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岩说着，忽然抚须媚笑，眼神流串在胡宇和胡化之中。

胡宇伸手一止，道：“哎，该我了、该我了，总不能你一个人说完！”

胡岩和胡化点头，同时道：“请！”

一阵微风袭来，吹得来昂一阵凌乱，只见胡宇者从地上立起身来，背着双手，迎着微风继续说着胡岩尚未说完的故事：

静谧的湖边，春山澹冶而如笑。

一枯树木不知何时从岸边倒下，枯枝半身斜在了水里，半身倚在岸上。远远看去，隐隐看得见从水面立出的一节枯枝上，有一个即将化蝶的蛹。春意盎然里，每一声响动都似乎预示着新生命的诞生。这不，在虫蛹之下、水里枯枝的一头，一个圆形半透明的鱼卵紧紧依附在上面，细细看去，里面一条双目硕大的精致小鱼已然成型。

隔着油纸似半透明的卵壳，尾巴都尚未长成的小鱼，双目静静的盯着水面之上。那上方，正是未化蝶的蛹、是一个黑不溜秋的椭圆形的蛹。自从小鱼有了双目，朦胧中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个丑陋的椭圆体。

而此时，这个东西在动。

没有雷鸣电闪般的动静，只有在鱼儿的朦胧张望之中，一只被几乎透明的娇嫩翅膀裹着的蛹——蝴蝶破壳而出。蝴蝶从包裹着自己的壳里伸出脑袋，不巧，正好与水里的那个半透明鱼卵相视。蝴蝶差点失声大笑起来，这鱼卵也太丑陋了，那里面尚未成型的小鱼身上，竟然挂着两只硕大的眼睛，真是丑得可笑！

在鱼卵里的那两只大眼睛，此时吓了一跳，想不到，黑不溜秋的蛹，竟然爬出带着满是褶皱翅膀的大家伙，又黑又丑，真是好笑！所以它忍不住在里面翻了个身，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尾巴长出来了！

……

且说在洪荒年代，金南伯便存在了人世间。他在人世间干了许多好事，但也干了一件蠢事，这是唯一的一件蠢事，便是屠杀了桀骜不驯的黄龙。

他来到人世间是有所使命的，他的使命，是要守好时间之界，这是一个非常无聊的安保工作。所以，颇有正义感的他偶尔插足人间，于是便不幸屠杀了黄龙。这是他对整个世间万物的遗憾，好在，他留下了一片龙鳞。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插足人世间的因果，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人间久了，他能感受到万物的细腻、以及人类的情感。黄龙生在何时，他既也不知。他只是恰巧目睹了黄龙常常仗势欺人、危害一方的经历。他当然忍不住要杀龙，他杀龙，就像人杀鸡一样的无畏。只是他不愿意杀绝。因此，他留下了一片龙鳞。他在眼里留下一点善念，将龙鳞随身携带，妄图用这个世界的时间来进行感化——他是想要除去它本身的恶念。他对它也许是有着希望的，然而也许并没有，因为他对此举并不能言语。

因此历斗公言其“东西南北不分，却八方皆是眼；七情六欲不通，却满脸都是情”！金南伯仅仅是有所望言罢。

然而人世间并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只是一个守界者，不是造物主。有所望言，也只是将希望化成只言片语而已。

直到这一世，他把龙鳞投在了黄龙原来死去的地方，幻化成一粒鱼卵。又幻化成了一条鱼，一条自信到可以越过龙门的鲤鱼，就是两位老叟口中的呆鱼。

鱼本是鱼，何苦它却向往起了人间！不过，这条鱼本来不同于其他的鱼，毕竟他原本是一片龙鳞，又在金南伯身旁感悟了几生几世，不向往人间，那确实不应该！

世界原本存在着机缘，是守界者也不能够预知的。龙鳞被投在黄龙湖畔时，斜阳正好照射在它的身上，湖面一时便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它自己沉在湖边一枯枝上，不知为何，幻化成了一粒鱼卵。恰巧的是，这枯枝之上，原本依附着一粒即将化蝶的虫蛹。

机缘如同是这一枯枝，巧妙的将他们相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这一日，呆鱼还不是呆鱼，它已经长到了人类的两个脚掌那么大，不再是卷缩在鱼卵里有着两只大眼睛的丑鱼。眼看日落黄昏时，它悄悄从湖面跃起，可以清楚地看到日落的余晖和充满了诱惑的天边色彩，然后，身体才重重的落在湖面上，拍起一大片的湖水。

它经常这么干！

只是这一日，它跃起来时，不再等待身体重重的落回湖里，而是在回落的那一瞬间，又用力的摇摆了一下坚韧的鱼尾。鱼尾打在卷起来的水花上，鱼借力又向上跃了一层。这一回，它跳起来更高了。

它高兴极了。

这时湖面上“噗嗤噗嗤”飞来了一只粉红间白的漂亮蝴蝶，正是那只被小丑鱼看着破蛹而出的丑蝴蝶。蝴蝶煽动的翅膀好像是在鼓掌一样，它甚至比鱼还要高兴。

鱼骄傲的摇摆着尾巴，浮在水面上说：“你来了？”

蝴蝶轻盈抖动着翅膀围着鱼的位置绕着飞，它说：“我一直都在！”

很奇怪，本来是两个不用世界的物种，只是因为一枯枝，竟然在同一个时间相遇和相识了。一个是在水里，一个是在岸上，这算得是人间所谓的青梅竹马么？

成长的往后，蝴蝶依然活在水外的世界，鱼却活在水里的世界，他们深刻的认识了彼此。

“我要跃过龙门，到人间去。”鱼说。它每天都在岸边游来游去，因为蝴蝶都在岸边围着鱼绕着飞。

蝴蝶没有问它为什么要去人间，它说：“那我也要去！”

鱼笑着说：“那你一定要跟紧我哦，不然，我害怕我找不着你。”

蝴蝶坚定地说：“我会一直都在！”

鱼高兴极了，于是用力向水面上一跃，蹦出了水面，不偏不正，嘴唇轻轻吻在了正在飞翔的蝴蝶翅膀上。蝴蝶一个踉跄，可是很快稳住了飞行的平衡。

鱼吻了一嘴的蝴蝶绒后落回了水里，而蝴蝶的翅膀上，从此留下了一个温馨的鱼唇印。

金南伯忍不住笑道：痴鱼！

后来的历斗公也忍不住笑道：呆鱼！

从此，这鱼才成为了呆鱼。因为它不知道，它也许可以跃过龙门，化身而为人，而蝴蝶却不能够，它还要修几生几世，也许才能修成而为人。

世间万物的巧妙很讲究机缘，但讲究的前提是，首先要修行。

呆鱼从此逆流而上，蝴蝶高兴的跟着。鱼游了好久好久，它游过湍急的河流、游过幽暗的渊湖；蝴蝶飞来好久好久，它飞过狂风日晒、飞过细雨斜风。它们不知道行程还有多远，蝴蝶暗暗忧伤起来，此时它能觉察到，冬将至。

冬将至，命将尽。看着鱼儿一天天强大，看着它身上的鱼鳞慢慢变成金黄，像阳光一样充满活力，蝴蝶便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一切如古诗所言：“滩声荡高壁，秋气静云林”！呆鱼突然停下身来，抬眼望着蝴蝶，忍不住喜极而泣道：

“到了、到了，你听！”

蝴蝶感受到了一股有劲的气流，它飞跃到河边树冠之上，只见眼前一道银色水帘直穿云霄，眼前之气流恐怕是大落差的水流而成。它回头看看漂浮在河面上的鱼，金黄色的鱼鳞在它身上如同穿上了黄金甲的战士。这些日子，呆鱼竟然长得好大好大，比林子里的野猪还大，比河岸上的野人还壮。蝴蝶欣慰一笑，慢慢飘落到了呆鱼的上空。就在降落的一瞬间，她忽然心里一沉，是慌乱的落寞和害怕：跃过龙门，鱼儿便是要离开她了。

……

冬已至，蝴蝶孤身立在黄龙湖畔，满眼是呆鱼金灿灿的身影。待她闭上了眼睛，整个身躯便缓缓的随风飘向了湖面，安详而宁静。

忆往昔，空谷幽径之中，不停回荡着那条呆鱼跃过龙门那一瞬间：他回头张望着，满眼是醒悟的惊喜和惆怅的留恋。醒悟，是因为此时他才明白，陪伴着自己的蝴蝶从此便没有了陪伴，想想她从此孑然一身，呆鱼惶恐的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内心不受控制的紧缩，疼痛却不能自已。他努力摆尾，想要挣脱龙门带来的强大吸力，他不是后悔，他只是舍不得离开一直伴随着自己的蝴蝶。他不想跃过龙门了，他要回去她的身旁。

而此时，她轻轻舞动着炫美的翅膀，远远的仰望着他渐渐跃进了那道五光十色的龙门，满心的欢喜和落寞。突然只见万道金光撒落而来，蝴蝶躲闪不及，刹那间就被那万道金光团团围住，瞬间金光融入到她的身体而消失了。原来，这金光是呆鱼在情急之下向抛去保护自己的鳞片。

鲤鱼跃龙门，跃不过的，回去再修行五百年；跃过了，便不是想回就能。呆鱼挣脱不出龙门的吸力，只能以自己身上的黄金盔甲，换取蝴蝶生生世世的平安呵护。他极力回头望着蝴蝶却不能言语，一同挥向蝴蝶的黄金盔甲，夹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直到他整个身体消失在龙门里面。

身披着呆鱼的黄金盔甲，蝴蝶张弛的翅膀不再柔弱。她奋力挥动着翅膀，奋不顾身冲向龙门。她知道，跃过龙门后的鲤鱼，要经受五百年酷热、五百年严寒的修行，没有了黄金盔甲的他……只听惊雷一般的一声碰撞，湖水斗了三斗，地动山摇。蝴蝶不是鲤鱼，怎么能够跃过龙门呢？龙门并不对她放行，只见她重重撞在了无形的五光十色的墙面上……蝴蝶挥舞着翅膀一次又一次的撞了上去，直到山崩地裂，直到翅膀断裂……

零断的翅膀飘满了山谷，蝴蝶筋疲力尽的欲哭无泪，山谷为她而崩塌，河水为她而洪泄，世界犹如混沌初开。蝴蝶任由身体沉入河谷之中，没有他的世界，但艳而与之无妨；而没有黄金盔甲的他，却该如何面对千年的考验。无能为力的痛楚，在生命面前却那么强大，蝴蝶失去得如此彷徨。

山河移位，仿如隔世；日月星辰，不忘初心。黄龙湖畔，蝴蝶孤立，湖中模糊倒映着她的倩影。湖面缓缓旋开一阵涟漪，蝴蝶定眼看去，一道金黄的鱼身慢慢浮出水。蝴蝶心里一阵惊喜，可很快她失望而又平静了下来，原本以为是呆鱼，可浮出水面的，是一条老态龙钟、拖着两条长长胡子的老黄鱼。

老黄鱼仰起头对着蝴蝶，两条经历无数岁月洗礼的长胡子在水中摇曳，仿佛被禁闭许久之后对获取自由的宣示。

“岁月给予了老夫忘年的疲倦，想不到你小小的翅膀，竟然想撼动龙门！”老黄鱼对着蝴蝶说道，透明的眼皮子有气无力的翻动了一下。

蝴蝶望着这条奇怪的老黄鱼。

“你所期待的有所改变，须将一身精力放在建造新的事物之上，而非对着过去黯然伤神，亦非与之抗衡。”

老黄鱼说话慢条斯理，蝴蝶似乎若有所思。

“此去往北，跃过高山，穿过云霞，可达望海崖；崖上有一石，唤望言石。你若能此去，将愿望之言许予此石，或许，有愿而达。”

老黄鱼一面说，一面缓缓沉入湖中，只是他的话语在山间回荡着，像随风的秋叶，飘向了天边而消逝。

蝴蝶听后，心里充满了艳阳之光，它奋力飞起，煽动着自信的翅膀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