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点着香，是蔡国特产的南星洲香丸。

平日里姚清之是不舍得点的，从鬼门关口走了遭，加之解了信义的心结，浑身轻松，难得放肆。

一几，一案，一炉香。

一壶酒，一瓯茶，一对人。

“要我说，我在你这年纪还是应该喝茶，白花胜绿叶，淡茶醉浓酒嘛。”

“……”

“这倒好，明明二人对饮，却依旧是独酌。”

“……”

姚清之摇了摇头，自顾烹茶，放松的时候，他不喜也不会北茶，只是随意地取了茶团，掰一些下来，又拿了铜壶热水冲泡，算是南茶的吃法，但更不讲究，只是自斟自饮而已。

跪坐在对面的那人，看着姚清之仰头时候的喉结，手中紧了紧，眼睛又一次眯缝成了危险的细线。

“我要是你，就不该又这种危险的想法。”

姚清之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从衣领中又翻出了一个黄绸子做成的小袋子，不无得意地说道：

“这是我让师傅给我做的符箓，他老人家手段通神，我只稍稍讲了一个意思，他马上就做了出来。虽是他在黄纸上草就的符箓，但是却足以保我们师兄妹三人。化驰境不知道，神行境界的，休想伤到我们分毫哦。效果嘛，想必你最清楚了。”

“……”

危险的感觉，渐渐地消退了去。对面的人，似乎是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这时姚清之才敢慢慢地打量：

那人看着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鲜红的短打，作为刺客来说实在太过了些。最惹眼的是那一双特别的紫色双瞳，此时正坦然地与他对视，紫色的眼瞳映着水一般，星星点点。再看她耳末端的红色绒毛，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仿佛在耳端燃烧。

东部辰安百国大都是华族，如此特别的特征，马上让姚清之想到了一个特别的国家——青丘。其国子民被蔑称为‘狐族’，乃是东部华族与北方蛮族（蛮人自称‘共’族）的混血后裔。据称国内男俊女靓，尤其是狐族女性，不单肤色奶白，身材火辣，更兼天生内媚，实在有不可言喻之妙……

“咳……咳……”想到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广告语，姚清之不自然地咳了咳。眼前是一个顶多十三岁的女孩儿，除了肤色奶白之外，其他优点全看不出来。

“我心目中的刺客，应该是比你这种要高明的。”

姚清之看到这荒诞的话题引起了女孩儿的注意，兀自又往下说道：

“最高明的刺客应当像是猎隼，一击不中即远遁千里，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所谓……”

“丢丢是谁？”

一句话让原本滔滔不绝的姚清之哑了火，那声音不似少女的清脆尖利，反倒安静而略显低沉。

“你应该不曾娶妻，生子。”

“……”

“当时你所说的‘穿越’、‘灵魂’之类，听着不像是呓语。”

“……当时我醉了。”

“你确实醉了。”

那声音像是为了附和，又像是在强调别的什么。

一炉香，一案，一几。两人独坐，对饮成独酌。

红衣女孩儿走了，留下了名字——苏绡儿，她说她会回去说明她的刺杀失败了，如果有机会，还会再见。

姚清之回想着那女孩临走时候那意味不明的一瞥，他可不太期待‘再见’，这样的刺激一辈子一回就够了。

三宝在门外见他送这女孩子出来上了甲板，这才探头探脑地问道：

“那姑娘看着像是外族人。”

“嗯，狐族，不过在他们面前可别这么叫，他们自称青丘国人。在阎国以东，横水之阳。因为狐族是华族和共族的混血后裔，多不见容于华族占绝大多数的东部百国，所以常游走在黑与白的边缘。”

“就像是我们西边的蔡国。”

“嗯，像是蔡国一样的混血，但蔡国有一个好国相，定了一套有趣的制度……”姚清之看着那一点红色翩然跃下，几个翻滚卸了力，之后就消失在码头熙攘的人群中。

“所以，师兄……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小姑娘。”

“嗨！谁问这个了，探出虚实了么？”

“没有啊，我试探她干嘛，她是刺客，又不是细作。”

“那你和她在里面待这么久？”

“我们……我们聊聊天来着。”姚清之心说：我说尬聊你也听不懂啊。

“所以，还是知道了一些？”

“她没有修为，仅靠着一些炼体之术发挥着略高于常人的体能而已。我只是好奇，这些人怎么这么快？唔……我猜派她来应该更多的是一种试探，一个表示关心的势力，或者是一个提醒，告诉陆家这种好事应该带着自己。”

“怎么看出来的？”

“我猜的。”

“为什么？”

“因为……”姚清之自嘲地笑了，“因为我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三宝没有说话，但能感觉到他的愤怒。

姚清之从船舷支起身子，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女孩儿是被人雇来的，只是现在不好猜是哪一家雇的；但既然以我为目标，刺杀成不成功的无所谓了，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果这次那个女娃娃成功了呢？”

“哪来的女娃娃，说得你多么老气横秋似的，她叫苏绡儿。”

“那苏绡儿若是成功了呢？那会怎么样？”三宝在一些问题上不好糊弄。

“那依旧只是一个警告或提醒罢了——或许也是陆家对轻尘的一次敲打？一个不听话的门客，不就是如此么？”

“这些世家！”

三宝一掌拍在了门框上，上好的硬木料子应声而裂。他仗着上好的天资，才一年多些就已经练到了见性六层，实在是极少见的。要知道，即使是世家子弟，从十岁定骨可以修真开始，试遍各种天材地宝，尝尽各种苦头，三至四年也不过见性六层，而老道儿的三个徒弟，每日里跟着老道游山观水，吃吃睡睡，居然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到达了见性境界。

“这可是上好的北蛮紫杉木，你这一掌下去，少不得要赔人家几百贯金钞，我决定在你奇货居的份子里扣。”

“嘿！师兄，就你养的这好脾气，他们杀上门来了，还有闲心谈这个。”

姚清之摩挲着那一道裂纹正要开口，来人说陆家管家来探望。

也是，这只要还没离开信义，哪里都是他们最快得到消息。

穿着暗绿色缎面长袍的陆幼福来时连称惶恐，姚清之一个见性三重的修真之人，居然都差一点没扶住他；末了，陆管家义愤填膺地向姚清之保证，务必会着人加强港口护卫，原先船上的护卫已经罚奉撤换，如今用上了轻尘府上的第一高手，务要保证不再出岔子。

姚清之真诚地谢过陆家家主的回护。陆管家对于姚清之的识大体顾大局又一番褒扬，临走时又洒下大批名贵药材，说是压惊的。姚清之没有推辞。

“师兄倒是好兴致，陪着人家这好一番做作！”

三宝的讥讽从来都不遮掩，他翻着那一对中药材，人参、当归、白术什么都有。

“哟！”三宝拿起几样东西，“还有僵蚕！喏，居然还有全蝎！哈哈！这是要给稚子压惊呢！”

“这一番做作，就是一种表态！我之前有错在先，如今在人屋檐下，也不该有什么态度。”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不可忍，孰可忍？我们从大梁出来，千万里跋涉来，是为了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吗？”

三宝见一向温言淡定的姚清之也发了火，终于还是不敢再说下去。

“这些世家……”他低声嘟囔着。

傍晚时分，轻尘跟着余叔来送行。

接着就见蝉衣和老道——以及他手里提着烂醉的雅僧进来。

大家看了眼面色酡红，醉得睁不开眼的雅僧，忍不住苦笑。

“师父也太没分寸，一下就把大和尚喝醉死过去了。”蝉衣撅着嘴进来，指使着三宝帮着余叔将雅僧安顿在榻上。

老道有些尴尬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葫芦比划了下道，“喝了一点点，嘿嘿。”

蝉衣回过头，看着桌上的茶皱了皱眉问道：“师兄审得如何了？那姑娘呢？”

“那个……说不上审，就是一起喝茶聊了聊。人我放走了，就是个小孩子。”

“嗯。”蝉衣和三宝一样，充分相信姚清之的鸡贼，伸着脖子等待下文。

姚清之叹了口气，把和三宝说的话又跟众人重复了一遍。末了，想了想，还是将陆幼福来访的事情也说了。

少不得蝉衣又要重复一遍三宝的唏嘘：“这些个世家！”

她对陆家其实也是有些怨气的。

“嘁，什么世家？”却听到榻上传来声音，原来是烂醉了的雅僧，“覃柘植院，百年的新屋子，不见前朝佳品，不过是暴富的傀儡罢了！”

见众人又看向他，老道无辜地摊了摊手。按你们的计划灌醉他，他酒品差总不能怪我吧？

“大和尚醉了，连自己的嘴都找不着了，尽说的这些歪话。”蝉衣不忍陆轻尘如此难堪，帮着给圆回来。

“雅僧哪里说错了。”轻尘红着眼说道，“这里的五姓，不都是被推到这海边来的过河卒子？既然做了过河卒，又怎么由得了自己？若是不能火中取栗，随时可以换另一个姓来。大国相争，处处刀光剑影，但死的伤的总是我们这些过河卒子。”

她擦了擦眼角氤氲的泪。如今很少见她在歧河上的那种娇憨了。谁还能想起那不过是半年多前的她？

“姚兄，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家里辩白什么。”

“我明白的。”姚清之看着倔强而又孤独的女孩儿，叹了口气。

轻尘像是下定了决心，举着一杯酒，郑重地道，“轻尘的事情，已经连累大家。这是轻尘最不愿发生的事。今日和余叔已经做过确认，既然全都已经安排妥当，不如就早早地开始吧！”

“我敬大家！多谢姚兄和大家自歧河源第一渡以来的照拂！”

说完，轻尘全不避忌，干脆地一仰脖子，酒入愁肠。再低下头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