需要有练习的对象,而她练习的对象,在她进步一寸时,他已经进步百丈,二人之间永远隔着个天堑。

与他比脸皮,辛越自觉比不过,只好另辟蹊径,往娇羞的方向走。

此刻便羞羞答答地将半截柔荑放在他的掌心,努力低着头小声道:“如此,便有劳夫君了。”

“噗……”顾衍没防住,一下喷出笑来,捏着她的手指将人拉起来锢在怀中,温言好语地商量,“迟点用午膳好不好?”?

这一句可结结实实踩在了辛越的雷点上,但她还是给面子问了句:“迟多久?”

顾衍深思了好一会,给了个保守的估计,“一个时辰罢。”

片刻后,一室旖旎荡然无存,所向披靡的顾侯爷败在了夫人迟来的起床气和被他一番话勾出来的食欲上。

第69章 、昨夜你也很英武

翌日傍晚,辛越蔫头耷脑,抻着腿坐在马车里头。

顾衍神清气爽,龙盘虎踞,淡笑着伸手要来拉她,被一手拍开。

二人光景与昨日恰恰掉了个个儿,对比十分鲜明,惨淡的愈发惨淡,餍足的愈发餍足。

用辛越的话说,此人实在是将“谋定而后动”这五个字发扬光大到歪途上了。

昨日吃完午膳,他搁下一应公事,笑眯眯地陪着她逛了会园子,歇了个晌,起来看了几本话本子,晒了会太阳,晚膳还烫了锅子,哄得她精气神十足,到了晚间一并清算,连本带利地收了个盆满钵满。

辛越揉着大腿肚,眼角都吝于分他一丝。

“我帮你。”顾衍说着就探手过来。

又被一手拍开。

顾衍收了笑,眼中却愈柔软,姿态放得极低,拿帕子包了一颗芝麻茶酥,用诱哄的语气问她:“吃不吃?”

芝麻茶酥在雪白的帕子上待了许久,无人采撷,孤孤零零。

顾衍揉了揉眉心,又端了一杯茶放在小几上移过去,小心地问,“喝茶?”

并战计中有一计唤作反客为主,如今局势冷到了冰点,顾侯爷打算剑走偏锋,往那险峻的危地探上一探。

“阿越,”顾衍悠悠开口,正襟端坐着,眼角余光聚在右手边的小身影,“昨夜你也很英武。”

辛越手一顿,是挺英武的。英武了一刻,换了这颤颠颠的两条腿。

顾衍假作没看到,继续慢悠悠道,“你也很喜欢。”

是挺喜欢的。

“你还让我……”

“闭嘴。”辛越终于听不下去了,扭过脸狠狠瞪她。

一计得逞,顾衍转了个身到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身子,一碰到她的腿,眼神就遽然幽深了起来,语气转凉:“回府。”

辛越一听,着急地扭过头:“不行,说好了要去温府。”

“你这腿都抖成这般了,能站得住?”

顾衍说得严肃,声线里不复笑意。

辛越的脸颊却悄悄热了起来,想到昨夜,一时兴起,不甘于被吃干抹净的弱渣大胆尝试了一番,剑指乾坤,气势如虹,鸾凤颠倒。

一开始时确实很是英武,然而没想到翻身做主竟是这般艰难,艰难到不到一刻钟便将自己折了进去,被反制之后,助燃了男人熊熊的情火,烧得她几乎要魂归九天。

可恨的是,被吃干抹净不算,一早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点点红梅,从肩头一路蔓延到腰间,战利品一般宣誓着她昨夜的败北,登时生出了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愤,才有了此时的羞臊。

试问哪个战败的将军能言笑晏晏地对待将自己掀于马下的敌人。

然而哪有让这等事耽误了赴约的道理,便强撑着这股恼人的羞臊同他辩驳:“你,你不懂,碰了就抖,其实站着并不抖,稳当得很,你方才不也没瞧出来吗?”

这番狡辩的话也没令顾衍有丝毫动摇,他探手按在她的大腿上,绫罗细棉下的腿肚子细细地一阵一阵抖,他按一下,确实抖得更厉害些。

他紧紧抿住唇,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似在思索。

辛越往后缩了缩,背部更紧密地窝进他的胸膛,再接再厉道:“有你在,我怎会站不住?”

顾衍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马屁拍对了。

两人一前一后拥着,辛越全然忘了败将该有的自我操守,同他缩在一起轻语。

顾衍谨慎复盘,招式虽有奇效,但也有奇险,往后还是莫要把她逼得太急了。

温府离定国侯府不远,不过片刻,他们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脚一软便被稳稳扶住。

抬头瞥了一眼,顾衍眉目轻扬,二人相视,笑意流转。

温灵均是个极妥帖有礼的主家,府上亦拾掇得如他这个人一般,底色清冷,离世绝俗。

三人缓缓沿着抄手游廊走着。

此刻金乌西坠,薄雾冥冥,远山轻拢烟纱,如美人横卧于城郭之外,。

近处院中碎石铺成大片的平地,一眼清旷,中间有浅浅细流潺潺而过,院落一角还栽着一从青竹。

整眼看去,便只有大片的灰白底色与一角青绿,简单朴拙,超然自逸。

辛越不由挽住顾衍的手臂,赞了一句,“远山近流,真好看。”

“喜欢?”顾衍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一片光秃秃的,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要不回去把咱们自家园子也改一改。”

她摇摇头,“这个景儿在温公子家好看,远山近景,小巧朴拙,咱们家的留山园自有一番大气之美。”

几人走到回廊尽头,转过廊角来到一间竹屋之外,辛扬叼着片竹叶等在门口,见了三人往后推开屋门,朝里努努嘴,“喏,进去吧。”

温灵均站在一旁,伸出手笑着道了声请。

辛越莞尔,也不推辞,与顾衍并肩走入屋中,一进去就不由顿住了脚步,被这屋子精巧的构思惊在了原地。

“怎么样?看傻了吧?”辛扬看她那怔愣的样子,心里洋洋得意,他跟辛越一个样,打小虽说锦衣玉食,可心思却都糙得很,他第一次见到这间小屋时嘴巴张得不比辛越小。

辛越实在很难承认这个满脸与有荣焉的纨绔是她的兄长,想来一片沃土中,长出一朵娇花,往往会配上一棵狗尾巴草。

辛越无视他,任由这棵狗尾巴草兀自摇曳。

环顾一眼四周,这屋子自外看来只是一间再简朴不过的竹屋,内里却大有乾坤。

竹屋正正方方,一半的位置做成了榻,榻正中镂空,置放着一张方形矮桌,这矮桌同她见过的所有桌子都不同,竟然是将中间掏了个四四方方的大洞,中心正正放着一座微型山石,其上覆着青苔,周边水流潺潺。

微山假石环着一方流水,流水外环着一圈方正的桌子,桌子外是供人跽坐的榻,置着四只蒲团,一环扣一环。

想不到温灵均还是个喜行古礼之人。

辛越往右手边一看,这水流竟然是院外碎石地上的潺潺细流自屋外穿过一角铜洞流入屋内,不由奇怪道:“为何要将水引入室内呢?为了用膳时跟前能有小山细流,将自然之景微缩于桌前吗?”

温灵均笑笑不语,只请大家在桌旁蒲团盘坐下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檀香袅袅升起。

温灵均长衫素朴,抬手从茶焙笼取出茶饼,用茶槌捣成小块,再碾成细细的粉末,还要用罗合筛过一遍,在四个黑茶盏中各舀了一小勺,一手抬高注入少量开水,将茶粉调成膏状之后,一手继续注入开水,用茶筅击拂数次,茶末与水奇妙交融,茶面上泛起渐白的茶沫。

当今世道昌平,琴、棋、书、画已成了高门贵女所习课业中较为寻常的部分,更有人言“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可见这四大雅道更是非内行人不可精通。

茶道在这四大雅道当中亦算得上最繁琐、最讲究技艺的一道,然温灵均玉指青衫,黑盏白茶,动作间行云流水,雅致到自成一景。

“请。”他将黑色茶盏移到三人跟前,笑意温温。

辛越捧起茶盏,触手粗砺,其坯微厚,古朴无华,茶汤纯白,呷了一口,入口微涩,余味甘香,赞了一句,“好喝。”

“懂茶吗你,就一句好喝?”辛扬闷下一杯,他也尝不出什么滋味,苦了吧唧的,权当酒豪饮了。

“我是说不出个门门道道,只是看温公子点茶便是文雅至极,且看你,今日是要化身水牛了?”

辛扬又要开口,被温灵均淡淡一看,合上了嘴就把杯盏移过去,温灵均无奈笑着又给他点了一杯:“怎么与辛夫人在一块时,便这般稚气,好歹也是做兄长的。”

“他二人自小如此,在一起时便没个消停。”接话的是顾衍,揉了揉额角,一副深受其苦的样子。

“顾侯爷与夫人自小就识得了么?”

辛越与顾衍对视一眼,顾衍点了点头,辛越摇了摇头。

温灵均和辛扬都是一愣。

辛越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但他记得。”

辛扬对两人的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在他看来,那是辛家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的一段悲壮历史。

手里又拿起了杯盏,一饮而尽,摩挲着忽一翻杯底,说:“灵均,这杯子是你自己烧的?”

“是。”

他张了张嘴,又看一眼坐在身旁的两个人,垂下眼没有开口。

辛越凑近身子靠着桌沿,看着眼前的山岩青苔,精致细巧,仿佛是将方才回廊上所见的远景按着模样缩小,搬到了桌上一般,只是这小山岩四周,还绕着一圈流水,倒是给这人工塑成的小山岩增了一抹空灵。

屋外泠泠乐音,一弦清心,带着既慢且缓,又无孔不入的力量。

就像温灵均这个人,看似超然脱俗与世不争,实则轻而易举便可探得你的喜好,温温柔柔地俘获你,使人对他一点防备心、厌恶感都生不起来。

温柔是他的力量,杀人不眨眼的力量。

辛越还犹自看着桌中间的山岩,心思飘到了云外,眼角却倏地出现了一抹瓷白,这抹瓷白越来越近,漂到她的眼前,一只修长如白玉般的手将这抹瓷白捧起,放到她的跟前,道:“夫人请用。”

“啊……”辛越低呼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头,桌子中间绕着假山的水流竟是用来传膳的,一方方小托盘上放着精致小巧的骨碟,顺着水流,从屋外漂到屋内桌上,用膳之人将骨碟拿下,托盘又顺着汩汩水流送至屋外。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构思精巧,可观可赏,有食有饮,将你的眼耳鼻口心一齐俘获,温灵均确然是个心思奇巧的雅士。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且架得很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摘自《都城纪胜》。

点茶那段,参考自《大观茶论》。另,补充一下,温灵均点出来的茶确实是白色的,我国两宋时期士大夫点茶尚白,茶汤茶沫都要白色为佳,茶汤以纯白最好,跟现在的日本抹茶不一样。感叹一句,泱泱中华茶道精深!

第70章 、客从雪中来

顾衍对这微型版的曲水流觞不甚感兴趣,对潺潺水流送来的精致菜食表现得也甚是寡淡,辛越忍不住揣测,他若是脱了定国侯这张皮,怕是到哪都得招人恨。

她执起筷子,准备用实际行动回馈一下主人家的精心安排。

主要也是白瓷骨碟上三只小巧的水晶饺子着实可爱,着实引诱她下手。

果然一口下去里头鲜香四溢,汁水充盈,还带着酸口,直击味蕾,香得她的眼睛都微微地眯了起来。

辛扬三两下就将三个小饺子吞进了腹中。兄妹二人用行动不遗余力地捧场。

垫了肚子,水流又带来四只托盘,顾衍替她拿了酒杯,正是他们昨日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那坛子酒。

四人同时举杯相碰,温灵均同顾衍都只抿了一口,辛家两兄妹倒是一饮而尽。

“……”

下一刻。

“咳咳……辣,好……辣!”

辛越面上涨红一片,捂着嘴额头靠在顾衍肩上咳个不停。

喉咙间火烧火燎,辛辣味漫入她的口中,烧过她的喉咙,瞬间直冲鼻腔,继而上头,最后散得她四肢百骸都热起来。

顾衍给她抚背,好笑又好气地提醒跃跃欲试的小酒鬼:“酒烈,小口喝,谁让你一口闷了。”

她从前不大喝酒,倒是回来之后方现了些馋酒的样子,想到这顾衍的眸色渐渐浓稠,水流送来一碟冰梅子,取了一颗剔了核让她含入口中。

辛越抱着他的半边手臂,乖乖含着梅子,眼底薄红,轻笼水雾,眉眼间皆是一片潮汽,无端招惹得他立时就想将她扛回家中。

梅子的酸、甜、冰缓和了她口中的辛辣,再抬起头时辛越已又是一条好汉,愈发跃跃欲试地让辛扬斟酒。

辛扬抬手给她斟了半杯,眉梢扬得老高,露出一口白牙嘲笑她:“哈哈!不成了吧,女孩子家家的,喝你的蜜酒罢!”

她坐直吐吐舌头,“这坛子定是嘉年埋的,谁埋的像谁,辣死我了。”

酒酣人微醉,三人喝完了一坛。

辛越辛扬又汪着祖传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灵均,迫得他又从自家酒库里起了两坛子。

夜色深深,落雪同琴音在屋外相和,醇酒与茶香于屋内飘荡。

古往今来,与酒最为相配的,一是离愁,二是爱恨,三是陈年旧事。

就着三坛酒,辛扬和辛越扒着对方小时候的糗事,互相伤害个没完。

你说我小时候被姑娘家压着打得起不来身,我说那悍姑娘就是你;

你说我小时候习武裤衩子被箭矢钉在木桩上,拖着半拉裤子哭回家,我说你学个点茶,手上烫了四五个泡,点出来的茶比老师的脸还黑。

说到最后,三个空酒坛摇摇晃晃,辛越醉得懵里懵懂,不知所云。

辛扬眼下一片殷红,抱着酒坛子嚷嚷,抖出她及笄那日,被人求亲同他求救的事。

顾衍倒是听得饶有兴味,道:“哦?她是怎么说的?”

辛扬绘声绘色地重现,“她说,若是有人仗着势逼她嫁人可怎么办?不嫁给他,以那人的性子,怕是辛家就要没个安宁之日了。”

顾衍的脸顿时就黑了,凉丝丝地看着辛越,后者醉得恍然不觉,靠在他肩上只仰头朝他憨笑。

温灵均端坐如松,面上不显醉色,只是眼中已经朦胧含糊,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一下子无人捧场,辛扬敲了敲桌子,不满道:“你们还听不听?”

“不听小爷自己说……”

他抱着最后一个酒坛子趴在桌上,伴着酒香陷入回忆。

催雨林,一抹斜阳西下,数点寒鸦争争。

少女翻身坐在未名亭栏杆上,

他道:“横竖京中也无甚才俊勇士敢娶你,你何不嫁了便是了,也了却了二叔的一番心事。”

“……”少女面带迷茫,“我知晓我总得嫁人,可,可我才及笄,我想多陪陪爹爹娘亲,不想那么早便嫁人,嫁人了会不会就被锁在深宅后院,抬首只有四四方方的天?”

他沉思好一会,“你难得思虑得这般周全,虽然我也没甚经验可传授你的,但那人既向你提了亲,想必定不是瞧上你的样貌,对你的性子多少知晓罢,总不至于将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

“难说。”少女更是踌躇。

“那你且说,你对他是个甚想法?他同你提亲的时候,你不会光剩了个害怕罢?”

少女挺起胸膛,提高声线,“谁说的,我……现在想想挺欢喜的,对他这人,我倒是不排斥,我就是害怕成亲这件事儿,还有,他突然问我可愿意嫁他,我吓得只管拒绝了,他不会被我吓跑了罢……”

他奇怪道:“要我说,你这番拒绝倒显了点情场高手的路数,若他真就此退缩了,那这人就是个孬的,不嫁也罢。若他仍锲而不舍,也算有几分诚意,咱再考量考量。话说这人到底是谁,可有我翩翩潇洒?”

“无,凶得很。”

“……可有我小意体贴?”

“无,他还曾威胁吓唬我。”

“……可有我武艺高强?”

“他一只手可以捏死你。”

“谁啊这是!”

第二日小厮传话,听说定国侯顾衍上了辛尚书家提亲,他哐当一声就从床上栽倒下来。

辛扬东倒西歪,说得乱七八糟。

辛越一手托腮听着,仿佛不知道故事里的人就是自己,已然醉到无我状态了,迷蒙间见顾衍探过身子来,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嗯?欢喜?”

辛越只顾着嘿嘿地笑,忽地耳边又传来几句嘟囔。

“没良心的小东西,没人性的狗奸臣……”

辛越听到这话却立刻被激得弹起身子,舌头都捋不直了也要同辛扬辩个一二:“谁、谁是奸臣,不许你说顾衍!顾衍是,是枭雄,是要受万世,万世景仰的人……”

哐当一声,辛扬将酒坛推在地上,裂出一地酒香,他醺醺然满眼通红,显见的是不服气:“他护得了家国……可他娘的护不住自己的女人……”

辛越还待反口,即便是醉了,她仍凭着本心想维护顾衍。

却不成想阻力自身后而来,一只大手环在她的小腹,将她往后一捞,准准地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顾衍摸摸她的脸,声音极是轻缓,比桌上潺潺细流还要柔和,他说的是:“天黑了,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辛越来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可她一头埋进他怀里,借着他胸膛的暖意撒娇,“就算是辛扬,也不可以说你。”

“他没说错。”

“他错了!”辛越钻出来反驳。

头顶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哄她:“我错了,我们回家。”

辛越被他错我错绕得团团晕,声音软绵绵,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伽南香,尾音拉得老长:“好……”

温灵均一路送二人到温府门口,目送客人上了马车,才双目涣散地踉跄地往回走,便是醉得厉害,亦是青山欲颓,白玉生波。

摇摇晃晃靠在栏杆边缓神,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人都走了,出来吧。”

重重夜色中,漫天大雪卷着半边蓝袍出现在几丛青竹后头。

他靠坐在栏杆上,满襟酒气,抬起头看着那道墨蓝越走越近,叹了口气,“你这般大费周章,除了把自个折进去,能落着个什么?”

“落个我乐意。”陆于渊撑着栏杆翻上来,坐在他边上,斜靠着廊柱,一脚屈起,一脚懒懒散散地垂着晃荡。

温灵均心里复杂,“我以为你蛰伏多年,为的是天下。”

“以前,争权夺利有意思,扮猪吃虎有意思,游山玩水有意思,现在没了她,什么都没意思。”陆于渊语调轻松。

温灵均直言,“你没有胜算。”

“有意思,你在劝我?”

他眉目冷淡,不信陆于渊没有懂自己的意思,继续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辛姑娘的情,系在谁身上。”

陆于渊扫他一眼,随即轻笑,“我看得出来,我从前就是太在乎她心里没有我这件事,我总想着慢慢来,慢慢来她总有一日会为我动一动情根。”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什么可笑又可叹的事情,“可我当了三年君子,我的姑娘没了,你说,君子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可取?”

“咔”的一声,栏杆被捏得裂了半角,陆于渊面无表情地捻去手中木屑,融入风雪中。

“我是陆于渊,本该栖在陆上,却沉于深渊。你以为我救了她,殊不知是她救了我,她将我自深渊拉出来,既见了光,我凭什么不能将它抓在手上。”

“是个人,都该有逐光的机会,只不过,那成了我的本能。”

温灵均垂首,“我原以为从前的你已然够疯,没成想十年不见,你能更疯,昨日我去信问你,为何顾夫人身上有天蝉血的味道,你竟能夜半就找上门来,让我以设宴的名义把药混在她的菜食中让她服下,确然是小人行径。”

陆于渊站起身走入夜色里,顿足回首,冷眼看他,“你以为我喂她的是天蝉血?”

温灵均猛地抬头,眼神追着暮色里渐渐隐去的身影,脱口道,“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墨蓝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71章 、咬了人要还的

辛越醉态惺忪,只觉打了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家。

顾衍带着洗漱完的腾腾热意,坐在床沿,看妆台前的辛越灌醒酒茶,说是灌,并不是因着她喝得多大口,只是因为她喝的样子就跟灌毒似的,不情不愿。

他低头拢了一下里衣,先头辛越给他做的一身,他穿得勤,袖口衣摆处早就磨破了些微小洞,让辛越看到了就不许他再穿,没几天他又多了两套里衣,而她手指头也多了几个小洞,泡药浴时龇牙咧嘴地抖得更厉害。

他的手指粗砺,在柔软的衣裳上划过,抬头看她捏着鼻子,一口醒酒茶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十分客观地评价:“你近来喝药不似从前爽快。”

辛越从铜镜中瞪他一眼,嘴里的醒酒茶怎么也咽不下去,干脆往一旁的痰盂里全吐了出来。

随手取下头上的玉簪,云鬓如瀑散下,她拿起木梳边梳边说,“没谁天生喝药就爽快,从前爽快,那不过是为了爽快喝完爽快地出门,我如今不过是……是返祖罢了,你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非要我喝下。”

辛越说得很快,像宝珠噼里啪啦倒在玉盘上。

胡扯这一道,自来是她最拿手的。

只是垂下的发丝团团缠缠,在尾部打了个结,她梳不开,低头又有灼热的酒气从鼻息间出来,瘪着嘴喊顾衍,“你过来……”

姑娘话尾娇懒,顾衍立刻起身,从妆奁里拿支细簪,耐心十足地将那团结挑开,再一下一下篦着她背后的细发。

看她目光灼灼把玩一串九连环,眼里意味不明,“方才困得像只猫,如今倒是精神起来了。”

辛越怔愣,点点头,“确实,许是酒劲过了罢。”

顾衍手里停了一下,将木梳随手往后丢,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提起,转了个面放到妆台上和自己面对面,双手撑在她身侧,灯盏晃了晃,在顾衍半边脸上打出斜斜的三角剪影,他的眼神蓄着一股劲,看得她神迷意乱。

“精神了?”

她连连摇头,这个高度他的脸就在她跟前,辛越不好施展埋怀里耍赖那一套,只能讨好地往他嘴角边啄了啄,“没有的事,我困得说胡话呢,你莫要当真。”

顾衍笑了,“你这胡话倒很有条理。”

“那须得看你对条理的理解为何,若是一个人话说得连贯,那称不上有条理,须得一句话里能重重叠叠,套着四五层意思,能让人抽丝剥茧捋成四五句话,那方是有条有理,唔……”

顾衍扶着她的腰肢,两掌一合,欺身将那启启合合的樱唇含在口中,极尽厮磨。

半晌后,辛越胸口轻微起伏,喘着气说,“道家有云,浅尝辄止……唔……你咬我!”

她摸着脸颊上带着湿气的地方,浅浅有几道牙印,顿时龇了牙一口咬回去,准准地啃在他的喉结。

……

顾衍瞬间浑身绷紧,一把火从他喉中燃起,一字一顿,烧透了她的脸颊。

“阿越,咬了人要还的。”

随着话音,辛越的身子忽然腾空,失了支撑,双手双脚攀挂在他身上,惊呼声被吞进腹中。

辛越哼了一声,双手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被迫承着他的舌尖侵探。

半晌,辛越唇瓣水润透着粉,口中的酒香渡入顾衍的口中,两人都有些脸红心跳。

轻纱帐幔迫不及待,层层落下,连满室烛光都染了酒气,舞影凌乱。

……

温灵均府库里私藏的皆是好酒,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坛亦是陈年佳酿,故而辛越今日一点宿醉的狼狈都没有,只余浑身的酸软和身上又多出来的一簇红梅。

倒是,挺对称。

她盘腿坐在榻上,含一口芝麻糖,提一支湖笔给嘉年回信,神态可称得上虔诚。

嘉年是她的好友,辛越失踪三年,她每月寄一封信到定国侯府,三年,一月不少,积了一箱子。

辛越刚回京时,老倪带她开了一个库房,里头尽是这些年送到定国侯府上,指名给她的物件。顾衍发了话,一件都不许丢,他说的是“她会回来的,若少了一件,她该生气了”。

辛越第一个开的便是装着三年来所有信件的红木箱。

“辛越,耿思南说你出了事,我偏不信,快给我回封信,我好甩他脸上,看他还敢胡说。”

“辛越,辛扬说你已不在定国侯府,你到底在哪?”

“辛越,我派了人往云城寻你,你却一点踪影也没有。”

“辛越,你昨夜往我的梦里来了,只是梦里你光顾着哭,却没同我说清楚,你究竟被困在哪了?”

前半部分姐妹情深,看得辛越费了好几块帕子。后半部分情绪开始高昂,每两封信必有一封是痛斥顾衍的。辛越一封封地看,一封封地哭,再一封封地又哭又笑,能够理解她倾诉无门,绝望到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法宣泄她的情感。

她最后提笔只写了四个字,“我回来了”,命人快马送往了江南。

后来缓过了劲,怕嘉年提着刀赶上京来,又备了几车好礼,并誊抄了十封集抱歉、思念、懊悔为一体的信,字字泣血,小如蚊蝇,一道送往南下了。

今日一早,红豆送来了嘉年的回信,上头也只有寥寥四个字,“启程回京”,看得她是心惊胆战。

她提着笔回信,写一张揉一张,思索如何能写得情深意切又不落于俗套,这其实很难,深谙此道的辛扬在得知是要回信给嘉年之后,也不肯帮她。

说来惭愧,他们俩都怕嘉年。

人与人相交,交情深的,常常是因为相互欣赏、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等等,这一溜的美好的原因。

然而他们辛家两兄妹,同嘉年交好的缘由,追溯到最初,还是因为嘉年以一人之力,板着脸将趴在墙上的她和辛扬训得服服帖帖,两人第一次爬墙出门,因为嘉年而败北,自那之后嘉年在三人之间便有了莫名的、超然的话语权。

冥思苦想间,外头老倪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老倪小腿上伤口未愈,能下地之后就闲不下来,整日里腿上缠了厚厚一圈白纱布,蹦着跳着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一处不妥。

他日日在辛越跟前蹦哒,敬业得辛越一度想给他涨个月钱,但是在顾衍告诉她,老倪的月钱大约是她身边三个大丫头加在一起的十倍时,她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把手头的杂事一应全交在了他的手上。

十分坦然。

老倪今日拄了个拐,还是日前辛越吩咐了人给他做的,她亲自画的图样,上头缀了硕大一颗兽首,一看就分外威武。

就连今日一早,侯爷见了这拐杖,话里话外都有些滴溜溜的捏酸吃醋。

他悄悄问芋丝:“可知夫人今日唤我来是何事?”

芋丝认真想了想,倪总管平日里待她们极是宽和,便老老实实地说了:“应是与嘉年小姐有关的。”

老倪松口气,听得夫人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理了理仪容便进了内室。

“坐。”辛越指了指桌旁的圆凳。

“欸,多谢夫人。”

“腿伤如何?”

“劳夫人挂心,属下伤都好了,再过几日又能蹦又能跳了!”老倪说着还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表示无碍。

她点点头,瞅了他得瑟的样子,不忍心提醒他,“这伤口难愈合,至少半年内都会疼。”

老倪的手僵在半空,心凉了半截,哀哀道:“多谢夫人提醒。”

“客气什么。”

“对了,”她坐直身子,点了点小几上的信笺,“嘉年的船行到哪儿了?”

“禀夫人,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耿夫人一行北上先坐船,再换陆路,这天寒地冻,陆路难行,也得过完正月才到。”

辛越点点头,松了口气,“既如此,我便等着吧,耿思南调任两江总督也有七年了吧?”

“确实。”

“嘉年也嫁了五年,”辛越喃喃说,“听说为人母之后的人,行事会慈悲一些,性子会和蔼一些,你可有耳闻?”

老倪默然,“夫人,属下还未娶妻。”

……

辛越的身子一日日地见好,从顾衍陪着她在家中处理公事,到她被拴在顾衍身旁带着东跑西蹿。

这个转变被探听出来,传到松子院的时候,院落里的蓝衣公子正在拿着一把刀仔细雕琢。

青霭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公子伸了左手,他递过刻刀,公子伸了右手,他递过绢布。

桌上的药从热放到凉。

公子已经在这院中石凳上消磨了好几日,眼见着那段硬木从圆圆一段,到有了个人形模样,到人形五官初显,到如今明眼人一瞧都知道刻的是辛姑娘。

他心里难过,不由开口:“公子,您注意身子。”

“嗯。”陆于渊头都没回,低了头,神态专注细致。

他转身接过丫鬟端来的第二碗药,“公子,您该喝药了。”

“放着吧。”

“公子……”

陆于渊笑出了声,呼地吹下木雕上的细屑,“今日怎么这般墨迹,我又没病,这些补血的药喝不喝都是那么回事,待我养两个月就回来了。”

他端着药碗唉声叹气退下,转过院墙时听到一句缥缈的声音。

“来日方长,辛越,往后余生,我有的是时间一点点磨平你的心。”

青霭顿了一下,他的公子,入魔了。

这段日子,公子做的事情让他心惊胆战,军中策反相爷的心腹,收拢四路大军,在陆家祠堂被相爷痛斥,转头就入了宫拿了国玺,彻彻底底架空了相爷。

他欣喜地以为,公子想开了,终于肯伸手去拿他本就唾手可得的权势。

然而他没想到,临尧城改天换地之后,公子抛下所有事务跑死了十数匹好马,一路跋山涉水来了齐都,暗地里将四十万大军,散在齐渭边境,连退路都铺好了。

他不知道公子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悲观地认为,辛姑娘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更可悲的是,公子不会放手。

公子倾尽所有同顾侯爷拼,这些他都不担心,身外之物罢了。

他担心的是,公子会拿自己同辛姑娘拼,公子太了解她,如果有什么能让辛姑娘动容,那就是公子三年来那些沉默的滔天的深沉的付出,辛姑娘若是知道,就是公子唯一的机会。

可是若有那一天,公子就是赢了,也输得一塌糊涂。

第72章 、顾衍有个小师爷?

“明日就是元宵了,可要去京郊么?有人来议事么?可要进宫么?”

顾衍不过陪着辛越赴了一场酒局,就拉着她还了几天债,走哪儿便带哪儿。

进宫处理朝事带着她,人在正殿议事,辛越就在偏殿看书;

心血来潮去京郊练兵也带着她,人在练兵场巡视,辛越就在后山烤红薯;

今日不知走了哪条犄角疙瘩的路去了永夜还带着她,人进了牢底审重犯,辛越就由黄灯带着走了一圈她打小玩儿大的地方。

一圈走下来,她看黄灯的眼神充满复杂和钦佩,这孩子如今还没疯真是天大的奇迹。

车马声踏哒踏哒,扯回了她的思绪,辛越又凑过去,拿指头勾住顾衍的袖口,“问你呢。”

顾衍卷好手中的羊皮卷,抬头时脸上的沉思之色还未褪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不用,明日我带你去看烟火。”

“真的么?!”惊喜来得猝不及防,辛越直接扑上去往他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她的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三年前唾手可得的活力与健康,如今却要小心翼翼地维持,他费尽心思地调养她的身子,搜罗珍奇药材、稀世古方,府里住着一院子的医师。

幸好她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面色一日胜一日娇艳,连丘云子都不由惊诧,这脑部的瘀伤好得太过顺畅。

这种惊诧并不是空穴来风,好比以丘云子的估计,结合辛越的身体底子,她好转的速度应该同蜗牛爬一般,但如今竟像是骑了匹马中王者,令他又对自己的神医之名重拾信心。

顾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仔细琢磨,品出了几分不对劲,若是往常,她绝然没有这样的精力接连数日都随他出门。这几分不对劲收敛起来,手指不经意地敲了几下腿,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心绪转得极快,不曾在面上泄露半分,顾衍半是逗趣半是认真地接她的话:“不骗你,百官都有十日一休沐,没道理如此苛待我的小师爷。”

小师爷三字一出,辛越顿时羞恼了一张脸,伸出双手去推他的腰:“我的一世英名都毁了。”

前日去京郊大营,她作了男装打扮,白衣玉冠,粉黛不施,对镜照了半天,活脱脱是一个世家小公子的模样,自觉十分英俊潇洒,玉树翩翩。

谁料在帐子外就听了个墙角,一粗声粗气的男声道,“你那天天挂身边的小师爷呢?”

顾衍回问他,“什么小师爷?”

又一温煦男子声说,“确是小师爷,不过是到了晚间,侯爷会求着上她榻的小师爷。”

她不擅长吵架,尤其是不擅长在当下便想出反驳对方的话来,如今想来十分可惜,没有威风凛凛将他们斥责一番,只是在事后多个发呆的当口幻想了好几回对方被她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辛越脸上泛红,清了清嗓子对顾衍说,“师爷是项正经营生……我虽宽容又豁达,但是若真有哪个师爷听见了,未免,未免寒人家的心。”

顾衍擒住她的手腕,身形纹丝不动,喉咙里哽出笑来:“是,他们该尊你一声顾侯夫人。”

……

第二日,天公作美,圆乎乎的太阳从云层里挣扎着露了半张脸,铅云散去,熹光朗朗。

厨房的张婶一早就搓起了汤圆,调了甜咸各色馅料,辛越喜滋滋地吃了碗黑芝麻馅儿的,再雨露均沾地各色馅料来了一颗。

许久不见的灰色小毛球从留山园蹿到花厅,从梅园奔到栖子堂,最后扒在内院正屋门口,嘤嘤嘤地叫唤。

“快!心肝来了!”听到小狗的叫唤声,辛越衣带都还松着,拔腿就想往外冲。

顾衍拉着她的衣带,将人往怀里一带,仔仔细细地系好了,又给她披了一件樱桃红短绒披肩,才慢条斯理放了手,说:“别急。”

辛越哪儿还听得进去,自从顾衍美其名曰学规矩,将小家伙送回了犬铺后,她有好些天不曾见过它了,可怜的心肝,跟了她连一日好日子还没享过。

系好披肩,一溜风就跑到门口将门拉开。

她的手还放在门框,一颗小毛球就猛地扑上了她的腿,灰影在脚下一闪,辛越还未看清楚,就见黄灯一手拎着小毛球的后颈,一张小脸无波无澜,冷冰冰吐了一句:“看来犬铺还没待够。”

小毛球嘤嘤叫唤个不停,那声儿又细又软,圆滚滚的眼睛看她,辛越的心都化了一半,从黄灯手里抱过毛茸茸的小家伙,下巴轻轻地在它的耳边蹭了蹭,活像个宠溺儿孙的老太君,“待够了的,有娘亲在,娘亲护着你。”

从帘子后走出来的顾衍见着这一幕,手指微蜷,忍了一息便忍不住了,走过去从她怀里将碍眼的小狗提了起来,丢给黄灯,“带走,什么时候学规矩了再送过来。”

心肝“嗷”地惨叫一声,狗生无望,只有娘亲才爱他,其他的都是坏人!

小心肝万万没想到,它的第一次出营试炼不到一柱香就露了败相,快乐总是如此短暂。

辛越巴巴地看着黄灯的背影,回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小心眼,未来会不会连孩子的醋也吃?”

顾衍愣了愣神,没有立刻回答,算起来,回来之后,她两次同他有意无意提起孩子这件事。

她有这般思量,全然是为着他,以他的年纪,没有一儿半女确实奇怪,同辈人中孩子生得早的都已经快说亲了。

他想起前几日她从大营外进来,看着老年提着他崽子的耳朵边训边走,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情绪,彼时她的神色收得太快,他没有明白。

此刻想起来,那当是一种遗憾。

上前一步从身后环着她的腰,将手贴在她的小腹处,他问:“阿越想要孩子吗?”

这个话题对于寻常夫妻,该是十分甜蜜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有点沉重,辛越不避讳自己的身体弱不禁风,已然从一朵霸王花颓成了一朵娇气花这件事,认真思索了一下:“你总得有个孩子,可依你的性子,这几年怕是都不会让我生的,所以……”

顾衍的呼吸陡然沉重,唇瓣贴在她细白的脖颈,斑驳的阳光落在她颈间,像一只白蝶,有种莫名的脆弱易折,他沉沦在此,开口问,“所以?”

辛越坦白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说我十分坚强,但是这件事……我也感到挫败。”

“好在你没有说让我同旁人生去,”顾衍牵着她往外走。

辛越腹诽,她又不讨打,可还是忍不住问,“可你若没有孩子,谁来继承你打下的基业?”

“阿越,从前我搏一份基业,是为己身,如今,我操持这份基业,半为生民立世,半为你。若我们有孩子,且没有长成一个纨绔,那当很好,若我们没有孩子,我自会培养一个能接手的人,小皇帝不行,或许他有儿子之后,可以扶一扶他儿子。”

辛越心中微震,半晌点了点头,又突然杞人忧天起来:“若我们的孩子长成一个纨绔呢?”

顾衍顿了脚步,“送给辛扬,让他看看纨绔的下场。”

“……”她的夫君对小舅子的意见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顾衍拉着她上马车,“不急,你的身子会越来越好,我们……静待花开。”

“你要的,都会有。”

辛越品着“静待花开”这四个字,难得没有在马车上睡着,只是仰面朝天地躺在马车里头把玩着他的手指头发呆。

这样一个顾衍,实在很难教人不爱。

此厢她对顾衍的爱意还未消化完,这人实在很懂如何趁热打铁俘获佳人心,带着她又将这番爱意升华到了一个新高度。

“阿越。”

头顶忽地多了一双茶棕色笑意盈盈的眸子,她的三魂七魄顿时归了位,迷茫道:“到了啊?”

顾衍兴味地看她:“嗯,你摸下巴做什么?”

辛越坐起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总不能说她好奇为何顾衍以那样一个死亡角度看她时下颌仍是如刀削斧刻一般,流畅无比,丝毫多余的肉都没有。

而她,近来便是坐着,下巴的软肉也耐不住要出来晃两遭。

辛越愁眉苦脸,“我好似长肉了。”

顾衍在怀里摸发带,闻言不甚明白,便道:“这等好事为何还愁出一副苦样?”

辛越如遭雷劈,结巴道:“好,好事?”

白虎皮垫子上横落着晃晃光耀的珠钗,都是他上车时给她解的,如今满头青丝披在肩头,他转过她的身子,轻轻将她满头青丝卷起环绕在头顶。

一边缠上发带,意识到他想方设法养的那几两肉,竟引得她发愁,顾衍转口道:“这等好事还轮不上你,你如今要长二两肉是真难,都快成鹅蛋脸了。”

“是么?”她摸摸双颊,将信将疑。

顾衍在她发髻上斜插一支黑玉簪子,再仔细端详一番,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自然,你还得努努力多用些饭食,否则都快向弱不禁风四字倒去了。”

辛越连连点头,愁丝被弱不禁风四字吓到了天外天。

手往头上一摸,得,又成小师爷了,“你倒喜欢将我扮成个男子模样,听说这几年辛扬将京都的天都捅破了一角,全是你给他收拾的?难不成你也中意辛扬那款?”

……话说太快,辛越反应过来,见他脸色怔忪,眼里怒意滔滔,不由一头扎进他怀里,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

“辛越,再胡言乱语,今日我们就待在这马车上,你也别下去了。”

辛越点头,懵懵然又摇头,脸上慢慢荡起红晕。

作者有话说:

宠妻三十六计快使出来,过几章你的阻力就来了

第73章 、难哄

顾衍轻哼一声,率先下了马车,托着辛越的手臂将人搂下来时,修长手指在她腰下一划,辛越的腿一下就触电般酸软,歪靠在顾衍身前。

左右看了看,幸好四下只有长亭一个喘气的,也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充当一根木头,试图与松竹砖石融为一体。

她抬头瞪了眼顾衍,顾衍面色端肃,一派正经得仿佛刚刚光天化日之下的小动作不是他做的。

原来他不是生来冷脸,而是面皮这等矜贵物,他自来就没有。

辛越要跟他比面皮厚,拍马也追不上,冷风带过清冽竹香飘入她的鼻尖,将她的心神带回红尘。

抬眼环视,此处约摸是个半山腰,脚底下踩着的是圆润密实的鹅卵石,两边郁郁青青的竹子迎风傲立,竹叶上还有未化去的白雪,压着细长的叶片,在风中摇摇晃晃不肯坠落。

小道蜿蜒,尽头的青竹白雪下,隐约可见一扇古朴的木门,只那木门后,便是一座耸立的高楼,粗粗一看,比与星游还高出许多,在京里,她便没见过如此高的楼,倒是在渭国见过,他们的占星楼便有这般高。

在顾衍的掌中,她挠挠他的手指,猜测道:“这是在宫里?”

顾衍微讶:“你来过?”随即摇摇头,“这地方没对外开过,你怎知道?”

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往里慢慢走去。

“嗯……京里便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说着指了指日头,“这么短的时间我们也出不了城,那便是在宫里了,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宫里还有这么高的楼呢?”

长亭打头几步,给主子们开了门,木门后有枯朽的凉亭一座,三四间简朴无华的木屋,其后便是一座黑漆漆的高楼。

走近一看,若说是楼,不如说是塔更合适,这塔方方正正,直立而上,约摸七八层高,最高层向中间收拢成尖尖,通体漆黑,无甚雕刻,连块匾额都无,只有廊下左右立着两座半人高的白石灯座,实在与华贵奢侈的皇宫大相径庭。

顾衍没有回答,牵着她走到了塔前,一股莫名熟悉的气味若有似无地飘进了辛越的鼻尖,她动了动鼻子,猛地转过头:“不会是书阁吧?!”

她爹爹好书,顾衍也爱书,两个家里都有专门存书的书房暗室,平日里轻易不开,走得近了才能闻到一室书香。

顾衍摸摸她的脑袋,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道:“准确来说,是书塔。”

“能进去的吗?”辛越目光闪闪,十分期待。

顾衍一笑,却带着她往边上的竹屋走去:“自然可以,史书记载,我大齐开国帝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尤喜搜罗古书旧籍,这藏书塔里头是他半生积蓄,虽后世帝王渐渐荒废了此地,但里头还是收着不少好东西,用过膳便带你进去瞧瞧。”

在宫里最神秘古朴的藏书塔旁用膳,入了夜还能看到烟火,她眼里光彩乍盛,纵身一跳,趴上了他的背,在顾衍耳边故意呵了口气:“我从前怎么没发现,顾侯爷这般会哄姑娘开心。”

顾侯爷背着她,耳边温软湿热,手上不大老实地拍了一下娇臀,口里认认真真回答:“从前有个姑娘,我哄得太少了,如今方摸着一点门道,此道精深,才窥得一二。”

辛越眼珠一转,“那你如今只是觉得对不起这姑娘,才这般哄她的吗?”

摸着了门道的顾侯爷,此时胸中情话一箩筐,轻松应对,“愧自爱而起,爱一往而深,这姑娘难哄得很,不知我的七情六欲,都系在她身上。”

走到木屋门口,顾衍双手托着她大腿,转了个身,辛越十分默契地用手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一股夹着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

屋子十分简朴,连个隔间也无,一览无余,四面墙只挂了四季书画,正中摆着一张木桌。

桌子上团团地摆了数十个碟子,已看不出来碟子底色如何,上头全是满满当当片成薄片的牛肉,红白相间,肥瘦相宜,正中间一口铜黄的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哇!烫锅子!”

顾衍将背上的小饕餮放下,被她眼中冒起的金光闪了两下眼,心下认真想着,平日里莫不是短了她吃食。

想着不禁抬了手,先涮了两片香嫩的牛肉片放到她碗中。

辛越先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肉片,果然又香又嫩。又夹起一片蘸上些许蘸料,放入口中,牛肉的鲜香绽开来,蘸料薄薄,增味却不喧宾夺主。

她吃得开怀,更乐意为夫君效劳,撩起袖摆,挑了一片又大又薄的肉片在锅里过了三四个呼吸便捞起,放到了顾衍的碗里,一片,两片,三片……直到那只小小的莲花纹青花小碗冒出了个小尖。

顾衍冁然而笑。

她再将自己的碗填出一个小尖。

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

她的肚子也显见地凸出了一个小尖。

顾衍不得不带着她往外头消食。

日头爬过了正头顶,正好打在院落中枯朽的凉亭上,将它的白色雪顶染得金光一片。

正看得出神,忽觉身上一沉,顾衍站在她身后,给她披上了大氅,手顺带着环到她身前,揉了揉她的小肚子,失笑道:“去散散,消消食,长亭已去给书阁通风了。”

辛越先是一愣,到最后又不好意思地笑出声,“啪嗒”一声,鼻子间冒出了一个小泡泡。

“……”

短暂的沉寂之后,顾衍不着痕迹地掏出帕子,面不改色地递给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眼里笑意翻腾,唇线抿得死紧。

辛越神思恍惚,心中默念了几遍,这是梦,这是梦。

然接过帕子的一霎,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一声巨响,看着脚下,不知可有哪处裂缝可让她钻进去的,她吃得肚子圆鼓鼓,这道缝,需还得大点儿的才行。

直到两人出了院子,辛越还是提线木偶一般,随顾衍牵着漫步在幽静林间。

他很安静,她也很安静,只是一林子冬日常青,不畏严寒的松柏青竹被朔风带得簌簌地笑她。

终于,她回过了一点神,喃喃喊他。

顾衍平静应了一声。

“好丢人……”

顾衍转头,忍笑道,“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辛越垂首:“不丢人么?那你给我做一个看看。”

“……”这个难度属实高了些,他脸色沉肃,一本正经,“做什么?我早已忘了,难不成你还记着?”

辛越不晓得他这般上道,连忙顺着台阶下来,“是忘了,我们方才说什么?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高地?从前进宫都没注意。”

顾衍弯了唇角,说:“这地方在冷宫后头,林深草杂,荒僻难行,宫中人认为不详,便少有人来。且先皇去后,我便着人关死了这地方。”

顾衍忽而抬头看了一眼林深之处,古木参天,白雪覆地一片寂然,他却悄不作声地顿住了脚步,十分自然地牵着她转身往回走。

顾衍这么一提她就明白了,这等开国帝王建的藏书塔,经过数百年积淀,不知存了多少秘辛旧事,藏了多少不世出的宝贝,随便流一件出去就够京里的说书先生吃上十年饭。

这等地方要么关在地下不见天日,要么似这样掩藏在荒僻地儿,她只是奇怪:“怎的不往前走了。”

他捏了捏她的指头,道,“这林中少有人烟踏足,恐有些不长眼的小畜生,我怕惊了你。”

“在院子里,看书塔自是觉得高得很,但在远处,只能看到高树苍松密密匝匝,书塔掩在树后头瞧不出来。一会我带你上塔,俯瞰皇城。”

“那能看到我们家吗?”辛越好奇问道。

“可以。天色好的话,还能看到与星游。”

两人走了个来回,又回到小院中,直奔藏书塔而去。

漆黑朴拙的门被缓缓打开,一股厚重混杂的味道倾泻而出,饶是提前通风散过味儿,顾衍还是拿了块帕子掩住她的口鼻,余味飘入她鼻尖,书册,竹简,墨,香料,这地方好东西不少嘛。

辛越抬脚跟上,一进来便是一座座长长的紫檀棂格书架,走过一看,八座书架便占了全部的位置。

平视看不到顶,再一抬头,霎时惊诧不已,这塔从外看着甚高,她下意识便认为一定有许多层。

没想到站在里面抬头看,却一望到头,这塔竟是完全中空的,只用塔壁收容物品。

除开底下这八排书架,其余所有物事,都放在嵌入墙体的格子中,密密麻麻,有书册、竹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盒子、布包,整个塔身内部全是这样的格子,像置身于巨大的蜂巢之中。

辛越不由想到,齐□□果真是心思奇巧之人,这般设计着实给蟊贼盗匪无形中增加了许多操作难度。

“在这儿还是去塔顶?”

已知和未知,辛越选了未知,歪头问他:“可怎么上去呢?”

顾衍站在塔壁一侧,朝她招手,辛越走过去,不明所以。

他脸上带着笑,伸手在塔壁一个凹处摸索了一下,“古登古登”的声音从塔顶响起,辛越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顾衍将手伸到她腰后,极快地往自己身前一带,低声道:“害怕的时候要抱紧。”

第74章 、失态

辛越环着他的腰随意紧了紧,心神还在上头那团黑黝黝的东西,从塔顶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古登古登”的,在昏暗的塔内显得惊悚又刺激。

她突然看向顾衍:“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这,吓我一吓,让你施展你的男子气概?”

“……”

顾衍极浅地笑了一下,单手扣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身前压,在塔里昏暗的光线下声音故意压得极低,附在她耳边,明目张胆地蛊惑她,“都教你看穿了,好歹配合一点,抱得这般敷衍。”

辛越懒得理他,抬头见那团黑物越来越近,当中似有条状物,传来的声音中还有细碎的铜铁碰撞声,她猛地转头:“是绳梯……啊!”

梯字刚从喉咙口放出去,声音直线拔高。

整个人蓦然失重,带来瞬间的眩晕感,眼前一个个明暗交替的暗格快速闪过,整个书塔荡着她的惊叫声,悠远绵长。

不断往上纵跃时,耳边除了呼呼风声,还有让她咬牙切齿的轻笑声,“这回抱得不敷衍,阿越,踩着我的脚背。”

辛越搂着他精瘦的腰不敢有丝毫松开,摸索着将脚尖放到他的脚背上,一点点踩踏感让她心神定了不少。

顾衍借绳梯纵跃几下,不过三四个呼吸便到了塔身最高处,辛越偏了头往上一看,再往上便是塔尖了。

顾衍环着她的腰再次收紧,含笑叮嘱:“抱我的时候别分心。”

辛越闻言扭头又埋到了他怀里,听得“咔哒”一声,顾衍脚下往塔壁一处凸起的莲花纹一踢,二人受力反而往后荡了荡,辛越的脚下一个没踩住,手中将他攀得更紧,像一株藤蔓缠着枝条。

耳边顾衍的闷笑声更重。

她莫名觉得有点刺激,还在偷偷的往下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下一刻便被扭了个身,眼前光景由暗至明,脚下稳稳地站到了实处。

“嗯?”她惊奇地转头迎向光线,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一处桌子大的木板上,木板从塔壁向外打开,像塔尖打开的一扇窗子。

浩汗霜风扑面而来,钻入她的颈项,很快又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隔绝在外。

二人一前一后靠坐下来,清冷的风吹乱她的发丝,顾衍伸出一只手将它们拢在耳后。

顾衍:“好不好看?”

辛越整个身子窝在顾衍怀里,往外头看,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脚下宫墙重重,层台累榭。

一片白茫茫的厚绒盖在朱红和明黄之间,掩了皇宫的五分雍容华彩,添了五分神秘清冷。

辛越点头,忽地指着一处隐约的木楼问道:“那儿,是与星游吗?”

顾衍笑了一下,辛越定了定神再看:“不是吗?”

“阿越,看这里。”顾衍执起她的手,指向了与木楼的方向截然相反的一处,高大的松柏后头依稀可见一座挂着彩饰的木楼。

辛越默默抽回手,“长得也差不多嘛。”

顾衍喉咙口的笑声更大,滚在她的耳边,她忿忿拉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顾衍顺势拉起她的手,教她认辛府、护城河,看慈恩寺的方向,告诉她哪条道是烟花巷,哪条道吃的最多,哪条道是著名的才子街。

极远处万家灯火,炊烟丝丝缕缕如薄云低游。

辛越的声音随薄云飘忽:“我从前也能看得这么远。”

飘入他的耳里却有如雷霆。

她自顾自道:“你好像也没问过我,这几年去了哪,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查得清清楚楚?”

顾衍将她环得更紧:“查不到,被扫得很干净。”

辛越愕然,随即道:“你没问,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没有听到回答,只有耳边沉缓的心跳声。

辛越看着天边的云霞,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嗯……我去过渭国临尧城,去了几个小部族,去了辽国,与你相遇前,在西越待了好长时间,在西越我闯了个祸事,你应也有耳闻,浮屠谷是我放火烧的……”

“西越可不是个好地方,西越皇室,都是……”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才想到一个好词,“个顶个的变态。”

她吸吸鼻子,慢慢地边想边说:“那次是真豁出命了,新伤旧伤全凑在一起,昏沉了几日,再醒来的时候全身武功被废了个干净,后来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但甚少再陷入昏睡。你看,用一身武功换回一条命,其实还是我赚了。”

“所以,都过去了,能过去的事,都是小事。”

辛越说来轻声细语,平淡且释然,却每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钝钝击打在他心上。顾衍在她颈边落下一吻,从飞檐走壁、精力充沛,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落差,他尽力体会,却不可能感同身受,她失去的是最强大的、来源于自我的安全感。

辛越在剖开自己,帮他走出三年阴霾,圈地为牢的,一直是他。

久不闻回响,她偏头的一瞬却突然被含住唇瓣,男人清冷的伽南香随风一起强势袭来,一时间她全盘失守,闭眼陷入了缱绻之中。

闭眼时她还在发散,人愈是站在高处,愈是往前往远处眺望,只想看得更广阔些,却常忽略脚下近在咫尺的事物。

就连顾衍,也不免关心则乱。

他告诉她,要静待花开,自己却愁到夜不能寐,不知多少个深夜,她翻身醒来时,借着清冷月光,都能看见他侧身看自己。开头几次,她还能打趣他几句夜半惊魂,到后来她就直接拿手往他眼上一覆,钻进他怀里无声贴着他。

今日借登高远眺,辛越四两拨千斤地,将他这几月近乎失态的仓皇,轻轻,扭了回来。

“砰——砰砰——”

余霞散绮,暮色深重,远处烟火乍然绽放,斑斓的颜色点缀了高塔上的人。

缱绻独处的时候辛越会忘记顾衍的身份,但很快又被拉回现实。

二人看完第一场烟火,辛越不凑巧地打了两个喷嚏,自以为同烟火的节奏卡得很好,顾衍应当没有发现,没想到下一刻他就黑着脸带她下了书塔。

好在顾衍是个集实用与浪漫于一体的人,拾掇拾掇,二人都不用奔波,正好悄悄地摸进柏梁台赴宫里的元宵宴。

但顾衍显然理解错了她这个悄悄摸进去的想法,或是说,压根没搭理她。

拉着她大喇喇地就踏上了柏梁台的玉阶,大喇喇地迈入了殿门,大喇喇地坐在了皇帝座下。

但这回宴请的人没有除夕夜宴那般多,辛越除了接受到娘亲过于明显的注视之外,其余人都在自顾欣赏歌舞,或是互相攀谈。

辛越敏锐地觉得今日元宵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

顾衍从长亭手里接过一只白瓷碗,递给辛越,辛越鼻尖微耸,默默将它放在桌上,再默默推远了一些,将身子往顾衍那靠了靠,轻声说道:“今日来的姑娘家是不是有点多?”

她已经说得很委婉,实在是一眼看过去,每张桌案后头都坐着一二个待嫁之龄的小姑娘,满殿娇花,馥郁的劲儿都透出酸来。

难不成大家竟有这般觉悟,借皇家宴会相看人家?还是如今大齐的婚嫁行业都如此不济了?

顾衍瞥她一眼,将白瓷碗移过去,凉幽幽道:“用姜汤照照自己的脸色,心虚成什么样了?”

她悻悻然道,“我不想喝。”

粗砺长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她这般直白拒绝,他还真不能压着她喝。

辛越若无其事偏头,装着没看见顾衍黑脸的样子,扫过殿内,正好撞入一个带笑的眼里。

再见到他,辛越已能将姿态摆得很端庄,噙着微笑点头致意,作出一个正常的臣妻,见到友邦来使的亲和态度。

这是对他前些日子,在建章宫底下密室里那句“抱歉”的回馈。

表示揭过,甚个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揭过,他二人只余恩情。

但是对方似乎不大能领会到她这番良苦用心,那身天青蓝的颀长身影大步流星从殿中穿过。

一步一摇一开扇,姿态风流,眼尾微微勾起,目光左右一瞥,定在她身上。

辛越移开眼,在桌上扫了两眼,选择端起了姜汤。

陆于渊收起折扇先向小皇帝行了个礼,才翩翩坐下举了酒杯道:“陆某来迟,自当先罚三杯。”

说着一连斟了三杯酒,面不改色地饮尽,只勾起的眼尾红了半截,一双凤眼本就生得魅人心神,这么一瞧,殿上的香魂都被勾得满堂乱飘。

顾衍眼神莫名,看着她展出端庄的笑,看二人视线交错,看她收回笑,端起白瓷碗,拧眉抿一口。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心底却有道声音告诉他,这世上,谁都可以得她一笑,陆于渊,不行。

辛越抿了一口姜汤,万分艰难地顺着喉咙滑下去,差点连午饭都一块跟着飙出来,手上一松,瓷碗滑落,被一只大掌稳稳接住,保住了她一身衣裳。

辛越松了一口气,“这姜汤今日与我八字不合。”

顾衍将瓷碗递给长亭,笑而不语。

一曲舞毕。

舞得很好,蹁跹后退时也带走了殿中不少目光。

殿中一时陷入安静,辛越被姜汤搅得没了胃口,看着一碗花花绿绿的酒酿圆子,耳边忽然飘进渺然笛声。

笛声自殿外传来,开始得悠远绵长,如九天清调涤荡人心,渐行渐近,丝丝缕缕笛音凝得浑实,显得苍劲辽阔。

一身白衣的女子自殿外而入,一支竹笛横在嘴边,步履轻盈,曲意悠扬,眸光如水,似喜似羞看着主位的小皇帝。

辛越想,这是个高明的手段,满堂娇花姹紫嫣红,这女子不但随笛音入场,挣了个特别的第一印象,用纯净的白压过斑斓颜色,最后还以数量取胜。

当中一抹纯白,和两边花攒锦簇,任谁的目光都会落在当中的纯白上。

第75章 、你这么凶做什么!

辛越抽身看戏,看得兴味盎然,顾衍连眼神都欠奉一个,她以为顾侯爷没看懂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便十分善解人意地凑近了同他解释:“这姑娘冲着小皇帝来的,白衣翩翩,笛音悠远,你猜小皇帝会不会喜欢?”

长亭不知从哪摸出来,又捧来一碗姜汤,顾衍放在她跟前,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高人算过了,这碗同你的八字极为相符。”

辛越的笑脸冻在了原地,堂堂定国侯为了她睁着眼睛就开始说瞎话,她心中备的那些说辞,少不得出一句就得让他驳回来。

若是她说,这碗姜汤八字虽符了,然颜色看着不怎么老道,别难为我喝完了起不到药效,那顾衍定会让人熬一碗浓得比他脸还黑的呈给她。

若是她说,这姜汤闻着没有酒酿小汤圆好吃,他说不得就会将那一碗红的绿的紫的小圆子倒到姜汤里让她一并吃下。

几条路数都让她心念神动之间,自个就给自个封死了。

她很后悔方才打的几个喷嚏,若是能忍忍,也没有如今的一番苦楚。

只好乖顺地接过瓷碗,好歹先将方才的话题继续说完:“这姑娘还很聪明,笛子吹得这样好,却只拿了一支竹笛,若是入了小皇帝的眼,说不得也得赏她一支玉的,一来一回,这份缘起也当得是不俗了,便是没让小皇帝看上,也得了一番美名啊。”

辛越分析得这样透彻,顾衍半分面子也没给,看她瞎扯。

她败下阵来,指着那碗姜汤,恳切地说:“往常莫说是碗姜汤,就是丘云子那一碗又一碗又臭又浓的药喝下去,我什么时候皱过眉头,近日当真无心也无力,我闻着这个味道就想吐。”

顾衍捏了下眉心,看她半晌,突然将姜汤递给了长亭。

辛越一颗心雀跃不已。

下一刻碎在原地。

“凉了,去换过一碗热的。”

辛越突然就有些生气,冷了脸瞪着顾衍,后者一步不退,她的眼眶却有些不争气地瞪红了。

素来这种你有理,我也有理的事情便最是不好调解,抛却一个理字,辛越很任性地生出了一些你不懂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类感伤的话来。

她感伤不到半刻,别开眼的时候,殿中笛音已停,取而代之的是满堂恭贺之声。

她果然猜对了,但没想到小皇帝如此大方,不但赏了她一支白玉笛,还赏了她一个位份,贵人,郑贵人。

竟是郑家人。

她抬头看向首座,皇后脸上的温和笑意似有崩裂之兆,不过很快又稳了下来。

真是能沉住气。

辛越不由胡想,以这个别出心裁的表演来看,之后的姑娘们若是有想效仿此道,一步登天的,门槛却是拔高了不少。

扭头看见顾衍被隔桌的西南王拉着说话,见了这一幕,二人的神色都复杂了些许。

她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弯来。

撇开看戏的心思,小皇帝在大选落幕之前,先赏了小郑氏一个位份,这番作为,外人看来是皇后被本家妹妹打了脸,然小郑氏是出头了,可也成了靶子,但凡其他贵女要起,必要踩着郑家姑娘才能起得来,届时斗成一团,皇后只需远远看着,坐山观虎斗,她的地位变相地更是稳固。

就连小郑氏,若是想在宫里站稳脚跟,也不得不攀附皇后。

小皇帝……对皇后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有珠玉在前,接下来的表演都让人兴致缺缺,小郑氏换了一身绮丽宫装,坐在小皇帝身侧,此举已算得上是出格得没谱了。果然,她看到她那礼部尚书老父亲瞪着小皇帝,胡子吹得一跳一跳。

她的嘴唇张了张,又若无其事地闭上。

宫女鱼贯而入,垂首恭敬地送上一碟碟膳食,辛越正经的菜式一样没动,只捡着那翠玉碗上的姜丝梅子吃得欢快。

捏一条细细的姜丝入口,倒有几分渭国的味道。

从前她在渭国同一名叫喻霜的女子交好,她借着陆于渊的势,垄断着临尧城的丝绸生意,天南海北地跑,见识奇广,谈吐不俗,二人颇为契合。她喜好美食,三不五时地带了新鲜样式来给她尝鲜,当中一道姜丝梅子深得她心,姜丝的辛辣被酸甜味中和得刚刚好,如今大齐宫里竟也能做出七八分味道,她吃得欢快,很快翠玉碗就见了底。

她瞥了一眼顾衍桌上的翠玉碗,复又转过头。

很有骨气。

顾衍同西南王说完话,见辛越还是一脸疏淡神色,吃了一碗姜丝梅子,嘴唇鼻尖微微地泛红。

她这样耍赖,闹脾气不理他,自知不占理,又偏不讲理的样子真气得他额头发紧,诸般国事都没有她这样难搞。

宴席很快结束,满殿的人都走完了,辛越被娘亲招了手唤过去。

没想到母女二人年后第一次见面竟是在宴上,辛夫人拉着她小声叮嘱:“过完正月再回来,让你爹娘清省点!”

辛越诺诺称是,心里盘算着有必要跟顾衍提一提这个事。

二人简短地叙了些琐事,辛越得了一筐嘱咐。

扭头一看,顾衍被西南王缠着不得脱身,便坐在位子上等了他一会。

拿起茶杯时身子突然一僵,滞缓地将茶杯搁下,小心翼翼地起身,飞快地往外走,经过顾衍身后时被一只大手拽住,听得他对西南王说:“本侯会斟酌,天色已晚,就不多陪了。”

西南王那边不知回了什么,哭丧着脸叽里咕噜,辛越无心听辨,脸上带了急色,一边扒拉他的手,一边真心实意地说:“你们谈你们的呀,我先回文华殿等你。”

顾衍的手被她胡乱扒下,最后同西南王交代了两句也追了出去。

柏梁台的玉阶映着清冷月光,一身冰蓝宫装的辛越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提着裙摆往下跑,曳地长裙拂过玉阶,荡起圈圈波纹。

长长的玉阶尽头,一道天青蓝的身影斜靠在一旁,守株待兔。

傻兔子低着头往下跑,一点也没看到。

辛越匆匆跑下台阶,抬头正要找个小宫女问个路,手腕突然一紧,她的身子被拉到一旁,手里多了一个小盒子。

这一番动作让辛越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抬头看了一眼,将盒子往人手里一塞:“我没空同你掰扯,撒手。”

陆于渊显然没打算松手,盒子又塞回她手心,“是姜丝梅子。你在找谁?四旁的人让我支开了。”

她捏着盒子,急得眼圈都有点红,看着他问,“文华殿往左还是往右?”

“往左。”

“撒手。”

陆于渊松了手,在她身后问:“最近还犯不犯困?”

她撂下一句,“不会,你顾好自己罢,看着病怏怏的。”

片刻后顾衍从玉阶上追下来,冰冷的眼神扫过他,一步不停往前奔。

出了柏梁台,往左疾奔,一下就追上了辛越,从身后将她揽在臂弯里,“怎么走得这么急?”

辛越形色仓皇,有些紧张,挣了一下肩膀,一刻也不能多停,“回文华殿。”

顾衍瞥见她手里的盒子,再看她一脸不耐的神色,再是巍然不动安如山的性子,此刻也被激出了几丝火气,声音重了几分,“辛越!”

这样羞人的事怎么说!

她转头就见顾衍一脸怒容,一股委屈冲天而起,不服气地顶回去:“你这么凶做什么!”

“我不喊你,你埋着头准备冲回去?知道文华殿在哪儿吗?”

说着不等辛越反应,上前几步将她横空抱起,沉着脸往前走。

那股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辛越顾不得气,满头是汗地催他,“再快点……”

“究竟急着回去做什么?”顾衍脚下没停,声音却已经和缓许多。

辛越咬了咬唇,脸往他怀里一转,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葵水……”

……

步子停顿了一下,随即拔得飞快。

她头一次被葵水逼得这样狼狈,窝在文华殿偏殿的床榻上,捧着一小杯热水思索人生。

外头窸窣说话声传进来,“侯爷,夫人今日的药。”

“拿走。”

她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顾衍迈了进来,俯身看她的脸色:“疼不疼?”

辛越盯着他的眼睛,嘴硬道:“不疼。”

他的手从锦被下探进来,她唬了一跳,“你做什么?”

“帮你捂捂。”

在她的小腹处碰到了一个硬物,散着温热,他的手一顿,听到辛越得意的声音,“有手炉子,不用你捂。”

下一刻,手炉子被拎了出来,连同杯子被搁到一旁。

他的手覆在她的小腹,身子躺上来,另一手撑在耳旁,闲散的姿势,做来却莫名蛊人。

“身子不适怎么不与我说?”

“你在同人说话。”她看着帐子顶,心不在焉地回答。

顾衍:“气我让你喝姜汤,还是不好意思告诉我?”

辛越瞥他一眼,再飘回帐子顶,让他自己体会。

顾衍:“辛越。”

“怎么?”

他凑到她耳边,“我方才是不是这样喊你了一下?”

辛越想起就气,翻个白眼,“方圆十里,响彻天际。”

顾衍低笑,说:“怪不得这几日脾气这么大。”

她干脆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他。

灼热的唇印在她的耳边,“是我太急了。阿越乖一点,能喝下药便喝一些,我让丘云子给你制些药丸子,添几道药膳,我陪着你一起吃可好?若是有脾气,尽管往为夫身上招呼。”

辛越哼哼两声,抓起他的手放在脸颊下面压着,表示勉强同意。

第76章 、跑?

次日回了定国侯府,辛越认认真真展开了三省吾身:

一省这两日的脾气来得怪;

二省竟连姜汤、药汁都喝不下去了,如此娇气的模样可不似她;

三省竟在宫宴上朝顾衍使小性子。

省了一番之后,她将这些缘由都归结到了唯一的变数——葵水上,葵水使人瞬息万变,葵水使人面目全非。

如今坐在正屋桌前,已然心宽气和,百郁皆通,辛越思索着如何扳回一城,回到从前模样,便大手一挥,让黄灯将药端来。

不成想放话的时候有多威武,操作起来便有多受苦。

那浓稠苦涩的药液一入口,就开始撺掇她的脏腑脾胃造反,捏着鼻子含了一口,转头就抚着胸口全呕了出来,呕得肩胛颤抖,小脸煞白。

芋丝登时就吓出两行泪,急忙让十七去请丘云子。

顾衍赶回内室时,就看辛越侧着躺在床上,气息虚弱,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顾衍,我再不喝药了。”

他坐到她身旁,指节抚过她苍白的脸颊,道了声好。

辛越翻过了身去,不消片刻便睡熟了过去。

丘云子背着药箱出内院时,正瞧见长亭朝他摆手,拐了个弯便进了书房。

一进去便看见侯爷站在桌前,对着桌上几张薄纸思索,神态严谨得像在考虑什么军国要事。

见了他就点着桌案,蹙着眉头问:“夫人近日喝不了药,何故?何解?”

丘云子这些日子也愁,药都是从他这走的,夫人一顿的要药熬个两三副,他还能不知吗,前些天好歹还能喝下去,今日竟直接吐了个干净,他都不得不怀疑夫人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不喝药生龙活虎,喝了药有气无力,这算个什么事?

他老人家想不明白,只好将思路一一铺开,如实告诉顾衍。

顾衍眼底更是幽深,她的一应饮食都在府里,便是宫宴上,也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吃错东西……

温灵均!

辛越一日软软绵绵,连屋里都未踏出半步,不晓得前院的门槛都快教人踏平了。

随侍的丫鬟都在内院忙活,自也没有发觉,有敏锐如黄灯嗅到了几抹不寻常,悄悄摸出来问门口的十七:“今日可不大寻常,拱门后门怎都多了人守着?”

十七目视前方,平淡答道:“不知。”

黄灯忍了忍,又道:“去探一探。”

十七犹豫地看了眼屋内。

黄灯了然:“没事,我守着夫人,不会有事,你且悄悄地去。”

十七转身跃上了屋檐。

半刻钟后,十七回来了,面色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是步伐有些踉跄,发丝落了半缕,黑衣上剌开了两道口子,隐约可见红痕。

黄灯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十七朝她摆了摆手,“无事,安心吧。”

“谁将你打成这样?”

十七的脸上这才显了几分懊恼,“还没到外院,就让老七发现了。”

黄灯心里悚然一惊,又听到他说:“就瞟了一眼,短亭带着他的班子都到了。”

“你别声张,去换个衣裳,侯爷若是传你,我同你一道去请罪。”

这一折腾,直到入夜前院也是一派诡异的安静,无人来传,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二人才发觉侯爷身边那些隐匿多年的老家伙都现了身,府里的守卫多了两倍,连小厮都有了些许熟面孔,侯爷这是将半个永夜的人都调来府里了。

辛越稀里糊涂地睡了一日,到正月十七清早,天光都还没透白,她便睁开了眼,轻手轻脚地从顾衍身上爬过去。

帐子还未撩开,脚踝就被一只大手拽住。

她回过头,迎上一双清明的眼眸,“怎么这么早?精神如何?”

辛越有点窘迫,小声说:“挺好的,我要更衣。”

顾衍一下就坐起了身:“我帮你。”

辛越忙摆手,臊得恨不能钻出去:“别,别,我让芋丝进来就好了。”

顾衍会意,松了手看她撩开帐子爬下去,不由好笑,她有时看起来不拘小节,有时候又瞎讲究得厉害,不过,停了一日药,她的精神确实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辛越这么早起,连三个丫头都吓了一跳,洗漱完,红豆正用细挑子从斗花彩蝶的瓷罐子里挑出一团细腻柔白的香膏,细细地敷在她手上,用手心的温度一下下轻轻揉按着辛越的手。

辛越伸着手,看着手上覆满白色的香膏,在红豆的揉按下慢慢变淡,柔腻光滑,娇娇嫩嫩,只有掌心虎口有一层薄薄的茧。

照顾衍这么养下去,这薄薄的茧早晚也得磨没了。

她看了眼空空的床榻,偏头问:“顾衍呢?”

红豆:“侯爷在前院打拳。”

外边日头刚刚升起,昏黄同云幂幂。

她歪在廊檐下的美人靠上,一手垫着下巴,看树下一身黑衣劲服的男人。

动身进步如虎如豹,脚打飞踢落步似钢,拳如流星携风带势。

她男人真威猛!榻上她输得心服口服。

看得正在兴头上,顾衍却突然收了拳,抓起长亭手里的热巾子就往她这里来。

边走边皱了眉头说:“大冷天出来做什么?”

辛越笑吟吟地看他走近,玉面茶眸,剑眉高鼻,汗水濡湿了额前几绺黑发,贴在他的额头,黑色的劲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精壮的肌肉,那双手臂能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也能将她抛上九霄。

想着想着,辛越的脸有些烫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热巾子,站起身糊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把,撒腿就往屋里跑。

听到身后的轻笑声,还未进到屋内就被拎住了后领子,喘着粗气的清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跑?”

辛越笑着转身:“我再不敢了。”

顾衍拎着她进了梢间,一脚跨进了浴桶,将热巾子扔还给她。

辛越乖乖地将方才捣的乱全补上,给自己的行为批了个极高的评价,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殷殷勤勤地给夫君擦了把脸之后,夫君回馈她一句准话,道是今后几日都不用喝药了。

辛越一时欢脱得丢开了手里帕子,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至于那个几日,究竟是三五日,还是百八十日,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顾衍几乎寸步不离地盯了她五六日,见她果真日日都欢蹦乱跳地逗狗逛园子,丘云子的尾巴也翘得一日比一日高。

便不再守着那几张脉案医书看了,重新投入到风风火火的朝事里。

这回连小师爷也不带了,看来真是忙得厉害。

辛越乐得清闲,白日里带着心肝在府里认地盘,刨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狗洞,晚间就在正屋搓小圆子。

元宵那日光看着柏梁台宫宴上的酒酿小丸子犯恶心了,花花绿绿的小丸子如今想起来,倒勾了她几分食欲,兴致起来了让厨房的婆子给她备了料,做了半个时辰,搓出一桌子粉的绿的紫的白的小圆子出来,预备着等顾衍回来了同他一块吃。

子时的梆子响过了三声,辛越揉着眼睛喊了一声水。

片刻后帐子被撩开,辛越坐起身,接过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顾衍呢?”

芋丝到床边仔细检查了一番绒毯衾被,道:“一个时辰前侯爷打发人回来,问您睡了没有,奴婢回了长亭。”

辛越看了一眼榻几上的甜白瓷小碗,问:“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芋丝轻声安抚她:“没有,只是侯爷传话让您先睡。要不奴婢就在内室陪您?”

辛越睡不着了,摇摇头说:“那碗小圆子还热着吗?”

“剩点余温。”

“把灯点起来。”

外间的红豆和黄灯也举着灯盏进来,小声道:“夫人这是睡不着了?”

辛越坐到窗下的贵妃榻上,问道:“今夜宫里是有什么事?”

红豆将内室里的琉璃灯盏点起,道:“长亭说是西越、古羌和辽国使臣进了宫。”

辛越点点头,端起小几上的小碗,红豆立时上前道:“夫人,小圆子糯米做的,现在吃了怕是不好克化。”

“搓了好久呢,放到明日就不能吃了。”

黄灯跟着劝:“明日里奴婢们陪您一起做,您喜欢吃黑芝麻的,我们就再加一味黑芝麻粉,不就又多了一色了吗。”

辛越搅着小勺子,没有说话。

红豆知道夫人这是第一回 下厨,且这一碗偏生是留给侯爷的,心里头舍不得,眼珠子一转,便拣了几句闲话道:“听说西越使臣长得褐发碧眼,入宫时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

“当”一声,小勺子掉进了碗里,溅出一滴汤水在辛越手背。

芋丝忙拿了块帕子上前擦拭,被辛越拿手摁住,自顾擦了擦,半晌道:“他们皇子来了?”

“是呢,”红豆见她果然搁下了碗,继续说,“往年都是他们国师出使,听说这是他们皇子和公主第一次出西越。”

辛越又是一愣,脸上难得呈了复杂神色,垂头敛下,说:“西越皇族皆是这般长相,他们,嗯,乃是皇族间通婚,说是如此才能保持血脉纯正。”

“那岂不是……”芋丝顿了顿,想说会生出傻子来,想想又换了个说法继续说道,“听奴婢母亲说,奴婢老家便有这样的家族,但到后来,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能正常长大成人的,这个家族百多年前也已无人了。”

“嗯,所以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若是在宫里遇着就远远避开。”辛越眼里暗淡,嘴角平直,似是困乏,又似是不悦。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灯出去看了一眼,进来时脸带笑意,语调高扬:“侯爷回来了!”

第77章 、扎他的心

三人刚退下,辛越等了好一会,顾衍却只站在屏风后头,影影绰绰的高大黑影隐约动着。

她边问,“怎么了?”一边赤着脚绕过屏风。

顾衍抬眼看她,又继续低头解身上的大氅,这回已不复耐心,直接将系绳的死结扯开,蹙着眉头扭了两下脖子。

辛越走上前去,顾衍却抬手让她停下:“你别过来,我才从京兆尹回来,上头尽是雪水。”

余光瞥见百花纹地毯上一双白嫩嫩的小脚,眸光幽邃,将大氅朝一旁的矮凳上一扔,扛起人放在床上,搓了搓她的脚丫:“在外头就看见屋里灯亮着,睡不着还是做梦吓着了?”

“醒了看到你不在。”

她的声音很软很轻,近似呢喃。

顾衍突然笑了笑,眉宇间风霜冰寒倏尔消散,在满室暖黄的烛光下氤出温柔的轮廓,“我去洗洗,既醒了,便再等我一会。”

待他携着满身湿热气息出来的时候,辛越又爬到了榻上。

顾衍瞥了一眼小几上的碗,皱了眉头:“大晚上谁给你上这个吃?”

“……”

辛越探了探碗壁,已经凉透了,不动声色地跪起来朝他伸出手。

顾衍将她打横抱起,放下时自己顺势压了上来,一手撑在床上,一手熟门熟路地褪了辛越的中衣,只余一件抹胸薄薄裹住她。

薄唇似乎还带着风雪的冰寒,一下下印在她的耳后,与她的温热相撞,一片一片地让她发麻,继而泛出热意。

辛越呼吸急促,胸口略微起伏。

喉咙口漏出一两声低呢,小衣裳被叼起,两只手指探进来,将碍事的东西撕成两半。

粗暴的裂帛声、乍来的寒意、心悸、腰下多出来的软枕、摇晃的烛光、翻滚的被浪、打拳时遒劲有力的双臂、抛起、回落、紧锢。(哔—————消音)

一夜昏沉,醒了睡,睡了又被折腾醒。

反反复复地,直到第二日早晨,辛越幽幽醒转时,睁眼看到空荡荡的床沿,心下大惊,难不成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事?她对顾衍的想念竟到了做风月之梦的地步了?

犹自震惊时,一道高大的黑影穿过帐幔,靠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怎么?睡迷糊了?”

辛越一动不动地看他:“你是昨夜就回来了?”

顾衍忍着笑,胡诌一句,“刚回来。”

“啊……”

看着她脸上渐渐加深的红云,顾衍的笑再憋不住,“怎么,阿越是做了个风月之梦?”

听了这调侃的话,辛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不明白,起身的一刹那,浑身的酸软劲也让她瞬间就清醒了。

起身洗漱时,看到小几上的白瓷碗已经不见了,想来芋丝已经收拾出去了罢。

她心里虽然可惜,却也只能暗叹一声,顾衍终究是没有这个口福,昨日的小圆子,乃是她二十余年人生中做出的唯一一碗吃了还能活蹦乱跳的食物,待她下回升起这个兴致,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待她掀了帘子到正屋,却见得没有口福的顾衍,端着一只小小的甜白瓷小碗,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得斯斯文文。

她心里一讶,这小碗,瞅着有点熟悉。假作不经意地先往他边上踱了踱,他却将身子一偏。

辛越又往他边上迈了一步,探头去看。

顾衍好笑地搁下碗,里头是清清浅浅几颗斑斓的小圆子。

辛越惊了惊,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碗。

顾衍一手提高,一手轻轻松松将她按在座上,收了笑,作出些不悦神色来:“为何昨夜不与我说,这碗是你做的?”

她费劲地拿手去探了探碗壁,心道还真有这么实诚,这么傻的人,嗔了一句,“凉了呀,吃坏肚子怎么办?你这是又喊人给你热过了?可是这样也不好,毕竟过了夜的。”

顾衍:“别乱动,很好吃。”

辛越肃然将他望着,心里半是欢喜,半是无奈。给心上人做吃食这件事,还真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昨夜就是天时不占,人和不在,只占了个地利。

今日是人地皆占,却失了天时。

好容易沾一回阳春水,断不能将人吃出个好歹来,辛越哄着他说:“你若是喜欢,我今日再做,这碗是断断不能吃的了。”

顾衍拿小勺子舀了一颗,却转了个话头说:“昨夜我去了一趟京兆尹,故而迟归了。”

“发生何事了?”

他眸中有冷厉杀意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些许宵小作乱。四国来齐,治安防卫上便要忙些,对了后几日你想做什么?”

“噢!”辛越一拍脑袋,“明日同辛扬一起去西山,我会带着黄灯和十七。”

“嗯……”顾衍闭了闭眼,“你们俩么?”

这个问题问得怪,不然还有谁?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就我和辛扬。”

顾衍道了声好。

话题被成功岔开,等辛越再绕回小圆子时,白瓷碗已经见了底。

……

五更天,梆子刚响过,顾衍靠在床边,阖着眼,面容冷峻漠然,手中轻柔地贴着身旁熟睡女子的头,忽听得门外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他倏地睁开眼,掖好被子披上衣裳出了门。

书房中,顾衍单手抚着拇指的扳指,问道:“如何?”

“禀侯爷,都招了,两个是宣平侯的人,一个是,”短亭顿了顿,继续道,“渭国国相府的探子。”

“噔”一声,金珀光素扳指磕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响声。

短亭始终垂着头,良久才听桌案后的男人开口:“杀了。”

“是。”短亭应声即退,反手关门之后,到了书房之外,看着天边亮起的熹微晨光,才松了一口气。

身边细微气流涌动,短亭蓦地回头擒住了一个鬼祟人影的后脖子,嘲讽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偷袭?”

长亭嘿嘿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哥,怎么样?前几日抓的那几个审出来了?”

短亭拎着他边走边道:“审了几日,两个郑氏的,一个陆家的。”

“陆家的?”长亭懵了,“是埋在咱们府里少说六年的那个钉子?侯爷不是说要留着他不要打草惊蛇吗?”

“嗯,我也不明白,陆家的探子送进来之前都没训过么?竟然这么简陋地将毒下在夫人的膳食中?那人是不是埋了太久自个想找死了,也不想想夫人的膳食得过多少道检查!”短亭鄙夷又困惑。

“所以说,”长亭连忙叫停兄弟,急急道,“陆家的探子,埋了六年,突然用十分蹩脚的手段给夫人下毒,立马被咱们的人发现,揪出他一个,带出了两个郑家的钉子?”

“是啊,你说这些人,不过郑家那两个,倒也在我的名单里,只还没确定罢了,这陆家的钉子,倒是给我帮了个忙。”短亭邪邪一笑,颇有些摩拳擦掌。

“你完了。”长亭往后退了一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哥哥。

短亭:“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漏了?”

长亭摆手:“不是,那个陆家钉子,绝对是自己跳出来的,你不知道,陆家现在的家主对咱们夫人……”说着他猛地双手捂着嘴,凑到他耳边道,“用一枚埋了六年的钉子,换夫人身边的干净,懂了吗?”

“啧……”短亭以拳击掌,懊悔不已,“我竟没想到这层,怪不得侯爷的神色那么古怪呢,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也不管你接不接受,侯爷夫人都得承这个情了不是?”

长亭翻了个白眼,心下腹诽这么傻的人怪不得只能去管情报:“第一,夫人不可能知道这事儿,侯爷也不能让她知道,第二,你说陆于渊会是好心?对夫人是好心,但对侯爷那就是挑衅!他是要把那钉子扎进侯爷的心头啊!”

短亭似懂非懂,提溜着长亭往院外去了。

……

齐都冬日漫长,年前西山便开始覆上了白雪,这身雪白衣裳,得穿到阳春三月才会开始慢慢化开,化为清灵雪水,润养土地,唤出连绵生机。

而主峰自来就是京中贵胄最常来的地方,便是这冬日,也开辟了一个个宽阔的场子,供贵人们跑马、设宴、赏雪。

从辛越的角度看下去,就是一格格的框子,将小小的人儿框在里头寻欢作乐,消遣时光。

“就这么多了啊!”辛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头去看,辛扬用大氅作了兜,装着七八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宝贝似的一路护着跑过来,生怕丢了一个半个。

辛越指指脚下早已搭好的火堆,示意他放下去。

辛扬小心翼翼地把红薯一个个放到地下。两人好容易找了这么一个远离主峰人群的半山腰,慢腾腾地骑了半日马,这小姑奶奶竟然说要吃烤红薯,累得他只得到山下农户家里,用几钱碎银子买了这些个。

十七已扫清了地上的积雪,搭了一个高高的篝火堆,辛越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根粗枝一个个地将红薯塞到火堆底下埋着。

辛扬伸着手往火堆靠了靠,哈出两口白气,也掀了袍子坐下来,“我还当顾侯爷不肯放人呢。”

“我还当你今日又往温府跑了呢。”

“……怎么没去,不过一大早就不见他人。”

她把最后一个烤红薯塞了进去便丢下枝条,把手缩进大氅里,喊了一声十七。

身着白衣的少年从林子后头走出来,不仔细看,几乎同满山白雪化为一体,她不由在心里感叹,气息敛得真好,现成的幌子,她都不用再编了。

她指了指远处的林子说:“我想吃个烤野兔,十七去打个野兔罢,”又转头对黄灯道,“黄灯,十七一人不安全,你与他同去。”

辛扬、十七、黄灯齐齐失语。

半晌,黄灯试探着说了一句:“夫人,十七不怕兔子。”

辛越笑嘻嘻坚持:“兔子怕他,你与他同去。”

再迟钝的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两人犹疑了一会,飞速向林子里掠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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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你们房事不睦?

二人走远,辛扬也默默挪远了几步,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道:“这理由也太牵强了,雪地茫茫,你让他们到哪打兔子去?有什么话非得支开他们说?”

“十七就是个顺风耳,不支远点他什么都听得到,你瞧,”她指着两百步开外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那儿守着呢。”

“说罢,又要怎么使唤我了?”辛扬将腿一抻,两掌撑在地上懒洋洋看着她。

辛越顿时肃容:“我要你帮我找种药,能让男女意乱情迷、情难自禁、浑身发热的药,药效要快,要烈,呼吸之间便要见效果。”

“……”

辛扬木了,“你,你和顾侯爷房事不睦?”

他突然有种窥破秘辛的震惊和激动,试问对着顾衍那张臭得人神共愤的冷脸,谁能生出旖旎的心思啊!

又因为这秘辛的当事人之一是自己堂妹,他略微克制了一下,继而爆发出更大的亢奋和探索欲。

对着他灼灼的视线,辛越抓起一把雪直接丢过去,咬牙警告,“辛扬!”

“你信不信,我一脚就能把你送下山去!”

辛扬躲得轻轻松松,将错生的八卦之心丢到一旁:“好,好,那你要这玩意干嘛?”

辛越站起身拍拍裙子,走到他跟前,俯下身轻声说:“我还要你帮我绑个人。”

“……”

辛扬魂都要被这小姑奶奶吓出来了:“谁,谁啊?你不会看上哪个男人,要背着顾侯爷乱搞吧,他要知道我给你绑人,还,还搞药,真会拆了我的,这两年他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了,前些日子还把我赶到两江去。”

辛越怒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辛扬疼得龇牙咧嘴:“你说,你说。”

“这人叫乌灵,已经入京了,三日后,悄摸地,把她给我绑来。”

辛扬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女的啊,那好办,不是男的都好办,不过……乌灵是谁?”

“西越长公主。”

辛越轻描淡写,辛扬仰天哀嚎一声:“你是真能折腾啊我的姑奶奶!”

他颤着指头指向林子远处,“这事怎么不叫那两个,那两个一看就是办这等事办熟了的,绑个把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辛越睨他一眼,“能让他们办的,我还会找你?”

三个人身手都差不多,黄灯身量小不招眼,但她的专长是刺杀,容易把活人绑成死的;十七算了,那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木头,身手虽好,却不大懂得变通,容易栽在乌灵手里;辛扬胜在路数诡谲、出其不意,这事交给他最合适。

辛扬琢磨了半天,难得地稳重了一回,道:“这事不难,但是这可瞒不了顾侯爷,你要有个数。”

辛越睨他一眼:“谁要瞒他?只不过要等到事成再告诉他罢了。”

“也是,人毕竟是西越长公主,友邦使臣,让你贸贸然的绑了,顾衍虽说宠你,但也应该不至于宠到没有底线吧,这毕竟是国事。”

辛越看天,有些不确定:“……还有一点,顾衍不喜我掺和陆家的事,若是知道我做的事同陆家人有关,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终究添了风险。”

辛扬额头重新凝起冷汗:“你……你还要同他掺和在一块?”

“没有的事,我找了乌灵很久,不能因为任何风险错失了这个机会。”

他听得纳罕:“你跟那西越长公主有仇?”

“有仇,她欠我一个人,得要回来。”

被莫名其妙塞了个差事的辛扬站起身,拍拍屁股,骂骂咧咧地下了山。

辛越低头戳着篝火堆,难得在做了一个决定之后,迈出了第一步,还生出来些许犹豫纠结的情绪。

这是败军之相。

罢了,回头先探探顾衍的口风吧,左右还有三日。

林子远处黄灯与十七见辛扬离开了,互视一眼往回走。

不过一会便到了辛越身旁,望着辛扬渐行渐远的身影,黄灯疑惑道:“辛少爷怎的走得这么急,烤红薯还没好呢。”

辛越蹲下身,扒拉了几下火堆,眯着眼说:“人有三急吧。无妨,我们带回去和顾衍一起吃。”

黄灯若有所思,道:“确实,步伐都有些不稳,夫人,您急不急?”

辛越噗嗤一笑:“啊,不急不急。”

京城顾府别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隔着一张四方桌,一半肃杀凛然,一半温朗和煦,两方气场不时相互试探、交撞。

屋里的檀香燃了一半,分明是严肃又紧要的场合。

肃杀凛然的那个却在暗自估算着时间,算着此地离西山的路程,算着骑马多久能到,算着何时起身能接到他的小妻子。

唔,时间不多。

先礼后兵四个字,这个礼他已然给得很有诚意,是该让对方看看兵锋之下,那等不见血不收敛的后果。

顾衍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抛到对面。

温朗和煦的那个在看到半页密文时,脸上的从容笑意破天荒地崩了个干干净净。

温灵均深深闭目,他输了。

再抬眼时将手里的药方子移到顾衍身前,道:“侯爷,这药方子,您拿走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衍发出一声气音,将那半页密文,放到灯盏上头,火舌一卷,半页纸顷刻成了灰烬。

“别将本侯耐心耗尽,对你没好处,这张纸上的东西,一张药方子不够换。”

温灵均死死盯着他,“侯爷这是何意?”

顾衍垂下眼帘,靠在椅背上转着扳指,不温不火地提醒他:“前几日你说要同本侯做个交易,用药方子,买断一个过往。这个过往,本侯不过是扒得透彻了些,不成想如此精彩。如今机会摆在你面前,是一把火将这过往烧了,还是将它摊开,都在你一念之间。”

温灵均的脸色几经明灭,他原以为顾衍不过查到了他出身西越,想用一张药方子同他做个交易,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没想到顾衍连他的底都扒出来了。

“……侯爷,要什么?”

顾衍坐直身子,手肘撑在桌沿,“我要知道,辛越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香炉的袅袅青烟在屋里环了几圈,顾衍没有耐心等他慢慢考虑,直接站了起身。

苦涩的声音才响起,似是经过了酸楚挣扎,启齿时俱是万般难堪:“我本姓楚,是西越皇族豢养的守墓人,我们楚家,世世代代守着皇族陵寝,而守的,不是枯骨,不是珍宝,而是一只……天蝉子。”

传说中的东西,不成想竟是真的。

顾衍的指节扣了一下桌面,神色未变:“继续。”

“我十二岁那年,被大皇子乌邢挑中,做了……他的娈宠,我不甘!替公子谋划两年,杀长老,除祭师,盗天蝉子,换取一条生路,自此离开西越,隐姓埋名。”

“天蝉血是为西越圣物,十年凝一滴,可活血散瘀,解百毒,通经络,疏百骸。如今它在谁的手上,侯爷应当很清楚。”

顾衍没答话,只是看他。

温灵均看着一小撮跳动的烛火,继续道:“于未名亭与顾夫人初见时,在下便嗅到了夫人身上若有似无的药味。在下守了十年皇陵,于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这东西有多少?”

温灵均幽幽望他一眼,“统共十滴。”

“这东西就只有好处?可于人体有妨吗?”

温灵均叹口气,“世上服过天蝉血的人屈指可数,药效虽强,药性却霸道,顾夫人不像是能承住一滴的,但若有人将天蝉血融入其他药物中,药效低,风险低,徐徐图之,也非不可行。”

顾衍走到窗边,“那夜你给她吃了什么?”

温灵均低垂眼帘,遮掩眼里的惊诧,说:“在下不知。”

不知,不知他也能猜出来了,顾衍大步迈了出去,在门口停了停,“断了与陆于渊的往来,年后入吏部,本侯保你无虞。”

温灵均惨然一笑,清隽的脸上忧喜参半,掏出了旧主的底牌,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站在他身边,亦师,亦友,如此,便也值了。

天际的几抹游云飘飘荡荡,汇在西山,积成了翻滚的云海。

黄灯瞅瞅天色,道:“夫人,这烤红薯也差不多了,天色看着像要下雪,咱们启程回府吧?”

辛越放空了半日,重新抖擞精神,将篝火底下的红薯扒了出来,刨开几个没找着好位置,烧成了黑碳的,统共还剩四个可以入口,正正好。

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余下两个让她兜在了怀里,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儿下了山。

在半山处迎面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个清清冷冷的美人儿,见了她微微一愣,很快便弯起嘴角朝她点了点头。

辛越虽不识得她,只觉得有些眼熟,况且美人啊,辛越也喜欢得很,便也客气地回了一个笑。

两边人擦肩而过,浅浅致意。

待走远之后,她扭过头问黄灯:“我瞧着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你可记得是谁家的?”

黄灯正要开口,就见得山脚一片玄衣银甲,气势腾腾地朝他们奔来,她眯了眼,与十七同时将手放在腰间。

不过两息,十七就率先放下了手,黄灯也舒了一口气。

辛越顺着看过去,只当是哪家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带了侍从上山来野。

直到马蹄声渐近,才看到野得占了整条道的,竟然是一身黑衣,又煞又俊的顾侯爷。

辛越朝顾衍勾了勾手,怀里的烤红薯却溜出了她怀里,骨碌骨碌地滚下马背。

她连忙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低下头去寻。

马儿走的小道都是有专人提前清了雪的,中间一条黄褐色泥土路,两旁的雪堆得有小腿高,两颗红薯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堆里,只露出了个小尖。

辛越弯腰伸手,马蹄声便响在了耳边,身子一个失重后仰,整个人自后心被提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另一匹马上,手中一沉,两颗烤红薯又落到了她的手里。

腰腹被单手圈住,北风呼啸而过时,带着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来接你回家。”

第79章 、辛越入狱记

一惊一晃,辛越有些气喘,也顾不得脏,先将怀里着紧的两颗红薯囫囵兜在了衣摆,还须得分出心神按住在她腰间肆意的大掌,忍不住嗔道:“痒。”

大掌被小手按住了一瞬,又抽出来反扣住她的手背,顾衍脚下一夹马腹,马儿哒哒地往山下走,低沉的呼吸声在颠簸中好像天上的云海,一潮一潮地拍进她的耳里。

若是没有扣在她身前作乱的手,当是十分温情蜜意的一件事,然而她的双手都被一只大掌紧紧裹着,可恶的是,顾衍仗着手长,时不时就用粗砺的指尖刮一刮她的手腕。

一路上她都在护崽似的紧着怀里的红薯,还要同他不住作怪的手指缠斗。

马匹一路从侧门而入,直驰到栖子堂门口。

辛越翻身下马,气呼呼将两团黑灰的物事往他怀里一丢,“给你的!“”

人拔腿就往院里走。

顾衍低头去看,手上正躺着两个胖乎乎的红薯,覆着一层灰黑,尚还有温温热气。

眼里波光微动。

脚步不由自主迈出,在回廊下瞥到她的掌心,果然灰扑扑的。

再追上前两步,拉开她的大氅一瞧,里头鹅黄色的裙衫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小腹处同样灰黑一片。喉咙里绷的线咔嚓一断,笑声再也抑制不住。

辛越怒从心头起,掌心合在一起搓了搓,往他胸膛上重重一按,玄衣顿时多了两个小小灰灰的巴掌印。

她咬着下唇,笑意压在嘴边。

顾衍顺势把人往身边一拉,辛越低头从他腋下穿过,反身跳上了他的背,攀着他的脖子,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后的颐指气使:“背我回去。”

踏着几两夕阳碎光,顾衍背着辛越慢悠悠走回房里,慢悠悠将她放下,慢悠悠将红薯剥好。

辛越换了衣裳出来时,两颗红薯变成了四半,用帕子裹着,正正放在小几上。

她盘腿坐上去,把手中红薯尖尖往他嘴边一送,顾衍弯着唇咬了第一口,她才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去西山,你不是进宫了么?”她随口问。

“嗯,忙完了,路遇武安侯送他夫人上西山赏雪,我顺路来接你。”

皇宫到城外西山,顺哪门子的道,辛越不去拆穿他,突然想起来那张清清冷冷的美人脸,“武安侯夫人是不是在你之前上山的那位?”

“是,你不认得了?”

“啊?”辛越皱着眉头,吃完了半个红薯,将后半个掰成两半,放在手心捧着小口小口地啃,脑子里还在搜寻关于武安侯夫人的记忆,想了半天摇摇头,“不记得了。”

顾衍偏头,似笑非笑看她:“你趴过人家的墙。”

“……”她想起来了,她就趴过一人的墙,就是首辅大人家的美人。

“原来是她。”

她十五岁那年,辛扬已经十八,被家里按着相看人家,一连说哭了四五家姑娘,一时之间京城的媒婆见了他的名字都不敢接活,生怕招牌砸在他手里。

那时恰好首辅家的嫡小姐汪清宁说亲也不大顺利,两家大人不知被谁一撺掇,竟先看对眼了。

汪家看中辛家人口简单,满门清贵,辛家看中汪清宁端庄典雅,才情满怀,定能制住辛扬。

辛越后来才明白,辛扬说亲不顺利,是他自己作的,汪清宁说亲不顺利,那是武安侯作的,可怜她这个一心为兄的好妹妹搅和了进去,自是成了两边作天作地下的炮灰。

彼时大伯母愁得嘴里都起了几个大疮,拧着辛扬的耳朵,声色俱厉地警告他,若是让这门亲事黄了,就把他送到东六营去让他脱两层皮,还着人把他看了起来,说是养几天白,等到相看那日好给人家闺女留个谦谦君子的好印象。

想是人家姑娘喜欢白净的,辛扬一面在屋里循着日头,敞着衣裳沐浴日光,一面用五十两银票,着小厮给辛越传了两个字。

救命。

辛越留着那小厮,同嘉年一道逼问了半日辛扬被关在家的糗事,笑得前仰后合,看在这般精彩的份上,拍拍手决意从这桃花池中,将他捞上一捞。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人决定先去探探这家姑娘的路数。

探着探着,二人就猫到了首辅大人的府墙外,她被顾衍养肥了胆子,终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跳上了汪姑娘院子的墙。

嘉年不擅武,只能给她放放风。

没想到,真是流年不利,刚瞅见汪家姑娘的半张侧脸,就被同来趴墙的武安侯逮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将她扔到了京畿大牢里。

事后她再问嘉年,怎么不给她通风报信,才知道嘉年早就耿思南拎回了家。

……

一个损友,一个呆兄,不幸中的万幸是,武安侯不晓得这胆大包天的贼子是顾侯爷未婚妻,将她兜头一蒙,丢进了京畿大牢的重犯区,单人单间,整了个重犯待遇,没将她同其他犯人关在一处,否则她真要自爆家门,拼着被爹爹抽一顿也要脱身了。

辛越回想往事,讪讪笑了一下,“幸好你来得及时。”

顾衍淡淡瞥她一眼,“我也没想到,我前脚刚出城,后脚你就能捅个篓子,还挺出息,跨了个男女大槛,直当了个采花贼。”

辛越偷眼看他,顾衍脸色平淡,正拿她的帕子擦手,今日同辛扬谋的事在她心里挣扎个不休。

她有些心虚,软着声音喊了一句:“夫君……”

顾衍愕然,手上帕子一松,飘飘扬扬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了地上。

两人都有些许呆滞,目光在空中迅速对了一瞬。

顾衍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先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谦和地回了一句:“夫人。”

辛越发觉此时气氛正融洽,也端出娴雅模样,蹭啊蹭啊,挨到他身边坐下,先将自己镀一层金:“成婚之后,我一向收敛很多了。”

“嗯。”顾衍揉着她细滑小巧的手指头。

辛越继续敲边鼓:“然则人么,食五谷,生七情,总免不了有些许糊涂的时候。”

顾衍眼皮子跳了一跳,“嗯。”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人之常情。”

“……你闯什么祸了?”顾衍心里复杂,这得是多要命的祸事才会让她费这诸多口舌。

辛越连忙解释:“只是有感而发,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看来是准备做祸事,先来讨个免罪金牌的,顾衍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孩子大了,开始耍心眼了的感受。半天,在她闪亮亮的殷切目光下,摇了摇头。?

事情的走向不该是这样的,她这套说辞可是经过了千锤百炼,采用的乃是先礼后兵,欲抑先扬的法子,小时候即便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会被她绕进去,怎的到顾衍这就不管用了?

辛越诧然:“没有道理?”

顾衍意蕴深长地看她,缓缓说来:“人之常情是规避风险,不是昏了头一般往祸事里钻。”

辛越大骇,若不是辛扬同她在一条绳上捆大,她都要以为辛扬转头就将她卖了,眼神微微有些躲闪,扯出笑道:“总有一些必钻不可的理由。”

顾衍低头把玩着手头的扳指:“在大齐地界,你尽管祸害,我给你兜着。若是……”

他又侧头盯着辛越,仿佛要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钉进她脑子里,语气严肃到近乎锐利,“敢往什么险地去折腾,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敢同什么不该往来的人搅和在一起的话……辛越,届时,我就不会管你是哭,还是闹,还是气,我从前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只能被我绑在身边。”

一席话听得辛越心里森森寒寒,像刚从冰窟窿里掏出来似的,脸上的笑再支撑不住,半日才磕巴着说了一句,“知道了。”

心里却想的是,幸好没有一股脑全说出来,一条一条捋着,她要去的,险地么?不算。自己的小命?也挺安全。不该往来的人?这不好判断,一个异邦公主算不算她不该往来的人?

心里头一口气还未松下来,身前忽而横过一只黑色箭袖,将她一提,一按,跨坐在了顾衍腿上,一时两人又有些懵。

顾衍想:这个姿势也不错。

辛越想:今日骑了半天马,腿好酸。

“你……”两人同时开口。

顾衍抬抬眼,“你先说。”

“我腿酸。”

两人对视须臾。

骑马磨出来的酸疼处突然多了一只手,顾衍轻声问:“这里?”

辛越猛地夹了腿,哆哆嗦嗦地抗拒:“就是那儿,别揉了……”

在她要仓皇后退时,顾衍反而突然将人往前扣,头俯下吻得又急又重,像在泄愤似的,疾风骤雨般撩拨她的情意。

半晌,两人气息都有些不平,辛越的四肢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这下可好,不但腿酸,浑身都软成一滩水了,她瞪着顾衍,无声谴责他激烈的索吻。

不料看在顾衍眼里,身前的人攀着他的肩,眼波一片迷蒙,唇瓣红肿糜/.艳,简直在不要命地蛊惑他。

顾衍蓦然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一脚将榻上小几踢落,丁零当啷的钗环落了一地,和着低低的呜咽声全被吞入了男人腹中。

辛越为着一桩旧事,付出了磨得泛红的大腿根,回到家还被逮着啃了个干净,端的是曲折难言,做了个总结:嫁人之后,要做个坏事,不但费神,还甚是费人。

然而也有不曲不折,开门见山的。

为着同一桩旧事,陆于渊带着青霭杀进了……拍开了朝阳街西越使者暂居的府宅门。

乌邢红衣长袖,阴阴柔柔,大冷的天也不将衣襟拢拢好,只松松地露出小半片胸膛,墨蓝卷发将将散到肩部,又闲淡又妖魅地站在长廊尽头。

那道浅蓝身影渐行渐近,在他身前五步处停下,视他如无物,开口就问:“乌灵人呢?”

杀气腾腾,不像来做客,倒像来索命。

乌邢笑了一下,碧蓝的眼眸光耀正盛,“你的人烧了我的浮屠谷,你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十三道截杀令没把你逼出来,如今你半夜上门来,只找乌灵?”

陆于渊没理他,直直略过,往院里走。

乌邢追上几步,不依不挠道:“到我房里,我将人叫过来,你这样闯我皇妹的院子,如何也说不过去。”

热切的邀请没有阻下陆于渊半个脚步,过了两道拱门之后,看到了同样一身红色纱衣的乌灵。

西越远离中原,尤其是西越皇室中人,皆长相殊异,高鼻深目,褐发碧眼,且尤其看重自己的容色,越是美,越要妖,越要现给世人看。

乌灵雪肤红唇,碧眼轻扬,额坠宝石,一身大红色纱裙,纱裙垂到脚踝处,露出红绳金链系着的铜色铃铛,走动之间叮铃作响,端的是艳色无方,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谁也不知道那等艳丽皮相下藏着怎样一颗龌龊阴狠的心。

异域美人蹁跹行至陆于渊跟前,却见得幽蓝游光乍起,一柄浑身通透,只中间游着一缕蓝的匕首抵在了她的颈间。

身后的侍从立即拔出腰间弯刀,被乌邢横过一眼,收了下来。

脖子横着致命匕首的乌灵全然不在意一般,红唇荡出两声轻笑,笑声妩媚,沙沙的勾人心魄。

陆于渊刀锋一滑,乌灵如玉的肌肤上顿时渗出几滴血珠,他寒声问:“红佩在哪?”

乌灵涂了丹蔻的手指头触上血珠,放到口中轻吮,轻笑:“你说的,是她的尸首,还是坟冢?”

比陆于渊先暴起的是一旁的青霭,他瞬间抽出剑,双目血红,暴喝一声刺向乌灵,弯刀侍卫举刀劈开剑势,二人战了两个回合。

乌灵冷眼看着,“若是她的尸首呢,早让我烧成了灰,若是她的衣冠冢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乌邢上前两步,看着她脖颈间的匕首,“左右不过个女子,为了这女子你荒唐了大半年,连公主之位都差点保不住,如今让你来,是让你戴罪立功的,莫要不知好歹,将渭国使臣也得罪透了。”

乍一听像是劝导,言辞之间却全然听不出对妹妹的偏帮。

乌灵一点也不在意什么公主之位,不在意她兄长阴狠的眼神,仍是那样艳冶地抚摩鬓发,轻飘飘说:“陆公子,在西越,连你也找不到的,还会是活人吗?”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自然是没有一点踪迹的。”

“你这般杀上门来,就是为了找一个已知的答案吗?”

脖子上的血珠已经凝成细细的一条,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同胸前的红色纱衣融为一体。

这就是红色衣裳的好处了,穿在她这样的人身上,又艳又丧,藏的杀机谁也看不出来。

乌灵翻出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红玉,面容冷淡下来,“她死之前,只有一个要求,将这块玉,还给你。”

陆于渊盯着她,忽地将手中匕首收起,接过红玉:“这几日别让我看到你,踏出这府门一步,我要你的命。”

第80章 、公子下饵

陆于渊光明正大地进去,不到一刻钟,又面色如常地出来,仿佛只是两边远道而来的客人互相打个招呼。

只是青霭的手始终放在剑柄上,到回了陆宅,屋门一关,他扑通就跪在了陆于渊身前:“公子,红佩与属下跟随您二十余年,不能让她就这样白死,属下自请去取了乌灵的命,再回来向公子请罚!”

陆于渊拿出一块帕子来,轻轻擦拭匕首,闻言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在怪自己。”

青霭没说话,砰地磕了个头。

陆于渊摇头道:“彼时我被困在浮屠谷,乌灵狡诈阴狠,对红佩蓄谋已久,你应对不了,这不怪你。”

青霭再次重重磕了个头,额头触地时,两滴泪打在砖石上:“恳请公子让属下手刃乌灵!”

陆于渊叹出一口长气,“要她一条命简单,我不会让她活着离开齐都。”

青霭猛地抬头,“公子!”

“只是……”他的话头幽幽一转,“留着她还有用。辛越……必会找她,红佩侍候她两年,为她出生入死,红佩出事时,她一把火烧了浮屠谷,重伤之下我将她带离西越,没腾出手收拾乌灵。如今乌灵竟自个撞到她的地盘,你说,她怎可能不找上去?”

“公子,乌灵是西越使臣,若是辛姑娘动了她,顾侯爷那边……”

陆于渊凉凉瞥他一眼,青霭顿时闭了口。

“她重情,十个顾衍也拦不住她。将人散在府宅外头……”陆于渊笑了笑,想到一件趣事,接着道,“祝她一臂之力。”

青霭一下就明白了,乌灵要死,死之前还要将她当一回饵。

公子几日前就将饵放了出去,如今相当于……把饵喂到辛姑娘手里头,打的主意是让辛姑娘既能了结一番心事,若能顺带着同顾侯爷生出嫌隙,便更好了。

若是不能,公子似乎……还打算再拱上一撮火苗。

青霭心里暗暗感慨,他的公子啊,喜欢一个姑娘,已经不再自作自受,开始精工细算,锋芒明指了。

辛越不晓得她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已成功了一半。

此时月上中天,萦萦照着积雪,积雪晃出月光,还它半边清冷。

辛越坐在膳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鸡丝面,芋丝在后头给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免得发丝垂下沾了面汤。

要不是侯爷临走前吩咐了,要将夫人唤起来用晚膳,估计她能一觉睡到明日。

就着凉拌黄瓜和蒜泥白肉,辛越吃完了一整碗鸡丝面,连带着汤底都不剩一滴,眼巴巴看着芋丝:“还要。”

芋丝无奈:“夫人,真不能吃了,晚上积食了您又该难受,老爷不是常说,夜里莫要进食,伤脾胃呀。”

对着丫鬟,辛越说不出自己体力透支,腹中就是个无底洞,只巴巴将她望着。

顾衍一进来就见俩主仆大眼瞪小眼,不由好笑:“怎么?”

辛越见了他就怵,丢下筷子往内室蹿,被顾衍拦腰一截,放到了腿上坐着,扫了一眼干净得能反光的面碗,笑得丢了一身的权臣气度,直言府里是不是养不起夫人了。

辛越一点也没不好意思,愁得理直气壮,趴在他耳朵边坦白:“元气损耗过度……你要不让我吃,那只能委屈委屈夫君,隔两个月待我养回了精气神再同你一较高下了。”

她一句胡诌,顾衍倒是吓了两吓,立时着人上了两碗面来。

顾衍起身脱下外衫,顾着辛越畏寒,房内的地龙总是烧得足足的,对顾衍来说,就有些热。

辛越目的达成,乐得帮他脱下,再捣两回乱,最后两人齐齐歪倒在榻上,吻得缠缠绵绵,火势即将蔓延开时,芋丝在正屋轻轻唤了一声。

二人鼻尖抵着鼻尖,相视一笑,互相理了理衣裳。

出来时,两只面碗已经摆在了桌上,又添了四五碟子荤素小菜。芋丝担心辛越积食腹痛,给她夹出了一大半的面条,用浓汤一盖,倒也看不出来。

两人吃完面一齐在廊下散着消食。

“阿越。”

“嗯?”

顾衍顿了一下,想问的话到嘴边,又滚了下去,干巴巴地说:“圣上倒是长大了。”

辛越没听出来不对劲,只当他为小皇帝发愁,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便顺着他的话感叹:“明年就及冠了呀。”

“嗯,也会同我耍心眼了。”

“怎么了?”

顾衍拿起她的一绺发丝,缠在手指上缠了两三圈,“圣上盛宠小郑氏。”

“旁人都说,皇后要失宠了。”她点点头,亦有耳闻。

“你怎么想?”

辛越想了想:“小皇帝不是重欲之人,你要压皇后,他就抬举小郑氏来挡枪。”

顾衍有些感慨,毕竟不是那个瘦弱胆怯的孩子了啊,“不错,倒没想到他有这份心思。”

“小皇帝心性纯良,”说着觑了一眼顾衍,“她当了皇后,郑氏一族被放在滚油上烹,可郑太傅技不如人,被你压得起不了身,她更没法像,像正常的皇后一样,小皇帝对她多少有几分愧疚,愧疚和爱,足以让小皇帝花些心思维护她了。”

顾衍倒没想到这一层。

“愧疚……”他咬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辛越突然听出了几分怅然的味道,问他:“顾衍,你是不是觉着,辛苦拉扯大的孩子突然向着外人,心里头不是滋味?”

他低下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两个,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两人踩着月光,回了房。

顾衍看到她一下滚到床角的瑟缩模样,拍了拍她煞白的脸,“睡罢。”

看来下午真是把她折腾得狠了。

男人反思,男人放弃反思,他实在情难自禁。

玉轮天外,月色清寒,这夜注定波折。

辛越果然积食了。

在迷蒙中醒来,闭着眼翻了个身,腹中却疼得厉害。

辛越其实很能忍疼,小时候爬家里假山、石榴树不知划了多少口子,习武更是不必说,顶着一身淤青让娘亲抹了药酒之后第二日照样提着鞭子耍。

能忍疼的人准备再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囫囵到天亮再说。

但顾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了?是肚子疼了?”

能忍疼的人摇了摇头,蹦出两个字:“没有。”

顾衍的手一探过来,摸到了一脑门冷汗之后,当下就发怒了,“怎的疼成这样也不说?!”

他起身披起衣裳,沉着声让人请了丘云子。

一院子的人忙忙碌碌了半宿,煎药吃下之后,天边都亮起了鱼肚白。

辛越迷迷糊糊窝在顾衍怀里,耳边似有他飘忽的话音,“岳父大人规矩守旧,一套礼法大过天,怎生你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死轴脾气,疼也忍着,麻烦事也不同我说,这几年,你是不是也添了许多不愿让我知晓的秘密?”

这声音听得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辛越嘟哝着回了一句,“我的秘密多着……不告诉你……”

再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午后,辛越有一小癖好,她将人的梦境当作生时的魂魄修行,虽非亲身经历,却是亲身感受,譬如人肉身凡胎,不能如雄鹰振翅翱翔,然梦里你却有可能感受一下翩然离地,徜徉高空的感觉。

故而她每回醒来时必得先想一想前一夜里做了个什么梦,回味回味这玄妙之境。

然这回醒来时,她先想起的是睡前那缈缈飘忽的话音,具体说了个什么已记不太清,只是那悠悠叹叹的语气,活脱脱像老父亲的样子,绝然不是顾衍能说得出来的。

顾衍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握着一卷书,眼神笼在她忽闪忽闪的眼睛上,见她竟有出神出到地老天荒的势头,叹了口气过去将人扶坐起来,面上还沉着,道:“可醒透了么?”

辛越点头,不过是积食,灌下半盏药,又呕了半日,再歇了这许久,早就好了。

站起身来挺着小胸脯道:“醒透了,都好了,你放我下去,我蹦两下给你看。”

顾衍侧开身体,漠然看着她:“蹦。”

话音响起,箭在弦上,她还真蹦。

一切就在瞬息之间,床板发出“咚”的闷响,衾被被踩出深深的印子,一双白嫩的脚倏地拔离。

衾被缓缓回弹,白影蹿得飞快。

顾衍心神乍乱,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脖子臂膀上陡然多了一道猛力,他被这猛力扑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脚跟抓力稳住,反手将人扯到正面,托住她的大腿,将她的背往屏风上死死抵住。

“不要命了是不是!”

辛越笑嘻嘻地将嘴唇覆上去,“你总会接住我,是不是?”

午后这一蹦,顾衍的脸黑到了入夜。

在屋里,在暖阁,在院里,凡是她有何动作,顾衍的眼神都能瞬间撇过来将她盯着。

这尊怒目金刚到月上梅枝了才被老倪请走,辛越立时在心里念了三四遍佛号。

雪夜寒冽,风霰暗纷纷。书房外的琉璃灯荡出一圈氤氲的光圈。

短亭远远望了一眼,就生出些许寒意,手里捧着一只红木匣子走得更快了。

顾衍背对着长桌站着,手中捏着半张薄薄的纸,纸面泛黄,被人撕下只剩这一半,边角有被火燎过的迹象。

老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门外响起一长一短的叩门声,老倪转身去开门,同门口的短亭对视一眼,微不可觉地朝他点了点头。

短亭心里一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他将手里的红木匣子放在桌上,从里头取出了一团黄布包裹的物事,低头说道:“侯爷,这是西越的截杀令。”

说着将黄布打开,露出里面一块血红的木牌,正中刻着一个气势凛凛的“杀”字。

斑驳破旧,似乎被辗转多手,或是被弃如敝履地践踏。

“谁下的?”背对着他们的男人转过身,将半张旧纸和一枚令牌放在了一起。

短亭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纯金短匕,上嵌一颗墨蓝宝石,道:“乌邢,这是他的随身匕首,令下十日被破,连所有的下令凭证都被抹去,这般干脆利落,是陆公子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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