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章节——2：被忘却的梦

1917年6月俄亥俄哥伦布

“我觉得我会被这个领子给勒死”。埃斯梅把手伸向脖子后想要解开上面的盘线扣，但它们牢牢地扣在一起，她越拉反倒扯得越紧。“帮一下我，露丝。能不能先把你手里那本杂志放下，那是一月份的旧杂志哎。”

“那又不代表不能看第二遍。”露丝把杂志放到床上，撩起埃斯梅的头发，解开了最上面那颗扣子。“你是不是长胖了？我告诉过你，吃第二个蛋糕是犯罪，第三个蛋糕是堕落。你上次吃了多少？四个还是五个？”露丝快速伸出手指捏了捏埃斯梅脖子上的皮肉。

“你快闭嘴吧。”埃斯梅作势去打露丝的手，急切地呼进了几口气，白了朋友一眼，用手搓了搓脖子。“这是我外祖母的婚纱。很显然我妈妈帮我改裙子的时候没有改合适。我过一会儿就去移一下扣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着急。”露丝拿起床上厚重的头纱，帮埃斯梅别在头上“你和查尔斯去年圣诞节才认识。”

“因为查尔斯的妹妹十月要结婚。伊凡森先生想让他儿子在他妹妹之前完成婚礼。”埃斯梅从镜子里看着露丝。“我好像听说是爸爸和伊凡森先生要合资扩地还是什么事情，所以想要我和查尔斯的事情快点敲定下来。”

“你确定就是查尔斯了吗？”露丝转动埃斯梅的身体，帮她整理好裙子。

埃斯梅端详镜子里面的自己。已经不再流行的蓬松袖子让她的肩膀显得太宽，小臂的布料却绷得太紧，裙子前面垂着的那片丝绸让她看起来无比臃肿，纯白的裙子衬得她的脸颊没有血色。埃斯梅想要杂志上那种漂亮的鹅黄色婚纱，丝绸里衬，外面是有一层带着精致绣花的纱，她最骄傲的纤细胳膊能从袖子的薄纱里透出来，腰间有一排黄色和绿色的小花，正好和头纱上的配饰相映。

这场婚礼没有一件事情与埃斯梅少女时的期待相同。

甚至与她一同站在神坛前的那个人。

“他是个挺好的人，他喜欢我。我父母也对他满意。”埃斯梅伸手摘下那个让她的头看起来大了一圈的夸张头纱，顺手把它搭在镜子上。

“但是你不喜欢他。”露丝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绿色眼睛背后的确定让埃斯梅后背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露丝是她从小最亲密的玩伴，她们花了不少时间窃窃私语，交换少女的秘密和心事。大部分时候露丝说话都很直接，埃斯梅并不介意，反倒庆幸有她这样真诚的朋友。可这一次埃斯梅希望露丝能少说一些，心底深处她希望露丝没有看清她的感情，甚至希望露丝糊涂一次告诉她，她和查尔斯很合适。

埃斯梅甚至比周围任何亲朋都希望她能笃定自己对查尔斯的感情。

“别这样说，露丝。”埃斯梅给了朋友一个警告的眼神，“我没有。我只是需要更多一些时间。”

[只需要更多时间]埃斯梅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当时梦幻医生可没用这么长时间。”露丝露出一个调皮且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露丝说道这个词的时候，埃斯梅的心短暂而快速地下沉了一下，像是有只手抓住她的心脏向下猛地一拽又撒开。“不要叫他‘梦幻医生’”

“好吧好吧。他姓什么来着？柯林斯？”露丝弹了一下埃斯梅的脸。埃斯梅知道让她恼火的事情不是露丝的指甲刮痛了她的皮肤。

“卡伦。”埃斯梅小声去纠正露丝。不明白为什么她甚至都没有勇气说出他的名字，像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像是如果再大声一些那名字就会烧穿她的舌头。

她完全不了解那个仅有过一面之缘陌生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不明白为什么当露丝提到他的时候，她会感到如此难过。她尝试过画出他的脸，让本来已经逐渐模糊的记忆固定在纸上，可无论多么努力，纸上那个人都不像他。她有时候怀疑自己犯了什么癔症，因为她觉得她如此熟悉那个医生，甚至觉得她能像好朋友一样了解他。

像是在脑海里画画一样，她借着对于医生模糊的印象，打出一个轮廓，然后又添上自己凭空想出的一笔又一笔捏造的细节，把十六岁的她、二十岁的她、二十二岁的她对于理想恋人的所有期待都倾注在了那个金色的影子上面。

她做过无数痴痴傻傻的关于他的梦，医生在她父亲暴怒的吼叫中牵起她的手，坚定地拉她走出家门再不回头。他们分享一个毯子，他把她拥在怀里，给她读诗。她把手织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他拉着她的手在结冰的湖面上滑行，他们在牧师面前交换誓言……

在许多个深夜的煤油灯下，她打开本子，把她的名字写成‘埃斯梅·卡伦’，又在无比的羞怯中拿墨水重重地划掉。想到年长她十几岁的医生很可能早已成家，她落下的眼泪晕开了被墨迹涂抹过的名字。想到医生幸运的妻子，嫉妒的苦味在她的胃里翻腾，她撕下那一页纸张，在煤油灯上点燃，扔进壁炉里，快速燃起的黑烟和火焰烫伤了她的指头。

她常常对着镜子思考，完美的医生会有怎样一个完美的新娘，她猜她有像露丝一样漂亮的绿色眼睛和黑色头发，而不像她的一样纠结、蓬乱、野蛮生长；有稍窄一些的额头和稍薄一些的嘴唇；身形比自己还要纤瘦。她猜她不像她一样笨拙在煮菜的时候沉迷小说烧糊了锅；不像她一样好动，总想爬上一棵树，钻进玉米叶子里，弄脏衣服。她猜她能绣出最漂亮的花边，烤出最香的派。十六岁的埃斯梅对此感到苦恼，但她不想改变自己，不想待在厨房，不愿意跳下树，不情愿拿起针线。

好多年过去，埃斯梅早不再去想医生或者她想象中他的完美妻子，不再去幻想她和医生在一起的生活。她最终放弃了爬树，学会了织花边与烤派，但已不是为了那个医生。只是偶尔，在她最意料不到时，他会闯入她的沉睡时的世界中；只是偶尔，当她看到类似的金色背影时她会突然心跳加速。如她对露丝说的那样‘像做了一个似曾相识又悲喜交加的梦。’

“我觉得在婚礼前一天讨论过去迷恋过的陌生人有些不妥当。帮我解开裙子吧。”埃斯梅玩笑地拍了拍露丝的胳膊，察觉到眼角有一颗不受控制的泪珠落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你会选一个你真正为之疯狂的人”露丝解开裙子后的系绳。“对不起，我只是像姐妹一样在乎你。”

“我知道，亲爱的。”埃斯梅叹了一口气，摩挲着露丝的胳膊。

很多人都没有露丝和乔治的好运气。他们在集市上认识，露丝把乔治的背影认成了她的表兄。仅一次意外的见面，他们就快速喜欢上了对方。一年之后，乔治向露丝求婚。在2月刚下过雪的晴天，举办了小小的可爱的婚礼。

“我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吗？”露丝凑到埃斯梅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愿意当我孩子的教母吗？”

“露丝！”埃斯梅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的朋友。“真的吗？多久了？”她放开露丝

“接近两个月。你是除了乔治之外第一个知道的人。”

“我愿意！”埃斯梅再次抱住露丝。

卧室外的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拥抱。

“查尔斯！”埃斯梅没有想到推门进来的会是他。她想要用露丝遮住穿着婚纱的她，但查尔斯已经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样子。“结婚前新郎看见婚纱多不吉利。你现在来做什么？”

“我可不信这种迷信。”查尔斯走到埃斯梅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只是路过，就来看看你。你情愿让我走吗？”查尔斯看了一眼露丝。

“我明天早上来帮你弄头发。你可别睡过了。”露丝对埃斯梅笑了笑，“再见查尔斯。”

“明天见杜拉尼太太。”查尔斯朝露丝点点头。

“你想我了吗？”露丝走后，查尔斯突然从背后抱住埃斯梅，他略有的灼热气息喷在埃斯梅的耳边和脖子上，中间的酒气让埃斯梅觉得难受。

“你喝酒了吗？”埃斯梅想要转身面对她，却被他的胳膊紧紧地束缚住。

“一小杯。”查尔斯依旧凑在埃斯梅的脸旁，他抬起手用指节抚摸了她的脸颊。“你真好看。我等不及地想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他亲了一下埃斯梅的耳朵。

埃斯梅惊恐地不敢动弹，查尔斯之前从未对她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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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笑了，松开了胳膊，亲了亲她的脸颊，又拉起埃斯梅的手亲吻了她的指节，“那我等明天。”

[明天……]

埃斯梅脱掉婚纱，套上裙子，下楼帮母亲削好晚餐要吃的土豆，不想去想查尔斯话语背后再明显不过的信息。

辗转反侧一整夜的埃斯梅终于陷入梦境，她没想到医生会出现在她梦中。

他们并肩走在盖满白雪小路上，她的手安全的握在医生的手心里，堆积起来的厚厚的雪在他们的靴子下嘎吱作响，但除了脚下的雪一切都太安静了。埃斯梅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但她害怕他们会停下。

“埃斯梅。”医生拉住她。。你要嫁给他吗？”头顶的太阳照得让她看不清医生的脸

埃斯梅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喜欢他吗？”医生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像是责备。

“你消失了那么久！”埃斯梅的气恼地反问。当她生气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落下委屈的眼泪，剩下的不快和质问一起和眼泪哽在了她的喉咙里。

“和我走吧。”医生的声音又变得无比温柔，他拉住她的两只手

“我愿意。”埃斯梅喜极而泣。

下一秒，埃斯梅发现自己已经穿着鹅黄色的漂亮婚纱站在了教堂的门口。

她满心喜悦地推开门，却看见她心爱的医生正往另一个女人的手上戴戒指。

她尖叫、抗议、哭泣，但神坛上站着的医生、他有着绿色眼睛和黑色波浪卷发的妻子，或是教堂里坐着的其他人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她。

埃斯梅猛地睁开了眼睛。

已经忘却噩梦的内容，埃斯梅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困惑地擦去脸上沾着泪水，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悲伤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