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韩策。

眉眼清俊，五官干净精致，一袭白衣，潇洒恣意，清朗如雪，与书生时的打扮，此时更显明动大方，气势迫人。分明就是一个人，一前一后却大相径庭。叶无孑有些恍然，也许自己从前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也许眼前这个眸光凛冽，周身凌厉，充满上位者姿态的人，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宇州城偷叶无孑钱袋的是他；花钱大手大脚，总是吃霸王餐被人追着满街跑的是他；惠远城竞灯会上才压群英，为叶无孑赢下白鹤灯的是他；驿站后院池水旁，为叶无孑月下挥毫一副美人图的亦是他。

玉山城夜探城主府，出手救下叶无孑的是他；陪叶无孑共探石堡，遇险独自引走危险的是他；与扎那其定下约定，派人送来无数珍宝解叶无孑燃眉之急，还送叶无孑玉水袋的是他；如今韩策明面上与叶无孑决裂，却还要扮作“白琼”陪叶无孑一起下古墓，护叶无孑周全的，仍是他……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自己做了这许多。

叶无孑不想让自己流泪，尤其在眼前这个人面前，更加不愿展露自己的脆弱，一瞬间失了声，嘴唇张张合合，实在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心底早有猜测，甚至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事实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难以接受。

叶无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胸口愤懑，让她哑了声，嘴唇动了动。韩策还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她说:“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韩策压抑着胸口的躁动，冷着脸偏过头去，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挑，放浪，无情。

“什么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当初接近你，不过看你有趣好玩罢了。我那时只是在想，像你一般，强大，高傲，从不将男人放在眼里的，高高在上的叶大人，如果有一日喜欢上一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是缠绵悱恻，情令智昏，还是不管不顾，完全忘记自己，只为追逐一人，辛苦又狼狈？如今，我看到了。和想象中实在相去甚远，甚是无趣。我玩够了，也看够了，自然要抽身了。难不成，真的留下娶你？”

不得不说，韩策很会戳人痛点。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落在叶无孑心上却犹如一记千斤重锤，敲碎心底最后一抹希冀。

叶无孑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耷拉着脑袋，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朝气，仿佛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抬头，眸色一如往常，却总感觉失去了什么东西。

她不哭也不闹，坦然上前，出声:“好。既然话说清楚了，也是好事。再追究其他，也无意义。你放心，我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既然你我无缘，我只会怪自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不会强求你什么。”

深吸口气，指了指甬道口，“多谢你打开石门。待会儿，我将外衣搓成细绳，系在你腰上，我上去之后，再拉你上去。待我们脱离此处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再不相见。你也不必烦恼了。”

韩策窥见叶无孑仍在滴血的手指，瞳孔微缩，转而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她的伤，冷声道:“不必了。待你走后，我自己自会上去。你轻功不济，虽说石门已开，但是你能不能攀到顶端还另当别论。你别拖我后腿就是。”

叶无孑意外地固执，上前半步，执拗地无可奈何，强硬道:“不！一来，我叶无孑不是那么不讲道义的人，你好歹救我多次，就当我还你的人情，了这一段恩义，二来……”

蓦然抬眸相望，四目不经意相对，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万千山河，莹莹光华，分明清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恰似清泽辉照越九州，明岚春风耀红尘。

“二来，”叶无孑忍住心头的悸动，目光清莹如水，光明澄澈，声音清脆婉转，“我是蝶谷中人，如果把你单独留在此处，你有个万一，怕是会影响日后落英教与蝶谷交好。谷主经营了数十年江湖关系，可不能一招都毁在我的手上。”

韩策的瞳仁颤了颤，她怎么知道的？面上却不显声色，薄唇一勾:“呵！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你还是蝶谷的少主。当真是十分了不起呢。”

叶无孑不屑他的嘲讽，正视他，“我从来没有动用过蝶谷或者神机阁的任何力量去调查你。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不简单。不过，后来越接触才慢慢印证了我的推测罢了。而且，现在我也可以想到，当初你接近我的目的。”

“你是为了落英教，朝廷中除了好几桩明里暗里的麻烦，表面上，都是你们落英教干的。不过谷主告诉我，落英教教主靳如天，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个十分傲气的人，不会敢做不敢当的。况且，当年蝶谷与落英教有过约定，只要朝廷不主动生事，落英教就会一直安稳称臣。”

“你是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摸黑落英教的同时，挑拨蝶谷神机阁，和落英教与朝廷的关系。你们并不是十分在乎朝廷的存亡与否，不过只是不想莫名其妙的给旁人背了黑锅罢了。”

叶无孑眼中闪动着自信睿智的光芒，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钦佩敬仰。

“至于你，”叶无孑的语气重点重新回到韩策身上，“你想知道的事情，很快就会有答案。不过前提，你得平安出去。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也被莫名其妙的扣上一顶帽子，说我有意谋害落英教少主。我可是万万承担不起。所以，为了蝶谷的名誉威信，我说什么也要把你平安带出去。”

看着她红唇开开合合，理直气壮却又喋喋不休的样子，韩策只觉口干舌燥，胸口再次涌上一股躁动，暗暗攥紧了拳头，狠狠推了叶无孑一把，直推的叶无孑一个趔趄，“别在这儿说废话了！赶紧滚！我不想看见你！”

叶无孑被推了一把，险些摔倒，心下也有些怒了，“你有病吧！阴晴不定的，变脸比变天还快，我是有多犯贱才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关心你的安危！”

说完，叶无孑气呼呼地转身离开，运起轻功，很快环境窜入甬道，消失在地下这片狭小的空间里。

韩策顿时感觉轻松了，汹涌而起的欲火将他折磨的几乎血管爆裂，双眼再次泛起猩红之色，因为体内还有顽固的毒素，他的内力耗尽，再也压制不住，生生吐了口黑血。

本来想盘膝坐下运功压制毒性，奈何身体已到极限，他再也坚持不住，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双眼一片迷蒙，直至完全黑暗。

叶无孑费了好大劲才顶开石门，回到之前的墓道中，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就此离开。虽然韩策时冷时热将她气个半死，但是大事上叶无孑从来不会糊涂。韩策对自己无情，自己也没必要往死了记恨他，救他出来，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大不了以后他再嘴贱就直接给他一剑，让他变成哑巴更好！

稍稍平复心绪，叶无孑在角落里找到自己遗落的逐影剑，果然没有被那些人拿去，也许真的像韩策说得那样，他们的目标不在于此，自然也看不上这把剑了。

不管怎么样，找回逐影，也是一件很值得振奋的事情。

叶无孑脱下洁白的中衣，用逐影划成一条一条的，先把自己几根手指包扎好，再将所有的布条接好，抻了抻，确定够结实，然后将一头系在石门缝隙上，最后顺着甬道滑了下去。

韩策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叶无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愈加冷漠无情地说道:“你又下来干什么？舍不得我？还是想陪我一块死？”

叶无孑已经可以做到对他的话基本免疫了，也不与他争辩，径直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臂就走。

韩策几次想要甩开，竟都没有如愿。

叶无孑将他拉到甬道下，将顺下来的细绳在他腰上牢牢系好，嘱咐道:“我知道你体力已经耗尽，坚持不了多久，我上上下下的，也费了不少力气。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配合我把你拉上去，要是你敢乱动，我就把你打晕，拉上去后，然后给你从头到脚扒光了，扔到落英教大门口去！自己看着办！”

听着叶无孑这般“豪放”的威胁，韩策隐隐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站在原地，乖乖任她摆弄。

叶无孑给他系好后，自己则又飞了上去，在甬道中几次差点滑下来，不过最后还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再次回到了墓道中。

手指隐隐作痛，包扎的位置冒出了血水。

叶无孑并不在意，将逐影插在一旁，双手拉住细绳一点点用力往上拉。每往上拉一段，她就会在逐影上缠几圈，她是为了以防，自己坚持不住，不小心一个松手，韩策会掉下去，受到二次伤害。

有了逐影做保障总还要好些。

叶无孑手劲体力比一般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要强一些，不过，底下毕竟挂着一个一百来斤的成年男人，还要坚持拉他这么长时间。

叶无孑手心被拉扯的生疼，疼到骨子里，可她不敢放松一下，拉一段便缠在逐影剑上，如此往复。

从上到下的距离渐渐缩短，手指上的血水印更重了几分。叶无孑咬着牙，额头冒出涔涔汗水，一滴汗水悄然滑下，落在她的眼里，疼痛感袭来，本能地闭上眼睛。

也正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手下力道松了几分，叶无孑紧紧抓着细绳被生生带了下去，逐影剑也被带了过来，勾起石门再次合闭，而逐影也缠了一圈圈细绳，卡在了石门外，像一把门闩。

韩策感觉的出，叶无孑奋力的往上拉自己，欣慰的同时又感觉惶恐，他害怕即使自己表现的混蛋至此，叶无孑还是不愿放弃他。

可紧接着细绳剧烈下坠了不少，又有什么从上面掉了下来。

韩策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出于本能，他害怕叶无孑会受伤，于是又稳又准，将坠落下来的人儿牢牢抱在怀中。

一时间软玉温香，两人身体无距离贴合，韩策庆幸自己接住叶无孑的同时，心头的躁动让他面对这个心尖尖的人儿再也无法抑制。

两人被困在半空中，昏暗的甬道里，却将对方的面孔与目光看得分明。

“蠢的要死。”韩策低沉暗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在寂静的甬道中尤显性感神秘，还带着些丝丝的宠溺与魅惑。

叶无孑不服气与他犟嘴，“我便就是如此蠢！谁要你多管闲事救我的！你松手啊！”

韩策低低一笑:“怎么？说你蠢还不乐意了？遇上我这么个混蛋，知道自己被骗了，不想着一刀杀了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三番四次的救我。你说，你是不是蠢？”

认真地盯着她，“天底下，当真是没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

他说得深情又心疼，不过叶无孑只听出了别样的嘲讽。

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想要扒开他护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松手！我不要你护着你！我摔下去也不会死！不用你违逆心思来救我！”

“乖，别闹。”他又是一瞬间的柔和，手却箍的死紧。

从前两人在一起时，两人的相处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像今日这般，身体紧贴，手掌牢牢扣在她的腰上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不过，今日韩策才发现，她的身体真的好软，连腰都是又细又软，弧度也是刚刚好，摸上去很舒服。

叶无孑感受到韩策熨烫的手掌覆在自己腰上，顿时如临大敌，又急又慌，大吼:“韩策！你胆敢占我便宜！你快给我松手！”

韩策眼中藏着隐忍之色，声线压的又低又缓:“乖，别动。一会儿，我们就上去。”

“少来！”叶无孑哪里肯听他的，想要扒开他的手，不住在他怀中挣扎着。

韩策再也忍不住，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向自己，然后……把唇狠狠印了上去！

叶无孑登时惊呆了，完全忘记了反应。这是……发生什么了？脑中一片混乱，甚至不能思考了。

不过片刻，叶无孑瞪大眼睛，眼泪则顺着眼角缓缓滑下，且越来越多，愈演愈烈，完全止不住……

心头泛起浓浓的委屈，这到底又算什么呢？

感受到她的泪，韩策瞬间一滞，唤回一部分理智，强迫自己离开，一时间面对哭泣的叶无孑，手足无措。

他该怎么解释？又能说什么？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再多都是无力，都是苍白。

“抱歉。”他只能道歉，“我现在带你上去。”

刚要顺着细绳往上攀爬，蓦然从石门上方传来些许细碎的交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