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死亡阴影

北方夜里的寒冷，常常被人称之为凄冷，与寻常的清冷不同，这里的冷，寒彻心扉。

不论白日里多么炎热难耐，只要太阳落了山，通通会被清凉孤寂之意取代，在沙漠和草原上尤其是如此，看着一望无际的荒野，人会感觉到整颗心都是凉的。

很多中原人第一次见到草原民族的帐篷会不理解，为何在这么炎热的地方要用毛皮扎这么厚的帐篷。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里的夜晚，与白日几乎热到让人脱水的天气不同，夜里的沙漠与草原，寒冷能够把人的脚指头冻掉。

草原与沙漠民族不进行夜间行动，除了流沙和毒蛇毒虫等危险，这凄冷的天气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毕竟没有什么行动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够比钻在帐篷里休息更加有吸引力了。

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披着一层兽皮衣服的赵原半眯着眼睛，拄着青铜殳站在沙丘边一动不动。微风吹拂而过，散乱披在身后的头发飘扬而起，凌乱而又孤高。

身后的战士们看到他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一个让他们，甚至让整个草原都为之一颤的人——赵奢。

远处的夜色里，一群被黑暗与恐惧支配的战士停顿了脚步，不知是绝望了，还是累了，可是赵原却没有将心思放在这群人身上，而是回忆起了，那个同样凄冷的寒夜。

赵原其实没有姓，赵姓是他离开自己的国家时，那个他崇敬了一生的男人赐予的，不过，这个赵，不是赵国之赵，而是赵奢之赵，这代表着那个男人将他当做了亲子一般的感情。

赵原还记得，那个凄冷的夜里，也是在这样浓厚的黑暗里，自己跟在那位伟大的将领身后，远处，同样是两万之数的敌人。

不过与今日不同，那时跟着赵奢的赵原，还有他们的三千金杖军袍泽，不是作为以逸待劳的猎手，而是被敌人围困着的猎物。

那时的金杖军，与此时草原上传闻的不同，它的人数并不是三千，而是整整七千。但是能够活到这个黑夜，守在赵奢身边的人，却只剩下了三千人！

因为就在三天前，丧心病狂的浑邪王，不计代价的用五万大军的性命和小半个匈奴底蕴，消耗光了整个金杖军的给养。

即使如此，四千的金杖军士卒，也还是用生命诠释了，什么叫做赵人不可欺！四千比五万的战损，这是金杖军建立以来，最辉煌的战果，也是奠定金杖军威名的最关键一战。

手下打光了，浑邪王退了，可是，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单于亲自带着两万精锐，拦住了已经精疲力竭的金杖军，而此时，军队中多半人的武器，已经磨损到不能使用了。

可是赵原清楚地记得，那个伟岸的男人就像今天自己这样眯着眼睛，伫立原地，任由头发随着微风吹拂，仿佛对面那精锐的骑兵都不存在一般。

彼时，还叫做原夫（对无姓氏男子的称呼）的赵原，就站在赵奢的身旁，看着这个男人脸上淡定的神色，他的内心也充满了力量。

“将主，这次让我带人去冲杀吧，五万人都杀了，不差这两万人。”

赵原彼时有些狂妄的话，却没有引起任何一位战士的笑话，正相反，那些明显面带疲倦之色的战士们，都很认同这句话。

在他们看来，四千手足换掉了五万精锐，那么自己三千人击败敌人两万人，完全不是问题。

什么没有给养，什么兵器磨损严重，这点问题都没有被金杖军看在眼里，他们眼里只有赵奢成立此军时的一句话:“赫赫威名，当慑异族贼寇！茫茫草原，当有我无敌！”

赵奢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笑了笑，“那可是匈奴单于的精锐亲兵，是匈奴的老底子。

你道为何他们这么快就集结好拦在了我们回去的路上？那浑邪王根本就是替这单于做了替死鬼，真正要对付我们的，从来都是这两万人。

别小看了他们，我们虽然勇猛，但是，人力总有穷尽之时，要学会去放下过去……”

赵奢后边的话赵原给忘了，因为他这样的粗人，就是听不进这种教诲，在他看来，忠诚于将主，他让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对于自己来说就够了，至于考虑下一步的路？这么麻烦的事，还是请将主自己来吧。

“那将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即使赵奢的话暗示了众人可能陨落于此，这些战士还是没有任何惊慌，只是有些耐不住性子，想要在临死前与敌人厮杀一场。

赵奢再次眯上眼睛，悠然地站着，“单于此人最喜欢稳妥，他认为我们此刻处于绝境，绝对不会逼迫我们。

他想要压迫我们，让我们崩溃，好更加稳妥地拿下我们。不过啊，他这辈子，毁就毁在太喜欢稳妥了，殊不知，我们此刻，比他还需要时间啊。”

赵原有些疑惑，已经山穷水尽的金杖军，还需要时间来做什么？恢复体力吗？

夜深了，也更加凄凉了，赵奢说得没错，单于没有动手，他甚至没有安排军队逼近赵奢等人以造成压迫之势，就那么远远地躲在黑夜里，他可不想在即将得手的关键时候被临死反扑的金杖军拼死一搏而造成不可接受的损失。

随着冷风越吹越劲，疲惫的金杖军，终于有人开始支撑不住，发出了咳嗽声，原本整齐的队伍，也变得有了些许散乱。

赵奢即使看不到黑夜里的匈奴单于，他也猜得到，看到这一幕的单于内心的喜悦都要表达在脸上了。

“笑吧，毕竟，这应该是你距离成功，最接近的一次了。”

越来越多的金杖军战士坐在了地上，原本的阵型彻底无法保持了，赵奢也在赵原的搀扶下，缓缓盘坐。

“将主无忧，我等皆愿与将主共同赴死，待匈奴马蹄踏起，原必陨于将主身前！”赵原看得出赵奢也有些累了，便出言安慰到。

赵奢有些心疼地看看这个战士，不知是不是错觉，赵原隐约听到了赵奢嘴里蹦出一句对不起，转念想想他又笑了，一个孤儿出身的战士，哪有资格被已经封为君候的大将军道歉呢？

忽然，马蹄声传来，赵原下意识地看向匈奴大军方向，准备为自己的将主拦下敌人的冲刺，可是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方向的敌人，除了有些骚乱外，仍然没有大举出兵的意思。

赵奢带着微笑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道:“在那里。”

顺着赵奢指着的方向，赵原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一支轻骑打扮的骑兵，突然亮起了火把，队形如同一条火龙，从黑夜中突出，没有任何犹豫，就插入了匈奴大军之中。

即使隔着如此距离看不到具体的情况，可是熟悉战争的赵原仅仅凭着战场方向传来的声音就能感觉到，这支轻骑的马蹄声从来没有间断过。

这也就意味着，单于亲自率领的两万大军，没有对这支轻骑兵的攻势造成任何有效的抵挡，这支轻骑，始终在保持着超高的速度。

赵原惊讶地想要向赵奢询问，可是一转眼，却听到了赵奢若有若无的鼾声，这位劳累了几日的大将军，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

赵原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就地蹲在了赵奢面前，也昏睡过去。在他看来，将主既然安心睡下了，那就证明，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危险，至于护卫将主？等到敌人出现，赵原的直觉自然叫醒他。

这一觉赵原睡得是如此安详，以至于，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的赵原，第一时间就看到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正在给金杖军分发物资，赵原毫不客气地跑了过去，领取了自己的那份，顺便打量了一番这支骑兵。

不一会，赵原拿着干粮返回了，他边吃着手里的干粮一边自言自语:“来去如风，万夫莫当，善使弯刀，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胡刀骑士？”

也难怪他会如此猜想，按照赵国的律法，大将军赵奢可执掌半数的胡刀骑士，早年间的赵奢，也是凭借着胡刀骑士创下了在草原的无敌之名。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年轻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不是胡刀骑士，胡刀骑士金贵，可不会来与匈奴单于硬碰硬。”

赵原回头，看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年轻人，一个穿着战甲的小将，正跟在赵奢身边。

赵奢笑着对赵原介绍到:“这位是李牧李将军，这支轻骑，是他自己训练的骑士。”

一旁的李牧连连摇头，“在老将军面前，李牧不敢称将军，不过一后学晚辈罢了，至于这支骑兵，还不都是您的主意，小子只是接过了您训练了一半的军队继续训练，可不敢称功。”

赵原一听这才明白，原来，传闻中，胡刀骑士因为不愿听从赵奢的调遣而被赵奢舍弃，转而自己培养新的骑兵，那支骑兵就是眼前这支轻骑的原型啊。

“对了，原，今日起，我就要返回邯郸了。”

“这样吗？那这次将军要修养几日？属下继续负责金杖军的训练还是让大家歇息一段时日？”

问完这话后，赵原忽然看到，赵奢的脸色有些不一样了。

“这次我不是回去修养，而是调离，从今以后，这里的一切交给李牧将军负责，你……好生在他帐下用命，未必没有封候拜将的一日。

……”

后边的话赵原已经忘了，他只记得，那个年轻的过分的家伙，刚一出现，就抢走了将军的权柄。

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就是王室的某个贵族子弟，自以为懂得兵法，就来找将军夺权，而本就因为一直不让金杖军参与内战而得罪了王室的赵奢，这次终于彻底被赵国王室放弃了。

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赵原将手中的干粮砸在了李牧脸上，转身离去了，他没有看到，身后被他当做王室贵族的李牧，默默从地上捡起干粮，掰开一半，放入了口中，“粮食，可是战士的命啊。”

不论是李牧还是赵奢，都无奈地发现，身后那些金杖军中，有不少人学着赵原的样子，将干粮丢在了分发干粮的战士身上，而那些骑兵战士，也像李牧一样，将地上的干粮捡起，自己默默吃掉，只此一点，赵奢就确信，李牧治军之能，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你放心吧，我不会留给你一根难以掌握的荆棘杖，但是你要答应我，今后，不许让我听到匈奴内犯的消息。”

李牧看着赵奢的眼睛，郑重点头，他将昨晚从匈奴单于处得来的马缰绳递给赵奢，“今次救援心切，未能将单于一举成擒，让他跑了，下次若敢再犯，请将军以此笞杀李牧！”

赵奢接下马缰绳，追赵原而去了。

没有人知道赵奢对赵原说了什么，只是在赵奢返回邯郸后不久，本被称为原夫的一名赵奢亲兵，自称继承了将主的将令，改名赵原，要与李牧决裂。

原本就对李牧的存在颇为不服的金杖军部分将士，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追随着他，离开了赵国边境，从此消失于茫茫草原。

……

天亮了，东方的鱼肚白照亮了大地，披着兽皮青铜甲的赵原，看到了不远处正在观望着自己的羌族与西域人的联军，就仿佛当年看到了黑暗里的单于两万精锐一般。

“将主，原，终于要解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