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拔腿便走，但想到身后的瑟缩的鸢儿和双眼浑浊的老头，强作镇定。

实是桑田碧海须臾改，一波三折，虽精彩绝伦，但他已无甚心思揣测观摩了。

始初是吓得差点湿了裆，后见神仙得势，他便安了心。这才莫约过了半晌，便又开始惊心动魄。

人生如戏啊。

他想到下月的秋闱童试，本已筹备了良久，如今看来，皆是梦幻泡影。

古人诚不欺我，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他娘的也在凝视你。

上空，黑雾颤动，手掌再次成爪状，被黑雾托起，朝着书肆窗台汹涌而下。

小杨焕慌乱中推开身后的鸢儿，下一息那黑雾便撞开半开的窗台，包裹住他。

触感冰凉，果真是水雾，就是冷得可以。

他眼前一黑，脑海中闪过最后的念头：

断手并未掐住他的脖子，想来之前是仙鹤太过嚣张。

…….

“追！”

白衣男子脸色难看至极，宛若吃了某污秽之物。座下葫芦震颤着归位，他立于其上，朝着黑雾逃遁的方向追去。

禹师兄神色慌张，眼眶微红，手中雷珠散发出神异光芒，同样是御空而去。

短短数十息，二人便越过郡城边界。

…….

鸢儿方才被推倒在地，见杨焕被黑雾所擒，如今又是惊惧又是悲恸。刹那间泪水夺眶而出，趴在窗边啼哭：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黎爷爷，呜呜呜，杨焕哥哥，他，呜呜呜。”

老人双眼依旧浑浊，却面无表情，久未根治的颤症让他的手愈发地抖了起来。

他蹒跚走上前，任妮子趴在他怀中抽泣，却也不出声安慰，浑浊的眸子眺望向远方。

……

杨焕醒了。

他睁眼，不知昏迷了多久，但水雾的触感还在，揉了揉眼，见周围被黑雾包裹，全然看不清景象。

见那瘆人的手掌并未出现在视线内，他紧绷的神色从而舒缓了些。虽不能视物，但心中明了，那白瓦青石路，柳树摇曳，街口老汉摆弄的线儿牙糖，怕是已在百里之外了。

为何猜测是百里，只因他自幼便未出过郡城，估摸着百里怕是能依稀瞧着北方的寒鸦，夜幕中掠过如墨的漓江，倒影浸染出堕乌山的严峻苍茫。

他幻想着，殊不知百里仍是燕国境内，同是江南。

“你要将我带去哪里？”

他壮着胆子问道。若是寻常时候，他自是不敢和这鬼怪交流，但此时堪堪清醒，脑海中一片混沌，便顺势“胆大妄为”了。

黑雾不答。

杨焕心想，那鬼怪通人语，生前便是女子，是否嗔怪我礼数不周？态度不够诚恳？随即思索一番，再次问道：

“请问，这位……壮士要带我去何处？。”

他虽知这女鬼性别，但想起那副令人作呕的尊荣，“姑娘”一词愣是死活说不出口。

等了半晌，黑雾依旧是不答。

杨焕有些慌了，又想起屠户宰猪的时候，也不会在意猪的哀嚎，因此这鬼怪不理会他，倒是理所应当的。想到这出，他霎时小脸苍白，嘴巴微张，正欲求饶，但话到嘴边时却转念一想：

这鬼尸道行高深，若真想害他性命，此刻他早便见了阎王，莫非是？罢了，也琢磨不透，知望她能大发慈悲饶了自己性命。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杨焕耳畔响起，带着些许呜咽：

“谁，谁在说话？”

杨焕一愣，随即心中了然。

是陆瑶儿？她竟还活着。

他扭头看向身侧，尽是黑雾缠绕，浑然看不见身旁有个姑娘，但也知晓陆瑶儿同他一样，只是被擒了，并未遭到迫害。

听声音源头，二人挨得很近，他依稀能感觉到少女唇齿间呼出的热气。

想到男女授受不轻，小杨焕往后缩了缩，但这黑雾如同泥沼，黏性极重，竟是挪动不得。

“我叫杨焕。”

他一边挪动身体，一边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便后悔了，停止“挣扎”，心中暗骂自己粗鄙。

这陆瑶儿是姑娘家，还是仙家子弟，与她交谈岂能不知礼数，唐突了姑娘便是罪过了，遂重新说道：

“这位姑娘，在下杨焕，字焕之，燕国南郡人士。”他顿了顿，总觉得差了些什么，随即补充道：

“方才也被这鬼尸所擒。”

陆瑶儿听罢破涕一笑：

“噗，你这人真有意思。”

杨焕摸摸头，有些不解：

“姑娘何出此言？”

“听你声音分明是和我一般的年纪，说话为何跟个小老头一般？”

“这…”

“还有，哪有人把自己名字说两遍的，真好玩儿。”她顿了顿，俏皮道：

“嘻嘻，不逗你啦，我叫陆瑶儿，瑶池的瑶。”小姑娘似乎是见到有人相伴，满心雀跃。

“姑娘芳名甚是悦耳，小生却是早便知晓了。”

杨焕答道，但他嗓音稚嫩，语气却又故作老气横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哦？你怎么知道？“陆瑶儿作思索状，随即眼珠儿一转，声音娇脆：”我想起来了，我方才跟那鬼怪说过名字，想必你是那时听到的。”

“正是如此，姑娘冰雪聪明。”杨焕有些无奈。

“哇，我方才在那么那么高的地方说的，你竟然能听得到。”

陆瑶儿很诧异。

“在下虽愚钝，但自幼耳目倒伶俐些，因此方能得知姑娘名讳。”杨焕谦虚道。

“哎呀，你这个小老头，讲话啰哩啰嗦，真无趣。“妮子吐了吐舌头，捂嘴偷笑。

杨焕听罢，有些尴尬，心想莫非仙家礼数与他这等凡夫俗子不同？可那二位神仙，正气凌然，谈吐间气势雄浑，他也因此拘谨了些，方才惹得妮子偷笑。

陆瑶儿又自顾自道：

“嘻嘻，我爹爹教我礼数时便是这般，啰里啰嗦的...他整日告诫我说，姑娘家应当…”

杨焕恍然大悟，看来是一样的。

陆瑶儿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如今已是身陷囹圄，生死难料，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家爹爹，顿时悲从心起，余下的半句话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她越想越害怕，随即又开始抽泣，声音哽咽。

“呜呜呜，我再也...再也见不到爹爹了，禹师兄和郑师叔拦不住这鬼怪，他们不要我了，呜呜呜。”

“非也，姑娘莫要惊惶。”

杨焕连忙道。心想这姑娘变脸怎如翻书一般快？

陆瑶儿不为所动。

但他从未见过姑娘哭泣，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小脑袋迅速思索着，忽然灵光一现，小声说道：

“陆姑娘，我被擒后，依稀听见姑娘的师叔和师兄说了句话。”

陆瑶儿顿时不哭了，连忙问道：

“什，什么话？”

“这两位仙家说：这鬼怪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也……”杨焕刻意卖个关子。

“也什么？什么仙家？你这人怎么说话如此啰嗦。”陆瑶儿不依了。

“呵呵，姑娘莫慌，姑娘的师兄师叔说，这鬼怪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他们的仙家法术，顷刻间便会追来。”

杨焕仿佛无比笃定。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真的，二位仙家亲口所言，怎能作假。”

“嘻嘻，那边好，郑师叔和禹师兄平日里最疼我了，不会不管我的。“

妮子再度破涕为笑，但随即又有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

”什么仙家？仙家法术又是什么”

“便是…….等等，陆姑娘不知何为仙家法术？”杨焕问。

“哦，我猜你说的是我仙门上霄真诀。”陆瑶儿思索了会儿，稚嫩的童音响起。

“上霄真诀。”杨焕喃喃，又问：

“听姑娘意思，姑娘的师叔师兄，并非是那天上的神仙？”杨焕问道，脑海里回忆起那仙人以修真者自居的情景。

修真者……他从未听过这等词汇。

陆瑶儿满脸疑惑不解，短暂思索后随即恍然，正欲作答。谁知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语速平缓，环绕二人，竟摸不清源头自何处来：

“呵呵，我有秘法，那两恶徒断然追不上我，你等无需再痴心妄想了。”

“那白衣修士道行高深，可凌空虚渡，应当是【腾渊】境界，但离霞举飞升倒是遥远的很。

“至于那黑衣小畜生……哼，区区【斩妄】，不过仗着手中法宝神异罢了。”

话音刚毕，杨焕二人只觉背后一寒，身躯紧绷，这是那鬼尸的声音。

是啊，这鬼怪虽不搭理他，但是不代表她听不见啊……

一时焦急，竟忘了这茬。但这女鬼貌似心情甚佳，竟对我解释良多。

不过就是这嗓音太过沙哑，还参杂着些许尖锐，如锈铁摩擦，实在是难听至极。

一旁的陆瑶儿闻声，先是一愣，眼眶逐渐发红。

于是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师叔师兄都追不上了，她死定了。

小妮子非常绝望。

杨焕亦是有些害怕，壮着胆子弱弱问道：

“这位壮士……额不，敢问这位前辈要带我们去何处？”

黑雾沉默，正当杨焕认为她不会回答之时，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增了些别样的情感，多了些愤懑与蹉跎：

“堕乌山。”

堕乌山……杨焕神情一震。

他虽未见过，但亦是听说过太多关于此山的传说，非怪诞诡奇不可形容。其中有几个故事，老一辈皆爱的整日念叨，叨他的耳朵都要起茧。

莫约在前朝末年，漓江畔有渔人曾目睹——那日的天穹好似被外力活活撕裂开来，裂开口如绯红沟壑，自沟壑处径直堕下一条百丈乌龙，头颅浴血，龙角狰狞，砸入山脉深处，自此再无踪影。

此山，便也由此得名。

堕乌山栾纵横数百里，老一辈皆说，自乌龙坠落后，山脉中鬼瘴遍地，走兽异变，沦为绝地。因此往来商队镖局宁肯绕道远行，也不敢横穿山脉。

史书更是记载，前朝景帝暮年欲求长生，被一方士蛊惑，说那乌龙髓食后便可长生不死、不入轮回。

景帝畏死，便以重金、封侯为悬赏，募了诸多江湖豪杰，又派了大量宫廷高手，去那堕乌山脉搜寻乌龙踪迹。

但诡异的是，整整数月，所去之人皆是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无一人回朝复命。

景帝震怒，遂一意孤行，举整国之兵力征伐堕乌山，寻觅乌龙。全然不顾北方战事和濒临崩坏的王朝。当朝丞相气的呕血三升，怒骂昏君误国，胆敢以血肉之躯触犯真龙威仪，此行必然无功而返。

谁知丞相亦是错了。

那十万大军方入山峦边境安营扎寨，翌日却再无踪迹，竟是活生生消弭于世间。

虽是无功，但亦是无归。

十万大军人间蒸发，在这国力衰竭，濒临灭亡之时，燕太祖揭竿而起，景帝崩于京都，前朝湮灭于历史，大燕应运而生。

至今时，堕乌山已是人迹罕至。

“到了。”

鬼尸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小杨焕的思绪。

话音方落，黑雾四散拨开来，能看见皎月悬于空，二人就这般被黑雾托起，杨焕身旁探出一仙鹤脑袋，怔怔看着自己，眸子中隐约有些不屑。

这仙鹤没被掐死？倒是命大。

杨焕默默想到，随即低头望向下方。

他看到了让人心神震撼的一幕——

下方山浪峰涛，层层叠叠，无边无垠，竟眺望不到边界所在。

山峦漆黑，岩峰植被皆是乌黑颜色，似鬼斧神工，以大笔墨泼洒而下，水渍墨痕渲染于山周，却在漓江畔边戛然而止。

漓江水气势汹汹奔流不息，紧贴着堕乌山峦，相衬得甚好，磅礴中多了些峥嵘，亦添了些瑰丽。

这观景之地甚好，够高，能俯瞰大片峰峦，那些文人若是能飞天遁地，自是要整日流连于此，如痴如醉。

隔着江望只怕是管中窥豹不得全貌，又怎能领会这般磅礴。

杨焕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