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 516 章 五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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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边,看到吗?”林丕指给沈书看,“我亲手种的。”

现在的杨梅树林还是一片苍翠。

“等到成熟的时候,就像晚霞一样,漂亮得很。”林丕随手捡来一根树枝,从背篓里拔出柴刀,剔去木刺,作手杖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山脚下爬上来,险些要他的老命。林丕自嘲地说:“说读书也未读过多少书,却有一身读书人的毛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还是分的。”沈书与林丕相视一笑。

与过去不同,蒙古人做皇帝以来,汉族地位大大下降,而汉人又多出儒生,读书人,一辈子总是想求个官做,不能免俗。朝廷免去儒生的苛捐杂税,却不肯多给录用的名额,蒙古人、色目人,都骑在汉人的头上。苦读书一场,也不过混个胥吏做。

郁郁不得志,难免就想纵情山水间,若只身一人,混迹在勾栏瓦肆,同戏子歌女为伍,虽说是放浪形骸,也多有自在。一生匆匆而过,转眼就是白发换了青丝,多少浮生大梦,俱留在戏台上了。

沈书年少时问父亲,为什么不去写戏。他爹爱看戏,也爱拣自己喜欢的本子,把沈书抱在膝头上,讲给他听。

那时爹怎么说的?

父亲似乎是说,要躲避人生中的苦痛,只需每日里黄汤半埕,一醉方休易,养家糊口难。在沈书的印象中,他爹娘从没吵过嘴,母亲的话总是很少,成日操劳,父亲只管他的书塾,学生放假时便带着沈书去钓鱼。

直到后来沈书与纪逐鸢相依为命,才明白那时家里根本算不上富裕,他领着乡民开荒种桑,下到山间矿场,走的路多了,见多了光腿的庄稼汉、穷困的渔民,竹筒一天也填不满的艄公,随着年纪渐长,沈书才开始思索,人来到这世上的一生,都是汲汲营营,为填饱肚子四处奔波。

也许这便是为何一待成年,都要忙着娶妻生子,也许有了子孙后代,人的想法也会不同。沈书越想越觉得,他读的是孔子,真正心悦诚服的却是老庄。

走遍了林丕的家业,回林家的祖宅时,沈书只觉得一声都要脱力了,进屋便倒在榻上不想起来。

纪逐鸢打来热水,坐在榻畔,脱了沈书的鞋,食指屈起抵着沈书的脚心。

“别,痒,哥,哥,我自己洗。”沈书话音未落,脚板心里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奇痒令他止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笑得眼角带泪,不住大叫,“纪逐鸢!”

“不闹了。”纪逐鸢板着脸,双手托在沈书的腋下,让他坐好,卷起沈书的裤腿,给他洗脚。

沈书脸上忍不住发红,纪逐鸢的手掌很大,轻而易举就能握住沈书一整只脚。

“我自己可以洗。”沈书不甘心地说。

纪逐鸢没理会他,擦干手之后,也解了鞋袜,脚伸在桶里,跟沈书一起泡脚。他们的脚叠在一起,沈书抿着唇,瞥一眼纪逐鸢。

“累了?”纪逐鸢问。

“嗯。”沈书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今天这一趟,却让他不断想起父亲和母亲,心里沉甸甸的。

“先别睡,吃了晚饭再睡。”纪逐鸢抬手刮一下沈书的鼻子。

二人离得很近,也不知道谁先靠近谁,等沈书反应过来,纪逐鸢已在亲吻他的唇,沈书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止不住用手撕扯纪逐鸢穿得整整齐齐的武袍。纪逐鸢嘴角带着笑意,推开些许,抓过沈书的手,按在腰带上,双眉一扬,眼神隐有挑衅的意味。

翌日清晨,沈书在极度的饥饿中醒来,气呼呼地一脚踹醒纪逐鸢。

纪逐鸢双臂的力气很大,醒来也只是将沈书抱得更紧,哄他睡觉。

恰在这时,沈书肚子叫了起来,他本还有点不好意思,细一寻思,昨天晚上要不是纪逐鸢乱来,他能不吃晚饭就睡了吗?能这么早就饿醒吗?一时怒从心头起,闹得纪逐鸢只得起床去给他找吃的。

吃完饭,林丕的人过来传话,他今日出门,让沈书好好休息。

“终于不用到处走了。”沈书累得要死,原是兴致勃勃来嘉兴的,被林丕天天带着到处逛,只觉得脚都已经废了。林丕又与陈迪不同,他就是一张嘴好吃,没什么可玩的,无非就是四处游访古迹,跟着林丕出门玩,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都在走路,简直令人抓狂。然则盛情难却,也不好一口回绝。

得空沈书也不能清闲,找人取了笔墨纸砚,信写好之后,着张隋出去送。

“嘉兴有办法传消息出去?”

“少主放心。”张隋一抱拳,走了出去。

这封信乃是送给刘斗,二月已经见底,方国珍的船还不见踪影,如果方国珍要毁约,还需早做打算。

“我看他也不敢。”纪逐鸢拿着一杆笔在手里把玩。

“就是在拖日子,我察看了林家的仓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还是尽早动身的好。”

“你想早点见到皇帝?”毛笔被挂回笔架上,让纪逐鸢的手指一勾,晃动不休。

沈书看一眼纪逐鸢。

这一眼当中纪逐鸢觉得捕捉到了什么,不等他看清,沈书又已经低下头,铺开另一张纸,开始写第二封信。

“这又是要给谁?”纪逐鸢的注意力落在了信纸上,看到开头,一哂,“那小子有媳妇就把兄弟都忘了,还惦记他干什么?”

第二封信是捎给朱文忠,告知他自己将要北上一趟,需要时日,待返回之后会联络他。这是为了防止朱文忠不知道自己不在隆平,有事要找他,被旁人截胡会惹出麻烦来。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沈书丝毫不在意,提笔写第三封信,是要送回隆平,安顿家里人,去往大都的行程比沈书意料中晚,但对黄老九的安排没有变,仍是要提前将他送回应天。套在第三封信内的,还有一封是给陈迪的信,这要让周戌五去安排,黄老九是先由陈迪接应,还是直接回应天,请他老人家自己定夺,高兴怎样便怎样。

“王妸呢?”

“什么王……”沈书的思绪还沉浸在信里,手上一顿,想起来家里头还有女人。

“你不怕我们走后,王妸会受牵连?”纪逐鸢抽出沈书手底下的信纸,替他封好,取走沈书手里的笔,就着未干透的墨,题写封套。

“我让人另给她找了地方住,我们走了她即刻便能搬走,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谁也不会留意到她是从我家里出去的。”沈书回过味来,皱眉审视纪逐鸢,“你又吃醋了?”

纪逐鸢不自在地挪开眼,将封好的信丢在沈书的手边,跳下桌子,一手按在沈书的椅背上,手上发力时,沈书连人带椅子都转向了他的方向。

“你想娶她吗?”

沈书脸色一变,几乎要发火,突然间却被纪逐鸢的眼神所触动。纪逐鸢是单眼皮,不笑时有些凶,眼前纪逐鸢脸上就没有半点笑意。

他很严肃。

这个问题纪逐鸢应该已经想了很久,他的嘴唇微微发抖,眼睑也是,下颌的线条绷得又紧又直。

“不想。”沈书认真地看着纪逐鸢,这样被纪逐鸢俯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沈书几乎有点难以动弹,然而他的感觉是安全的,就像无数个在外漂泊的日子,无论在江上还是在野地,纪逐鸢总是会脱下他的外袍作被盖,用他尚未长成的稚嫩躯体作护盾,执着而坚定地保护着沈书。

纪逐鸢抿了一下唇,像还有什么要问。而他的目光却突然移开,回避沈书的注视,松开椅背的同时,纪逐鸢双眼突然睁大。

沈书拈着纪逐鸢的下巴,令他垂头,无惧无畏地直视他。

“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沈书嗓音微微发颤,眼神却无半点犹豫,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也明白了纪逐鸢时常会流露出的不安究竟是为什么。

“不、也不用现在就……”

“是早了点。”沈书看到纪逐鸢神色间的狼狈,贴近他的脸,微微张唇,吻在了纪逐鸢唇角那个尚未成形的无奈的笑容上。他摸到纪逐鸢的手,果不其然,纪逐鸢手心里有汗。面对千军万马也无所畏惧的纪逐鸢,竟会为这种小事紧张成这样。沈书心中想笑,知道现在不能笑,逼自己忍住。

“要是有合适的,我也会为你留意。”纪逐鸢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书环住了他的脖子,将纪逐鸢的头拉近到面前,鼓起勇气全力攻破他的唇关。

纪逐鸢的眼睛睁大了,分开双腿,几乎坐在了沈书的腿上,两股战战,唯恐他整个人坐上去会把沈书压着。

唇分时,沈书满脸通红,鬓角出汗,头发湿润发亮。

“我这样,别祸害人家姑娘了。”沈书话里有话,低头扫了一眼。

纪逐鸢早已有所察觉,反而尴尬了起来,他起身,握住沈书的肩,被沈书眼神中少见的热情所迷惑,喃喃道:“你真的、真的愿意?”

“愿意啊。”沈书笑了起来,拍拍纪逐鸢的腰,“答应你的,就是答应你的,兄长不相信我,那就等着看,我说过的,决不食言。”

纪逐鸢垂下头,抬手挠了一下耳朵,沈书一笑,他更窘迫了,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泡点茶”,风一样卷出了门外。

沈书嗤了一声,扯出一张白纸,笑意从眉间眼角淡去。

“徒儿敬呈师父,嘉兴澉浦,驿站久已失修,湾道曲折,河中泥沙淤积严重,海船停泊艰难,而方国珍以河道枯竭为由,屡次推托……来信已经李维昌转呈,未知何日启程北上,料仍将在嘉兴盘桓月余,特为询问师父是否另有嘱托,见信望速复。”这一封信沈书封好之后,随手揣在了身上。

张隋来来去去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给穆华林的信,则由他亲自去送。

过了几天,纪逐鸢才发现张隋不在了,沈书一派坦然地告诉他,张隋被派回隆平照料家事,保护黄老先生离开隆平,再回嘉兴也不耽误什么事。

进入三月,天气回暖,林丕在家里住得都有点不想走了,奈何朝廷的文书经隆平转到嘉兴,周仁更附信一封,催促林丕尽快启运,将漕粮的事情办妥。

“这,哪是我能决定的?”林丕冷笑道,将周仁的信摔在桌上,眼神示意沈书拿去看。

周仁的措辞甚是严厉,责备林丕办事不力,信里只字不提沈书,林丕的怒气亦有一部分是为此,这不摆明了周仁在包庇沈书。明里沈书为正他为副,实则用的是林家的车船,林家的粮仓,到了嘉兴,林丕更款待周到,自认对沈书从无半点亏待。

这周仁一封信下来,倒显得林丕忙活这四个月是无功有过。

沈书赔着笑,附和道:“方国珍不发船,咱们不也得一直等?”

林丕气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担忧道:“该不是想出尔反尔,咱们的船走内河,运到京城得七八月了,船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林兄先不要急,你看那文书。”

林丕一边眉毛上扬,虚起眼睛,嘀咕道:“我看过了。”

“上边可没有催粮,只是让尽快启运。”

“你的意思是……”林丕眼珠一转,“我们隆平粮食是凑齐了的,这点朝廷知道?”

“事关主公的官声,京粮又关乎为主公请封的大事,周叔那么精明,早就奏报上去了。”沈书道,“真要是拖得太久,也不是我们隆平的罪责。”

林丕勉强点了一下头,叹道:“这都半年了,虽说蒙古人的死活不与我相干,大都的百姓却是无辜,我也想早点交差。”

沈书安抚了林丕几句,他却并不担心,刘斗已经复信,用不了几天,船就会在澉浦靠岸。唯一让沈书挂心的,是穆华林的回信还没有到,张隋也还没回来。如果方国珍的船先到,恐怕将与张隋错过。

就在三月底,大都再度传来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搠思监擢为中书右丞相,太平被罢为太保,着他去守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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