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分回到家已经半夜。他急冲冲的，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徐娥子的话让他震惊。张小花死在了乡政府。死后拉到医院。八万块钱。这些话不停地在脑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尖厉的声音在耳膜上穿啸，搅得尘土飞扬。无风不起浪。徐娥子绝不会凭空捏造，她又有什么理由捏造呢?张小花和她没任何关系。贾文明说张小花犯了病，独眼周抢救半天也没抢救过来，这是吴安分刚到医院时，贾文明讲的。吴安分信以为真，他打算到停尸房瞅一眼的，被贾文明制止了。贾文明指指黄宝，狂怒的黄宝刚刚消停，吴安分也就作罢。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贾文明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如此推想，疑点确实很多：贾文明说张小花犯病，特意强调一犯病就送过来，乡里和医院尽了最大力，他为什么要强调?乡下人有句话，叫瓦片盖屁股，越盖越露。还有，为什么贾文明一脸不安?为什么焦所长也在医院?吴安分当时没有细想，张小花的死把他搞蒙了。如果没有问题，黄宝不会得到八万块钱。吴安分试图找出传言的漏洞，如此推测下去，却对徐娥子的话做了一个论证。

张小花死后拉到了医院。

一条八万块钱的协议拴住了黄宝。

张小花的死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更让吴安分喘不上气的是，他对张小花死后的事一无所知。他沉在自责和悲痛中，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害怕听到张小花的任何消息。

东方的曙光一点点挤进来，夜色一层层褪去。待吴安分灰白的脸露出清晰的轮廓，他终于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弄明白张小花的死亡真相。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样，他没想那么远，他就是想弄清楚。吴安分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决定会击碎一个封冻的冰面，会把自己拖进泥浆中。

吴安分站在张小花家门口。院门用粗铁丝绞着，已然有了斑斑锈迹。吴安分拧了拧，放弃了。不是拧不动，是没必要。拧开，他会进去吗?窗户已经用泥坯封住，牛圈敞着门，鸡窝寂静无声，整个院落一派荒凉，唯有屋檐下两串孤零零的干豆丝，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吴安分凝视片刻，缓缓移开。

旁边的院子却是另一个样子。没到门口，新鲜的牛粪味就扑进鼻孔。那头奶牛，就是张小花经常牵的那头，警惕地打量着吴安分。吴安分稍稍慌了一下，重重咳嗽一声。牛低下头吃草，吴安分竟然长舒一口气。

吴安分喊了两声，窗帘拉开一角，黄老大的脑袋闪了闪。张小花死的当天，黄老大找过吴安分一次。一向懦弱的黄老大骂吴安分害了张小花，拿头撞吴安分。黄老大嘴角泛着白沫，喉咙呼哧呼哧响，吴安分担心黄老大晕过去。人们把黄老大拉开，黄老大又是拍胸又是跺脚，乱叫，天呀，天呀!黄老大这样的人一旦发怒，是很难缠的。吴安分想好了怎么对付他，可黄老大没再上门。

黄老大猛烈地咳嗽一阵，抱怨被苍蝇吵得没睡好，往天早起了。

吴安分说，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黄老大略显不安，我这药罐子，一碰就碎。

吴安分说，别让我站外面呀。

黄老大道，我打开门?

吴安分笑笑，我飞不进去。

黄老大迟迟疑疑打开木栅门，却没有让吴安分进屋的意思。吴安分不轻易登别人的门，他去谁家，说明谁家有“事”了。黄老大盯着吴安分，吴安分却不看他，沿着院子扫视一圈，小房、鸡窝、柴垛，最后落在电视天线杆子上，黄老大买电视了。

黄老大问，又丢树了?可不是我干的。你瞧瞧，我哪扛动一棵树?这根电视天线杆子是旧的。

吴安分说，我不是来搜查的。

黄老大疑疑惑惑的，那你干啥?……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老糊涂了，明明和你没关系的。

吴安分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啥?很随意地问，买电视了?

黄老大有些兴奋，但又不想让吴安分看出来，别别扭扭地说，一台旧电视，和我一样的毛病，动不动就喘。

吴安分说，黄宝也真抠门儿，买一回为啥不买新的?新的也没几个钱。

黄老大说，有个看的就行了。

吴安分低声问，那钱全拿到手了吧?

吴安分问得突然，黄老大措手不及，慌了慌，一副要说又不情愿的样子。

吴安分笑笑，我不是找你借钱的，再说钱也不是你的，那是黄宝的嘛。

黄老大终于吐出三个字，到手了。

吴安分问，八万块一分没少?

黄老大惊愕地看吴安分一眼，马上躲开。

吴安分说，这有啥怕的，谁不知道?我是怕黄宝吃亏，这个钱不像别的，不能拖欠。

黄老大不好意思地说，贾乡长说话倒是算数，只是……这事不好听，说来是拿黄宝媳妇换的。

吴安分的心被刺了一锥子似的，脸变得极其难看。

黄老大不解地看着吴安分。

吴安分说，人死了，他们应该赔，这头牛你可得喂好。

黄老大忙不迭地答应，那是，那是。

吴安分套问张小花的死因，黄老大却说不上来。他说张小花身子骨挺差，但没听说她有什么病，平时也很少吃药。人就是这么不结实，说没就没了。黄老大回忆那天凌晨的过程，他和黄宝到了乡里，听说张小花已经送到医院。他急着把牛牵回来，就没随黄宝去。他觉得占了便宜，因为没人让他交罚款。黄老大后悔地说，要是知道黄宝媳妇病得那么重，他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吴安分不怀疑黄老大的难过，黄老大不是会演戏的人。可他的难过能持续多久?一个喷嚏、一口唾沫的工夫。如果张小花不死，那头奶牛不会归黄老大，黄老大也不会得到一台彩电。这笔硬账足以抹掉黄老大那点儿难过。黄老大算没算过?吴安分不好推测，黄老大不会再想那件事，则可以肯定。

张小花是怎么死的?有四个人肯定最清楚不过：贾文明、焦所长、独眼周和黄宝。吴安分不敢贸然找前三个人，但可以找黄宝。黄宝承了他娘的性子，很精明，贾文明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吴安分从黄老大嘴里得知，黄宝辞掉水泥厂的活儿，在县城开了个小店。黄宝封了家里的门窗，显然是不再回滩北了。

贾文明给吴安分买的新摩托就是管用，百十里的路，没用两个小时。在县城找黄宝却费了一番周折。黄老大不清楚黄宝开什么样的店铺，吴安分一家一家地转，晌午时候才找到。黄宝开了个果品店，店不大，二十几平方米，货种倒很丰富，干果、水果，有的吴安分叫不出名字。八万块钱撑起了黄宝的腰。过去黄宝再精，也得靠卖苦力挣钱。店名叫方圆，吴安分琢磨不出这个店名有什么含义，至少，与张小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