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 517 章 五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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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没有亮灯,纪逐鸢走进来,把灯点上。

沈书睁眼看他,显然没有睡着。

纪逐鸢一眼便看到沈书脚上踩着薄薄的棉袜,脚趾抠在桌下的横木上,抱着一双手臂,眼下挂着疲惫的乌青。

这时是夤夜,林家的大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于是人说话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不是去茅房?怎么上书房来了?”纪逐鸢走到沈书身后,手掌覆在他的肩上,掌心触摸到沈书骨头突出的肩膀。

“没事。”沈书拉着纪逐鸢的手,趿着鞋,起身,一只手扶在纪逐鸢的手臂上,“去睡。”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卧榻上睡觉,许久,纪逐鸢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手臂将沈书朝自己怀里揽过来,温暖的嘴唇在他的面上摩挲,他感到沈书的眼睑抖颤,声音极低地问,“担心那个左丞相?”

朝中许多官员大臣,纪逐鸢早已经听沈书说得耳朵都起了茧,如果不是朝廷将倾,沈书必会走他父亲的旧路。天下读书人都是一般,无论能力家底如何,就是自家只有茅屋一间,心里也总是揣着万里江山。如果是别人,纪逐鸢只会觉得自不量力,换了沈书,他却感佩他心系天下人。

“程思忠在辽东作乱,四处劫掠扫荡。贺惟一年事已高,暗门传过密报,高丽皇后想让他支持内禅,当时搠思监同皇后心腹朴不花勾结,印制假钞,遭到罢黜。而京师每日饿死之人在数万,贺惟一心力交瘁,卧病是真。现在让他去上都,上都不仅乱,连宫阙也已遭到焚毁。不是个好守的地方,去了怕是就没命再回大都了。”沈书语气沉重,“搠思监回来便是中书右丞相,重掌大权,大都的贵戚权门都将依附于他。哪怕太平还能回来,也不可能再坐到今日的位置上。”

室内一阵沉默。

良久,纪逐鸢问:“搠思监遭到弹劾时,这位左丞相曾经出言为他辩解,有无此事?”

“有。”沈书叹了口气,“为了全皇帝的面子,堂堂一朝丞相,与后宫宦官勾结,以假钞祸害百姓,敛财手段之可恨,若真抖出来,不仅朝廷失信,也是当面打皇帝的脸。朴不花印假钞,必有搠思监一份,朝廷不肯盖棺定论,固然有太平求情的缘故,却也是妥懽帖睦尔并非真的要办他。不然也不会又让他去辽阳出任左丞相,还许他便宜行事。这些蒙古人任人唯亲,也不是第一天如此,汉人略有罪责,就是丢命的大事。蒙古人就不一样了。”

“狗皇帝早晚自食恶果。”纪逐鸢拍了拍沈书,“他们越乱,对起事越有好处。”

“是。”沈书道,“就是大都的百姓,要多吃苦头了。”

“等这批粮进京,可以缓解一二。没法现在解决的事,想也无用。”纪逐鸢别扭地放柔嗓音,手在沈书身上拍了拍,“先睡觉。”

夜里沈书又做了那个梦,梦醒之前,自己在梦里也察觉到是做梦,倒是没有吓醒。一早上起来,便迷迷糊糊地坐在榻畔东倒西歪,由着纪逐鸢伺候他洗漱穿戴,早饭一吃,照旧是吃茶等着听林丕的吩咐。林丕怕他闷着,将林家积年珍藏的孤本都送来沈书这院子里,翻翻书也不乏味。

就是沈书说不清浑身上下哪里不对劲,这些年里都忙惯了,骤然这么闲下来,心里都是慌的。

一本书哗哗翻不到一半,就要换下一本,实则什么也没看进去,心里烦得不行。纪逐鸢已经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沈书起身伸个懒腰,马步拉开,也打算打拳出出汗,省得心里烦。

小厮从院门跑进来,大声喊道:“主簿,澉浦来船了,就在码头上。我们大人已经先过去,让主簿即刻就去。”

沈书衣服也顾不上换,纪逐鸢去牵马,两人同乘一骑,远远便望见水面上船帆遮天蔽日,岸边的茶肆里挤满了瞧热闹的人。

纪逐鸢马鞭在空中抽出一声厉响。

“哎哟”

“有马了不起啊!”

“当心骑马的,快让开!”

“这是什么人啊……”

絮絮叨叨的人声向后移动,马被纪逐鸢勒停在码头上,兵士认出他来,纷纷让道,有人上来牵马。

这时才有不少好奇的人在后面指指点点。

沈书满脸是汗,一个趔趄,纪逐鸢扶他站好,紧紧握着他的手,牵着沈书走到码头上。

“刘兄!”沈书展颜一笑,抱拳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刘斗,他点头哈腰地上前来,握住沈书手虚扶一把,朝他行礼。

林丕:“你们两个,是要在这里拜把子吗?”

刘斗哈哈大笑,灼热的太阳烤得他脸堂发红,一层薄汗闪闪发光。他向纪逐鸢飞快投去一瞥,看回到沈书的脸上,手仍抓着沈书的手,侧身上步,快速在沈书耳边说了一句话。

纪逐鸢眉头一皱,脚刚上前。

刘斗已经退开,若无其事地朝林丕说:“船和人我都带来了,林兄少不得我这一桌接风酒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林家久候多日了。活猪活羊过年都舍不得杀,正是给弟兄们预备的。”林丕将袍襟一掀,手在板车上一撑,潇洒地站上去。

不远处林家的家丁看他手势,当当当数声,金锣炸响在码头上。

鼎沸的人声倏然安静。

“多谢方大人鼎力相助,京师有难,我诚王部下,不日便启运漕粮进京,救人性命。今晚在我林家老庄吃流水席,款待众位远道而来的弟兄。”

一个家丁捧来木盘,盘中放了一只银光闪闪的酒盏。

林丕举起酒盏。

“这要做什么?大家都没有酒喝,就他自己喝?”纪逐鸢低头在沈书的耳边问。

沈书示意他噤声。

同时,林丕倾过酒盏。

“这一盏酒,偿河神庇佑,弟兄们平安无事抵我嘉兴。”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

刘斗眯起眼睛,双手交叠,侧过来对沈书说:“好像林家在嘉兴有点家底,贤弟不会被抢了功劳吧?”

沈书笑着看一眼刘斗,没有说话。

林丕经那一声大吼,嗓音带了沙哑,端起第二盏酒,转身面北,恰好一阵猛烈的江风,扬起他的长衫,紧裹着林丕消瘦的身躯,他满脸肃然,举起酒盏。

“第二盏,敬大都亡魂,入土为安。”

林丕手腕翻动,洒酒祭地。

就在这时,许多家丁装扮的人涌上码头。

沈书侧头,略带揶揄地朝纪逐鸢说:“这不来了?”

有人端了酒到沈书、纪逐鸢和刘斗的面前,他们探手各端起一只粗陶碗。酒液清澈,闻起来醇香无比,是好酒,就是兑了水。

“这第三盏,与众位共饮,此去大都,有劳众兄弟们,齐心协力,为救大都百姓,携手并进,不论出身来路,痛饮这一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林丕的话说完,先就仰脖痛饮。

沈书料不到今日有这一出,正要喝酒,纪逐鸢已经喝完他自己的,夺过沈书的酒碗,一口饮下,擦了一下嘴角,斜眼觑他,把酒碗放在地上。

“等有好酒,再让你喝。”纪逐鸢道。

沈书笑了笑,知道是酒兑了水,纪逐鸢不想让他喝。不喝也罢。沈书又小声对纪逐鸢说:“可怜林兄一片心意,你知道何必骨肉亲下面一句是什么?”

纪逐鸢拧眉:“别问我。”

沈书眼里有笑意,没有看纪逐鸢,而是看着不远处的林丕,说:“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也算恰当。”

“哦。”

沈书:“……”

“今日你是彻底让贤给林丕了?”刘斗看沈书没什么反应,想起一件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

沈书警告地瞥他一眼。

林丕已经跃下板车,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刘斗的手,亲亲热热地带着他登上早停在街边等待的马车。

这天晚上回到房里,谯楼已经打五更了。沈书吃了不少酒,抱着纪逐鸢的脖子不撒手。

“不洗脸也不洗脚了?”纪逐鸢鼻尖在沈书面上摩擦。

沈书觉得痒,别过脸,仍不松手。

纪逐鸢觉得好笑,咯吱了他两下。

沈书立马像只兔子滚到床里去了,抱紧被子缩成一团。

纪逐鸢便去打水,给沈书擦脸擦脚,解去他的外袍,擦干净他的脖子和胸膛。纪逐鸢低头在沈书的脸颊旁嗅闻,拧干帕子,又擦一遍。最后盆子也不想收拾,扔在一边就钻进被窝抱沈书。

天蒙蒙亮时沈书醒来一次,还困得很,翻个身正打算再睡,听见有人敲门。

“不管。”纪逐鸢按住沈书的后颈脖,试图让沈书继续睡觉。

“有事。”沈书哭笑不得,钻出被子,跨过纪逐鸢,把被子压了压,示意纪逐鸢继续睡,他去看看。

“还在睡?”林丕向屋里指了指。

沈书做个嘘声的手势,随林丕走到廊下,小声说:“我哥吃了酒就得多睡些时候。”沈书将衣襟掩得严严实实,阻住林丕的视线,询问地看他。

林丕:“刘斗今天要看粮,你俩比较熟,你带他看看。”

“他要求的?”

尴尬从林丕脸上一闪而过。

沈书明白了,应该是林丕自作主张。

紧接着林丕又解释道:“我亲自去船上看看,到底是方国珍派的船。”

林丕显然是有点不放心,怕漕运出什么问题,沈书本不在意,反正要走了,林丕的小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漕粮能平安抵京,多活几条人命,沈书也不打算争什么功劳。索性打哈哈地应付过去,林丕松了口气,神色显得感激,沈书只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又说这事也不急在一早。

“你去睡,快去,是我思虑不周。”林丕舒出一口气,躬身告辞。

这一觉沈书是抱着纪逐鸢足足睡到日晒三竿,再无人来叫,起床把饭吃过了,方才有人上来说刘斗派人来问过两次。

“嗯。”沈书喝了一巡茶,当初刘斗到隆平,这个不见那个不理,沈书今日是犯困,也是有意晾着他。

“听说主簿在睡觉,只说等主簿醒来让人过去回个话。”小厮眼珠转来转去,显然是听沈书的吩咐,回不回话,见不见人,都听沈书的安排。

沈书把刘斗晾是晾着,却也不是要拖延,刘斗要看粮仓,例行公事而已,林丕让沈书带他去,正中刘斗下怀。

再见到刘斗时,已经是在林家的粮仓里。

刘斗笑逐颜开地上来做礼,一口一个贤弟,看到纪逐鸢,顺嘴还问了沈书他另外一个护卫怎么没来。

沈书愣了下神,拍拍刘斗的手,不露痕迹地把手抽回来。

“这不是船来了,让他回隆平报好消息去。”沈书领着刘斗挨间仓库查看。

刘斗原本心思不在粮仓上,却也掩饰不住惊讶和赞叹:“林家果然根深叶茂,在嘉兴很有根底啊。”

沈书嘿嘿一笑:“所以说在嘉兴,谁也抢不去林大人的风头。”

刘斗会意,笑道:“在周大人跟前,总是你老弟更得脸。林丕说这趟押运,你是正官。”

“那是让我做冤大头,要是出了差池,就归我顶缸。”沈书摆出讳莫如深的脸色,示意林丕不用说,都懂得。

粮仓里说话有回声,沈书朝纪逐鸢使了个眼色。

纪逐鸢:“我到外面守卫。”

看着纪逐鸢离开,刘斗这才正色道:“贤弟可记得,为兄与你谈过文丞相之事?”

沈书露出迷糊的神色。

“崖山!”刘斗双眉一扬。

沈书恍然大悟。

刘斗猛然抓住沈书的手,掌心里都是热汗,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沈书的皮肤上。刘斗的眼里充斥着血丝,像是有日子没睡好,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我派人四处打听,总算有消息了。”

沈书心说:唔,不就是康里布达找你了么。沈书的脸上十分惊诧,瞪大双眼看刘斗,张开嘴却不发出声音。

“贤弟莫怕,要有,那是好事。只不过,前次贤弟为我指了一条明路,为兄的十分感激,将来怕未必能效力于……”刘斗为难起来。

沈书了然,说:“事关生计前程,兄自为计较便是。”

“唉,你我兄弟,交浅但言深,贤弟是我命里的贵人,若非在隆平听你提了一些事,我也不能再动念去寻访文丞相身边侠士的后人,他们也不可能上门来找我。总之,哥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日与你说清,我心中也可放下这件事情。”刘斗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书,眼神里似乎有没有说尽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引用杂诗东晋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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